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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無計可教流年住

那個晚上的尷尬,事後再也無人提及,只因那時聲色交織得太像一場夢,沒有人願意和夢裏的故事較真。

十一月底的時候,蕭尋終於接到一家知名銀行的實習通知,甚至還沒來得及和孫菀小慶祝一番,就匆匆搬去了銀行提供的職工宿舍,昏天黑地地忙碌起來。

蕭尋的實習崗位在個貸中心,最初的工作就是謄寫房貸合同。因時近年底,個貸中心堆積了太多需要處理的合同,導致蕭尋每天都要加班到凌晨。

孫菀心疼蕭尋,不想讓他在忙碌工作之餘,還要分神聯繫她。所以,她特別貼心地攬下打電話叫他起牀、互道晚安等事情。

蕭尋起初很感激她的體貼,偶爾在吃午餐的間隙還會打個電話關心下她的狀況,然而隨着時間的推移,他就心安理得地將維持感情的重擔放在了孫菀肩上,任由她扮演那個主動的角色。

孫菀害怕兩人的感情變淡,每次打電話前都要反覆打好腹稿,以便在通電話時能夠多説些趣事出來,調劑談話氣氛。

一個月下來,孫菀的“趣事”越説越乾巴,蕭尋的回應越來越心不在焉。有一個週五,孫菀聽出他一邊沖澡一邊將手機開成擴音,嗯嗯啊啊地應付她,她終於忍不住冷冷對那邊説了句:“蕭尋,你是個超級大渾蛋。”很快,電話那端傳來蕭尋漫不經心的聲音,“嗯,是啊。”

那是孫菀第一次沒有説再見就掛他的電話,她揪着一顆心,睜着眼睛到天亮,卻一直沒等到蕭尋的回覆。

次日天明,她破例沒有打電話把他叫起,木木地盯着時針跳過七點,又跳到八點,終於在極度失望中合上疲憊的眼睛。那一刻,她發現,原來自己無微不至的關懷,在他看來只是可有可無的一種形式。

恍惚了一整天,孫菀終於在時近凌晨時,忍不住煎熬給蕭尋去了個電話,然而還沒來得及開口,蕭尋就匆匆堵住了她的話頭道:“菀菀,我在趕製報表分析,現在不方便接電話。”

孫菀鬱郁地説:“明天休息嗎?我可以去看你嗎。”

蕭尋猶豫了很久説:“我可能照顧不了你。”

孫菀聽懂了他的婉拒,淡淡説了聲:“哦,那你先忙吧,我不打擾你了。你……早點休息。”

掛完電話,她眼眶發熱地看着通訊錄上他的名字,忽然覺得她和蕭尋的距離,越來越遠了。

新年前夕,厲婭代卓臨城邀請403全體女生出席明晚在萬乘舉辦的跨年派對。江明珠和馬蕊對這種熱鬧一向趨之若鶩,歡天喜地地應承了。見孫菀一個人悶不作聲,厲婭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明天帶上你家蕭尋,一起。”

孫菀搖了搖頭,她剛接到蕭尋約她去一起跨年的電話。這還是這麼久以來,蕭尋第一次主動約她見面,孫菀希望借這次約會讓感情升温,哪裏肯去參加別人的派對。

見她態度堅決,厲婭也沒有勉強。

元旦當天,厲婭她們早早就盛裝打扮好,臨出門前,厲婭匆匆丟了句話給孫菀,讓她什麼時候改了主意,隨時打電話找她。

她們走後,孫菀將親手給蕭尋織的圍巾用包裝袋包好,又從櫃子裏把自己所有的衣服拿出來,一件件在鏡子前比試。最後,她選定一件白色大衣,配上咖啡棕的短裙和及膝的中靴。

她有些小自得地轉了個圈,又從抽屜裏找出厲婭送的睫毛膏、唇彩,輕手輕腳地在鏡子前描畫起來。等到收拾停當,她滿心幸福地望着鏡子裏的自己出神,這樣的她,他應該不會再捨得冷落了吧?

