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菀始終記得她與蕭尋戲劇化的初見。
那是厲婭從雲南回北京的前一天,剛拿到一筆稿費的孫菀買了好幾袋魚乾去老校區喂貓。
A大老校區位於學校西側,學校搬遷後,校方便將那邊的老房子拆了,打算將地皮以高價賣給某個製藥集團,此舉卻遭到全校師生強烈抵制,校方不得不將此事擱淺。
這兩年,由於疏於監管,老校區那邊徒留滿目榛荒。因為荒涼陰森,且地處偏遠,新區的學生很少往那邊走。孫菀有一次偶然散步路過那邊,竟發現了一個奇趣的新生界:不知道哪裏來的一羣野貓在那邊做了窩。這些貓不認生,見到她非但不閃避,有的還會腆着臉蹭過來,用腦袋摩挲她的褲腳討要吃的。
孫菀便經常拿些香腸、火腿、剩飯繞道過來喂貓。一來二去的,她和這裏的貓結下了深厚的感情。
這天,她剛走到西區的一個廢花圃,就看見一個年輕男人蹲在地上掰一隻白色貓咪的嘴巴。那隻白貓還小,最近剛加入“蹭飯大軍”,因毛色純白倍受孫菀喜愛,現在它正喵嗚喵嗚地慘叫不已。
孫菀呆立在原地,她想起各大論壇正傳得沸沸揚揚的虐貓事件,不禁又驚又怒,她沒想到A大里竟然也有這種喪心病狂的變態。怒火中燒的她遍尋武器不得,索性脱下自己的中跟涼鞋,躡手躡腳地摸到他背後,對準他的腦袋狠狠地砸了下去。
那“變態”隨即啊了一聲,下意識一鬆手,那隻小白貓便趁機逃脱了,一溜煙躲進了一堆木板下。
“你幹什麼。”
那“變態”一手捂着頭回身站了起來,居高臨下地怒視着孫菀。他生得高挑勁瘦,五官英氣俊朗,線條利落的臉上透着好看的健康色,居然長得副正氣凜然、傲骨錚錚的模樣!
孫菀被他的氣勢壓得腿軟,白着臉想,自己居然在這麼個荒無人煙的地方惹怒了一個變態,搞不好被掐死都有可能。她不免有些害怕,手忙腳亂地套上涼鞋準備逃跑,腳還沒邁開,手腕已經被他緊緊拽住了。
孫菀脊背一僵,心一陣狂跳,一邊掙扎,一邊睨着那“變態”説:“你想幹什麼。”
“變態”挑着眉,一臉愠怒地反問:“我還想問你,你想幹什麼?幹什麼平白無故打人。”
孫菀怕歸怕,但自認為站在正義一方,也不願意太露怯,將心一橫,一口氣罵道:“人家小貓不過是餓了找你要點吃的,你不給就算了,還虐待它們,還有沒有人性啊?你還好意思穿着咱A大的文化衫,我看你就是一披着人皮的禽獸!”
那“禽獸”不知是被氣暈了還是被她的連珠炮震住了,帶着三分餘怒七分錯愕地盯着她,良久,他緊緊箍在她手腕上的手才鬆開,冷冰冰地説:“你哪隻眼睛看見我虐待它了?剛才那隻貓喉嚨裏卡了根骨頭,在地上疼得直打滾,恰巧被我碰到,我是在幫它!”
説着,他在她眼前攤開右手,孫菀定睛一看,手上果然有一根頗粗的骨頭。她頓時窘得連耳根子都紅了,扯了下衣襬,支支吾吾道:“我……對不起!我賠你醫藥費吧!”
他抿了抿唇,態度冷淡地説:“不用。”
説完,他扭頭便走。
“喂……”孫菀沒來由地叫了他一聲,她沒想到這件事情就這麼擺平了。她雖然沒有把他的腦袋敲破,但那一下的力道她是清楚的,足夠他疼上三五天。
那人回頭看了她一眼,眼神漠然深邃,不為所動。孫菀也不知道自己叫住他該説些什麼,一下子卡了殼,她低着頭,侷促地用右腳來回在地上畫着,樣子可憐巴巴的。再抬頭時,那個人已經離開了。
孫菀心情複雜地喂完了貓,這才懶懶地回了寢室。
次日一早,403寢室的女生們就聽見走廊外傳來一陣拉桿箱滑動的軲轆聲。
正在刷牙的江明珠聽到動靜,咬着牙刷,衝到門口把門拉開,“婭婭,你終於回來了!”
