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叔叔,你怎麼來了?”
“你不聲不響地出門,你媽急壞了,給我打電話讓我出來找你呢。還好你還知道打電話回去,以後別玩這樣的出走遊戲了,行不行?”蘇哲從車上下來,站到他們面前,天氣依然寒冷,他卻只穿着白色襯衫加牛仔褲。
樂清沒好氣兒地説:“小叔叔,我跟媽都説了是放風不是出走,要出走的話我至少會帶上我的存摺,裏面的錢夠我花一陣了。”
“這個問題晚上我們好好談談,現在上車。”他目光掃向邵伊敏,“邵老師,你也上車吧,我送你,雨太大了。”
樂清已經拉開了後座門,邵伊敏想再拒絕未免顯得可疑了,只好上了車。
“哎,邵老師,下週你來給方文靜上完課就跟我一起去打電動好不好?”
“方太太沒看中我,我失業了,沒錢跟你打電動了。”
樂清當真了:“雖然不用教方文靜我覺得是好事,也省得再招上她那個色狼爹。可是……你會不會沒錢交學費沒錢吃飯什麼的,我可以借你的,我有錢。”
邵伊敏只好笑着投降:“對不起,剛才跟你開玩笑的。我學費已經交了,飯卡也充夠了錢,不會餓肚子的,謝謝你,樂清。打電動遊戲嘛,得等我有空,你媽也准假再説,偷跑出來就免談了。”
樂清拉下臉來,她有點兒不忍:“這樣吧,你問問你媽,如果她同意,那今天下課後我們可以去玩一會兒。”
樂清馬上找蘇哲要手機,蘇哲已經將車開到樓下:“快點兒上去,人家英語老師已經來了。我代你媽批准了,不過你得答應這種不打招呼的放風以後不會再發生。”
樂清笑眯眯地點頭:“邵老師,你跟我一塊兒上去吧。”
“我得找個網吧查點兒資料再過來,現在不上去了。”
蘇哲開了口:“我帶邵老師去我辦公室上網好了,待會兒送她過來。”
樂清滿意地點頭下了車。蘇哲回頭看着邵伊敏:“真碰上色狼了嗎?”
“樂清誇張呢,什麼色狼。”她發愁地看看窗外的雨勢,“辦公室?不大方便吧。我還是去網吧好了。”
“雨太大了,我那邊上網很方便,而且我正好得去辦點兒事。”蘇哲淺淺一笑,“放心,你不願意,我不會碰你的,我並不急色。”
邵伊敏遲疑一下,點點頭。蘇哲發動車子,開到市區一處高檔寫字樓地下停車場,剛下車,他的手機響了,他説聲“對不起”,一邊鎖車門一邊接電話。
她避嫌地走開幾步,但地下車庫十分安靜,他的聲音仍然清晰地傳了過來。
“不,我覺得這不是一個好主意。”
“慧慧,接受現實,我不喜歡複雜的關係,也不喜歡舊事重提。”
“請柬?好吧,不用特意送過來,寄給我吧。如果你覺得合適,我會參加你的婚禮,送個大紅包。”他帶着笑意説,“可是你這麼任性,對你以後的生活沒有好處……好的,再見。”
他打完電話走過來:“上去吧,電梯在這邊。”
蘇哲的辦公室在二十五樓,門口掛着樸素的牌子,寫明是某外資保險公司中部代表處。進去一看,辦公室是個大的套間,外面是一個接待區加一個半圓形一人座辦公區,放着電腦、傳真、打印機。
“你隨意,我在裏面辦點兒事,那邊有水,想喝自己去倒。”
辦公室開着中央空調,伊敏脱了外衣坐下,打開電腦,上了自己基本沒怎麼用的QQ,然後進了郵箱,果然收到了叔叔發的郵件。她將有用的資料存進隨身帶來的U盤,正在瀏覽叔叔介紹的網站,QQ上亮起添加請求,一看資料,是劉宏宇,連忙加了。
“嗨,真難得碰上你。”
“我很少上的,正想問問你托福考試的情況。”
“你也有出國的打算嗎?”