她的思想很有前瞻性地飛躍到幾個小時後,預演了他們久違的擁抱和親吻,她因這過於甜蜜的想象紅了臉頰,連鼻尖都冒出小汗珠來。

眼見窗外天色漸暗,雪花紛飛,她終於忍不住先打了蕭尋的電話,電話接通的瞬間,她撒嬌地埋怨道:“你到底什麼時候來接我?我等得花兒都謝了……”

蕭尋倉促地説了句:“你先去後海,我一會兒跟你會合,我有點事兒在處理,先這樣。”

孫菀正準備説話,那邊卻匆忙掛斷了電話。

她揣了一天的喜悦被他一句話打翻在地上。愣了片刻,她又一點點將那些喜悦撿起來,裝回心裏。但是連她也不能否認,再撿起來的東西,似乎哪裏不一樣了。

她悶悶地帶上傘和MP3,一個人出了門。

她沿着兩人約好的路線,撐着傘慢慢走在下雪的街頭,從霓虹閃爍的街頭走到燈火闌珊處,再走入一片更深的火樹銀花不夜天。

身邊,不斷走過成雙成對的情侶,他們的甜蜜襯得這一刻的她無比寂寥。

她搓了搓冰冷的臉,樂觀地暗示自己:蕭尋馬上就會出現,很快她就會變成他們中的一員。她強撐起眉眼,翹起嘴角做開心狀,只可惜耳機裏,有人那麼不合時宜地在唱“落單的戀人最怕過節,只能獨自慶祝儘量喝醉。我愛的人沒有一個留在身邊,寂寞陪我過夜”,唱得她心灰意冷,落落寡歡。

穿過煙袋斜街,當孫菀切實站在後海拱橋上時,已經過了她和蕭尋約好的時間,剛剛浮起來的心又驟然沉了下去。

她拿着手機,反覆開合,沒來由地煩躁、委屈,為什麼他還沒有給她打電話?是又被什麼工作纏住了?還是手機沒有電?她一次次把他的名字從通訊錄裏找出來,放在撥號鍵上的手指,終於在時間跳過九點半時,按了下去。

電話通的那一瞬間,孫菀忽然有些不想説話,於是緘口站在人來人往的橋上,等他的解釋。

蕭尋説了句“稍等”後,不知和什麼人説了幾句什麼,復又接起電話,有些歉疚地説:“菀菀,對不起,我這邊有點事,暫時不能過來了,你要不先回宿舍。”

孫菀喉嚨有些發苦,“什麼事情。”

蕭尋猶豫了片刻,卻沒有正面回答,只是説:“菀菀,以後再跟你解釋。”

孫菀左手失望地垂下,無聲地合上手機。

她怔怔地站在人來人往的橋邊,良久,她伸出食指,在欄杆表面的積雪上寫下“Happy new year!”。

不知站了多久,直站到她連骨頭都發冷,她才暈暈沉沉地順着人羣往前方走去。她像浮在人海里的一葉漂萍,人潮往哪裏湧動,她就往哪裏逐流而去。

等到人蹤稀疏下去,她就跟着意識胡亂走。等到她發現周遭越來越冷清幽深時,已經迷失在了什剎海的衚衕深處。

她茫然地在原地轉了個圈,望着四面八方那麼相似的彎道,忽然有種身陷迷津的恐慌。她摘下耳機線,四周瘮人的闃寂如水般湧入她的耳朵裏。她的腿因這陌生的寂靜發軟,身體因寒冷和害怕微微哆嗦着。她掏出手機,慌忙要去撥蕭尋的電話,可是手指剛觸上撥號鍵,又緩緩滑了開去。

