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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明月初沉勘契時

安慶緒連喚數聲,安祿山似乎才醒轉過來,開口道:“你來了?這麼晚,還有什麼事!”話中殊無歡喜慈愛之情,顯得十分不耐煩和粗暴。

“孩兒想問父皇一事。”安慶緒的聲音也無半分恭敬,語氣生冷冰硬。

聽到被蓋窸窣之音,安祿山由牀上坐起,堪堪讓沈珍珠直面將他相貌看個清楚明白。安祿山以往雖常來長安拜謁玄宗貴妃,但自從天寶十三載楊國忠向玄宗進言安祿山必定會謀反,讓玄宗多次試探後,再也不敢入長安。故沈珍珠從未見過安祿山。

此時隔着薄薄紗帳,見安祿山面龐青黑,長相甚為粗鄙兇狠,身量粗短,最為驚人的還是那碩大的肚子,圓如轉盤,拖沓至牀。

他半眯着眼,衝安慶緒道:“什麼事,快説!”安祿山入秋以來,視力陡然下降,看什麼東西都漸漸模糊不清,本就性情狂躁,愈發無法自控,動輒鞭打、處死親近侍奉之人和臣下,眾人人人自危,日益離心。

安慶緒道:“聽説父皇已擬詔冊立慶恩為太子?”

安祿山毫不遲疑,粗聲答道:“是又怎樣!”

安慶緒朝牀榻逼近一步,腰間長劍咄咄作響:“母親因你而死,慶宗為你而死,你竟要將這大好江山,拱手送與那賤人之子?”沈珍珠聽着心驚不已,安慶緒對安祿山已不再稱“父皇”,僭越之心昭然。安祿山共有子十一人,惟長子慶宗與慶緒系原配盧氏所生,安慶緒口中的“慶恩”乃是第三子,乃安祿山現今所立“皇后”段氏所出,封為平王,年紀尚幼,頗受安祿山寵愛。

安祿山聞言大怒,心頭火起,狂躁之性又發,喝一句“豎子大膽”,隨手拾起牀側一條馬鞭,揮手狠狠朝安慶緒身上打去。安慶緒並不閃避,只聽“嗒”的一聲響,由眉頭直劃面頰,及至右肩,添了一道長長鞭痕,安慶緒兀自哼也不哼,動亦不動。

安祿山以為安慶緒不敢躲避,心頭之火稍有泄除,加之天色甚晚,他嗜睡如命,當下扔了鞭子,喘着粗氣道:“老子要睡覺了,給老子滾出去!”

孰料安慶緒不聽他的號令,反而再走前一步,斬釘截鐵地説道“我決不讓你這樣做!”

安祿山此時也知道情勢不對,厲聲道:“你想怎樣?莫非你還想殺了我,自己做皇帝?”

“有什麼不可?李世民尚可弒兄殺弟,我安慶緒難道不可以仿效為之。你既然無情無義,就勿怪我不孝不倫!”

安慶緒字字生冷酷絕,沈珍珠後背虛虛地生了一身冷汗,宛若那聲音非常人所發,而是由地底躥出的惡鬼發出。

安祿山氣勢卻在,喝道:“你敢!”人未下牀,拖着笨拙的身子,朝外呼道:“來人,來人,將此逆子拿下去砍了!”

安慶緒揚聲笑起來:“你只管喊,看有沒有人理你。”

一言已畢,沈珍珠聽到清脆的拔劍出鞘之聲,尚未來得及看清楚,先聽到安祿山“啊”地短促慘叫,定睛一瞧,不由腦中昏眩,又想張口嘔吐,又欲大聲尖叫,可被封住穴道,卻是無論如何叫不出聲。——安祿山腹部一劍沒刃,臉上因劇痛抽搐着,血嘩嘩流出,轉瞬浸透牀帷,安慶緒弓身回力抽劍而出,安祿山白花花的腸肝內臟傾瀉而出。

安慶緒轉過頭,似是朝沈珍珠所在衣櫥望來,因曲着身子,臉上情態正落入沈珍珠眼簾。

猙獰、兇殘、暴戾!沈珍珠從未知安慶緒如此可怖。

昔年與他初相遇的情形霍然回放腦中——小小少年,緊抿雙唇,彷彿恨吞四合,與天地有不可化解之仇。

如今,這股仇恨終於進發,足以毀天滅地。

他手刃親生父親。不管他的父親何其罪大滔天,何其當誅當伐,都不該由他來終結一切。

他居然敢,他居然做了!

沈珍珠分明不能動彈,全身失去知覺,可在此刻,她竟覺得全身血液已經凝固冰封,身子不停發抖打顫。她明明無法動彈,怎能發抖顫動?究竟是身子顫動,還是心不受控制胡亂律動?

