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豫側身,張涵若雖面有污痕,衣裙破損,然天姿絕色絲毫未被遮斂,只是眸中失卻了往常的飛揚傲氣,迷惘且略帶憂鬱,孤零零立於一側,顯得孑然孤清。
方才張涵若被解開繩索後,見李豫對沈珍珠如此深情,視她如無物,自慚形穢,退避於殿中一角,腦中昏茫茫如塞,痴痴傻傻的聽殿中各人言語,隨眾人跪拜行禮。眾臣皆退,惟她仍立在旁側,一時無人注意到她。
李豫頗覺愧疚,説道:“涵若,朕必會十倍補償於你。”
“十倍補償?”張涵若猛的下巴一揚,昂首對視李豫,眸子如月夜冷星,犀利刺人,與生俱來的狂傲重新回覆到她的身上,道:“陛下是要怎樣補償我?陛下現時富有四海,是否要將半壁江山割與妾身?或者,立妾身為後,掌管六宮鳳印?”
李豫微皺起眉頭,張涵若已“哈哈”大笑,指向李豫道:“都不能是麼,都不能?!”
李輔國在旁呵斥:“大膽,怎能這樣跟聖上説話!”
張涵若繼續笑,淒涼之意徐徐上湧,眸中噙淚,她強忍着,不讓掉落下一滴眼淚,“你是無論如何也不會這樣利用沈姐姐的吧?你能補償我什麼?你已經讓我一無所有——”
“一無所有——”待吐出這四個字,張涵若自己的臉色倒是先微微變了,她驚詫:自己怎會冒出這四個字?
腦際雷鳴電閃。
她真是已經一無所有!
這樣的事實,這般的現實,她悚然心驚,只覺浩瀚無邊的黑暗、無止境的空虛,如潮水般不可遏止,翻湧上心間。
不會,不會!
她抱住自己的頭,一遍遍在心頭吶喊:絕不會,我是張涵若,論才論貌,世間哪位女子能與我比肩?怎麼會,怎麼會如此?
“涵若。”她聽到沈珍珠喚她,沈珍珠的眸中充滿着憐憫。
不,她不需要憐憫!面前的案几,雕龍刻鳳的樑柱,李豫驚訝而複雜的面容,沈珍珠滿是關懷的容顏,瞬時變得怪異扭曲,天旋地轉,全失常態!
她的世界坍塌了?
唯有殿門處陽光明碩,那大概是她最後的逃生之路!
“啊——”張涵若慘叫着長呼一聲,推開面前的沈珍珠,雙手合抱着頭,跌跌撞撞朝殿外衝去。
“快攔住她!”沈珍珠瞧張涵若神情不對,焦急的提醒李豫,身子被張涵若推得仰後翻退。
李豫眼疾手快,伸臂將她合腰攬住,同時揮袖令道:“攔住!”
早有守衞大殿的兩名侍衞一左一右上來,伸手擋住張涵若去路:“張良娣留步”。哪想張涵若此際神智昏亂,見有人敢擋她,不假思索,提手將左側侍衞腰刀“咣”的聲抽出,隨意朝右一砍,右側侍衞不敢還擊,急忙躲閃,便在這瞬時功夫,張涵若將刀“鐺”的飛擲開來,飛奔出殿。
沈珍珠急了,提手喝道:“還不快些跟上——”看着數名侍衞緊緊追出,手尚沒來得及放下,突感腹部劇痛,不自禁皺眉呻吟出聲,李豫臉色頓變,連迭聲問着“怎麼了”,微微掀開她的裙裾,一縷極淡的血色浸染到裙間,他立時將她橫抱起,厲聲直喝:“速傳太醫,傳太醫——”邊喊邊抱着沈珍珠朝殿後奔去。
紫宸殿後房舍中多有安置牀榻的,李豫情急之下一腳踹開最近一間房,將沈珍珠小心翼翼地抱放到榻上,身後自有大批宮女內侍蜂擁着跟進。