“想試一下,可是準備得有點兒晚了,不知道能不能過今年八月的託福。”
“如果想突擊一下,可以來北京新東方的暑期強化班,另外我也可以給你寄點兒資料過來。其實我算走了彎路,去年先過的託福,應該先過GRE(美國研究生入學考試)的,先考G再考T,容易得多。而且GRE的成績五年有效,託福只有兩年有效期。”
“我準備申請加拿大的學校,過託福就可以,也沒時間準備GRE了。”
劉宏宇給她介紹了幾個BBS,留學資訊比較多,很多人會介紹自己考試、準備資料、申請獎學金的經驗,也有人曬自己收到的OFFER(錄取通知),同時感嘆出國這個念頭佔據了自己的全部時間,好像整個生活就在圍繞這個目標轉動,“連陪女朋友的時候,都在想這件事。”
邵伊敏和他有同感,兩人聊了幾句,道了再見。她下線,退出郵箱,清除上網的記錄,關上電腦,拿出自己的書專心看起來。
蘇哲擔任這家外資保險公司中部代表處的代表,説是代表處,其實除了負責的他,另外只有一個秘書。此時國內還沒開放外資保險進入的政策出台,但對中國市場懷有企圖心的各大保險公司已經開始各自佈局。蘇哲去年留學回國以後,因為在本市的背景,一經介紹就被總公司看中,派來擔任了這個職務,負責先期的籌備運作。
他處理好自己的郵件,看看時間,走了出來,發現她正捧着書看得心無旁騖。從他這個角度看過去,可以看見她神情專注安定,細密纖長的睫毛微微顫動,微垂的頸項呈現一個美好的弧度。他注視好一會兒,才説:“可以走了嗎?”
“當然。”
邵伊敏收起書,起身將椅子移回原處,順便看看窗外是不是還在下雨。
她頭一次站得如此高看這個城市,不禁有點兒驚奇。雨似乎停了,淡淡霧氣下,這個城市顯得迷濛,一眼望去,高高低低的樓羣錯落相連直到灰色天際,一羣鴿子結伴從眼底掠過,馬路上的車水馬龍看上去十分遙遠。不遠處,一個小小的湖泊如同一顆綠色的寶石鑲嵌在高樓之間。
蘇哲走到她身後,順着她的視線望出去。這裏是他出生的城市,儘管中間離開了幾次,可是完成學業決定回國時,還是不假思索先回了本地。受命成立代表處,他選擇了在這裏辦公,也是因為喜歡視線以內市中心寸土寸金地段的這個小湖。
邵伊敏感覺到他走到身邊,猝然轉身,卻和他碰了個面對面。她下意識地向後退去,身體重重地抵在窗台上。
“我弄得你這麼緊張?”
她牽動嘴角,自嘲地笑了,坦白地説:“沒辦法,對着你我的確緊張。”
“和自己掙扎得這麼辛苦,值得嗎?”
“我不知道,但如果有讓我掙扎的理由,我猜大概就是值得的吧。”
她強自鎮定下來,微微側身,伸手去取自己的外套。蘇哲先一步拿到,他抖開衣服替她穿上,一瞬間兩人的身體已經接觸到了一起,他身上的古龍水味道她已經十分熟悉,她必須努力才能控制自己的一下戰慄。她僵立着,待他站開一步,她才輕輕舒了一口氣。蘇哲幫她拿起書包,示意她先出門。
兩人默默地乘電梯,都直視着電梯門,不看彼此,到地下車庫上車。
蘇哲一邊開車一邊説:“伊敏,待會兒能不能上去和我嫂子談一下,別誤會,我沒有請你揭自己家事安慰她的意思。事實上離婚對她也許是個解脱,但她現在太關心樂清樂平了,反而弄得兩個孩子很為難。我是個男人,又是她前夫的表弟,有些話不大方便説得太直接。”
邵伊敏不願意摻和別人的家事,但她想起樂清樂平,還是點了下頭:
“如果孫姐願意聽,我可以從教育心理學角度給她一點兒建議,但恐怕我的意見説不上權威。”
“她不需要權威的意見,她只是欠缺坦誠的交流。她家不在本地,離婚後好像和原來那些朋友也很少往來了。”
“跟你一塊兒過去,我怕孫姐看了不會開心,她告訴過我要離你遠點兒,我也答應了的。”
蘇哲笑了:“我嫂子看來是真的很喜歡你,不然不會這麼糟蹋我。放心吧,我會告訴她,眼下只是我在不斷糾纏你罷了。”他嘴角的笑意越來越明顯,“而你的立場一直堅定。”
她臉一下紅了,無可奈何地説:“你又何必挖苦我,我如果一直堅定,會少很多煩惱。”
“你能為我煩惱,我覺得很開心,至少在你心裏,我不算一個一無是處的陌生人了。”
孫詠芝來給他們開門,看到邵伊敏很高興:“幸好樂清出去碰到了你,不然不知道他要逛到幾時才肯回。他們還在上課,我們去樓上坐坐吧,我正在整理東西。蘇哲,你自己隨意啊。”
邵伊敏隨孫詠芝上了樓,走進她的主卧套間,發現地板上攤了好多東西。孫詠芝盤腿坐到了個坐墊上,也推一個坐墊給她:“我現在只要有空,就開始整理東西,分門別類放好,省得到要走時再手忙腳亂。”
“現在就整理,會不會太早了?”
