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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連天展盡金芙蓉

廣平王府緊鄰皇宮宮城而建,佔了輔興坊的大半,從府門至宮城安福門不過二里多路。與其它王府一樣,由一道東西隔牆分為內府、外府。外府主要是廣平王議事、府設參軍辦公之所,議事在元德殿,該殿由前、中、後三殿聚合而成,三殿均面闊七間,前殿進深三間,中、後殿約進深四間,中殿左右有二方亭,亭北在後殿左右有二樓,稱為鬱風樓、飛雲樓,參軍辦公和侍衞住宿都設在飛雲樓中。自樓向南有架空的飛樓通向二亭,自二亭向內側又各架飛樓通向中殿之上層,樓亭廊廡襯托着三殿,氣派殊為不凡。隔牆有門,通往內府。內府其實比外府要大許多,主要分為三個部分,東側是廣平王和妃妾們起居之所,最大的清頤閣由沈珍珠居住,緊鄰廣平王卧室及書房,其次方是琉璃閣、文瑾閣、繡雲閣等,崔彩屏住在琉璃閣,其餘全部空置。清頤閣與琉璃閣一南一北,相距甚遠;西側是針黹、雜役、侍女等人用房;中側分別是用餐、娛樂休閒和內府議事的廳堂,由東至西,皆以迴廊相連,府內中部是闊大的園林和亭閣,並有一泓水池,清泉汩汩。

原該在大婚第二日就進宮參拜皇上貴妃、太子太子妃,誰想當日清晨宮中已傳下諭旨,皇上貴妃起駕東京洛陽,太子太子妃隨行,不僅這新婦拜見翁姑重要一課先被擱下,就連李俶也不得不扈駕前往。一來一回,總得一月有餘。

雖然李俶不在府內,但前來賀喜拜訪的總是絡繹不絕,一概由總管劉潤接待應酬,沈珍珠每日不過翻翻奴僕、侍女名冊,看看書,聽聽素瓷和紅蕊的彙報。素瓷和紅蕊雖説是新來的,到底是王妃的陪嫁,且都聰明伶俐的,王府上下,誰不賠着些笑臉?不兩天時間,就將王府諸種情況掌握得七七八八。王府總管劉潤乃是宦人,原先跟隨太子,幾年前新造廣平王府後,撥至廣平王府的;獨孤鏡是副總管,更是廣平王的貼身侍婢,十分精明強幹,上上下下的侍衞奴婢,沒有不暗地裏怕她的,只是近一兩年來,她總是早出晚歸,管事較少。

崔彩屏耐不住寂寞,十餘天內回了三趟孃家,都未按禮向沈珍珠告假,沈珍珠也不去理她,只着內府知事好好地記下。

這日天氣晴朗,早上用過飯後,沈珍珠正準備由紅蕊陪着去園林裏散心,素瓷來報劉潤求見。出得外室,劉潤已候在那裏,打了個躬,尖着嗓子拉長聲音説道:“老奴原不敢驚擾王妃,但茲事體大,少不得請王妃示下。”沈珍珠見着他那張鬆弛的臉上並無慌張之色,就不緊不慢地坐在軟榻上,笑道:“什麼事,劉總管慢慢説就是了。”

“回王妃,崔孺人的貼身侍女銀娥失蹤了!崔孺人正指着老奴要人啦。”

沈珍珠一哂:“這樣的小事,劉總管自行處置不就行了?”接過素瓷遞上的一盞茶,慢慢啜了一口。

“老奴不敢,這名侍女失蹤得蹊蹺。”

“哦”,沈珍珠仍然笑道,“是怎麼回事?説來聽聽。什麼時候失蹤的,仔細查了沒有?”

“今天早上才知道的。昨晚亥時銀娥侍候完崔孺人就去歇息,同房的侍女睡得死,也不知道她到底有沒有回房。今天早上,崔孺人傳她去侍候,就左右找不着她了。又看她牀鋪整整齊齊的,敢情昨晚上根本沒睡過。開先老奴還沒上心,以為是小丫頭片子愛玩,躲哪裏偷懶去了,後來崔孺人又來催,老奴帶人將府內該找的地方都找遍了,都沒有!再問值守前後府門的侍衞,也都説沒見人。查了她的隨身物什,哎呀,衣褥、首飾並錢幣,一樣沒有少。王妃,您看這事蹊蹺不?”劉潤倒是繪聲繪色。

“再蹊蹺的事,也難不倒劉總管你。”沈珍珠輕描淡寫説道。侍女失蹤之事可大可小,銀娥是崔彩屏陪嫁侍女,鬧大了,廣平王府被指個虐殺侍女、拋屍滅跡的罪,也不是玩的,但沈珍珠瞧劉潤不慌不忙的神色,知道他心中已然有數,不禁暗罵劉潤老奸巨滑,必有下文。果然,劉潤接着説道:“老奴惶恐,本來是極小的事,可偏偏崔孺人的侍女玉書説,銀娥怕是被人謀害了!”

