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鐵騎們一起來的,還有一艘大船。
一眼掃去,但見諸人雖衣發俱濕,卻無多少狼狽之色,久經訓練,果然兵用一時。一人自丈高的船頭輕輕躍下,落在我面前,曲膝道:“恭請大小姐、大總管和兩位公子上船。”
“戰況如何?”
“水鬼五十人,死四十,十人不知去向。我方死十二人,傷五人。”
死的比傷的多,可見戰況之慘烈。
宮翡翠在蕭左的攙扶下正要上船,聽到這裏便問道:“那個杜三娘和她丈夫呢?”
“杜三娘遁水而逃,她丈夫死了。”鐵騎領隊自懷中取出一隻鐲子,“但她在水遁前卻將這隻鐲子朝我們丟了過來。”
我伸手接過,但見銀光閃亮,花式古雅,正是先前杜三娘臂上所戴那隻。
宮翡翠湊上前瞧了一眼,喃喃道:“逃便逃了,留下這隻鐲子做什麼?”
“不知道。”我搖了搖頭,“大小姐,還是先上船再説吧。”
宮翡翠點頭應允,一邊上船一邊問鐵騎:“你們怎麼弄來的這條船?”
“回大小姐,途中正逢那位告老還鄉的大官,原來是曾參加過珍展的前禮部侍郎史大人,得知我們遇難便主動借船。”
宮翡翠“哦”了一聲,我想了想,道:“大小姐,是不是趕上去向人家致謝?”
“好。”宮翡翠漫不經心地點點頭,“去便去吧。”
我轉而吩咐舵手道:“追上史大人的船。”
舵手領命而去,我倚在甲板欄杆上,看着船下翻滾的浪花,想起剛才船沉落水的一幕,恍若隔世……諸事不順!為何這一路行來,偏偏諸事不順?
“怎麼了?”百里晨風跟上來問。
我幽幽嘆道:“傳説大禹治水時,用神斧將高山劈成人門、神門、鬼門,泄黃河水東流入海,故而取名三門峽。那麼從此穿過,便像是在三界中選了一回,為人為神或為鬼,可能自知?”
百里晨風的眼睛迷離了起來,我意識到自己有點失態,便一笑帶過道:“我們此行,至百里城後,能見到那位了不起的義子麼?”
“你想見他?”
“非常。”好奇是人類的天性,我也不例外,不過我更想確定的是他和蕭左究竟是不是同一個人。這個疑點已經糾結許久,若無答案,實在不甘。“他是個怎麼樣的人?他的武功比你如何?”
百里晨風還未回答,一聲音已飄過來道:“如果風姑娘關心的是他是否真如傳説中那樣百毒不侵的話,我倒是可以代為回答。”
我轉頭,看見了笑嘻嘻的蕭左,一雙眼睛晶晶亮。若他以為如此我便會窘迫不安那就錯了,我微微而笑,順着他的話道:“那麼,就有勞蕭公子解我疑惑了。”
“我的答案是——城主義子再怎麼百毒不侵,遇到風姑娘,也要玩完。”
“你確定?”
“非常。”他學着我的口氣説,為了表示肯定,還用力點了下頭,可那雙眼睛裏分明滿是笑意。
信他?除非我是白痴。
想從百里晨風那打探點內幕的計劃就此被蕭左打斷,於是我乾脆放棄,轉頭看着河水道:“再過半個時辰後便可到壺口,説起來,我們雖比原計劃慢,但還好慢得不是太多。”
“不,我們不在壺口靠岸。”
“也好。”我絲毫不覺意外。不知為何,我就是料到這個狡猾無比的少年會臨時改變路線,當下只是輕描淡寫地問了句:“那麼,蕭公子的新計劃又是什麼?”
“我們在韓城下船,取道渭南,再入驪山。如此一來,山中一窩鬼必定想不到,計劃全亂。他們愈亂,於我們便愈是有利。你説是不是,風姑娘?”
我淡淡道:“蕭公子是我們的領路人,自然一切由你決定。”
蕭左望着我,眼中神采忽閃,當我想去捕捉些什麼時,已消失無影。就在這時,宮翡翠走出船艙朝我們走了過來,“你們在這聊什麼?可猜出是誰在背後搞鬼了麼?”
搞鬼?