沈珍珠自知生產在即,以慕容林致所計算,產期應尚有幾日,大概因着今日過於驚懼操勞,這腹中胎兒竟要提前來到世間了。她有過一次生產經歷,方才雖然劇痛,但此際痛感卻又輕了,時痛時不痛,便料着不會即刻發作生產,只是全身竟似無半分力氣可使,心中焦急,拉着李豫的手,低聲道:“林致——”
李豫立刻明白,暗罵自己糊塗,放眼看去,嚴明正在室外巡梭,便招手喚來,急急令道:“快,速出宮請慕容小姐!”嚴明立時拱手領命去了。
太醫令後腦傷口包裹着,領命前來。沈珍珠極不願意讓太醫令診脈,瞧着李豫焦灼的神情,雖知難以避過,還是低語道:“我現在還好,待林致來了再説吧。”
李豫鄭重説道:“林致遠在宮外,不時什麼時候才能到達。且讓太醫令診療,莫要耽擱了。”
於是太醫令恭身上前替沈珍珠號脈。闔目把脈竟有一炷香功夫,也不知是天氣漸熱,還是被擊暈後身體虛弱的緣故,他額頭、脖頸汗滴如豆,就是不開口説話。李豫便隱隱有些動怒,沈珍珠朝他微笑搖頭,見着她澄靜自若的眼神,他的心方稍有安定。
太醫令終於站起,躬身稟道:“娘娘尺脈轉急如同切繩,正是臨產之兆。且胎位極正,胎兒安康,以微臣診斷,不過三五個時辰,定然會發作生產。”
李豫稍見喜色,緊執着沈珍珠一隻手,對她温言説:“這就好,不必害怕,有我陪你——”
“只是,”太醫令抬首看了看李豫,心存躊躇,李豫也轉過臉看他,皺眉,“吞吞吐吐什麼!”
太醫令一咬牙,“只是娘娘體虛氣弱,生產之事要損耗極大的體力,微臣恐怕,恐怕娘娘無法支持下去!”
“體虛氣弱?”李豫疑惑的看了沈珍珠一眼,其實沈珍珠在慕容林致藥物的將養下,比以前還要略胖一些,李豫一直甚為歡喜,實看不出她哪裏“體虛氣弱”了。太醫令也是忐忑不安,説“體虛氣弱”實在已經是最避重就輕了,他見今日情形,哪裏敢説出“油盡燈枯”這四個字來。再説,他曾側面聽聞太子妃另有高人診療,只盼那人趕快到來,讓他脱了干係。再是一片忠君報國之心,亦犯不着為後宮妃嬪之病累及全家老小。
沈珍珠低低的笑了,“太醫令敢情今日被擊中後腦有些疲乏,我今日尚未進粒米,當然體虛氣弱,還覺得頭很暈呢!”
李豫一聽,心如刀絞,連忙吩咐熬製蔘湯,又教太醫令在室外侯着。
李豫甚為不安,倒還是笑着對沈珍珠道:“若早知這樣麻煩,我寧可不要這個孩兒。”沈珍珠故意撅嘴,道:“世上哪有你這般狠心的父親。”想到張涵若,隨口道:“不知涵若妹妹怎麼樣了?”雖然憐憫張涵若,但卻不忍心責備李豫,李豫待自己已是絕好,他所做之事自己未盡一分力,人生已然如此,自己有何資格惺惺作態斥責他呢。最後的韶光,她本該分秒珍惜。
不多時蔘湯端來,李豫一口口親自喂她喝下,道:“你莫若休憩罷,想必也是困極了。”沈珍珠確實覺得極困,喝了蔘湯全身發暖,不過一偏頭便真的睡熟了。
李豫坐在榻前凝神看她,良久不動,聽得室外有人咳嗽,便緩步走出去。
風生衣拱手,低聲稟道:“張良娣,她方才胡亂奔出內殿,不慎誤墜入太液池,想是無法找回。”
李豫動容,道:“無論如何,你叫程元振多派人手,必得將她尋回!”