“無緣無故,一名小小侍女,誰去謀害她!”

劉潤似乎是小心翼翼地説道:“她説,是王妃的侍婢蕊害的!”話音剛落,在旁的紅蕊已經忍耐不住,大聲分辯道:“她胡説,好端端的,我害銀娥做什麼!”

“嘿嘿”,劉潤皮笑肉不笑地拉扯了兩下面部肌肉,走近紅蕊:“紅蕊姑娘,昨日下午,你在浣衣房和銀娥起過爭執,是不?你還揚言要打死銀娥,是不?”

紅蕊怔了怔,答道:“是又怎麼樣,她故意用水潑髒我的衣裙,還口出穢言譏笑我;至於説打死她,本就是氣話,我紅蕊性格直快,要為這樣的理由打死人,那我早已入了刑部大牢,不會在王府裏待着了!”她説話又急又快,但劉潤仍然保持着極慢的語速,笑着説道:“紅蕊姑娘這麼説,老奴是信,王妃肯定也信,只是不知崔孺人信不信。”

“天啦,我的丫頭怎麼會不見了呢?”正説着,崔彩屏已經哭哭喊喊地闖進來了,一見沈珍珠,便一把拽住她的衣袖,嚷道:“姐姐可要為我做主,銀娥打小跟我,最貼我的心,別是什麼人看不慣,把她謀害了!誰這麼狠心呀!”邊説邊拿出一方手巾拭面,覷眼惡狠狠地瞅着紅蕊。沈珍珠冷眼旁觀,先不説話,但看見崔彩屏竟真地流出了幾滴眼淚,不由暗暗納罕。

崔彩屏説話口無遮擋,倒是身旁扶持的侍女玉書見勢不對,忙説道:“夫人快別這麼説!”

“啪”的一聲,玉書臉上已經吃了一記耳光,崔彩屏意猶未足,拉住還要打,口中罵道:“不要臉的小蹄子,有你説話的份嗎?”

“住手!”沈珍珠把手中的茶盞往軟榻几上一放,發出清脆的聲響,崔彩屏見沈珍珠臉上是從未有的凜然,不知不覺中住了口,也放開了玉書,室內頓時鴉雀無聲。

“妹妹,既然此事已經發生,又牽涉到我的婢女,我自會秉公處置,給你一個交待。”劉潤和崔彩屏,一個明知究裏卻有意旁觀看熱鬧,一個搬弄是非惟恐天下不亂,多少人看着新王妃的治家手腕。沉吟頃刻,對崔彩屏説:“妹妹管轄侍婢一向得體,今日之事,本也不是大事,在我這兒議議也就明白了,可好?”意思是不要大張旗鼓,移到議事廳內弄得全府皆知。

“那是自然,難道要讓別人説我崔彩屏無用,當妾室就罷了,才嫁過來幾天,連貼身侍女都保不住!”崔彩屏兀自喋喋不休,她是直腸直性,心機不深,沒能理解沈珍珠話中玄機。

沈珍珠這才轉頭對劉潤説:“那好,劉總管我問你,今日早上當值的府門侍衞,可仍然是昨夜那批?”

劉潤點頭道:“正是,還有半個時辰才換崗!”

“好,速傳左衞率!”

不一會,左衞率嚴明到,三十上下,孔武精神,他昨日輪休,剛剛回王府就被傳到王妃處,還不知所以,當下恭身立在下首聽令。

左衞率官居六品,負責王府全部警戒和侍衞,沈珍珠對他頗為客氣:“嚴將軍辛苦了,請你親自領二名侍衞暗地守候於王府側門,如有任何人進來,一概緝拿到我這裏。”嚴明不敢有誤,急急領命去了。

果然不出一刻鐘,嚴明並兩名侍衞帶進一個人來,崔彩屏定睛一看,正是銀娥!臉上頓時有些掛不住,衝上去揚手就是一耳光,罵道:“賤婢,死去哪裏了!”伸手勒住銀娥的手臂就往房外拖,“回去我得好好教訓你!”

“且慢!”沈珍珠出言喝止,正色道:“妹妹,銀娥觸犯府規,必得問明情由,按規處置!”

嚴明朝室外一揮手,幾名侍衞捆粽子般推了兩名侍衞裝扮的進來跪下,嚴明也自跪倒:“某治軍昏聵,求王妃責罰。”

“治軍之道,得之於嚴,失之於寬。嚴將軍,我來府不足半旬,不過偶爾瞧過你幾回訓練侍從,本不該多嘴,宅心仁厚本是好事,但放在治軍理家上,過於仁厚,則不足以效法。”本朝對女子干政已有戒心,務必韜光養晦,沈珍珠寥寥説幾句便示意劉潤扶起嚴明,問道:“都問明白了?”

嚴明低頭答道:“回王妃,問明白了,昨晚當值侍衞王平、王右兄弟接受銀娥私授的錢幣,放她偷偷出府。”

“如果我沒記錯,府內普通侍衞一個月的俸祿是三千錢?”沈珍珠點頭問劉潤。

劉潤連連答是。

“劉總管,你比我清楚,以長安市價,三千錢可以買多少斛米,多少匹絹?”