她已不能思考,甚至不知收視避目,逃避眼前所見。她只呆呆地朝前看着,安祿山仍在牀上抽搐着掙扎着,口中咦咦有聲,卻是無力無助,又一時不能斷氣。這不可一世的三鎮守度使,終於即將死在自己親生兒子手下。他腹部不斷流出血水和內臟,骯髒血腥,惡臭之味已瀰漫入衣櫥中。

譁拉,安慶緒走近,猛地打開衣櫥之門。

他蹲下,看着面前的沈珍珠,伸出食指,兩處點擊,解開她被封的所有穴道,冷冷開口道:“你已看到,我連親生父親都敢殺,世上再也沒有我安慶緒不敢做的事。我讓你看整個過程,就是要你明白這一點。現在,你想清楚沒有?”

説完,瞅着沈珍珠,似乎等她的回應。然而,他很快發覺不對勁,沈珍珠已被解了啞穴,此時既不恐懼地尖叫失聲,亦不張口發出一個音符。他長劍隨手一拋,雙手摟住沈珍珠肩頭,搖了搖,凜聲喚道:“怎麼樣,回答我!”

沈珍珠好似痴傻,目中並無安慶緒這個人,雙眸仍是直直呆呆地盯住在牀榻上垂死掙扎的安祿山。安慶緒看她眼神竟是如此,又一觸其雙手,冰涼刺骨,倒抽一口涼氣,真地有些着慌,再使勁搖搖她的身子:“珍珠,快回答我,莫要嚇我!”沈珍珠的身軀隨着他的搖晃前後晃動幾下,仍是毫無反應。

安慶緒搭其脈搏,心頭大悔。他有意讓沈珍珠見自己弒父一幕,實乃藉此威脅震懾她,讓她知怕服輸,真心服從自己。哪想沈珍珠自生產後一直經歷各種變故,兼之被他禁錮掖庭時日過久,無人相談對話疏導情緒,心理承受能力已至極限,如今親歷安慶緒弒父這大逆不道一幕,驚懼、恐怖、重壓之下,終至崩潰。

“晉王!”正在此時,安慶緒那貼身侍衞匆匆踏入內殿,甫入殿中,見血腥遍地,不由微微後退兩步,定定神,走至安慶緒身畔稟道:“皇后和平王已被擒拿。”

於安慶緒而言,此時大局已定。

那侍衞望望牀榻上尚未嚥氣的安祿山,道:“晉王,這……如何處置?”

安慶緒站起身,稍作思索,道:“再喚個心腹得力之人來,就在此牀下掘坑,將他屍身先行埋於此。”

此意已十分明白,那侍衞拔刀而出,一刀刺喉,安祿山撲騰幾下,頓時嚥氣。一代梟雄,殞命於斯。

不多時那侍衞又喚進一名侍衞,找來鋤鏟。二人不畏羶腥,合力將大牀移開,露出牀下卷草蓮花紋地磚。

此殿宇便是赫赫有名的上陽宮仙居殿,乃高宗時大興土木修建而成,五十餘年前則天武后崩於此。殿宇修建窮人工物力,盡得豪華壯麗,亦是建築牢固精細之至。二名侍衞趨前掄鋤,想掘起數塊地磚,再挖出大洞,真是頗費周折。然此時正是向安慶緒示忠的絕好機會,旁人做夢也不能求來,這天大的好處竟落在自己頭上,怎可不加勁賣力?二人一左一右,便去撬其中一塊磚。

方將鋤鏟架上地磚,耳聞轟的沖天巨響,臉上身上劇痛難禁,一股強勁力道襲面而來,雙雙跌坐於地,見滿室石屑紛飛撞地,煙霧茫茫,地磚處驚見碩大孔洞,幾條人影如魅般掠起,直襲安慶緒。

沈珍珠猶若置身巨大迷離的夢境中。

刀戈相見,血光乍現,四室腥臭,忽又有柔風和麪,有人牽着她的手走,她恍恍然相從;再又抱起她,奔跑,殺戮、流血、喊叫,她一時醒,一時夢,一時睡……

她彷彿看見自己魂魄搖搖曳曳步入重宵瓊樓,萬物靜寂,仙樂若即或離。耳畔有柔和的女子聲音問她:“你從哪裏來,要到哪裏去?”她茫然喃喃回問:“從哪裏來,到哪裏去?我……我也不知。”女子幽幽輕笑:“那你是誰?”她更加茫然無措,怔忡出神:“我是誰?”女子隱約嘆道:“原來又是一羈旅過客,紅塵痴人。”聲音愈去愈遠……

沈珍珠感覺懷靠温暖熟悉,有人輕攬腰肢,在耳邊聲聲低喚,她渾噩懵懂,只貪戀那繾綣懷抱,温和氣息,遲遲才睜開眼。

面前之人雖清峻孤瘦,風度卻超拔凌鋭,見她醒來,神態竟是狂喜不勝。

沈珍珠看他兩眼,淡淡而笑,雙眸純亮無邪,開口問道:“你是誰?”

“珍珠!——”他悚然心被刀剜,從喜悦的尖端墜落下來,攫住她的雙手,瞳孔驟然放大。

她一雙眸子如清水般透明清澈,又如清水般無物無人。

沈珍珠驚異地輕輕笑,抬手,纖纖玉指拭過他眼角,袖間馨香讓他迷醉,細細端詳他的臉,“噫,你是哭了麼?為何眼底藴有淚水?”