風生衣向來直話直説:“陛下該知道,太液池排水渠原與廣濟渠相通,近日長安城連降暴雨,處處水漲船高,要尋回,只怕……”李豫也知道這確是極難,常言道水火無情,火尚有躲避之處,便人若陷入洪水中,正如滄海一粟,轉瞬就被湮沒。
風生衣又奉上一物,道:“這是臣由張良娣墜河處拾得的。”
李豫輕輕接過,入手温潤熨帖,正是當年自己與張涵若結盟時,“贈與”她的玉佩。這枚玉佩乃是生母吳氏遺物,他曾常年佩飾腰間,與張涵若結盟時,被她一眼看中,半是強奪半是耍賴般搶去。而這件事也引起沈珍珠誤會,令得沈珍珠嘔血和決然的離開他。
現在玉佩重回手中,回想當年,張涵若的嬌嗔與驕傲,歷歷在目。
他心頭有些沉重,極目朝太液池方向望去,一鑑涵空,雲煙千里,她,恐怕已然化作水魂。
涵若,涵若,正應她的名諱。
他確實深負於她。不過,就算重來一回,他必定仍會這樣做。不僅因為要以她取信於張皇后;更因為,他不能容納一位手握兵權的妃子,婦寺干政,至張皇后,至他君臨天下,必須全然遏止。
他獨自在室外佇立許久,方回至沈珍珠榻前。
沈珍珠還在睡眠中,因為輕微的陣痛持續不止,她睡得不安穩,微蹙着眉頭。李豫將手撫上她的腹部,如耳語般對她説道:“從此再無人能打擾我們,天長地久,我與你,終於能守得到——”
“呃!”沈珍珠失聲叫痛,猛然醒來,死死攥住李豫的手。
太醫令衝進來:“娘娘發作,即將生產。請陛下回避!”宮女內侍們早就預備好,捧着各色盆盤,盛着熱水魚竄而入。
李豫紋絲不動,任由沈珍珠攥住他的手,淤痕叢生。唯有這樣,他方能感受到她的痛楚。更念及數年來,他讓她所承受之苦痛,心更如萬箭齊戧。
還是極痛,較之當年生適兒不遑多讓。沈珍珠知自己體力極差,若大聲呻吟叫喚,最易損耗體力,皓齒緊咬下唇,竟要咬出血了,李豫連連説:“你若是痛,便只管叫喚出聲!”
儘管這樣,沈珍珠還是很快覺得全身力氣已經透盡,連攥着李豫的手都在漸漸放鬆,腹部如墜,喘息不定。太醫令仍一迭聲勸道“血光之氣,於天子不祥,請聖上回避”,李豫怒斥“無稽之談”,轉眼看見沈珍珠的模樣,慌亂不已。
恰在這個時候,嚴明帶着慕容林致趕到。
若不是沈珍珠仍攥着手,李豫真會不顧禮儀朝慕容林致撲將上去,以最快速度將她拉至沈珍珠榻前。
慕容林致走得太急,有些氣喘,上前輕巧的將手搭在沈珍珠脈搏上,不過須臾功夫,放下手,與沈珍珠懇切的眼神一觸,心領神會。李豫目不轉睛地瞧着慕容林致神情,連聲問:“如何?如何?”
慕容林致泰山崩於前不變色,一邊廂由懷中拿出藥瓶,傾倒出兩枚紅色丸藥喂服予沈珍珠,一邊廂不急不緩地説道:“無妨,有我在,必能保母子平安。”李豫心中大安,微笑着回握住沈珍珠的手。又聽慕容林致説:“只是陛下你還是應當有所避忌吧,你可是一國之君,不該沾染女人生產之事。”一路前來時,嚴明已將李豫柩前即位之事告訴她。
李豫一笑:“你身為大唐第一流的醫者,也説這樣的話?朕不怕。”
慕容林致微有喟嘆,輕輕瞥過李豫一眼,乾脆利落的説道:“那也隨你。”
説也奇怪,沈珍珠服下那兩枚丸藥,渾身的氣力又提將起來,第二胎生產原本就該比第一胎順利,雖然因疼痛將李豫雙手劃得傷痕累累,但只過半個時辰,聽得慕容林致一聲歡呼,再復嬰兒“哇啦”有力的啼哭聲傳來,她渾身説不出的松泛舒暢,朝榻前李豫一笑,轉頭便昏睡過去。
沈珍珠恍惚入夢,見自己孤身夜行長安城中,滿天星斗閃熠,萬户千舍在星光下有若搖曳,遙望皇城高入雲霄,祥光繚繞,紫氣蒸騰,她凝望止步,靠近不得,正是無比着急,忽聽接連三聲更鼓敲響,從夢境中驚醒。
李豫仍坐在榻前,見她醒來,俯身低笑道:“餓了沒有?”
