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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從未熱戀已相守

老夏打來電話時,孫菀正專注地在廚房裏剔魚線。電話鈴聲響得倉促,驚得她一顫,一滴血水濺入她的眼睛。

她手忙腳亂地衝乾淨眼睛,抓起手機走到鏡子前,輕輕擦着水珠。

孫菀生着一雙黑白分明的杏核眼,深邃黝黑,卻無危險意味。很多人初次見她,都會情不自禁地被她這雙冷靜的眼睛吸引,以至於擦肩後再憶起這個人,只記得那雙過於獨特的眼睛,卻忘了她原來也有張素淨漂亮的臉。

孫菀學的是新聞,她的閨蜜厲婭説她一定是看多了社會陰暗面才會有這種眼神。孫菀覺得很無辜,雖然她學的是新聞,考上的報社卻分她去了娛樂版,做了準娛記,因此並未每日都要同兇殺現場打交道。

“小孫啊,趕緊帶機子來三里屯蕉葉,我盯到餘小菲了!她在等人,看那胸口低的……準是等一男的!速度!”

號稱“京城第一娛記”的老夏是帶孫菀的老師,聽着名頭大,不過業內老記者誰又沒頂個響亮的名頭?老夏帶了兩個新人,除了孫菀,還有一個傳媒大學的男孩。那個男孩説話口音重,總是把“夏師父”叫成“夏屍骨”,老夏因此不待見他,一門心思地帶文筆犀利的孫菀,孫菀也因此蹭了好幾次頭條署名。

“我馬上到!”

掛了電話,孫菀急急地回書房拿了攝影器材,風風火火地出了門。孫菀內心對娛記這份工作興趣寥寥,但職業本能還是讓她在聽到餘小菲的名字後,有種釣到大魚的興奮感。

餘小菲是近幾年迅速上位的小花旦,以清純低調聞名,行蹤詭秘難測,鮮有緋聞,但老夏覺得她假。用老夏的話説,她一沒背景的小姑娘憑什麼上位那麼快?背後肯定有人,只是少而精,外人抓不到而已。因此,老夏鐵了心要爆她一個大新聞,斷斷續續跟蹤了兩個月,今天終於有了斬獲。

孫菀趕到三里屯時,接到老夏的電話説餘小菲換去了一家法國酒吧,男主角的車已經來了,讓她火速到位。

孫菀在一片五光十色的霓虹海里找了半天,才看見老夏躲在一個陰暗處,鬼鬼祟祟地朝她招手。

孫菀快步走到他身邊蹲下,遠遠見對面的玻璃窗下,穿一襲白色小禮裙、戴着波波頭假髮的餘小菲正仰臉看着對面的人,熱切地笑着。

孫菀二話不説地打開機器,麻利地裝好鏡頭,試拍了幾張後,又抿唇調起焦距、光圈來。

老夏咔咔連拍了幾張,見那桌有侍者前來伺候點單,放下機子感嘆道:“不得不説啊,這餘小菲不釣則已,一釣就是高富帥。你看看對面那男的,皮相比圈裏那些小生可強多了……關鍵是,人家的路虎上掛着的是京A8!”

一聽這車牌,孫菀就知道又是一條男主角不能上報,只能冠名“神秘男”的頭條,心裏沒來由地有些失望。

見老夏招呼她過去看,她也有些好奇男主角,於是挪去老夏那邊,拉長鏡頭往裏一看,待見到男主角真容的片刻,不禁怔了好大一會兒。

無怪老夏感慨,果然和以往偷拍到的油光滿面、腦滿腸肥的緋聞男主不同,那是個面容清雋的年輕男子,一身挺括的白襯衣更是襯得他風姿殊秀,氣度不凡。

孫菀正自怔忪,那邊,餘小菲若有若無地往他們這邊瞥了一眼,笑着同那男子説了句什麼。

那男子從容地拿出手機,一邊點餐,一邊撥起電話來。

待侍應生走後,老夏舉起相機,又一陣猛拍。

自看清那男主角後,孫菀就有些心不在焉。她兩手端着相機,訥訥地盯着前方玻璃窗後談笑自若的身影,黝黑的眸底映上了一片斑斕光線,像是靈魂飄離了軀殼,飛去了不知名的地方。