她話音剛落,就見穿着條大紅吊帶裙,滿面春風的厲婭撲面而來。
數日不見,她非但一掃走之前的頹喪,還煥發出了一層驚人的豔光。
孫菀敏感地發現她的眼睛也變亮了,是那種狐狸見到兔子、兔子見到胡蘿蔔的亮,還有些水汪汪的。厲婭打開箱子,風含情、水含笑地開始給她們分發禮物。
孫菀接過她帶回來的禮物,開門見山地問:“在麗江有豔遇了吧?速速招來,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厲婭飛了一個媚眼給她,嗲聲嗲氣地説:“小樣……”
此番看來,她確實是帶着愛情回來了。
馬蕊湊上前,不無好奇地問:“什麼人這麼高段位?幾天就把女神變成戀愛中的小白兔了。”
厲婭居然紅了臉,露出一排潔白的小牙齒,含蓄地笑了。
孫菀她們三人交換了一下眼神,異口同聲説了句,“看來是真愛啊!”
厲婭掩不住笑道:“胡説什麼呀,剛認識的普通朋友啦。”
她們三人還欲再打聽,不料這回厲婭的口風很緊,一點密都不泄。她們三個趕着上課,只好帶着一顆熊熊燃燒的八卦之心,悻悻然去上課了。
下午最後一節課散後,孫菀鬼使神差地又走到了西區那邊。
她怔怔地站在昨日的花圃前,連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要來。她恍然覺得有,一定是有什麼落在了這裏,不然她的心裏不會那麼空。
在那裏徘徊了半個多小時,還是什麼都沒有等到。她黯然想,為什麼這個世界上總有那麼多特別的不期而遇,又要有那麼多的失之交臂?如果再也遇不到,那麼當初的遇到豈不是一件無聊又殘忍的事情?
眼見金烏西沉,她滿心的期待如被放了氣的氣球般癟了下去。她失落地笑了笑,轉身離去。
孫菀拖着腳步走到宿舍樓下時,猛地聽見有人叫她名字,她抬頭往門洞裏一看,是厲婭。
那天夕陽很好,厲婭穿着白色綢面背心和藍色長裙,披散着夾直的長髮,拎着一個精緻的白色包,樣子清純得幾乎可以掐出水來。
厲婭路過孫菀時,邪魅一笑,像是在為自己的魅力得意。她來不及和她多説什麼,直接越過她,拉開附近泊着的一輛寶馬車門,風情萬種地將自己塞了進去。
孫菀暗想,莫非這個寶馬男就是厲婭的真愛?她好奇地往那邊看去,無奈除了一個坐姿端正的背影,什麼也看不見。
這天上完公共關係課,孫菀一臉疲憊地抱着本子回寢室。
最近,她忙於給幾家雜誌寫書評,有些不堪重負。因大腦一片混沌,她繞道去校外的KFC買了杯咖啡,又在水果攤上買了點聖女果,一邊構思評論,一邊心事重重地往宿舍走。
不料她剛路過學校操場,一道黑影倏地朝她面門襲來,她下意識一避,還是晚了一步,一個籃球結結實實地砸在她腦門上。她仰面摔倒在地,聖女果滾得滿地都是,引發周遭一片鬨笑。
她尷尬地撐着地,打算起身,不料踩在一顆聖女果上,腳下一滑,又摔倒在地。
於是,那陣鬨笑聲又掀起了新的高潮。
孫菀本就疲憊不堪,這樣連跌兩跤,又兼被人恥笑,沒來由地有些心灰意冷,見一時站不起來,她索性怔怔地坐在地上。
這時,一道身影擋在了她眼前,一個滿含歉意的清冷男聲在她耳邊響起,“對不起!你……沒事吧。”
孫菀撇過臉去,不願搭話。那人歉然地拉住她的手腕,將她扶起來,他看了看她紅腫的額頭,又將目光落去她臉上,忽然詫異地咦了一聲。
孫菀聽出他語氣裏的異樣,抬頭看他,對方的臉隱在強光裏,辨不分明。於是,她用手在眼前搭起個小涼棚,再一打量才認出來他就是前日那個英雄救貓卻被她用高跟鞋敲傷頭的男人。
孫菀意想不到竟會這樣撞見他,愣怔地望着他,失了言語。
他也覺得有些不可思議,面色凝重地看着她,片刻才説:“額頭破皮了。走,我帶你去醫務室。”
説完,他徑自邁步往醫務室方向走去。
孫菀自忖沒有什麼大礙,本想拒絕,腳卻先她思想一步朝他的方向邁去。
兩人並肩沉默地走了一陣,孫菀忽然覺得有些不自在,頓住腳步,“還是算了吧。這點小傷,我自己處理下就好。我敲你一次,你砸我一次,咱倆就算扯平了。”
他不容她拒絕,簡單利落地説:“天熱,不認真處理的話會發炎。”
孫菀見他堅持,只好保持緘默,跟着他繼續前行。
清洗傷口的時候,孫菀疼得直吸氣。他在一旁看着,下意識地蹙起了眉,神情有些自責。孫菀見他這個樣子,抬手摸了摸額頭上的膠布,故作輕鬆地説:“這報應來得可真快!”
