黑線穿過白絹,繃緊,銀針在指尖的觸覺依舊冰涼。
左手自絹上輕摩而過,這一首《陌上桑》終於也繡到了盡頭。
駕虹霓,乘赤雲,登彼九疑歷玉門。濟天漢,至崑崙,見西王母謁東君。
曹操,雄才偉略三國時誰能出其右?奈何時遇不濟,雖挾天子以令諸侯,卻最終落得一個賊字。
手指微頓,少頃,將黑線收尾、剪斷。
清晨第一縷陽光透過窗欞映到絹上,白底黑字,字體蒼勁嶙峋,仿若就此破絹飛出。
三年。
我學刺繡,整整三年。
這件事嚇到了很多人,在他們眼中,我,風纖素,根本就不是個女人,當然更不該是個拿針繡花的女人。
因為沒有女人能當上天下首富宮家的總管,也沒有女人敢拒絕定遠侯的求婚,更沒有女人捨得譭棄自己的美貌。
所以,當我十九歲成為宮家的總管時,人們讚歎這個女人真了不起;當我拒絕嫁給侯爺為妾時,人們驚訝這個女人是不是瘋了;當我以身試毒容色早衰時,人們便説——這個女人,她不是個女人。
她是紫萸香慢。
紫萸香慢,我一手研製出來的毒藥,結果卻成了我的代名詞。
當我有一次在提煉毒汁後忽然發現自己的手開始顫抖不穩,連人也變得心浮氣躁時,我去拜訪了當時的名醫暮淮子。他為我診斷後沉吟許久,開出的藥方上只有五個字:“練字,或刺繡。”
“什麼意思?”
“練字,或是刺繡,都是靜心養性的好方法。”
我盯着他,過了許久,緩緩道:“既然如此,何不兩者皆用?”
於是我開始學刺繡,繡字。
果然,此舉頗具成效。
我再次撫摸白絹,目光中露出滿意之色。
就在這時,門外響起一聲音:“稟告總管,一切都已準備妥當。”
“幾時了?”
“卯時一刻。”
“迎客罷。”
“是。”腳步聲離去。
我站起,披衣走至銅鏡前,鏡中的女子高瘦,膚色蒼白,瞳目深邃,表情嚴肅,就像那繡在白絹上的黑字,骨力遒健,卻已呈滄桑之態。
伸手,將鏡子蓋倒,轉身推門而出,四月的陽光,鮮豔地鋪了我一身。
青玉石的通道兩旁,整整齊齊站着兩排侍婢,綠衫素裙,遠遠望去,春的氣息濃郁。
一直等在門外的執事鍾若連忙對我一躬身。
我慢慢從眾人面前走過,經過其中一個侍婢時,掃了她一眼,身旁的鐘若立刻盯住她道:“你耳環上的珠子缺了半顆,你不知道嗎?”
那侍婢一怔,伸手摸耳,臉色頓時慘白。
“還不快去換?”鍾若喝了一聲,侍婢飛奔而去。
我繼續前行,一路上腳步停了七次,鍾若就挑出七個毛病來。此番春季珍寶展,乃宮家易主後籌劃的頭等要事,與會者又全是當今名頭最響之人,整個宮家上至少主宮翡翠下至奴僕雜役,都不可有絲毫失禮之處,我這個總管,當然更是嚴陣以待,不敢有任何鬆懈。
待走到大門處時,青衣的家丁早已筆直站好,大紅燈籠高懸,新換的烏木匾額上,“宮家”二字金光閃爍,一切,都已準備就緒。
然後,第一個客人便到了。
十六護衞的威風凜凜,加起來都不及他們身後那頂綠呢小轎內走出的中年人。他的身材不高大,五官不算出眾,衣着看起來也很普通,但就是有種令人望塵莫及的氣勢。
我朝他走過去,彎腰行禮,直起身時,便看見他在微笑,“很久不見了,風姑娘。”
“侯爺別來無恙。”這個男人,不是別人,正是三年前想娶我的定遠侯朱諺明。此君畢竟不同常人,被我拒婚依舊海涵大量,面對我時談笑風生,若換了其他人,不氣死才怪。
他抬頭,望着匾額讚歎道:“米南宮的書法,真是好字!”