老夏一邊拍一邊嘀咕道:“像這種身份特殊的緋聞男主角,少拍正臉……你趕緊跟着拍一套,回去我看看照片,給你點點這類片子怎麼拍。”

見孫菀愣着不動,老夏用胳膊肘拐了拐她,“嘿……醒醒。”

他話音未落,忽然僵住了。

他的肩膀上,不知何時搭上了一隻手。

那隻手緊緊捏着他的肩膀,將他往下按着,力道適中,既透着一種叫他絲毫不敢動的懾人氣場,又不至於把他嚇得做出什麼過激反應。

緊接着,一隻沉穩有力的大手越過他的肩膀,將他手裏的高倍相機繳了過去。

這時,後知後覺的孫菀方察覺到異樣,回頭往老夏身後望去,只見一道高大的黑影冷冷佇立在眼前,那人的臉隱在黑暗裏,看不清面容,唯兩道極凜冽的目光注視在她臉上。

老夏知道行藏敗露了,他們被剛才那男主角的保鏢抓了現行,連忙堆起笑準備告饒。

那個保鏢卻加重了摁他的力道,單手指了指他,示意他們待在原地不準動。

末了,他拎着老夏的相機退到不遠處的陰影裏,撥通了一個電話,壓低聲音彙報起情況來。

老夏有點納罕,一般遇到這種事情,最多把內存卡給人家,道個歉、做個保證也就完了,但看這架勢,只怕沒那麼簡單。

那個人通完電話後,麻利地將老夏相機裏的內存卡卸了下來,又將老夏從地上拽起來,渾身上上下下地搜了一遍,又搜出他的手機檢查起來。

老夏訕笑着説:“全在那張卡里了。沒別的了。您放心,今天晚上的事情我什麼都沒看到。”

那人把手機和相機丟還給他,忽然轉身將地上的孫菀拉起來,不由分説地拽着她往馬路對面走去。

老夏嚇了一跳,臉色都變了,連忙追上去,“你幹什麼?她是我學生,什麼都沒拍,你憑什麼抓人啊。”

孫菀無聲地掙着,掰着那人的五根手指,但那豈是她掰得開的?

那人停下腳步,目光肅殺地瞪了老夏一眼。

老夏脊背一寒,往後瑟縮了一下,頓住了腳步,“我們是《XXX報》的記者,我警告你們,不要亂來!”

那人冷冷回了一句,“不要多事!我們老闆想找她聊聊,聊完就放人。”

老夏看看他,又看看孫菀,有些進退無據。

很快,那人拽着孫菀橫過了馬路,把她“請”上那輛路虎後座。隨即,他打開駕駛室的門,坐了進去。

老夏不敢跟他硬碰硬,又不敢走,只好愣在原地,一邊記着車牌,一邊撥總編的電話。

很快,老夏就見餘小菲和她的緋聞男友從酒吧裏走了出來。餘小菲跟那男子道了別,不慌不忙地上了自己的紅色沃爾沃。那男子頓了一會兒,返身走向自己的路虎,拉開後座車門,躬身坐了進去。

下一秒,那輛路虎緊隨着沃爾沃往前馳去。

見總編遲遲不接電話,老夏只得又去撥孫菀的電話。

“Why do birds suddenly appear,every time you are near…”

卡朋特厚重優美的聲音在車廂裏響起,若非此時氣氛冷到冰點,倒也堪稱情景相宜。

孫菀將手機從衣袋裏翻出來,剛準備接聽,就從旁伸出一隻修長的手來,自然地將手機從她手裏抽了出去,按了掛斷。

身邊的男人將她的手機丟在一旁,嫺熟地端起她的相機,打開,一張張地瀏覽了起來。待瀏覽到有餘小菲和他的那幾張時,他側臉淡淡瞥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地謔道:“卓太太,來捉姦啊?這類事情請偵探所就行,大可不必御駕親征啊。”