聞言,他唇角輕輕一揚,“我真不是有意的。”
孫菀諒解地笑了笑,“其實也沒什麼。你不用往心裏去。”
處理完傷口,他堅持將孫菀送到了宿舍樓下。短暫的相處,孫菀對他大致有了個新的認識,此人委實是個謙謙君子,卻並不温潤如玉,倒像是塊冷冷的青田石。臨別前,他簡單介紹了下自己,留了一個宿舍電話給孫菀,直言如果她的傷有什麼遺留問題,儘可以打電話找他。
孫菀將他的姓名、電話存好,朝他揮了揮手後,轉身往樓門裏走去。爬到二樓時,她情不自禁地走到二樓的窗户前,目送着他清瘦而磊落的背影遠去。
蕭尋……孫菀默唸着他的名字,這個名字念起來低柔婉轉,字面看上去也乾淨舒服,倒和他本人有幾分相似。
“五·一”剛過,厲婭那位被馬蕊、江明珠反覆猜想的“真愛”終於浮出了水面。
厲婭帶來好消息,她的男友主動提出請她的室友去後海吃飯。
消息一出,全寢室無不歡欣雀躍。
那天晚上,厲婭躺在牀上輾轉反側,不停開合着手機。末了,她爬到孫菀的牀鋪上,將她擠到牆邊,卻不説話。
睡得迷迷糊糊的孫菀嘀咕道:“你幹嗎。”
半晌,厲婭才壓低聲音説:“睡不着,覺得自己像在做夢。你相信嗎?連我都不相信他是認真的。”
孫菀被她吵得不行,不耐煩地説:“到底是何方神聖啊?這麼擾人清夢。”
厲婭不答,但即便是在這樣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裏,孫菀還是感覺到她笑了,一種無比滿足的笑。
次日下午,孫菀正躲在教室看書,身邊的電話忽然響了。
她接通電話,厲婭忍無可忍地在那邊説:“喂,老孫,你怎麼回事啊?昨天不是説好五點在宿舍樓下集合,一起去吃飯的嗎?你人在哪裏。”
孫菀瞄了眼時間,見已經五點,忙一邊收拾書本一邊道歉,“哎呀,忘了,馬上就到。”
掛完電話,正欲出門,她忽然想到,既是第一次見面,也不好白扛着張嘴吃人家的,見面的薄禮總是要有的,可是時間倉促,能去哪裏買禮物?她目光轉了轉,落到自己剛從單向街書店淘來的那堆原版書上。
前日,她路過單向街,見有一批原版書在做特價,那些書製作精美,價格卻又不貴,她也沒細看,揀閤眼緣的封面胡亂挑了一堆。她今日得閒,攜了其中幾本來教室看,沒想到派上了大用場。她隨便從裏面挑了本還未拆封的書,抱着它匆匆出了教室門,往宿舍樓下趕去。
走到半道上,厲婭又來電話問她在哪裏,讓她原地待着別動,他們的車馬上就到。
孫菀只好原地待着,少頃,一輛寶馬便從拐彎處開了過來。車子剛停,前後排車門同時打開,厲婭從副駕駛探出頭來,朝她招手。
孫菀因自己的遲到而內疚,連忙上前,彎腰低頭鑽進後排。
車裏放着舒緩的音樂,涼爽怡人,散發着淡淡的忍冬香味以及若有若無的煙草氣息。乍然嗅到一個陌生男人的氣息,孫菀有些拘束,斂着眉眼擠在江明珠身邊,暗自琢磨找個機會將書交給厲婭的男朋友。
然而車裏的氣氛過於歡快,馬蕊不斷和江明珠在議論着名車性能,厲婭也和她男友交談不停,完全沒有她送出禮物的空當。
她摩挲着那本書的封面,怔怔地出着神。坐了好一會兒,她直覺哪裏不對勁,順着直覺抬頭往前排一瞥,驀地就發現車鏡裏有一雙狹長透亮的眼睛正看着自己。她莫名一驚,忙別開眼神,將目光投向車窗外飛逝而過的街景。
車最終停在荷花市場附近的一間中式食府前,該食府所處的位置前接後海的繁華,後接老街巷的清幽,頗有些鬧中取靜、卓爾不羣的意思。