這一刻,她明明很想向他求救,卻又抗拒這一想法。

此刻的矛盾,讓她想起不久前,剛剛戀愛的馬蕊説的一番話。馬蕊説,有天她在自習室上自習,外面忽然下起大雪,發短信讓男朋友送衣服給她。那個男孩卻因玩遊戲玩得正在緊要處,拒絕了她的要求。她和他冷戰了一個星期,最後還是言歸於好。但是,每當她再去自習時,都一定不會忘記帶備用的衣服。她坦言,如果哪天再發生這種事情,她寧肯冷死,也不會求救於他。

當時聽完,孫菀還覺得馬蕊有點太驕傲,直到這一刻她才明白,有時候驕傲只是不想讓自己變得更加失望。

深吸了一口氣後,孫菀判斷了下地理位置,壯起膽子往大街的方向走。

寂靜無聲的巷子裏只能聽見自己的腳步聲,以及衣服的摩擦聲。她緊握着拳,快步往前走,然而,她的腦子裏卻不爭氣地開始輪播恐怖片的畫面。

就在她情緒繃到最緊的時候,身後忽然傳來一陣什麼東西墜地的悶響。她猝然頓足,猛地回頭看去,卻什麼都沒有。

她大叫一聲,再也顧不上什麼驕傲不驕傲的,一邊拼命往前跑,一邊手忙腳亂地撥蕭尋的電話。

耳邊不斷響着她急促的呼吸聲和電話忙音,那段路,她像跑了一個世紀,她心底最後一點希望的光芒,因冰冷機械的“您撥打的號碼暫時無人接聽”而徹底熄滅。

她大口大口呼着氣,心像吸進冰雪一般冷。

她全然忘記了害怕,不自覺地放緩了腳步。她強忍着酸楚撥通了厲婭的電話,幾聲音樂後,那端傳來厲婭的聲音,“改變主意了。”

孫菀眨了一下眼睛,一線眼淚滑落,“婭婭,我迷路了。”

“你怎麼會迷路?蕭尋人呢?你是不是哭了?你在哪裏,我這就去接你。”

孫菀走到一處白慘慘的燈光下,認了認門牌,向她報了一個生僻的衚衕名。

厲婭那邊靜了好一陣才説:“這是在地安門西路……你儘可能地往大路上走,我這就來接你。”

十幾分鍾後,孫菀終於走到了大街上。她看了下路標,抖着手把街道名發去厲婭的手機上,然後僵僵地站在大街最顯眼的地方等着。

風捲着雪花往她身上打去。雪花模糊了路面上的車輛和五色的燈光。這一切映入她蒙朧的淚眼裏,扭曲失真得像電影裏的蒙太奇鏡頭。

深夜的北京凍得人四肢發僵,她對着手呵了口氣,等到搓熱了之後又貼在臉上。

街道上,偶爾有出租車閃過,但都是滿客狀態。她對此不抱希望,遂低下頭,機械地跺着麻木的雙腳。

就在她快要凍得失去知覺的時候,身後忽然傳來一個低沉的男聲,“孫菀!”

她愣了一下,以為自己聽錯了,繼續跺着腳。於是,一聲更加洪亮的“孫菀”傳來。她訝異地回頭,只見一個穿着黑色大衣的男人冒雪立在她身後,他微鎖着眉,神情複雜地看着她。

孫菀辨了好一會兒,等到他的眉目更清晰地映在她眼底時,才動了動凍得有些發青的嘴唇,難以置信地呢喃道:“卓臨城。”

她眼眶一熱,一股暖流從她心底湧向僵冷的四肢百骸,怔怔地望着他清雋的容顏,七上八下的心一點點安定下去。

卓臨城遠遠地嘆了一口氣,快步走上前接過她手上的傘,毫不遲疑地握住她的手,將她往車子那邊帶。

“手怎麼這麼冷?”卓臨城的手緊了緊,“為什麼不站在一個背風的地方。”

孫菀訥訥地望着自己被他緊握着的手,彆扭地想往回抽,偏又不敢動,生怕輕輕一動,會讓這一舉動顯得更加彆扭。

正值胡思亂想之際,冷不丁被他這麼一問,她只好囁嚅地答道:“我怕你們找不到我。”

卓臨城頓住了腳步,“下次別這樣,我一定可以找到你的。”

孫菀輕輕哦了一聲,暗想,他這話説得也太大了,有錢人是不是總以為他們什麼都可以做到啊?他又不是GPS定位系統,更不是谷歌地圖,憑什麼把話説這麼滿啊?