孫菀被他氣得手抖,轉過身,咬唇看向窗外,懶得理他。

他唇角的笑意又深了些。

這時,孫菀的手機再次不屈不撓地響了起來。

他搶先一步拿起手機,這一次,直接按了關機。

他看了看那手機斑駁的軀殼,笑説:“大學時就用的這一隻,不如給你換隻Vertu。”

見她不答,他起身,伸手從前排拿出一隻粉色盒子遞給她。

孫菀莫名火起,生硬地將那盒子推開,“買給誰的就送給誰,我從不奪人所愛。我用慣了諾基亞,不稀罕什麼Vertu。”

聞言,他眼睛裏浮起了若有若無的笑意,將身體往她那邊挪了挪,略湊近她耳邊,低聲説:“吃醋了?手機真的是專門為你買的。我和剛才那位餘小姐只是工作往來,你不要誤會。”

隨着他的靠近,一種屬於年輕男子的乾淨清香從他身上逸了出來,讓她倍覺熟悉,只是那香氣裏又多了一絲男士香水的味道,這點曖昧的香氣,讓她的思緒瞬間跳躍到了某些桃色聯想上,心底那點無名之火騰騰地往上躥。

她剋制了下情緒,去抓掉在坐墊上的自己的手機,“卓臨城,你的那些‘工作往來’我一點都不感興趣,但是請你也不要干涉我的工作!”

説着,她往車門邊縮了縮,打開手機,埋頭給老夏發起短信來。

連她也沒有想到拍了那麼多桃色新聞,有天會拍到自己丈夫頭上。

乍然想到“丈夫”這個稱謂,孫菀有些恍惚,按短信的手指頓了頓,目光落在自己的牛仔褲和格子襯衣上,又用餘光不動聲色地看了眼身邊的卓臨城,他身體微微往後靠着,神色有些空茫、疲倦,一隻手正遲緩地解着襯衣的第二顆紐扣。

他在人前,總是一派端正的姿態,衣着熨帖整齊,神態泰然自若,在她面前,態度又不拘一些。但無論怎樣,他身上總透着一種與生俱來的優越氣質,怎麼看,都不像是和她在一個世界的。

如果在大街上撞見,誰又能相信這完全不相配的一對,竟是夫妻呢?

如果不是那張暗紅證書的提醒,連孫菀都常常意識不到自己已經結婚了,她的生活裏,永遠有個叫作卓臨城的人在那裏,親而不近,疏而不遠。

車子開到一個大路口時,放緩了速度,顯然是開車的司機兼保鏢吃不準卓臨城要去哪裏,是去他的私人行館,還是回他和卓太太的家?

孫菀和卓臨城都是乖覺之人,很快便注意到他的心思。

卓臨城抬腕看了下時間,見還不到八點,問道:“還沒吃晚飯吧。”

孫菀剛準備否認,餓了一箇中午加一個下午的肚子不爭氣地叫了一下。

卓臨城心下了然,朝司機抬了抬手,指了回家的方向。側着臉看住孫菀,眸光閃動,“晚飯準備吃魚吧。”

“你怎麼知道?”孫菀有些訝異。

“聞到味兒了。”他整了整襯衣,“做完魚要把手反覆洗幾遍,才去得了味兒。你老這樣邋遢,搞不好哪天我真會嫌棄你的。”

孫菀聞言,恨不得憑空變出一條魚摔到他臉上。

她忿忿地想,得意個什麼勁兒呀!