孫菀先行下了車,站在一邊眺望遠處湖面上的荷花。
厲婭男友泊好車後,關上車門,從容朝她們這邊走來。
“卓少,我們宿舍的朋友都來齊了,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馬蕊,這位叫江明珠,都是善解人意的江西姑娘。”厲婭聲音甜美地介紹着。
待到他走近,厲婭挽住孫菀的手臂,笑吟吟地説:“這個你見過,她叫孫菀。孫菀,這是……卓少,卓臨城。”
孫菀抬眼朝他看去,一眼之下,不禁愣住了。她看看他,又看看厲婭,沒想到厲婭的新男友竟是萬乘的老闆——那個卓姓男人。
卓臨城似乎對她的名字很感興趣,“孫莞?莞爾一笑的莞。”
“不是,是草字頭……加個……”厲婭一時有些語塞。
卓臨城倒先她一步反應過來,“哦……‘菀彼桑柔’的菀。”
孫菀心輕輕動了下,她的名字取自《詩經》那句“菀彼桑柔,其下侯旬”,孫大成取這個名字,是希望她性情温柔,一生繁茂長旺,如蒙庇護。小時候,孫大成經常將她抱在膝上,教她念這句話。如今冷不丁地聽到一個陌生人提到這句話,她竟生出了些恍惚感。
她正自出神,不期眼前伸出一隻修長的手來。
她訝然地望着他,毫無心理預期的她伸出手,指尖略微搭上他的右手,只一碰就準備往回縮,不料他卻反手將她整隻手牢牢握在手心裏。孫菀驚了一下,下意識地往回抽手,他的手再緊了緊,沒有讓她退卻。
他微垂着眼簾看她,“又見面了。”
這還是她第一次在正常狀態下看他,此刻,他含笑的鳳目裏隱隱漾着些讓她不自在的桃花色,他的唇生得很薄,似笑非笑時帶着點玩世不恭的意味,分明是有些風流的長相,卻又因線條利落的下巴、直挺的鼻樑,平添正氣。
孫菀附和了一句,“是啊,又見面了”,連忙將手抽回,將手裏的書雙手遞給他,“一個小禮物,是我的心意,謝謝你的招待。”
他接過書,掃了眼書名,先是一怔,繼而看向她忍俊不禁道:“好特別的見面禮!”
孫菀有些納罕,不就是一本書嗎?哪裏來的特別?她也沒往心裏去,客套一笑,撇開眼神。
厲婭推了下孫菀,“跟誰學得這麼客氣了。”
卓臨城將書放回車裏,這才帶着四個女孩進了那家食府。
穿着素色旗袍的諮客見了卓臨城,忙殷勤地將他們往三樓引,繞過迴廊和雅間,將他們帶到最西頭的大包廂裏。
一進門,陣陣荷香就撲鼻而來,孫菀她們打眼一看,只見這包廂的六扇窗下剛好臨着後海的荷花澱子,滿眼是接天的碧色,以及風姿綽約的兩色荷花。
江明珠拽着馬蕊跑到窗户前,“好香好漂亮啊!蕊蕊,很像《青蛇》裏的畫面,有沒有。”
話雖然不是對孫菀説的,孫菀卻深以為然,不着痕跡地看了眼卓臨城,暗想,這還真是個懂生活的人。她莫名對他添了幾分好感,也為厲婭找到如此極品而慶幸。
落座後,幾人照例將菜單推諉了一番,最終還是落回了卓臨城手裏,他慢條斯理地將菜單翻了一遍,點了數道招牌菜。厲婭一邊眉飛色舞地和馬蕊她們聊着天,一邊插話,“卓少,不用點太多菜,我們吃得都不多,別浪費了。”
卓臨城的目光依舊停留在那本暗紅牛皮菜單上,他微微蹙着眉,好似有些拿不定再添些什麼。片刻後,他忽然側過臉,向孫菀問道:“還想要吃點什麼。”
語氣温柔熟稔,倒像彼此是多年舊識,正啜着龍井的孫菀險些沒嗆着,“我隨便,看她們的意思。”
卓臨城點點頭,將菜單翻了一頁,指着單子上的一道菜問:“這個怎麼樣。”
孫菀有些詫異:這人是個瞎子嗎,他倆明明離得那麼遠,她怎麼看得清他指的是什麼?
