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伊敏帶着簡單的行李,冒着小雪隨春運的滾滾人流上火車回家過年。
坐下之後,她翻看着趙啓智上午送給她的小説《走出非洲》,他輕描淡寫地説:“昨天看你喜歡這部電影,應該有興趣看下小説,這本是我很早就買了的,你先拿去看吧。”
他們頭天在美院看的就是同名電影,還意外碰到了羅音和“戴眼鏡的小胖子”韓偉國。這部”1986年的奧斯卡獲獎電影給邵伊敏留下了深刻印象。
從影片一開始年老的女主角”Karen用沙啞的聲音開始講述,回憶那個狩獵時帶着留聲機聽莫扎特的男人,她就被深深吸引。當男女主角在高空中握住手,優美抒情的主題音樂鋪天蓋地而來,邵伊敏發現自己頭一次毫無距離地深深沉浸到了別人編的故事裏面。
十小時後,邵伊敏抵達家鄉,沒人接站,她也習慣了。坐上公交回到爺爺奶奶留下的宿舍,開門一看,老舊的兩室一廳打掃得很整潔,暖氣也開着,不像很久沒人居住的樣子,不禁鬆了口氣。桌上有張字條,是她爸爸留的,大意是趁休息來整理過了,讓她回來以後放下行李去他家吃飯。
她當然不想往父母任何一方的家裏跑,可是這邊固然整潔,卻也沒有任何生活必需品。
她收拾好行李,下樓去超市買東西。老廠區宿舍在市區中心,生活便利,同時也意味着熟人多得抬頭就是。這個上班的時間,迎面碰到的基本上是和她爺爺奶奶同齡的老大爺老太太,他們一認出她,就會停下腳步問長問短。她再怎麼冷淡,畢竟從小到大家教嚴格,沒膽子公然冷下臉不搭腔,只好一一地回答:“對,放假了,回來過年。”“爺爺奶奶過兩天也要回來。”“有地方吃飯,不麻煩您了。”“嗯,叔叔也會回來。”
一路應酬到廠區外的超市,她的臉不知是笑得還是凍得有點兒木了,只能拿手揉一下,想到回去可能還要這麼演上一盤,她一點兒胃口都沒了。
本地是不算大的工業城市,風氣一向保守,而邵伊敏的父母都有半公開的外遇,一直鬧到離婚再各自婚娶生子,比報紙上的不相干明星的緋聞更讓人津津樂道、記憶深刻,加上一直住在宿舍區,差不多每個人對她家的故事都耳熟能詳。邵伊敏覺得爺爺奶奶恐怕很大程度上是因為這個原因而去加拿大定居的,而她也是想擺脱這裏才填報了千里以外的大學。她能想象,那些老人此時在她身後必然接着在議論:“可憐的姑娘。”“一個人,爹媽都不管。”“跟孤兒差不多了。”
對這些議論和多餘的好意,她一向有些哭笑不得,卻無可奈何。事實上,她從不覺得自己有多可憐,最多也就是和父母不夠親近罷了,但也只能被動接受眾人的憐憫。她直奔超市,買了小包裝的米、面、油再加其他生活必需品,拎了滿滿兩大袋子往家走。
“邵伊敏。”
突然一個男聲帶點兒猶豫不確定地叫她,她轉頭一看,眼前一個高個子男生一隻腳撐着自行車停在面前,看着眼熟,卻一時想不起姓名來:
“呃,你好。”
“真的是你,邵伊敏!”這個男生開心地笑了,下來將車支好放一邊,顯然看出她不大記得自己了,但也不介意,“我是劉宏宇呀。”
“不好意思呀,劉宏宇,我這破記性,剛剛一下卡住了。”邵伊敏其實記憶力不壞,馬上想起就是眼前這個男生,在畢業聚餐喝酒後沒頭沒腦地對她説過“其實我喜歡你很久了”。他成績很好,高分考上了北京一所名校的電子工程專業。
“好久沒見了,剛才看到你,我也有點兒不確定,可是你走路的姿勢沒變,拎着這麼多東西,還是這麼大步流星的。”劉宏宇笑得十分明朗,“能碰到你太好了。”
“是呀,好久不見。”
他完全沒有高中時期的羞澀閃爍,看上去自信果斷了很多,伸手接過她手裏的袋子放到車筐裏:“太重了,我幫你送回去。”
袋子的確沉得已經將她的手勒出了紅印,她歡迎這樣的幫助。
很快回了宿舍區,照例又是一路客氣地打招呼。劉宏宇也不徵求她的意見,把自行車鎖上,拎了袋子示意她帶路上樓。
邵伊敏開門,請劉宏宇隨便坐,然後接過袋子放進廚房,開始燒水。劉宏宇打量小小的客廳,發現四壁蕭條,連電視都沒有。他和其他同學一樣,約略知道邵伊敏的家事,不禁有點兒為她一個人孤零零住在這裏感到難過,可是邵伊敏神情坦然,馬上讓他覺得自己的小傷感來得多餘。
他的確悄悄喜歡過這個安靜秀麗的同學,也藉着酒勁表白過,只是當時年少,説完就沒有勇氣再去看她了。隨後他們一個北上一個南下各奔前程求學,邵伊敏並不和任何同學留地址書信聯繫,假期也很少回來露面。在北京的生活豐富,眼界開闊,他慢慢看淡此事,但偶然看到青澀時期暗戀的女孩子仍是開心的。
“我這會兒有事,能不能留個你的電話給我,改天我來找你,這邊還有老同學打算假期搞聚會,以前總沒能聯繫上你。”
邵伊敏並不熱衷聚會,但她也沒孤僻到一口回絕的地步。劉宏宇從揹包裏拿個本子出來,寫下自己的手機和家裏的電話號碼,撕下來遞給伊敏,然後請她留下號碼。她只能把樓下小賣部公用電話號碼寫給他:“家裏電話早停了,如果找我,打這個號碼請他們叫我吧,只要不是太早或太晚都可以的。”
劉宏宇走後,邵伊敏給自己煮了點兒麪條,對付了一餐。在六人宿舍住久了,她喜歡這種獨處的感覺。她找出小收音機,裝了才買的電池,走進自己的小房間,調到音樂台,半躺到牀上繼續看《走出非洲》,看了差不多幾十頁,不知不覺就睡着了。再睜開眼睛時,天色已經黑了下來,客廳透着燈光,她起身走出去,發現父親邵正森正坐在沙發上抽煙。
“爸,您什麼時候來的?”