孫菀做得一手好菜,尤擅長做魚,哪怕極便宜的草魚,經她手一炮製,也能透出別樣鮮香。

回到家後,孫菀一言不發上樓,去自己的卧室換了件幾十塊買來的棉質居家裙,將馬尾胡亂綰了一下,完全無視卓臨城的目光,直接走進廚房,將大料、香葉、姜等入湯的東西放入漸温的水裏。

落地玻璃隔出來的開放式廚房,讓孫菀覺得很不自在,因為她的一舉一動都在他的眼底。

她的目光不由瞥向客廳的大魚缸,有時候,她覺得自己的處境和魚缸裏的熱帶魚很像,好像不管怎麼奮力遊弋,都遊不出別人的眼皮。

水開後,她將魚放進開水裏,改成文火慢慢燉。一道雙菇燉魚,葷素雙全,無須再做別的菜,所有食材都已準備好,只等丟進鍋裏。於是,她站在鍋前放膽地發着呆。

外面傳來電視的聲音,混雜着鍋裏燉魚傳來的咕嘟聲,讓這座豪華而清冷的複式大宅裏多了絲人間煙火氣。她有多少年沒有重温過這種感覺了?大約是從父親過世以後,她便很少再有這種“家”的體驗了。

感覺到她在發呆,卓臨城出神地看着她。幾個月不見,她又瘦了,她原本就高,一瘦就顯得格外畸零。她低着頭,露出修長釉白的長頸,貌似認真地盯着鍋裏的變化,幾綹微卷的長髮從髮髻裏散落在肩上,安靜單薄得像一幀雜誌插畫。可她的姿態又是那樣的拒人千里,即便發着呆,她的脊背都像有一股凜然的力量撐着,讓人無法輕易靠近。

良久,見她關了火,他適時收回眼神,冷靜漠然地盯着電視熒幕。

飯菜上桌後,兩人坐在暖黃的燈光下,默默地吃着東西。卓臨城自小家教良好,吃飯自是一派蕭肅沉默的大家禮儀,然而對不拘小節的孫菀而言,這樣近乎凝神屏息的吃飯方式是她所不能忍受的。舉案齊眉,相敬如賓,莫過如是了。好在他倆一年到頭也一起吃不了幾頓飯。

吃了幾口魚,孫菀心中的那點情緒越發按捺不住,故意把筷子啪地扣在桌面上,雙手捧起日式圓瓷碗,將湯喝得刺溜響,一雙大眼睨着對面的男人,像是在挑釁,又像是在抗議。

卓臨城卻彷彿沒有聽見,依然筆直端正地坐着,慢條斯理地喝湯。暖色調的燈光透過他高挺的鼻樑,在他英挺的臉上投射出淡淡的黑影,讓他顯得像尊不動聲色的雕像。

孫菀有些泄氣,放下碗,舉起筷子,一口一口吃起魚來,動作滯重得倒像手腕上墜着千斤墜。

孫菀盛飯的間隙,卓臨城的目光落在她突兀得厲害的鎖骨上,“怎麼瘦這麼多。”

孫菀無從答起,有些敷衍似的説:“事情太多,顧不上吃東西,撐得住就撐着,撐不住就泡麪打發了。”

“請個保姆吧。”

“別!我的工資還不如保姆高,拿什麼養活別人。”

談到這個問題上來了,卓臨城不禁停箸,肅容問:“給你開的卡為什麼不用。”

結婚一年以來,她從未動過他給她的附屬卡,反倒用自己微薄的薪水肩負起物業和家用。她從不向他要求任何物質,連他買給她的車子,也停在車庫裏生鏽,好像是在用這種方式劃清彼此的界限。

見孫菀不答,他眸色深沉地譏誚道:“你一分錢也不花我的,難道我是娶你來養我的。”

“我沒什麼地方需要用你的錢。”孫菀眉眼都懶得抬一下。

卓臨城沒有反駁她,只上下打量了下她,用眼神提醒她,她的穿着打扮委實上不得枱面,“沒地方需要用他的錢”根本就是無稽之談。

孫菀不用抬頭就能捕捉到他眼神里的含義,心裏有些獲勝的快感。卓臨城的女人應該要有保養得宜的皮膚,會在當季的大牌衣服裏挑出最豔壓羣芳的那些,絕不會穿着在外貿店和店主講價講得彼此都疲乏,最後因哪裏少顆釦子、哪裏線頭太多又能便宜十塊的衣服。