“回王妃,可買十五斛米,二十餘匹絹。”

“可夠中等人家一月的吃穿住用?”

“回王妃,綽綽有餘。”

沈珍珠又問銀娥:“説説,你給了那兩名侍衞多少錢?”

銀娥早嚇得瑟瑟發抖,磕頭如搗蒜,哆哆嗦嗦地答道:“回,回王妃,是……一人二十錢……”

沈珍珠猛地一拍几案,茶盞“咣噹”掉在地上,摔得粉碎,連崔彩屏也被唬了一跳,見沈珍珠不怒自威,説道:“王府待這些侍衞不薄,如此區區小利,就能買得他們罔顧職責,要來何用?嚴將軍,你是左衞率,你説該怎麼處置?”

嚴明稍一躊躇即朗聲答道:“依府規,王平、王右應各打四十杖,扣除一月俸祿,即刻攆出府去;至於在下,應同打四十大杖,罰俸一月!”

“嚴將軍也不必自加罰度,按律,你只需領杖二十。”沈珍珠稍有寬解。

銀娥聽了七魂去了六魄,聲淚俱下只是磕頭:“王妃開恩,王妃開恩,求您別把奴婢趕出府去!”侍衞趕出府只是失了職位,她從小被崔家所買,趕出府就沒活路了。崔彩屏在旁焦急得暗自搓手,饒她平時話比誰都多,現在反而不知該如何開口。

沈珍珠冷冷看了銀娥一眼:“至於你,我不問你為何私自出府,出府作甚。但是府規難饒,看在崔孺人的面子上,罰打二十杖,到尚食房作勞役三個月。”尚食房每日要料理闔府上下近千人的飲食,極為辛苦,銀娥仍然如蒙天賜,謝恩不迭,自去領刑。

一時人都散了,沈珍珠見惟有劉潤還立在當地,面上似笑非笑,就説道:“劉總管,你也累了,去歇着吧。”

劉潤咧嘴一笑,他滿面皺紋,長相猥瑣,笑起來殊實難看,一揖到地,對沈珍珠道:“老奴對王妃實在佩服得很。”

沈珍珠淡淡説道:“這一番熱鬧,你也瞧夠了。”

劉潤仍然笑:“老奴只是不明白,王妃為何不嚴加拷問銀娥一夜的去向?”

侍女私自出門一夜不歸,又未和人私奔,左右不過是私會情郎,有什麼可問的,總得給崔彩屏留幾分顏面。沈珍珠不答反問劉潤:“獨孤姑娘哪裏去了,怎麼一天到晚見不着人?”

劉潤一怔,隨即答道:“這——王妃可得問殿下,獨孤姑娘得過殿下特諭,不屬老奴管轄。”説着乾咳兩聲,接着道:“韋妃娘娘果然有巨眼,王妃當真有經世緯國之才。”

“韋妃娘娘?”沈珍珠心中一驚,面上神色卻未變,朝侍立門口的紅蕊微使眼色,紅蕊便出去三言兩語邀着守在門外侍候的幾名婢女走了。劉潤瞬間老淚縱橫,伏地跪下:“韋妃娘娘為太子妃時,對老奴有天高地厚之恩,曾一再囑咐老奴,要盡心盡力侍奉王妃。老奴今日斗膽試了試王妃,還望王妃恕罪。”説着,從袖中取出一物遞與沈珍珠,巧奪天工的金櫛,內壁一個細細的篆字“韋”,沈珍珠這才信了幾分,起身將劉潤扶起,心中怏怏:“我倒有許久沒見着韋妃娘娘了,上回見她,又比以前清瘦幾分。”

劉潤頓時咬牙切齒:“韋妃娘娘一家的仇,老奴但凡有一口氣在,定會想法報的。”

這是一年前的事,右相李林甫上奏皇上,稱太子妃韋氏的兄長韋堅與河西節度使皇甫惟明構謀,皇上遂給韋堅定了“幹進不已”的罪名,將他由刑部尚書貶為縉雲郡太守,皇甫惟明則以“離間君臣”的罪名,解除河西、隴右節度使的職務,貶為播川郡太守,並籍沒其家,後來李林甫又奏分遣御史即貶所賜皇甫惟明、韋堅兄弟等死。太子以與韋妃“情義不睦”為由廢妃,韋妃從此在禁中佛寺削髮為尼。韋堅一案牽連甚多與其交往的官宦人家,惟有沈家處事低調外人不知,萬幸未被牽連。劉潤知情知底,又有韋妃信物,看來可以信任,只是沈珍珠見他對此事如此不忿,心中倒有説不出的不安。

銀娥一事雖然未大肆宣揚,但不出半日廣平王府上上下下全都知曉得清清楚楚,莫不知王妃持家有道,精明聰慧,莫不心懷敬畏,提起精神,謹慎辦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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