我垂眼,沒有接話,但見他舉步往裏走時,卻伸出了手,“侯爺,請帖。”
朱諺明一怔,失笑道:“這些年了,你還是這個脾氣,嚴守規矩半點不鬆懈。子衡,把東西給她。”
他身後一護衞上前,將手中的錦盒打開,碧玉葉子靜靜地躺在盒內。我示意鍾若接過來,側身讓道。
另有侍婢上前引他前往花廳,鍾若則負責安置他的隨從侍衞,一切,都有條不紊地進行着。
旭日東昇,又來了四批客人,不是富甲一方的名流,便是權勢逼人的貴胄,幾趟人接待下來,我已微覺疲憊。
不經意抬頭間,正對上東昇的太陽,眼中竟驀然金星四濺,一種繚亂的無力感頓時升起。
我咬唇,心中不悦一閃而過。自幼先天不足體質不佳,別説習武,連久站都成了一種酷刑。
“總管,要不要坐坐?”
身旁傳來鍾若的勸慰,這麼説他也發覺了?
雖是好意,卻是不該,沒有規矩,不成方圓,天下絕沒有一户人家是坐着迎客的。
我沒有回頭,淡淡道:“不必。”
這時,第六位客人到了。
看到他的第一眼,一股殺氣直迫眉心。
這不是宮家的客人。
起碼,他不是宮翡翠會邀請的人。
他的身材很矯健,腳步很沉穩,必定是個武功高手。衣服的袖口和關節處都有磨損,一雙牛皮短靴,也沾滿塵土,像是趕了很遠的路才到這裏。
然而,這都不是關鍵。關鍵是,他實在很不會穿衣,光看他的着裝,便知他沒什麼品位,也不講究什麼享受。
宮翡翠最最不屑的就是這種人。
那人走到我面前,上上下下打量我,我站着讓他看,眼睛都不眨一下。
“我是寒楓。”他冷冷道。
我聽見身後的鐘若抽了口冷氣。寒楓,中原一帶最有名的殺手,其劍出鞘見血方歸,手段殘忍,又有血狼之稱。
而我依舊靜靜地站着,什麼表情都沒有。
他從懷裏取出片翡翠葉子,拋了過來。
鍾若只好忙不迭地伸手去接,聽那寒楓道:“這個請帖本是屬於富海錢莊的少主蕭東來的,但他現在來不了了。”
鍾若一呆,問:“為什麼?”
“因為他的腿斷了。”
鍾若又問:“他的腿為什麼會斷了?”
“我砍的。”寒楓説得輕描淡寫,“我想來參加這個珠寶展,但是又沒有請帖,只好搶了他的。”
我退後一步,恭手道:“請進。”
“這就能進了?”他的聲音裏帶了點挑釁的味道,“你不追究我砍了你們大主顧的腿?”
“他的仇自有海家人為他報,而宮家——”我抬起眼睛,回視他的目光,“只見帖,不見人。”
寒楓望着我,眼神變幻莫測,過了半晌,唇角勾起一抹邪笑道:“很好,這個規矩我喜歡。”説着就要進門。
就在這時,一聲音忽然悠悠響起,“我不喜歡。”
我心中一悸——她出來了。
轉過身去,看見一個少女從青玉石路的那端款款而來,淺碧綾衫百花爭豔,淺黃銀泥飛雲帔襲肩,腰束珠絡縫金革帶,瓔珞成行,行動間流光溢彩。
兩旁的侍婢若是綠意,她就是綠意裏綻開的一枝桃花,絢麗了整個春天。
宮翡翠——翡翠中的翡翠,明珠中的明珠,宮家第四代的惟一接班人,我現在的少東家。
我的視線對上她的眼睛,一瞬間,翻驚搖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