她知道他是個講究品位的人,因而偏要用這種市井的、庸常的形象處處提醒他與她的差別,以及她對他們關係的不認同。

這種促狹的心理讓她想起王小波的《舅舅情人》,書中男主角的夫人,白天蓬頭垢面、嗓音粗啞,用十分兇暴的態度對待自己的丈夫,只因他是個捕快,而她是被他捕捉的飛賊,除了嫁給他,別無選擇。在那樣的畫地為牢的婚姻裏,她只好像被裝進籠子的瘋狗一樣,用粗暴的態度來報復丈夫、消磨時光。

這與她和卓臨城的婚姻是多麼的相似。只是孫菀不能理解那篇小説裏的女主角為什麼又會在晚上將長髮梳理得一絲不亂,穿上香草燻過的錦絲袍子,朝自己的丈夫露出豐腴美豔的身體。

女人是種複雜的動物。年輕的孫菀一直是這麼理解的。其實她不知道,真正複雜的不是男人或者女人,而是婚姻。

那天晚飯後,卓臨城如前次一樣,早早地走了。整座空曠的屋子裏又只剩下她一人。她勝利了,坐在客廳裏的樣子,像一個獨守空城的王。

次日在單位見了老夏,老夏一臉狐疑地盯着她問:“小孫,昨兒……沒事兒吧。”

嘴上彷彿是在關心她有沒有被惡勢力欺辱了去,但那雙犀利老辣的眼睛底下明顯藏着別的懷疑。

孫菀一如既往地替他泡好茶,語氣淡然地説:“沒事,他們把我叫上車後,問了我一些情況。主要是問你跟蹤餘小菲多久了,手裏掌握了多少有關她的事情。然後讓我轉告你,無論知道些什麼,到我們這裏最好就打住。”

聞言,老夏鬆了口氣,頓了頓又問:“怎麼偏把你這麼個小跟班抓過去問話。”

孫菀將茶遞給他,才答:“他們估摸着我道行淺,比較好下手,容易問出真話吧。”

老夏笑了兩聲,心中疑雲盡釋,啜了小口茶,“這餘小菲可真是精,我二十年道行就栽在她這條小陰溝裏了。”

孫菀不想接茬,笑了笑,在辦公桌前坐下,翻看着自己的選題,眉微微蹙了起來。

老夏明顯還在興頭上,一顆熊熊燃燒的八卦之心讓他亢奮得滿臉放光,他靠在孫菀辦公桌的一角上坐下,感慨地説:“現在這些小花旦不得了哦,你知道昨天那男的是誰嗎?我後來拿着車牌號一打聽,才知道那是萬華的老總卓臨城!絕對的‘不可説’先生!要真傍上他,餘小菲擠進四小花旦還不跟玩兒似的。”

冷不丁聽到他的名字,孫菀手上的動作滯了一下。

“前段不是有個號稱‘京城四少’之一的公子哥在追亞洲影后隋冰嗎?據説一出手就是好幾百萬的名畫。就那貨,給昨天那位提鞋都不配。京城四少?不要笑死人,京城可大了!昨天那位不自稱什麼四少吧,人家是貨真價實的中將衙內,管着一偌大的控股集團呢。這年頭啊,能被曝光的,都是可以被娛樂的水貨,真正的牛人,那都成敏感詞了!”