見他絲毫沒有把菜單移到這一邊的服務精神,她不得不側過身子,靠近他飛快往菜單上看了一眼説:“蠻好。”
卓臨城便將這道茶香蝦點了,順帶把菜單推到厲婭面前。
上菜後,她們在卓臨城的介紹下舉箸將每例菜都嚐了下,還未等主食上來,都已經七分飽了。
此時正好是日落前的攝影黃金時刻,厲婭她們紛紛掏出手機,跑到窗前拍起荷花來。等到把荷花拍夠,她們又鬧騰着互相拍人物,不是卷着珠簾扮古典美人,就是倚着窗户裝憂鬱,唧唧喳喳,笑成一團。
孫菀素來不喜歡拍照,又因手機寒酸,不配備攝影功能,所以老老實實坐在桌子前喝着蟹黃豆腐湯。
卓臨城自然不肯去湊女孩子的熱鬧,又和孫菀説不上話,於是坐在席間,專注地玩着手機。
厲婭拍完一系列照片後,回頭見孫菀還在吃,非常不屑地對她做了個口型:吃貨!
孫菀也覺得對着滿桌殘羹冷炙下手很無趣,只好把目光放在那碟夏威夷堅果上。她捻起一個堅果,持着開果器一夾,只聽啪嗒一聲,那粒堅果寧死不屈地從開果器中滾落到地板上。她不便再出醜,只好假借去衞生間,離席而去。
她一個人沿着長長的走廊,從西走到東邊的窗户前,倚窗看着外面斑斕的燈火,以及幽暗的水面。遠處有人彈着吉他唱民謠,乾淨憂傷的歌聲渡水而來,聽在耳朵裏別有縹緲空虛之感。
她很享受這一刻的孤獨,以至於很想這樣一直站下去。不知道過了多久,眼見天光收盡,算着是時候散場了,她才懶懶站直身體,返身往包廂裏走。
推門而入時,且笑且鬧的三個女孩仍圍在窗前,帶着點餘興,不甘地拍着夜景。
她只能耐着性子返回席間,坐下繼續等。不料人剛在桌前坐定,她的目光就被面前數枚剝好的堅果所吸引。
她拈起一枚白生生的果肉,神色複雜地朝卓臨城那邊看去。感應到她的目光,他抬起頭,朝她淡淡一笑,那笑再無旁的意味,倒像是個體恤小孩的鄰家哥哥。
一頓飯吃完,自是賓主盡歡,卓臨城將她們四人送到寢室樓下,拍了拍厲婭的肩膀,然後告辭離開。
目送着他的車子離開,馬蕊和江明珠圍着厲婭,一下子爆炸開來,“天哪,你從哪裏找到這麼帥的男人的。”
厲婭有些自矜地笑了笑,“上次和老孫去一個私人會所玩,把包落在了那裏。我打了好幾次電話,都沒人接,以為找不回來了。到了雲南後,我閒得無聊,又用公話打了下老號碼,電話居然通了。接電話的人就是他。他説包一直存在他那裏,讓我隨時找時間去拿。那段時間,我每天晚上都給他打電話聊天,這樣一來二去的就熟了。”
江明珠捧着臉,無比豔羨地説:“我也要找個有帥哥出沒的地方丟包!”
馬蕊白了她一眼,“我跟你講個笑話吧。我們學院有個師姐做了有錢人的二奶後,進了一個特別牛的單位。我們班有個女生很豔羨,老嚷着她也要去當二奶。咱班班長聽到後,瞄了她一眼説:‘你當不了二奶。因為你二是二了,但是沒有奶。’”
江明珠聽出她話裏的意思,氣得直拍她,“你嘴不那麼毒會死啊!”
馬蕊壞笑着説:“這個笑話告訴我們,做人一定要掂量清楚自己的資本。美女丟包,會有人保管,咱們丟包,那是丟一個少一個,丟一對少一雙,別亂幻想了。”
一席話説完,幾個女孩一併笑得花枝亂顫。
不知道想到了什麼,厲婭忽然靜了下來,特別敏感地強調了一句,“我和卓少是正在交往的男女朋友,不是那種關係。”
此言一出,她冷不防地又覺得自己有些此地無銀三百兩,大好的心情驟然凋落了下去。
其餘三人也頓覺尷尬,都噤了聲。厲婭陰着臉,撇下她們,快步往樓洞裏走去。
當晚,厲婭再度失眠。她和上次一樣,爬到孫菀的牀鋪上睡下,幽幽貼着她的耳朵嘆息道:“老孫,我很怕。”
孫菀在黑暗裏睜着雙眼,半晌才問:“怕什麼。”
“我忽然不知道自己和卓少到底是什麼關係了。男女朋友嗎?他從沒説過他愛我、喜歡我,連主動牽我的時候都很少有。如果不是男女朋友,他為什麼又對我有求必應,熱情周到,甚至要求見你們。”
她將頭埋在孫菀的肩膀上,酸楚地説:“我有些糊塗了,是不是投入得太快了?快到還沒看清他的心,就一頭栽進去了。”
孫菀彷彿被她的傷感傳染,出神地想着,這就是所謂的愛情吧,讓人生憂、生怖,不得自在的愛情。她的眼前浮現出一張清瘦漠然的臉,不期然地,有那麼一瞬間落寞。
她也是怕的,她怕再也見不到他。
臨近期末,A大各大院系都開始給學生畫考試大綱。
胸有成竹的孫菀逃掉了所有畫題課,只在鄧論畫題那天,去了大階梯教室。
對這種理論課,孫菀的應考攻略就是考前背大綱,然後開足火力猛攻幾套真題,最後高分過關。她用這種方法高分通過毛概、馬哲後,又打算依葫蘆畫瓢地對付鄧論。
到了大階梯教室後,孫菀在後排挑了地方,將鄧論書一攤,埋頭看起新買的小説來。
正看得入神時,一道清冷有禮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同學,這兒沒人吧。”
孫菀看書時最討厭被打擾,所以着意挑了最空曠的一排,見有人要坐過來,她抬起頭來,“這邊有……”
剛一抬頭,一張她意想不到的臉映入眼底,她幾乎疑心自己是在做夢,“空位……”
來人正是蕭尋。
孫菀上下打量他,他怎麼看都不像是大一的新人,怎麼會出現在這裏?莫非他這門鄧論一直掛到現在還沒過?他看上去也不像這麼弱啊!
