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哲站在路邊一輛沾滿灰塵、掛深圳牌照的灰色沃爾沃XC90旁邊,遠遠看見邵伊敏走過來。她穿着運動鞋、牛仔褲加灰色套頭運動服,外面是一件齊膝長的紅色羽絨服,頭髮隨便在腦後綰成髻,不再是他在北京看到的那個一身職業裝的模樣。他一時有點兒恍惚感,只覺得薄薄暮色中,越走越近的儼然就是從前自己站在師大東門等過的那個女生,他們中間並沒有隔着將近三年的時間距離。
邵伊敏站到他面前,躊躇一下,正要説話,蘇哲先開了口:“你要再敢叫我蘇總,我就掐死你得了,省得先被你氣死。”
他的聲音有點兒沙啞,眼睛裏卻含着笑意看着她。她無可奈何:“你這樣弄得我很為難,蘇哲。”
蘇哲挑眉:“你覺得我是無故又來干擾你的生活嗎?”
“難道不是嗎?我説過了,那只是一個偶遇,沒有任何意義,碰上了就碰上了,過去了就過去了,何必刻意再來見面。”
蘇哲沉下臉,但並沒發作,只是説:“先別忙着和我爭論好不好?我開了十小時的車,只在高速服務區吃了一頓糟糕的午飯。現在我們去吃飯吧。”
他拉開副駕座車門,邵伊敏只好坐上去。
“幹嗎要開車過來?”
“我會在這邊待很長一段時間,車開過來方便一點兒。”
蘇哲很快將車開到了市區一處餐館,這裏以前是租界區,不起眼兒的門臉兒深藏在小巷子裏。裏面空間倒是不小,除了有個院落外,還帶了個小小的玻璃陽光房,室內區間分隔精巧,只有十幾個桌位。深色的地板刻意做舊,四壁貼着木牆裙,很有點兒年代的沉澱感。老式的桌椅加繡花靠墊,迎面牆上貼着的是《花樣年華》的經典海報,靠近海報的位置,擺放着一個復古型儲藏櫃,一箇舊式皮箱端端正正地擱在櫃子上面,餐廳的裏堂擱置着一架鋼琴,這會兒正有一個清麗女子彈奏着帶爵士風格的樂曲。
邵伊敏陪徐總和公司客人來過這裏,她並不喜歡這種太過強調的小資情調,但這裏的菜式以本地菜和閩南菜為主,清鮮香脆,餐後點心中西合璧,做得也很精緻,還是不錯的。只是她的衣服着實跟環境不搭調。這裏連服務員都穿着改良的旗袍,好在坐她對面的蘇哲也是一身便裝。菜單送上來,她看也不看點了個鹽烤蟶子、一個時蔬、一份燙飯。蘇哲拿菜單翻一下,加了一個雞湯、一個脆皮鱸魚。
初七的晚上,進餐的人不多,慵懶的鋼琴曲在室內輕輕迴響,菜很快就上來了。邵伊敏指一下鹽烤蟶子:“這家餐館這個菜做得不錯的,嚐嚐吧。”
“別擺出一副應酬客人的樣子行不行?你不故意客套的時候就已經很冷淡了。”
她哭笑不得:“都説了不用吃這種註定讓彼此不痛快的飯,我這樣動輒得咎的話,能夠對着你保持客套下去估計都很難了。”
“那你還是客套吧,反正明天我們還會見面。”看到她惱火地皺眉,他倒輕鬆了下來,“彆着急,我和你們徐總通電話約好時間了,不會做不速之客跑去你們公司的。”
邵伊敏怔住,迅速在心裏消化一下手頭掌握的資料:“你是打算和徐總談百貨店的選址嗎?”