老夏見這麼一個驚天猛料都沒能讓孫菀瞠目結舌,興致減了不少,便把自己道聽途説的有關卓臨城的八卦咽回肚裏,有些訕訕地看着孫菀問:“還在愁選題呢。”

孫菀頗有些無奈地拿筆輕戳了下額頭,“沒稿子交。”

“這樣吧,我給你個素材,你去寫,回頭署咱倆的名。”老夏一副正中下懷的模樣説:“就寫李茜子乾爹疑破產,導致她角色被搶。”

十六歲就出道的李茜子因有一個財大氣粗的乾爹,一路走得極其平順,近幾年更是搭上了好萊塢,演了好幾部大片女主,前途看好。冷不丁要寫這麼條新聞,孫菀頗覺好笑,“不是説她自己不想演好萊塢的那個龍套角色,主動放棄的嗎?寫破產,咱拿什麼立論呢。”

“你沒注意到她最近好幾次出席活動都穿同一條牛仔褲啊?還有,她以前戴的愛馬仕手錶也沒了!這説明她的財務有問題嘛!她的財務有問題,那不就是她乾爹有問題?我們做新聞的要思想開闊,聯想力豐富,不符合事實不要緊,關鍵是要抓眼球,抓經濟效益。這年頭什麼是王道?發行量啊!”

孫菀小聲嘀咕道:“也許人家是低碳生活呢。”

“誰看什麼低碳生活啊?這種假大空的新聞,讀者不喜歡,趕緊按我説的寫,有你的好。”

老夏説完,將茶杯一放,往辦公室外去了。

孫菀將稿子趕完,已經下午三點多了。

七月裏的午後,天際驟然出現一片黑雲,陰沉得讓人心裏極不舒服。孫菀正準備起身給自己衝杯咖啡,一旁的手機卻響了。

電話接通,是孫菀的媽媽黎美靜。每每接到黎美靜電話時,孫菀都會有那麼一瞬言辭匱乏,這次也不例外,所以,在叫了聲“媽”之後,孫菀就把“舞台”給了她。

黎美靜在電話那端長一聲短一聲地更迭叫着疼,懨懨抱怨北京近來多雨,快要趕超南方,勾得她風濕病犯了,渾身上下哪兒哪兒都疼,又一陣乾號後,終於把話題繞到了要錢上。“我聽你李阿姨説,重慶有個老神醫有專門治風濕的神方,只要連着在他那裏泡三天藥湯,風濕永不發作。李阿姨還説她婆婆就是泡了那個湯,陳年的老風濕都好利索了。我是動心要去趟重慶,但那藥也忒貴了點,五萬一個療程!三個療程下來,不得準備個二十萬?你那裏還有錢嗎?借媽媽點兒。”

孫菀唇角浮出一絲苦笑,默了好一會兒説:“你打算什麼時候去重慶拜訪那個神醫?我請假陪你去。”

黎美靜拖長聲音説:“別——千萬別,這一來一回的沒十天半個月下不來,你哪裏請得了那麼多假?你把錢給我,我自己去一趟就是。”

聽她這樣推三阻四,孫菀心底那點猜測終於落到實處,一顆冰冷的心又涼了幾分,不願意再陪她繞這些彎子,沉聲問:“你又去賭了?這次輸了多少。”

電話那邊驟然靜了下去,半天沒有一絲響動,讓孫菀生出一絲錯覺,彷彿電話那端連着的是一個無底洞。

不知過了多久,又一陣抽搭聲傳來,黎美靜的聲音尖鋭得有些失真,“你要救救媽,那些人説,下個月還不上二十萬就要按規矩辦了。你這回不幫我,以後真的就看不到媽媽了!”

孫菀口中有些發苦,心灰意懶道:“上回欠了三十萬,也沒見你少一根頭髮絲。這回真要這麼恐怖,你可以賣房啊,把店子抵出去啊,賣你藏的那些金器啊……哦,我忘了,那些都是你的命!”

黎美靜聽女兒用這種古怪的語氣和自己説話,駭叫道:“我哪裏有什麼金器?房子是你爸爸留的,店子是你外公留的,我是寧死也不賣的!”