蕭尋嘴角一動,算是笑過,躬身在她身邊坐下,輕手輕腳地從揹包裏拿出教材和眼鏡盒。
孫菀有些心神不寧地看看別的地方,見別的橫排都比她這排人多,他選擇這裏倒在情理之中。只是他難道不知陌生人間有個一米二的安全距離之説?那麼多空座,他偏選她的旁邊,很難不讓她想入非非吧?
孫菀沉默地裝了會兒嫺靜淑女,覺得自己這樣心浮氣躁有點太失水準,忙收斂了心神,垂下頭繼續看小説。
蕭尋自進門後就很認真地在聽課,一邊聽一邊在教材上畫着重點。大約覺得孫菀太不用功,他間歇地瞟了她幾眼,欲言又止。這點小動靜自然沒有逃出孫菀的餘光,她也理直氣壯地趁他做筆記時瞟了回去。不得不承認,他是孫菀見過的把眼鏡戴得最好看的男人,認真沉着的眼神、緊抿的唇線,無不透着認真男人的魅力。
孫菀為自己不良的意識形態臉紅,忙收回眼神,快速翻了幾頁小説。
這時,蕭尋忽然停下筆問:“你怎麼不畫題。”
孫菀沒料到他居然會主動和她説話,有些結巴地説:“我……回去抄下別人的……”
他輕輕搖了下頭,透明鏡片下的雙眼裏似乎閃過一絲笑意。
好不容易捱到下課,孫菀連忙收拾了書本,打算移到厲婭她們那邊去,不料人剛起身,蕭尋卻朝她伸出手,“把你的書給我。”
“啊?”孫菀十分驚訝,卻手不聽心地將教材奉上,復又坐下。
他將她的書翻看了幾頁,見全是白的,便問:“不怕掛科。”
“按照老師畫的題背幾天,應該不會掛的。”
蕭尋似覺好笑,卻沒有多話,提筆在她的教材上畫了起來,“應該?你瞭解台上那個教授嗎?每年的鄧論題都是他出的,他有個惡趣味,就是從來不考自己畫過的題。”
孫菀低低啊了一聲,瞟了眼那個老教授,“怎麼這麼陰險。”
他嘩嘩地翻着書,下筆如飛地在書上畫線,“你記一下,這裏每年都會考……這個地方可能會出一道大題……他最喜歡在這幾個地方出論述題。”
説着,他又利落地在空白處分點做簡單的論述。孫菀出神地盯着他的手,他的指節長而瘦硬,像根根竹節,顯然不是一雙養尊處優的手。他的字亦如他其人般清瘦,卻蒼勁有力。
孫菀見他説得篤定,心裏那點促狹勁兒又起來了,笑問:“這麼瞭解他,你該不是一路掛到今年,掛出經驗來了吧。”
蕭尋的筆頓了一下,嘴角一翹,“你或者可以理解為這是優等生的洞察力。”
孫菀望着他的側顏,啞然失笑。
剛一下課,厲婭和江明珠就把孫菀堵在了西講學堂外。厲婭似笑非笑地問:“你喜歡剛才那個男的。”
孫菀的臉騰地紅了,她故作嚴肅地裝傻,“哪個。”
“就是和你坐一起的那個。別想瞞我,我坐在後面都看到了,你偷看了人家五次。”厲婭眼波一轉,笑得很妖媚。
“瞎説。”孫菀色厲內荏。
江明珠“為虎作倀”道:“你就老實交代了吧,我們都看見了,你對人家笑得那麼燦爛,還説不是有意思。”
“笑笑怎麼了?”孫菀咬了下嘴唇,躲開她們,繼續往前走。
厲婭對江明珠使了個眼色,慢悠悠地跟在她身後,笑問:“難道你不想知道他偷看了你幾次?我們可是幫你數着的!”
