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伊敏的祖父下葬的那一天,天氣晴朗,風和日麗。他長眠的墓園沒一絲陰森感,抬頭看去是空曠碧藍的天空,遠處背景是連綿的落基山脈,近處則是無邊無際的草坪,一眼看去,是一片平鋪着的墓碑。此時正趕上温哥華櫻花季的尾聲,到處是一棵棵盛開的櫻花樹,大片大片粉紅、潔白的櫻花如煙霧一般籠罩樹端,輕風吹來,花瓣如細雨般灑落在綠茵茵的草坪上。
所有人都肅穆而立,做着最後的告別。邵伊敏一隻手緊緊握住奶奶的手,一隻手牽着名字發音和她相似的小堂弟邵一鳴。她轉頭看奶奶的神情,那張滿是皺紋的臉上是不捨,更是平靜。三歲的小一鳴穿着黑色西裝,柔軟的小胖手放在她手裏,站得直直的,專注地望着墓碑上鑲着的爺爺的照片。
那一刻,沒有眼淚,她終於釋然了,心頭一直糾結鬱積的情緒彷彿被一隻如風般温柔的手輕輕撫過,耳邊連日尖鋭的鳴響也漸漸低了下去。
這裏全是她的親人,她的生命並不孤單。
邵伊敏和父親一起返回北京。蘇哲頭一天已經從深圳飛到了北京,過來接機。她準備在北京待上一天,她父親沒出機場,直接買了回老家的機票。
離起飛還有一個多小時,她和蘇哲陪他去首都機場的餐廳吃飯,因為時差的關係,他們都疲倦得沒什麼胃口。
邵正森鄭重地感謝蘇哲:“太麻煩你了,小蘇,特別是你表嫂還專程出席了葬禮,我們全家都很感動。”
孫詠芝在葬禮頭一天打電話過來致意已經非常周到了,第二天,她特意從居住的温西區開車出席在公共墓園舉行的葬禮,讓邵伊敏一家意外又感動。將近四年不見,孫詠芝一身黑色套裝,看上去精神狀態極佳。她緊緊擁抱了伊敏,告訴她樂清樂平都讓她轉達慰問。邵伊敏同樣抱緊她,充滿感激。
“您別客氣,本來我答應了您要照顧好伊敏,應該陪她過去的。”蘇哲彬彬有禮地回答。
他走開幫邵正森辦行李託運手續,邵正森看下他的背影,再看看女兒,欲言又止,邵伊敏知道他想説什麼。不過,她確實沒有和父親談心的習慣,同機十一小時回來,除去休息,也只泛泛談了彼此的工作,聊了下她異母妹妹的學習情況,此時正打算迴避這個話題,可看到父親斑白的兩鬢和疲憊的神態,她驀地心軟了。
“爸爸,您照顧好自己的身體,別為我操心,我沒事的。”
邵正森微微苦笑:“倒要你來囑咐我這些。我把照顧你爺爺奶奶的責任全推給了你叔叔,把照顧你的責任全推給了你的爺爺奶奶,這一生實在是太自私了。”
“爸爸,都過去了,爺爺走得很安詳,現在奶奶心情平靜,我也過得不錯,何必還想那些呢?”
“人年紀一大,再不反省一下,算是白活了。算了,小敏,爸爸也不多説什麼了,你一向把自己的生活打理得很好,不需要我這不成功的父親教你什麼,不過一定要照顧好自己的身體。”
邵伊敏點頭:“我知道了。”
送邵正森進了安檢口,蘇哲拖了邵伊敏的行李上了外面的車。
“這幾天耳朵有沒有什麼問題?”
“沒事了,偶爾耳鳴,很輕微。”邵伊敏將座椅放低,半躺下來,盡力舒展身體,“其實你不用特意又跑一趟北京,我打算辦點兒事,明天晚上就回去的。”
“你又不讓我去加拿大,我再不來接你,怎麼放心得下?而且在北京,我也有事情要處理。”
邵伊敏不再説什麼,半合上眼睛躺着。前後不過十天的時間,往返温哥華和北京,兩次倒時差,中間又經歷葬禮,確實覺得很累。本來奶奶很想留他們多住幾天,可是父親工作丟不開,肯定必須趕在五一長假結束前回國。
那邊叔叔也忙於工作,嬸嬸再次懷孕,每天晨吐十分難受,依然要照顧一家人的生活起居。她實在不忍在那邊多打擾叔叔一家的生活了,只告訴奶奶,她一定會爭取再拿到假期過來住一段時間。
到了蘇哲下榻的酒店,進了訂好的房間,蘇哲見她無精打采,讓她馬上上牀睡覺,告訴她自己就住隔壁,明天上午會出去辦事,醒了打他電話,然後走了。邵伊敏洗了澡,關上手機倒頭便睡,這一覺算是近一段時間最沉酣的。再睜開眼睛時,窗簾低垂,房間黑暗寂靜,讓她一時有點兒不知道自己身在哪裏了。
恍惚間記起剛才的夢境,彷彿是重現了在温哥華機場看到的情景。透過高大的玻璃牆看出去,海面上成羣的海鷗在低低飛翔盤旋,那樣自由自在的姿態讓她無法移開眼睛。她當時出神地注視着飛翔的海鷗,只覺得此情此景好像在被遺落的某個夢裏出現過。
往昔突然變得清晰如在眼前,曾幾何時,冬日幾點繁星下,她和一個男人佇立湖畔,仰頭看一羣候鳥從容不迫地揮動翅膀,掠過視線,天空中那樣的暗夜飛行,身後那樣温暖的懷抱。時光流逝,記憶卻沒有走遠,所有她想遺忘的仍然被好好珍藏着。
而此時,她不確定到底是剛剛流連的夢境還是深藏難忘的記憶讓她神馳。
邵伊敏坐起身,將枕頭塞在背後靠着,將手機拿過來打開,發現自己這一覺當真了得,昨天晚上八點不到上的牀,現在快中午十一點了。長時間以來,不管頭一天晚上幾點睡,她的生物鐘固定會在早上七點半將她叫醒。每次看到羅音在休息日睡到快十點才自然醒,她都隱隱有點兒羨慕。
手機馬上收到短信,是蘇哲上午發來的,請她醒了打他電話。
她梳洗以後換了衣服,先給蘇哲打電話,蘇哲正在外面準備陪客人吃飯:“要不我讓司機過來接你一塊兒吃飯?”
“不用了,我要出去辦點兒事,你忙你的吧,晚上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