邵正森在本地一家工廠任工程師,今年四十七歲,説:“下班就過來了,小敏,不是叫你回來上我那邊去嗎?這裏什麼也沒有。”
“我買了東西回來,不麻煩您了。”
邵正森暗暗嘆氣,眼前的女兒臉形像前妻,眉目卻像足了自己,只是那股子冷淡勁就説不清像誰了:“至少今天去吃晚飯吧,你阿姨已經做好了。”
邵伊敏並不固執,乖乖穿上衣服鎖門跟爸爸去了他家。接下來幾天差不多換着去父母兩邊各吃了幾次飯,同時輔導弟弟妹妹的功課,省得他們找上門來。好在接着爺爺奶奶在她叔叔邵正磊的陪伴下也回來了,小小的宿舍一下熱鬧起來,有了家的氣氛。
爺爺奶奶素來疼愛這個他們一手帶大的孫女,也只有在他們面前,邵伊敏會撒點兒嬌。邵正磊大學畢業後出國留學,如今在加拿大定居成家,做財務管理工作。妻子剛剛懷孕,不適合長途旅行,所以沒回來。他和侄女見面的時間有限,但也是心疼她的。
爺爺奶奶告訴伊敏,温哥華空氣好,環境氣候宜人,他們生活得很舒適,打算終老他鄉了,這次回來就是把必要的手續辦完。邵伊敏有點兒惆悵,想着自己和此地的聯繫大概會徹底斷了。
“反正你畢業了也不想回這裏,我們和你爸爸商量了一下,準備把這個房子賣掉,錢留給你,小敏。”奶奶摸着她的頭髮説,“他沒有意見。”
伊敏對錢和房子都沒概念,遲疑一下:“都給我,阿姨會不會有意見?”
她指的自然是繼母。
“這是老宿舍,面積也不大,本地房價又低,賣不了幾個錢。他們都沒對你好好盡到責任,能有什麼意見。”爺爺沉着臉説。他是比較老派的知識分子,對長子鬧得沸沸揚揚的婚外情與婚變從來沒諒解過,一直拒絕見兒子的後妻,直到現在見到兒子也沒有好臉色,“你和你叔叔好好聊一下畢業以後的打算。”
邵正磊非常親切隨和,沒有長久不見面的那種生疏感:“小敏,女孩子做老師是不錯的,不過視野也不妨放開闊一點兒。現在你英語水平怎麼樣?”
“打算今年去考六級,應該沒什麼問題。”
“我剛到北京讀大學時和你的想法一樣,但接觸的人和事多了以後,就覺得天地廣闊,可以給自己多點兒選擇的機會。你有沒有想過出國深造?”
師大雖然也是中部的名校,但畢竟學生大部分從不發達地區過來,沒有真正形成留洋的熱潮,她從未想過這問題,老實搖頭。
“你爺爺奶奶最不放心的就是你,你讀書的天分應該不低,可以認真規劃一下自己要走的路。如果有意在畢業後申請國外的學校,叔叔也可以幫你收集資料。”
“可我讀的是師範數學專業,去國外能繼續讀什麼呢,我對純數學研究也沒太大興趣。”
“學數學的轉向計算機或者會計、統計都有不錯的基礎,在國外這些專業職業前景也挺好。你可以認真考慮一下,如果覺得自己有能力嘗試,就得先把英語關過了,當然現在才開始略微晚了點兒,所以必須抓緊時間才行。”
邵伊敏鄭重點頭,她知道叔叔的好意,而自己也突然覺得,好像面前開了一扇窗,有豁然之感。
寒假過得迅速,其間劉宏宇也打來電話,邀她參加同學聚會。她去了,不過是老套的吃飯加K歌。留在內陸地區的同學和考到大城市讀書的同學想法果然大不相同,劉宏宇直言不諱會爭取獎學金去美國讀Ph.D(博士學位)。邵伊敏也沒和他們多談想法,只留下QQ號和郵箱,許諾以後會常聯絡。
除夕那天,邵伊敏還接到了趙啓智打來的電話。她倚在小賣部窗口,看着漫天大雪,聽到聽筒裏他的那一聲“新年好”,沒來由地也開心了:“你也一樣。”
“我這邊在下雪,很大的雪。”
“我這邊也是。”
兩人同時靜默了,耳畔只有一陣緊似一陣的鞭炮聲在響。邵伊敏向來沒有過分細膩的想象,但此刻還是想,有個來自遠處的問候,原來感覺會暖暖的,真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