“不早呀,我已經整理了好多不用帶走的東西送人。真沒想到十七年婚姻,兩個孩子,會堆積下這麼多東西。”她隨手拿起一盤錄像帶,“這是我結婚時錄的,真諷刺,本來想丟掉,可是又想,畢竟也是屬於自己的一部分生活了,丟掉也不能抹去了。”
孫詠芝略有些消瘦,但精神不錯,看起來的確有解脱後的釋然。她翻檢着一樣樣東西:錄像帶、相冊、各種紀念冊、樂清樂平的獎狀、小時候的作文、母親節父親節賀卡和生日賀卡、旅遊紀念品、小玩具,把準備留下的貼上標籤,請伊敏用記號筆寫上簡單標註,放進紙箱裏。
看着眼前的琳琅滿目,邵伊敏不是不感慨的。
她有兩次搬家收拾東西的經歷。第一次是十歲那年,父母離婚,準備各自再婚,爺爺奶奶來接她過去同住,她一聲不響地收拾東西。儘管父母不和多年,但對她照顧得還算周到。她的小房間裏牀頭擺着絨毛卡通玩具熊,書架上放着一期期的兒童文學和童話故事書,牆上掛着曾經的一家三口合照。
這些她連看都沒看,只將還能穿的衣服通通放進箱子裏,再整理好自己的書包,然後跟爺爺奶奶走了。後來爸爸説要把那些東西送過來,她頭也不抬地説:“沒地方放,全扔了吧。”
爺爺奶奶的房子很小,她的房間更小,只能擺一張窄窄單人牀和一張小小書桌、一個簡易衣櫃,從窗子看出去也不過是對面宿舍的紅牆,景色單調。但爺爺奶奶的慈愛讓她從一住進去就覺得安心,父母再分別接她過去,她無法敷衍那兩個必須叫叔叔和阿姨的陌生人,多半都會明確拒絕。後來他們各自有了孩子,聯絡更加稀少。初中上了寄宿學校,她對集體宿舍並無反感,但每個週末都是背上書包飛快回家,窩在自己的小房間裏彷彿才會鬆一口氣,外面孩子喧鬧的結伴玩耍對她從來沒有誘惑力。
她從沒想過畢業以後回老家工作的可能性,然而有個家在遠處篤定地等着自己,感覺畢竟會很不一樣。可是那個房子很快就要屬於別人了。
寒假返校的前一天,她開着收音機,開始第二次收拾自己需要帶走的東西。這時才發現屬於自己的實在少得可憐,甚至比十歲那年更容易做取捨。
她從小到大沒有寫日記的習慣,從來沒參與同學之間紀念冊題字留言的興致,存下來的照片也不多,全裝在一個圓形的餅乾盒子裏,不大好攜帶,她準備寄放在爸爸家裏,只挑了高中畢業時和爺爺奶奶的一張合影放進錢夾裏。再看向書桌上方,那裏是個壁掛式的書架,上面幾乎全是高中教科書和教輔資料,自然沒有帶走任何一本的必要。
她一直認為自己沒有什麼感情方面的固執或者説戀物癖,然而眼見自己除了回來時的行李,只會帶走薄薄一張照片,和這個房子就此告別,這個認知讓她頭次真切感覺到了自己的生命是多麼貧乏。
眼下幫着孫詠芝將一個個有紀念意義的物品包好捆紮起來,彷彿可以看見當時的歡樂被定格在這些繁雜瑣碎的東西之中,可是她居然不曾擁有過這樣簡單的幸福。過去的一切,好像成了被自己刻意遺忘的時光。
“怎麼了,伊敏?”