見我迷惑,她扁扁嘴巴道:“就是那個杜三娘啊!雖然她玩的把戲不怎麼入流,不過如果接下去都是這些美人計什麼的,難保某人不會渾渾噩噩就中了圈套。”
蕭左尷尬地咳了一聲,臉上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
我看在眼裏,忽然覺得很有趣:雖然他總能氣得宮翡翠七竅生煙,但反過來,能讓他困窘無語的,也只有宮翡翠。
百里晨風沉吟道:“杜三娘應該不是山中一窩鬼那邊的人。”
“不是?”我向他看去。
“我覺得不是。”他回答説,“否則不可能在這麼短時間裏趕到渡口早早等着我們上鈎。”
“那就奇了,難道覬覦寶瓶的還另有一幫人?”
蕭左忽然陰沉沉地插了一句:“也許對方覬覦的不是寶瓶。”
宮翡翠疑道:“不是寶瓶,那是什麼?”
這個問題也是大家想知道的,因而都非常慎重地等着蕭左回答。
誰料他卻摸了摸下巴,悠悠道:“哦,那可説不準了。也許是哪個頭頭瓢把子什麼的見宮大小姐嬌美如花,想搶回去當壓寨夫人也不定……”
我以為宮翡翠必定會生氣,誰知她只是白他一眼,輕啐道:“呸,沒個正經的。”臉反而漸漸紅了。
看到此處,心中忽然一動。宮翡翠今年十七,若非因老爺去世,她為父戴孝一年,這個年紀早該擇婿而嫁,但她心高氣傲,素不將天下男子放在眼裏,這回卻因送寶一事與蕭左有了交集,瞧這模樣,莫非……
剛想到這,一鐵騎高聲道:“稟總管,我們已追上了史大人的船。”
這麼快?倒像是故意等着我們似的。我忽而一笑,轉身瞧向船舷另一邊,只見多艘大船並水而行,其中一艘最大也是最華麗的船上,一老頭走出船艙,笑着朝我們拱手道:“對面可是宮小姐和風總管麼?老朽史巖,在這有禮啦。”
我看看宮翡翠,只見她已收斂了先前那副小女兒模樣,微微頷首回禮,又是矜貴又是慵懶,朝我使了個眼色。
我知道她不喜應酬,便命鐵騎放好船板,親自過船去,還沒到史巖已一把迎上來相扶道:“怎好勞動風總管親自過來,小心小心。”
我剛自微笑,目光忽頓,只見史巖身後還站着一個小孩,十一二歲年紀,粉嫩嫩一張小臉,烏溜溜的大眼睛,可愛至極。“這是……”
“哦,這是我孫兒子玉。”史巖拉過身後小孩。
“好漂亮的孩子!”我蹲下身,平視那孩子清澈的眼睛,柔聲道,“姐姐送你個見面禮。”
説着自頸處摘下一條鏈子,放入他手中。
説是鏈子,其實不過是條紅線,繫着塊碧玉墜子,線雖普通,那墜子卻相當精緻,上面鏤刻着千古名詞《卜算子》。
“君住長江頭,我住長江尾……”我曼聲吟哦着詞中名句,不知怎地竟然唸錯了,頓時把聲一收,赧然笑道,“喲,瞧我,錯了!怎麼是‘我住長江尾’呢……罷了,子玉,這玉送你,將來你可以送給你的心上人。”
子玉見那玉墜小巧,頓時接過去把玩起來。
史巖呵呵笑道:“小孩子不懂規矩,謝謝風總管了。”
“哪裏,是纖素要謝謝大人相救之恩才是。”
彼此寒暄一番,我提裙回船。百里晨風在那頭接我,目光柔和得像被水漂蝕過一樣,“想不到名滿天下的紫萸香慢,竟如此喜歡小孩兒。”
我笑笑,並未言語,蕭左卻插話道:“我看那個小孩也很喜歡風姑娘。”
只見他盯着對面船隻,若有所思道:“他的眼睛一直在盯着你。”
我回頭,正好對上子玉的視線,風聲呼呼,兩岸景物飛般掠過,惟有那雙眼睛,直勾勾地一直看到心中來。
那煙波浩渺中,一切都恍惚了起來,卜算子裏另一句話鮮明浮起——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已?
風兒吹鼓了船帆,飛快駛向我們此行水路的終點,也是黃河最後一個埠口——韓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