“那我去死好不好?”孫菀終於爆發了,“我去賣腎給你還債好不好?黑市價十五萬一隻,我有一對,全給你夠不夠。”

話音剛落,孫菀不禁紅了眼眶,“我月薪五千,拿什麼供你賭、供你輸?以前是外公、爸爸為你賣命,現在又輪到我了嗎?你什麼時候可以為我想想呢。”

黎美靜有些氣短,片刻後又不依不饒地尖叫道:“孫菀,你這樣説話就太沒良心了!我難道沒為你想?以你那種性格,能嫁給臨城,風風光光地當老總夫人?我為你們的婚事操了多少心、費了多少力,你們拿這點錢孝敬長輩也不應該嗎?我和你説,做人做事不要太絕了,你現在不幫補我,以後被老公掃地出門了,不要來找我哭!”

後面的話,孫菀已然聽不下去。是啊,她和卓臨城的婚事,她黎美靜可真費了太多心!

一年前那些屈辱的點滴從心底破土而出,她將手機扣在桌案上,側過頭去,肩膀劇烈地抖動着,胸口隨之大力起伏,眼淚止不住地無聲滾落。

窗外,積了一下午的低氣壓同時爆發,瓢潑般的暴雨將窗外的世界變得徹底模糊。

週五,孫菀將稿子的清樣送去校對室,見手頭暫時沒事,便跟老夏打了個招呼,打着採訪外出的幌子提前下班了。

她心裏到底還是放不下黎美靜,去藥房買了些祛風濕的藥,又買了黎美靜最喜歡的梅州鹽焗雞,頂着烈日,一路趕到通州。

她剛走到自家餐館外,就見卓臨城的黑色奧迪停在了門口。她估摸是黎美靜朝她要錢無果後,又打了電話給他,氣得想掉頭就想走,可腳步還是不聽使喚地邁進了店裏。

剛走進店裏,就見黎美靜趴在躺椅上,一箇中年按摩師正在給她做着排寒按摩,黎美靜眯着眼睛,一副不要太舒服的模樣。聽見響動,她半睜了眼睛瞄了眼孫菀,又瞄了眼她手上拎着的東西,不鹹不淡地哼了一句,“來了?哼哼,真是旱時旱死,澇時澇死,你倆也不知道錯開點來。”

那按摩師笑着説了句:“您有福氣啊,女兒女婿都孝順。卓總昨天聽説您不舒服了,今天一大早就開車接我來給您看看。”

孫菀放下東西問:“他呢。”

黎美靜朝後院的廚房努了努嘴,順帶又裝出那種病痛纏身,有氣無力的模樣,“店裏趕巧沒人了,我叫他幫我拾掇豆角去了。”

孫菀搖了搖頭,暗想她倒挺會支使人,想來就算卓臨城的親媽也捨不得讓他幹這種事吧?

她看不得黎美靜造作的樣子,推開後門,穿過小院子,往廚房走去。

走到廚房門口時,她頓在了半開的門口,有些進退無據。

院子裏種着幾畦豆角,滿院濃翠,本來極幽靜,卻讓七月的蟬噪襯得這靜中多了幾分滯重,層層壓在了她的身上。

也不知道黎美靜跟他説了什麼?會不會開口要錢了?呵,不要才怪。自幾年前身陷賭桌後,十賭九輸的她恨不得連蒼蠅腿上那點肉都剮下來,又哪裏會放過這個金龜女婿?

孫菀這樣一想,心裏的尷尬與彆扭擰成了絞肉棒,在她心底翻攪着。她的額角,竟冒出了一點汗。

猶豫了良久,她鼓起勇氣朝廚房門縫裏張望。

只見卓臨城板正地立在案板前,無比專注地在那裏擇着豆角。也不知道他擇了多久,擇好的豆角都堆成小山樣了。

他今日沒有着正裝,一件休閒襯衣搭條米色西褲,面貌年輕討喜。此時,午後的陽光透過窗户,照進陰暗逼仄的廚房裏,落在他身上臉上,映得他整個人明亮得快要發出光來。説了二十幾年的“蓬蓽生輝”,今天倒算得了個正解。

他做事一向心無旁騖,完全沒有留意到門外的視線。孫菀的目光便久久停在他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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