他牽着她繞到副駕駛室前,把門打開,簡單利落地吩咐説:“上去。”

孫菀扒拉着車門邊框,有些猶豫地想,貌似這個位置不是她該坐的吧?她卻不敢推拒,以免他覺得自己太多事。

車裏的温暖很快就驅走了她身體裏的寒意,連打了兩個噴嚏,她尷尬地用手捂着嘴看他。他目視前方,一手掌着方向盤,一手抽了兩張紙巾遞給她。

孫菀接過説:“謝謝。”又問:“婭婭怎麼沒來。”

“那邊總要個人主持局面。”

她哦了一聲,將臉埋進紙巾裏。

卓臨城透過車鏡看了她一眼,打開音樂,陳奕迅低緩富有磁性的聲音傳了出來,是一首放了一半的《好久不見》。

孫菀默默聽着,歌裏物是人非的意境讓她有些傷感。她懨懨地將頭靠在車窗上,半閉着雙眼出着神。

兩首歌剛唱完,飛馳的車子驟然停了下來。

孫菀茫然坐直身體,“這麼快就到了。”

卓臨城下車,繞到她那邊打開車門,“沒有。先下去吃點熱的驅驅寒。”

孫菀見他態度堅定,沒有拒絕,慘白着張臉,勉強一笑,“謝謝。”

江南菜館裏,卓臨城很快點好幾道口味清淡的養生菜,又點了兩盅蔘湯。

等菜期間,卓臨城的手機響起,他看了一眼來電號碼,把手機遞給孫菀。

孫菀看見“厲婭”二字,忙不迭對那邊説,她已經被卓臨城接到,讓她們幾個放心。

掛完電話,雅間裏頓時靜了下來。

孫菀有些無所適從。不知道為什麼,在卓臨城的面前,她總有一種嚴陣以待的感覺。

她暗暗後悔剛才沒有拒絕他的邀請,正準備找個什麼話題和卓臨城聊幾句,他對她做了個手勢,起身朝外間走去。

孫菀鬆了口氣,撐着下巴,安心地喝起檸檬水來。

他走後不久,侍應生就將菜接連端了上來。餓了一個晚上的孫菀眼巴巴地看着桌上的菜餚,又不能先動筷子,一時鬱悶。

幾分鐘後,卓臨城挾裹着一股寒氣走了進來,將一盒感冒藥推到她面前,“先把藥吃了。”

孫菀的心狠狠暖了一下,卻只是不動聲色地垂下雙眼,一言不發地接過藥,剝開兩粒藥丸吞了下去。

卓臨城指着她右側的蔘湯,“趁熱喝,出點汗就好了。”

孫菀不無感念地拿起湯匙,埋頭喝起湯來。

再回到車裏時,孫菀已經被美食和湯水滋潤得容光煥發。再聽陳奕迅傷感的聲音時,似乎都找不到先前那種悽楚的心境了。

她靜靜望着窗外的街景,忽然覺得哪裏不對,於是側臉向正在開車的卓臨城問:“那個……為什麼開這麼慢啊。”

他氣定神閒地開着車,漫不經心地答道:“在下雪啊。當然要開慢點。”

“可是……”孫菀百思不得其解,“現在雪已經下得小多了,你剛才明明開得很快。”

卓臨城半晌沒有出聲,感覺孫菀還在用求知的眼神看她,轉過頭,嘴角輕輕一勾,“你很趕啊。”

孫菀被他一句話堵了回去,“沒有……不趕。”