聞言,孫菀頓住腳步,又往前走了幾步,最終還是轉身氣勢洶洶地走到厲婭面前,黑着臉問:“幾次。”
厲婭露出一個“果不其然”的笑容,比畫了個“六”。
孫菀的心跳漏了一拍,不自禁有些臉紅。
江明珠跳上前挽住她的胳膊,“他是誰啊?長得好帥呀!説出來,我們幫你參謀參謀。”
孫菀低頭沉吟片刻,“只知道他是金融系的,叫蕭尋。”
“天!”江明珠咋舌,“他啊!我看你還是算了,出名的難搞。我們院有個大三的學姐為他尋死覓活了好久,他連正眼也不看人家一下!”
孫菀心緊了緊,有些滯重地哦了一聲。
江明珠倒比孫菀更瞭解蕭尋一些,“他是01屆的高考狀元,大一就申請到‘海外研修獎學金’,在美國待了一年。我們院那個學姐也是那批拿獎學金去美國的精英,人家長得不要太漂亮,家境不要太好,追的人不要太多哦,可就是我們學姐那樣的,倒追了他兩年都沒追到。我看你還是趁早打消這念頭吧……而且,據我那個因愛生恨的學姐講,他家特別特別窮!”
孫菀收起臉上的笑意,垂下頭自顧自地往前走。
厲婭快步追上她,“老孫,我們是為你好。你從珠珠的話裏難道聽不出他是個什麼樣的人?他比你我更加清楚自己要什麼。這種目的明確的人,我勸你不要碰。退一萬步講,就算他也對你有意思,但是他下學期就大四了,以他目前的條件申請個全額留學獎金跟玩兒一樣,回頭他一出國,你們還能有什麼未來。”
孫菀莫名有些懊惱,腳步越走越快。
厲婭伸手抓住她,“孫菀,你站住!敢情我們説了這麼多,你其實一句話都沒聽進去?你平時那麼精明的人,怎麼在大是大非上這麼糊塗。”
孫菀掙開她的手,針鋒相對道:“我沒你説的那麼精明,但也沒你想的那麼糊塗!”
厲婭不怒反笑,仰起尖尖的小臉説:“那你説説,女人一生最重要的是什麼?是要有幸福的未來。這個未來不是靠你擺地攤,靠你去哪家公司打工就能掙到的,而是要跟對男人。打個比方,小鳳仙當年要是跟一個販夫走卒,掃黃就被掃走了;但人家跟了蔡鍔大將軍,不但一世煙花無礙,末了還流芳百世;若她要跟了華盛頓,當的可就是國母。話説到這裏了,你自己想清楚是不是要跟一個毫無根基、前途未卜的男人!”
厲婭説的每個字都像顆小石頭砸在孫菀心上,痛倒是其次,關鍵是恥辱,她覺得自己像正在受石刑的伊拉克少女。這種痛與恥辱的感覺更加讓她意識到,她在乎那個男人,厭惡別人這樣輕賤他。她重重合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後,頭也不回地往前走去。
厲婭不再追她,輕聲説了一句:“你別不愛聽,以後你就知道痛了。”
那次大課後,孫菀又見過蕭尋兩次。一次是在去圖書館的路上,他和一個男生並肩談論着什麼朝她迎面走來。他倆幾乎是同時發現彼此,視線相對的一瞬,居然都愣在原地。孫菀定定地看着他,明明不過幾秒鐘,她卻覺得整個世界有那麼一瞬的凝滯。最後,她還是先他一步收回眼神,同他們錯身而過。
孫菀第二次見到蕭尋,是在結束最後一門期末考試的那個傍晚。
那個傍晚,孫菀帶了一大包豐富的食物去了西區。她剛在地上攤上魚片、牛肉乾,幾隻躲在草叢裏張望的貓就嗖地鑽了出來。她心愛的那隻白貓見了孫菀,喵的一聲撲進了她懷裏。孫菀被它撞得往後晃了一下,笑着摸着它的頭,“小白,看我給你帶什麼來了。”
她走到一旁打開一個飯盒,裏面裝着中午就打好的油胴魚。白貓在她懷裏蹭了幾下,將頭埋進飯盒裏,優雅地吃了起來。
它將一條魚啃完,猶未饜足地舔舔嘴,朝着孫菀喵喵叫着。孫菀含笑看着,抱起它幫它撓脖子,忽然,它警覺地轉動了一下耳朵,掙開孫菀的擁抱往幹道上躥去,孫菀愕然回頭看去,只見它噌地跳到一個人腳下,温順而親熱地圍着他撒歡,逗得來人一陣輕笑。