他再也無法忍耐,合身將她摟於懷中,聲調微有哽咽:“珍珠,我是俶,你不認得我了?”

“俶?”她嬌弱無知地抬頭:“這個名字很熟。讓我想想……”慢慢倚於他懷中,“可是,我很困,很想睡覺……”

他無語凝噎,納她入懷,細細有節奏地拍擊她後背,“那就睡吧,記得睡醒後要記得我……”

她合上眼,喃喃對他道:“你別走,就這樣,讓我倚着你睡,很舒服……你別走,別走……”

他眼底的淚終於泛上來,低聲道:“好,我不走,就這樣,永遠不離開……”垂頭,她已合上雙目,沉沉含笑睡熟。

他就這般懷抱着她,一動不動,馬車緩緩而行。她睫下線條如玉雕一樣細膩,似水波一般柔和清晰。

人生若如此靜謐舒暢,如河水流淌,也不失為美事。

風生衣輕叩馬車簾帷,喚道:“殿下。”他生恐將懷中之人驚醒,只低聲嗯了下,風生衣道:“殿下已一日一夜未進水米,葛勒可汗問你可要用膳?”他默然不答,風生衣等待一會兒,沒有聽到回答,慢慢地策馬走開。

天色漸黑,他在昏暗的馬車中將她緊緊擁抱,難捨難離。

他從返回靈武的崔光遠等人口中得知消息,疾馳十天十夜趕到長安,於長安搜尋消息未果,知安祿山父子均已赴洛陽,便又至洛陽打探沈珍珠行蹤。

一連數日,沒有得到半分信息。他往日由玄宗處得知上陽宮有密道通往宮外,遂決意與默延啜、風生衣三人冒險深夜由密道入宮一探。

未料機緣巧合,正逢安慶緒弒父,而那密道在上陽宮的出口正在仙居殿牀下。

三人在密道口將安慶緒與沈珍珠、侍衞講話聽得清清楚楚,待兩名侍衞撬磚時,默延啜早忍耐不住,率先發難,一掌劈開頭頂磚石,由密道衝出。安慶緒猝不及防,被默延啜和風生衣兩面夾擊,左胸中掌,重創委頓於地,眼看着沈珍珠被李俶救走,雖疾呼侍衞追趕,終究不及。

李俶此時悔恨愧疚驚懼交織,憶及當日慕容林致失憶模樣,深心畏懼沈珍珠步其後塵。當日出征與她別後,至今已過一載,一年來她所受苦楚,樣樣均是因為他——若他部署周全,她何至於被刺一劍;若他不信她的死訊,早日來尋,她何至於受盡凌辱;若他得到崔光遠報信,立時出發前赴西京,她怎會被驚嚇至此?千般都是錯,步步皆驚心。

她在他懷中挪動頭部,顯是要尋找更舒適的倚靠位置。他微微用力,將她的頭扶到自己臂上,看她睡容迷離,為她輕輕理順鬢髮,痛徹心扉,在暗夜中,容顏漸次憔悴。

不知過了多久,沈珍珠搭在他腰間的手略略一動,“俶。”她幽幽地喚了聲。李俶一喜,低眉湊近,她的手更抓緊他腰間袍帶,彷彿是夢囈般喚他的名,眉睫翕動,依然側頭熟睡。這一聲低喚如此空曠遼遠,久久縈繞於李俶周際。他柔情更盛,將頭貼近她面頰,臉上青青胡茬軟軟撫過她臉龐,沉迷其中,不可自拔。

“俶。”他又聽到她喚他,幾疑聽錯,支起身子,見她已睜開雙目,黑暗中一雙眸子依然光彩熠熠,燦若寶石,與方才的迷茫清澈大為不同。他彷彿不敢相信,凝眸與她對視,良久不語。

她似是微笑一下,抬手撫摸他的面龐,幽幽嘆道:“俶,真是你嗎?”

他語不成調:“是……是我,珍珠,你終於醒了……你記得我了?”

她卻搖頭,彷彿輕輕嗤笑自己:“我定是在做夢,在夢裏看到你了……我總是這樣……俶,先別走,多待會兒,這夢……能多做一會兒,都是好的……”

他心頭痛惜難與人言,拉過她的手,撫向自己胸前,深深道:“這不是夢,你瞧,我的心在跳動,是李俶回來了!”

她疑惑地隨他將手捂往他胸懷,方觸及他胸膛温暖,卻猝地身子往後一激,擺脱他的懷抱,背靠車壁,彷彿被驚嚇的小鹿,遠遠與他相隔,倉促問道:“不是夢,真的是你?!”

他去捉她的手,肯定地點頭:“是的,是我!”

她睜大眼睛,凝神看他半晌。他呼吸亦然緩慢,只深深地看着她,卻不敢稍有驚擾。

她忽地失聲痛哭,縱身撲向他,“你為何現在才來,你為何現在才來!”

他淚水慢慢湧出,緊緊將她摟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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