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伊敏進了宿舍,看看時間,不過剛六點,寢室內十分安靜,室友基本都在享受週末的懶覺。她輕手輕腳地爬上自己的鋪位,拉過被子蒙上頭,這才在心裏呻吟了一聲。
居然和一個只見過幾面,在昨晚以前都沒正眼看過自己的男人做出瞭如此瘋狂的事情。她只有牢牢捂住嘴,才能把對自己的驚歎和質問堵迴心裏。
師大在高校眾多的武漢市向來以美女如雲和戀愛風盛行聞名。每到週末,停在校外的豪車多得讓人瞠目,與邵伊敏同寢室的女生不乏早早有了男友和性體驗,在熄燈以後的卧談會上,會有非常勁爆的話題。不過邵伊敏一向沉默寡言,不可救藥地和人保持距離,從不參與討論,哪怕問到她頭上,她也沒看法可以貢獻。
不是沒人追求過她,她高挑而纖瘦,面容秀麗,一雙眼睛明亮有神,在師大雖然不算出眾,然而在女少男多的數學系還是引人注目的。可是她從小到大回避與人親密,每當有人熱情靠近,她就會不由自主地後退,有禮而冷淡,拉開一段明確的距離。讀到大三,已經再沒有男生敢壯着膽子來為她打開水了。
有時她也不禁懷疑,莫非自己如室友私下議論的那樣,確實是天生冷感,永遠無法和人親密?
然而昨夜發生的事推翻了邵伊敏對自己的認知。
她或許是喝多了,可是並沒醉到失去記憶,記不清細節。她竟然那樣主動地渴求着一個擁抱、一個親吻;她和一個陌生男人赤裸相見身體交纏……她只得再次強壓下一個驚歎。
懊惱之中,她想,起碼這一夜證明了自己在那方面還算正常。可是她馬上質問自己,這種體驗怎麼能算正常?!
她從來沒計劃過給自己的二十歲生日來這麼一份遲到的禮物。前天生日,她只隱隱期待過父母至少有一方會打來電話,到晚上沒接到,也沒太失望。就為這個原因便對一個陌生男人投懷送抱嗎?她老實承認,這個理由確實不成立。深究下去,彷彿有些壓抑已久的東西,突然被喚醒。可是這樣分析自己,當然無法做到釋然。
她移開被子,看着蚊帳頂,一動不動地躺着,同寢室的女孩陸續起來,各人忙着各人的事,沒人注意到她一夜不歸。她也和平時一樣,下牀洗漱、打開水、去食堂吃早點,然後去圖書館看書。
到了晚上,她沒去自習,而是去學校後面散步。
師大後面有一個面積頗大的天然湖泊,本來有個很土的名字,叫黑水湖。隨着學校規模日益擴大,政府拿錢整修了湖岸,正式定名墨水湖,似乎想沾點兒文墨之氣。湖的對岸也成了剛剛萌發勢頭的房地產商開發的寶地,有一個小區乾脆就叫書香門第。
靠師大這邊的湖岸向來是附近學校學生戀愛的寶地,大多是成雙成對散步加親熱的學生,據説周邊不遠處城鄉接合部村民的出租屋因這個湖的存在而生意大好。入夜以後,湖水搖曳倒映燈影,湖岸邊柳樹成蔭,加上秋日獨有的月白風清,如此良辰美景,不拿來談情説愛都算浪費。像邵伊敏這樣把手插在口袋裏獨自閒蕩的只能是異類。
她從讀中學開始寄宿,一向適應集體生活,但集體生活對她而言最大的不便就是缺乏個人空間,簡直沒法兒找到獨處的地方和時間,從教室、宿舍、圖書館、自習室到操場,沒有一個地方不是人滿為患,洗個澡都得和認識不認識的人裸裎相對。
她不時會逃到相對人少的地方走走,這個時候她更是無意麪對任何一張熟悉面孔。可是沒走出多遠,偏偏就看到了熟人。
幾步開外,師大出了名的中文系才子、文學社社長、學生會幹部趙啓智正和一個長髮嬌柔的女孩四目交接談得熱烈,邵伊敏想改變方向都來不及了。趙啓智也看到了她,一臉愕然,她只好點點頭算是打招呼,然後從他們身邊走過去。
按照她的室友,讀中文系的羅音的説法,趙啓智自從偶遇她後就對她頗有好感。她從來不認為自己是個能第一眼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女孩子,聽了只覺得詫異。
可是羅音顯然不是隨意猜測。這學期開始的某一天,邵伊敏按老習慣每天去自習室看書,她向來有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的本領,從不理會周圍卿卿我我、打情罵俏的情侶。待一篇英語閲讀完畢,伸個懶腰,突然看到身邊伏桌看書的正是趙啓智。趙啓智抬頭對她微微一笑,她也只得回一個微笑,畢竟她只是和人保持距離,但從不刻意冷淡誰。
下了自習,趙啓智非常自然地陪她往寢室走,閒閒地説起文學社一個新進來的小師妹寫的酸文,十分風趣,讓她也忍俊不禁。他送她到宿舍樓下分手,自此以後,趙啓智偶爾便會神秘地出現在自習室裏,坐在她旁邊,兩人各自看書,然後閒聊着送她回宿舍。這種沒壓迫感的接近,邵伊敏倒也並不反感。
此時乍然相遇,趙啓智不免一臉尷尬之色。不過邵伊敏從他身邊走過,就再沒想到他了。畢竟兩人只有在自習室裏同座那麼點交情,她還沒被激發着對此展開想象,更不可能在自己心事重重的時候去操心他了。
她想到的是另一件事。
她八九歲的時候,曾經偶爾聽到父親這邊一個親戚帶着輕蔑口氣説她母親“放蕩”。不用任何人解釋,她也明白,那是一個帶着強烈貶損意味的詞。
她無從為母親辯護,只能任其沉澱到心底。此時禁不住拷問自己,從小到大,她都與異性保持疏遠,是否下意識地想和母親表現得截然不同?然而她昨晚的行為是否也算得上“放蕩”?
尋常女孩陷於這個問題,大約要痛苦很久,但邵伊敏並沒有糾結的習慣。從十歲之後,只有祖父母與她生活在一起,而老人的關心更多地體現在對她生活的照顧上,她早已學會了獨自解決問題,安撫自己。
她對着湖面站定,略帶涼意的秋風拂面而來,對岸燈光星星點點,一片寧靜。她深深呼吸着,想:好吧,她不能騙自己説什麼也沒發生,但追悔無益,那既然是一個錯誤,以後不可以再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