“是你啊。”孫菀的心怦地跳了一下。她緩緩收回眼神,在一堆木椽子上坐下。
蕭尋彎腰抱起那隻白貓,挨着孫菀坐了下來。
這貓跟他很親近,不時用小爪子輕輕地拍他的手心,或是用頭蹭着他的手,盡情地撒歡,他被它的可愛模樣逗得輕笑出聲。
孫菀看着眼前和諧的一貓一人,心裏莫名地温暖。她從包裏翻了一根火腿出來遞給他,他看了她一眼接過,剝開逗弄起小貓來。
隨着日頭沉墜,周遭氣温也漸漸降了下來,四野里居然起了風,暴曬了一整天的草木和夏花的馥郁清香在微風裏頗為襲人,夾雜着淡淡的屬於年輕男子的乾淨香氣。
兩個人算不得深交,但是這樣並肩默坐,一起逗弄小貓的情形,又熟稔得好像一對凡俗的情侶。孫菀半垂着眼睛,為這個聯想怦然心動,但念及再有一年他就畢業了,又莫名地悵然。
最後還是孫菀率先打破沉默,“謝謝你啊……上次你畫的題大多都考了。要不是你,這次我可能會掛科。”
他沒有看她,微微笑了一下,“舉手之勞而已。”
“你的舉手之勞,對我來説卻是幫了個大忙。”孫菀身心略有些舒展,她雙手抱膝,下巴抵着膝蓋説:“等到明年獎學金到手,我請你吃飯吧。不過……我怕到時候請不動你啊。”
“怎麼會?”蕭尋邊説着,邊將貓放下。
“像你這樣的優等生,”孫菀故意把“優等生”三個字咬得很重,“難道不打算全力為出國做準備。”
蕭尋低下頭,出了好一會兒神説:“以前有過這個打算,不過,現在已經打消這個念頭了。”
“為什麼?”孫菀既驚喜,又為他遺憾。像他這種優秀卻無根基的人,在國內的大環境下發展,其實談不上前途開闊,但如果能從國外學成歸來,選擇就會多很多。她不明白為什麼他會放棄出國深造。
他雙眼微微眯了眯,深吸一口氣説:“理想很重要,但慢慢地你會發現,它確實只能夠拿來想想。”
孫菀被他説得有些沉重,“你不像是意志消沉的人啊,怎麼能還沒試過就放棄?何況,我聽説你的GRE過了700,邏輯加數學過了1500,也有國際刊物上發表的論文,申請個名校MSF項目應該不難吧。”
孫菀反倒比他本人更加激動起來,“如果是在工作經驗上有硬傷,明年還有一年,你完全可以找家好的單位實習。”
蕭尋卻未正面回答,側身看住她問:“你很希望我出國嗎。”
孫菀回望着他的眼睛,矛盾地説:“我……我怕你會有遺憾。”
“無論怎麼取捨,人生或多或少都會有遺憾吧。”蕭尋的情緒低落了下去。
孫菀見他這樣,忙轉移話題,“認識這麼久,還不知道你是哪裏人呢。”
“我是陝西人。”
孫菀眼睛驟然一亮,“你家是在西安嗎。”
“怎麼啦。”
“我和我爸爸都特別喜歡西安。”
“為什麼。”
“那可是十三朝古都!我和我爸都特別喜歡唐朝,所以愛屋及烏地喜歡西安。我一直想去那邊看看,想去古城牆看夕陽,想聽人在大明宮遺址吹壎,想去華清池泡温泉,還想去驪山追憶下阿房宮當年的氣勢。”説到激動處,孫菀差點沒給他背上幾句《阿房宮賦》,“我聽人説,那邊遍地都是秦磚漢瓦,你們小時候都是抱着漢罐過家家的。這是真的嗎。”
蕭尋忍俊不禁,“我不是西安人,我是咸陽渭城人。”
“‘渭城朝雨浥輕塵’裏面的那個渭城。”
“嗯。在唐代,渭城確實處在長安轄下的。不過現在已經不是了。好在,我家離西安只有半小時車程。你這麼喜歡西安,什麼時候去那邊旅遊可以告訴我,我帶你好好玩一遍。”
“當真嗎?”孫菀眼中波光一轉,“把你西安的手機號告訴我,我沒準過幾天就去。”
蕭尋爽快地給她報了一串號碼,卻並沒有把她的玩笑之詞放在心上。他哪裏能料到,沒過多少天,孫菀真的以一副很狼狽的樣子出現在了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