伊敏回過神來,微微一笑:“沒什麼,這個玩具小熊很可愛。”
孫詠芝拿起用絲帶紮好的一沓信,怔了一下,搖搖頭:“比錄像更諷刺的東西,這是躍慶以前寫給我的情書。他一個工科生,寫得那麼纏綿,剛開始收到的時候,我還以為他是抄來的。”她臉上的表情瞬間變得温柔,隨即苦澀地笑了,再看發黃的信封一眼,斷然揚手,將它丟進了旁邊一個廢紙箱裏。“算了,我最近真是嘮叨得厲害,而且對你一個女孩子講這些也實在不妥,可能會害你對婚姻失去信心。”
“不至於,我沒那麼脆弱感傷的。”
“不管怎麼説,我們的確幸福過,我不會怨恨他了。兩個孩子的東西,我打算再瑣碎也都帶走,我想保留好關於他們的每一點回憶,丈夫可能變成前夫,可是兒女不管長多大,總是我的兒女。”
“那是自然,孫姐。可是你有沒有想過,他們十五歲了,對很多事情都有了自己的看法,很快就會長大獨立。”
孫詠芝眼神暗淡下來:“我當然想過,所以才珍惜眼下和他們相處的每一天。我已經不能給他們一個完整的家了,只希望對他們付出多一點兒,也算是彌補。”
“你和林先生只是分開生活,我相信林先生一樣會關心他們的。所以,你不要有太多心理負擔,也不要對兩個孩子過分關心照顧,這樣會對他們兩人造成心理壓力。我不知道樂平現在是什麼狀況,但樂清看起來已經接受了現實。從心理學角度講,用正常的態度對待他們,有助於他們建立自己的平衡。以他們的年齡,應該有一定獨立的生活空間和自我調適能力,不能太拿他們當小孩子看待。”
孫詠芝聽得認真,半晌無言。
邵伊敏遲疑一下,繼續説:“那些大道理也許沒什麼説服力,我的成長過程中,父母並不關注我,我怨恨過。但回想一下,其實最初他們都很負疚,十分熱切地想彌補我,我反而被他們的熱情嚇到了。因為那並不是一種常態的、我希望得到的父愛母愛。他們只是在努力向我假裝我的生活沒有變化,可是我知道那只是一種假象,再怎麼掩飾也沒用。我想,樂清樂平希望得到的也不是你沒有底線的付出,你如果能輕鬆幸福,對他們也是一種很好的暗示,證明就算父母不在一起了,生活一樣可以,按正軌進行。”
孫詠芝深思着,神情變幻不定。邵伊敏想,這番話已經有違自己一向的原則了,只能言盡於此。她將一張張賀卡收拾好,不小心掉下一張,賀卡飄落到地板上展開,居然自動播放起一首聖誕歌曲。孫詠芝拿起賀卡,仔細看着。
“樂清樂平四歲時收到的,真神奇,電池還能用。”她抬頭看着伊敏,“離婚這事,我父母和朋友看得比我還要嚴重,對着我就欲言又止,要麼是過分關心,覺得我的未來一片黑暗,要麼就是強顏歡笑。我討厭他們的這種態度,沒想到我自己不知不覺中,居然也用這種態度對待樂清樂平了。謝謝你,伊敏。你和蘇哲説得都對,我這段時間的確太緊張了。我會試着放鬆自己的。”
説話間,樂清樂平下課上樓,看到地上的東西,樂平驚喜地叫:“哎呀,媽媽,你還留着我們這麼小的照片呀。這個發條青蛙也還在,以前樂清老和我搶着玩的。”
“明明是我的,你和我搶才對。”
他們都在地板上坐下來,翻看着屬於自己的童年回憶。伊敏將記號筆遞給樂清:“幫你媽媽收拾,下次我們再去打電動,怎麼樣?”
樂清點頭。伊敏對孫詠芝一笑:“我先走了,孫姐,再見,樂清樂平。”
孫詠芝和兩個孩子也仰頭對她微笑着説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