“你的聰明以前都用在功課上,現在大概是全用在工作上了。沒錯,我和徐總的確是談這件事。吃菜吧,這個蟶子是不錯。”
邵伊敏食不知味地吃着,覺得自己的處境很為難。她並不認為蘇哲此舉是針對自己而來,豐華去年拿下的市中心項目位於本市傳統商圈,集團的開發意向就是將它改造成為一個購物中心,只是最終方案沒能確定而已。昊天如果在本市進行百貨店選址,這個項目的地理位置就決定了它理所當然地會進入他們的考慮範圍。作為徐華英的特別助理,她不可能不參與到這件事裏來,但如果照眼前蘇哲的態度,她哪怕再坦然也覺得難以自處。
蘇哲並不説話,替她盛了碗雞湯放到她面前,然後吃着燙飯。這裏的燙飯算是招牌之一,用高湯配製,很是美味。伊敏滿腹心事,沒什麼胃口,喝了點兒湯就不吃了。
“在想什麼呢?”
“我們好好談談吧,蘇哲。”
“談吧,我求之不得。”
邵伊敏看着他,儘可能語氣平和地説:“你回來主持開拓本地市場的工作,想必昊天對百貨業在中部地區的發展寄予了厚望。我的工作沒你那麼舉足輕重,但對我來説是很重要的。既然你都説了有可能和徐總談到生意,我想,我們以後還是不要私下見面的好。”
“你的眼裏只有工作嗎?”
“我説過了,工作對我很重要。”
“昊天在本地的發展和豐華的主營業務目前沒有交叉的地方,我明天和徐總談的只是昊天發展的一個環節罷了,而且是雙贏的合作,應該能很快達成一致,不會對你的工作有任何影響,這你大可放心。我們可以談點兒別的了吧?”
“談什麼呢,敍舊嗎?雖然今天這裏的環境很適合緬懷。”
蘇哲笑了,冷冷地説:“你跟以前一樣狠,伊敏,總知道怎麼打擊我最有效。接下來你該跟我説,你全都忘了,無從緬懷起,對不對?”
邵伊敏垂下眼簾,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説:“緬懷是個奢侈的習慣,我不打算縱容自己這麼做。我不知道你為什麼生氣,更不知道你生氣幹嗎還非要見我。以後我們各做各的事,再不要見面了,應該對彼此都好。”
“邵伊敏,我早知道你有時候對別人的心思遲鈍得十分強大,只好明白跟你説清楚了。我不是突然見到了你,於是才記起了世界上還有你這麼個人,就決定再來糾纏你。”他的聲音依然冷冷的,“對你來説,在北京我們碰上只是一個簡單的偶遇,你甚至能預料到我們總會偶遇的。不過你有沒有想到過,在那個偶遇前的兩年多時間裏,我一直在找你。”
她吃了一驚,幾乎不相信自己耳朵地看向他。她想,如果問他找自己幹什麼,未免就幾近於挑釁了,只能閉緊雙唇不作聲,而他顯然也並不等她回答。
“我猶豫了一段時間,伊敏。以你的堅決,我不知道怎麼才能挽回。我想如果只能這樣了,那就都來試試遺忘吧,可是,我忘不了你。”蘇哲的聲音透着點兒倦意,恰在此時,一曲鋼琴曲彈罷,室內陷入一個短暫的寂靜。
他看向坐在對面的邵伊敏,她微微垂着頭,看不出她的表情,可是他猜,那還是一張平靜的面孔。他曾經打破過那個平靜,只是曾經,眼下他不指望馬上掀起波瀾。
“我完全沒辦法聯絡到你,再打你們宿舍電話時,已經沒人接了;登錄你們班的校友錄,一樣沒你的消息;給你發郵件,沒收到過回覆。我以為你已經去了加拿大,連續兩年秋天我都去了温哥華,到幾所有名的大學去看他們的海外學生錄取名單。”
邵伊敏詫異地抬起頭,只見他的嘴唇已經抿得緊緊的,臉上毫無表情。
她從來不上校友錄,也不參加同學聚會,大概只有羅音和趙啓智知道她目前的行蹤。她勉強一笑:“原來是為這個生我的氣,那我道歉好了。我確實沒想過分手以後還要向你報告行蹤,總覺得各自相忘可能對彼此都好。”
“你錯了,我並沒生你的氣。如果我有氣的話,也是對我自己。因為我做不到忘記,哪怕清楚地知道,你在我忘了你之前已經先忘了我。”
她臉上那個笑的苦澀意味加深了:“還這麼計較這個嗎?好吧,老實講,我沒忘。我也試過了,可是發現越想遺忘,越難忘記,不如和自己的記憶達成妥協,坦然面對比較容易一點兒。我現在過得不錯,我猜你也應該過得很好,至少你一向比我懂得享受生活。翻騰舊事對誰都沒好處,我喜歡回憶就是回憶、現實就是現實,沒必要糾纏於過去。”
“那我們都坦然一點兒好了,很高興我還在你的記憶裏有一個位置。不過,我得在這裏待相當長一段時間,你最好習慣不光在記憶裏看到我。”
“隨便你吧。我想回去了,明天還得上班。”她怏怏地説。
蘇哲招來服務員結賬,兩人從餐廳出來,外面已經是夜色深沉了。他們上了車,她報了地址給他,他一言不發地開着車,很快開到她租住的宿舍院外。
蘇哲注視着眼前的宿舍區,這是市區常見的老式住宅區,一個簡單的院子裏,好多幢老宿舍樓橫七豎八地排列着,逼仄擠迫,毫無規劃和綠化可言。現在不過八點鐘,四周人來人往非常熱鬧,靠院子外面的是一溜兒明顯違章搭蓋的小門面,做着小餐館、小水果店等生意。
“你一向那麼愛清靜,怎麼會住這邊?”