門窗關得嚴緊,窗帷倒是半敞着,方敲過三更鼓,時辰已晚,沈珍珠朝枕畔側頭,李豫已知她的心意,仍然只是笑:“是女兒。”説話間揮手,老嬤嬤捧上裹着襁褓的孩兒,李豫接過手中,遞與沈珍珠看,道:“睡着了。”
真是女兒。唇紅,臉兒嬌嫩如玉,頰邊笑意淺淺,酣睡中方能發覺她的睫毛長得不可思議,形成優雅而莊美的圓弧,安寧的搭在雙眼上。
“瞧,她長得多像你,”李豫滿懷柔情,“上天待我何其厚啊!”
沈珍珠微有酸楚,忙低頭仔細看女子,果真是長得極肖自己,那額頭、臉頰、眉毛、嘴唇,真是活生生的翻板。她凝噎難言,好半晌方笑道:“那是自然,若是女兒長得肖似你,怕是不能嫁出去了!”
李豫哈哈大笑,“莫非我長相極醜?你竟然説得這樣不堪!”
沈珍珠原為引他一笑,“噓”了聲,提醒不要驚醒女兒,説道:“你本是英俊世間少有——”李豫笑吟吟的看着她,笑意更增,沈珍珠倒是“撲哧”先笑出聲,“只是女兒若長得像你,他日生成天姿國色的大姑娘,恐怕世人會説你——大唐天子陛下——男生女相,豈不有損國威?”李豫啞然,只指着沈珍珠笑得説得出話來。
待嬤嬤將女兒抱走,李豫方止笑,探詢般對沈珍珠道:“不如由你替女兒取名?”
沈珍珠回想女兒適才恬靜睡容,她生為皇女,必定集萬千寵愛於一身,如同自己昔日,如同李婼。然而萬般榮寵,也敵不過命運的跌宕與無情,敵不過戰火紛飛,烽煙獵獵。自己曾身受的顛沛流離,再不願女兒重蹈覆轍。
她幽幽嘆息:“若天下昇平……”
李豫也興起萬般感慨:“若天下昇平”。若天下昇平,他與她,必不會經受這樣多的磨難,不會讓他,用瞭如此長的時間,也真正明白她。
昇平之世,本朝由高祖、太宗始便一力謀求,這大概是為帝王者,最宏大的理想。儘管,千載以來,從未達成。
“那便喚她作昇平。”李豫復擁沈珍珠入懷,在今日的雙重大喜下,他的心中除了稍許感傷外,幾乎全被喜悦滿滿填充。
四月初六,李豫始聽政於麟德殿,與禮部及羣臣議定:十二、十三日葬太上皇、先皇於泰陵、建陵;五月初六,於含元殿行登極大典。
“娘,娘,你瞧妹妹的手,真小,真有趣!”
宜春宮中,李適顯然對新添的妹妹興趣盎然,自昇平降生數日,均圍着她打轉,不是捏捏她的小臉蛋,就是小心翼翼呵她的胳膊肘兒,好多回將睡得正甜的昇平弄醒,“哇哇”的無辜瞪大眼睛,哭個不休。這日又循常例,將昇平鬧醒,嬤嬤忙接過去哄勸,素瓷便笑話道:“你打小這樣欺負妹妹,長大後可要好好的償還。”
李適眉毛一揚,雙手負於身後,來回踱了幾步,停下,學着李豫的聲氣,有板有眼的説道:“這有何難,孤準了!”
那神氣模樣,活脱脱一個小李豫,沈珍珠與素瓷一怔,同時忍俊不禁,掩口失笑。她倆一笑,整個宜春宮上下氣氛皆活躍起來,幾名年紀較小的宮婦也忍不住竊笑,為國喪期間肅行慎言的沉悶帶來了一股清新之氣。
在這歡快氣氛中,李豫孤自一人踏入殿中。
平素李豫聽完政便必來宜春宮,今日來的時間稍晚,內侍宮女均最擅察言觀色,見李豫神色蕭索,隱有不快,一個個忙的噤聲躲避,李適迎上來喚着“爹爹”,李豫看他一眼,抱起略親親額頭,便遞與嬤嬤,素瓷忙領着眾人都退下了。
沈珍珠助他寬外袍,低聲詢問:“朝政之事,很煩心麼?”因天氣漸熱,又在服喪,李豫穿着極薄的白色常袍,她的纖指方搭上他的肩,手背一緊,被牢牢覆蓋在他的手掌下。她站立在他的身後,看不見他的臉,只是奇怪他的手掌竟會微微顫抖,倒似用盡了全部氣力,專注繾綣,所以虛空脱力。
她倚上他的肩頭,聲音飄忽而温柔:“怎麼啦?”