“這裏交通便利,生活也方便。”她簡單回答,説聲“再見”下了車,大步走進了院子。她上到七樓,站在門口就能聽到裏面傳出的説笑聲,她在黑暗中站了一會兒,調整一下自己的心情,才摸出鑰匙開門。只見小小的廳內熱氣瀰漫,羅音、張新、戴維凡三人圍桌而坐,正邊吃邊談得開心,見她進來,羅音忙説:“邵伊敏,過來一塊兒喝酒。”
她把羽絨服脱了扔到沙發上,坐到羅音旁邊。戴維凡問她:“紅酒還是啤酒?”
“就紅酒吧。”她的確需要喝點兒酒定下神。戴維凡拿來一次性杯子和碗筷放到她面前,給她倒了小半杯紅酒。
羅音已經喝得臉上紅撲撲的了,正在講過年前她接待的一個傾訴讀者的趣事:“他説,他想找一個年長一點兒、懂得傾聽的、有母愛情懷的記者聽他講他曲折的人生故事。我説抱歉,我們這版就三個記者,基本要求是懂得傾聽。不過有一個是男的,顯然不符合你的要求。另外兩個女的,除了我就是吳靜,你覺得我們兩人哪個看起來比較有母愛一點兒?你們猜他怎麼説?”
戴維凡不客氣地説:“你哪有一點兒母愛的影子,人家看你這牙尖嘴利的模樣,肯定選另一個了。”
“錯。他坐在我們辦公室,看看我再看看吳靜,然後説,你年齡雖然不大,可是這麼懂得讓人有選擇的機會,和我媽媽一樣體貼,就你了。”
張新和戴維凡聽得鬨然大笑,戴維凡連説:“真不給男人長臉呀。”
邵伊敏也忍俊不禁,不得不承認普通小事讓羅音一講都能讓人興趣盎然。張新更是拿寵愛的眼神看着羅音,又給她倒了一杯啤酒。看着他們,邵伊敏不能不有點兒感觸,拿起酒杯喝了一口。她想,徐華英説得對,的確不應該把工作當成生活的全部,不然可能永遠無法和人建立這樣的親密關係。
戴維凡隔了火鍋熱氣注視着她,暗暗納罕,眼前的邵伊敏在熱氣蒸燻和酒意下,面孔緋紅,眼睛帶着霧氣,看上去有點兒神思不定。她笑得並不開懷,那個笑意沒到眼底,不是自己見慣的女孩子那種撒嬌裝痴的笑法,倒是帶着點兒無可奈何。那個端酒杯的姿勢,仰頭喝下的姿勢,則是灑脱利落,毫不忸怩,讓他有説不出的感覺。
羅音注意到了他的視線,眉毛一挑,本能地想敲打他兩下,但又一想,邵伊敏和自己同住這麼久,完全不見有人追求。老戴這樣的花花公子獻下殷勤,似乎也不是壞事,反正邵伊敏肯定不會上他的當,倒是會好好讓他碰壁,也算是他活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