他沉醉於此刻的嫺靜安然,她的聲音,她的一顰一笑,如藤般纏繞在他心間。
死生契闊,與子成説。
死生契闊,與子成説!
他猛然轉身,與她十指相扣,已全然摒卻面上落寞憂鬱之態,展出笑容時雙目倒尚有微紅,從她手中接過外袍,往榻前邊走邊説:“無事,不過有些累。”側頭,目光緩緩落在沈珍珠面上,説道:“近日你的精神面色,好像反倒不如從前了。”
沈珍珠躊躇一下,想着心中之事不能再耽擱下去,今日正是機會,便笑道:“正因為這樣,我剛巧有件事需和你商量,不知你能否應允。”
李豫坐至榻上,垂頭隨手取起几上一枚精巧的釉彩茶盞在手中翻覆把玩,“有什麼事你自己做主,有時間支會我一聲就行,何必這樣鄭重其事。”
沈珍珠笑了笑:“這件事,可非得要你同意——林致説,我身骨單薄,產後身子虛耗極大,宮中幽閉且長安地氣偏寒,不利恢復,恰巧鴻現妹妹也來了,邀我一同到有山有水之地閒散休養一番。她們也不想在長安城裏多呆,最多隻能等到昇平足月後就邀我走,身子恢復便立即回來。”
她努力一邊笑着,一邊一口氣説完,只怕自己略有停頓,便無勇氣繼續説下去,便會讓李豫看出破綻。前兩日,慕容林致在她昏睡醒後,告訴她:“因為生育時折耗過大,我無法兑現諾言,續你三個月性命。你的生命,大概只可再續月餘。無論什麼事,要早做決斷。”慕容林致説這句話時,平靜而憂傷,沈珍珠還是喜歡這樣的林致。醫者,救可救之人,也能從容淡定面對死亡,無論要赴向死亡的人是誰。
她希望能有這份從容不迫。
李豫肅慎的將茶盞放好,抬頭,看她:“那得要多少時間?”
“能有多長時間?林致説過,多不過一年半載吧。”她口氣輕鬆,李豫不出聲,微微別過頭。
她唯有以退為進:“你定是不答應了,適兒和昇平都這樣小,我不該拋下他們的。也罷,宮中方便照應,我便不去了——”
“我答應。”李豫忽地開口,衣袖微微一帶,那枚茶盞竟還是沒放穩,咕碌碌順着他的袍子滾下來。
沈珍珠曲身撿拾,茶盞居然完好無缺。這是她沒有意料到的,就像今日,她本以為會多費一番口舌——李豫向來看重她的身體,再有一千個不願意,最終會答應。哪裏想到這樣輕易就應允了她。
李豫執起她的手,説道:“既然你喜歡,那便去吧。你也曾説過,相濡以沫,未若相望於江湖。我實在後悔以往,只顧自己所思所想,不體諒你的心思,多番將你禁錮,累得你——”他倉促的扭過頭,“難得現在有一件你想做的事,我一定依從。不過,你,一定要早些回來——”
她強自笑道:“那是當然,我會日日夜夜想着你與孩兒的。”回味他的話,又是一陣詫異驚疑,昂首問道:“你怎麼會知道?‘相濡以沫,未若相望於江湖’這句話,是我,是我——”當年在洛陽離開他時,她親手撕毀了寫着這句話的信箋,她記得一陣風過,摧紅殘綠,碎片滿室皆是,就如當年她決絕而苦痛的心。
李豫只是笑,將她擁入懷中,撫摸她的長髮,呢喃低語:“這個,今日我們不説……我等你。”似乎怕她聽不真切,再重複喃喃道:“我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