車是他的,愛怎麼開是他的事,她真沒意見的。

她並不知道,一個女人要多不解風情,才會問出那樣的蠢問題。他不過是想一起待得久點,再久點,一如她和蕭尋在一起時的心境。

趕到萬乘時,厲婭正在唱歌。見了他們,她連忙擱下話筒上前噓寒問暖。

馬蕊和江明珠湊上前,拍了拍孫菀的肩膀,“沒事兒吧。”

孫菀搖了搖頭,“沒事兒,虛驚一場。”

馬蕊將她挽到沙發上坐下,支使着江明珠,“快去給她點首《北京一夜》,讓她好好説説是怎麼誤入百花深處的。”

孫菀坐下後,環顧四周,只見交流區星星點點的燈影裏,還坐着一些衣飾高貴的年輕男女,從他們的舉止裏,不難看出是卓臨城那個世界的人。

厲婭從侍應生那裏取了杯雞尾酒遞給孫菀,轉身走去了卓臨城那邊。孫菀鬆了口氣,目光倦倦地落進不斷晃盪的藍色液體裏。

因孫菀出現的冷場持續了一陣後,一個穿着黑色皮夾克的高挑男子走到舞台區,抓着話筒説:“怎麼都這麼含蓄啊?沒歌了,誰唱。”

一個化着濃妝的年輕女子叫道:“卓少上啊!實力派不上誰上。”

正和厲婭説着話的卓臨城擺了擺手,笑容里居然有了幾分難得的含蓄。

江明珠在一邊小聲地説:“真看不出來啊,卓臨城還是一能唱的主。”

一個離她們很近的短髮女孩忍不住説:“那是必須的啊。別看他現在這麼深沉的,十六七歲的時候,他也組過樂隊、去過拉薩,是再典型沒有的文藝小青年。”

“看不出哦……”馬蕊接腔,“他受什麼打擊變現在這樣了。”

“嘁!”那女孩擺出一副不能與她溝通的樣子,説了一句很經典的話,“長大了唄。”

正準備喝酒的孫菀,冷不丁地就笑了出來。

慢慢啜完杯中的酒,孫菀趁無人注意,起身走出了滿室的流光溢彩。

那酒的度數雖然很低,卻也燒得她頭腦有些發暈。

她沿着華光璀璨的圓弧形長廊一直往前走,直到轉進一個透明的露台,耳邊再也聽不見任何喧囂嘈雜聲,浮躁的心才安定下來。

她用力推開一扇窗,一股冷風捲着幾片雪花落在她的臉上,那點寒意落進這粉雕玉砌的温暖華邸中,瞬間軟化成一點愜意的清涼。

孫菀仰着臉,靠着欄杆,目光迷茫地看着外面幽暗的夜幕,以及城市上空的燈光海。

正出着神,身後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她愕然回首,看到正低頭點煙的卓臨城從轉彎處走了進來。

她的心提了提,擠出笑容,“嗨……”

他抬頭見她,愣了一下,隨即掐滅了指間的煙火。

“你……來抽煙啊?”孫菀沒話找話地説。

他走向她對面,淡淡説:“你呢?來看夜景。”

孫菀嗯了一聲,“其實你不用滅掉煙,我不介意的。”

他沒有回答,極目遠眺着前方,良久,指着他身邊的位置説:“這個位置看夜景最好。”

言下之意就是讓她過去。孫菀怔了怔,沒有挪步,“為什麼。”

他抬腕看了眼時間,“過來,你就知道答案了。”

他的話有一種蠱惑人心的魔力,孫菀果真就往他那邊移去,剛走到他身邊,只聽不遠處爆出砰的一聲巨響。她嚇得掩住耳朵,下意識往他那邊縮了縮。她眨着眼睛,循聲往窗外看去,只見半空中綻開了三朵碩大的銀色煙火。只一瞬間,那三朵煙花就化成點點銀沙從半空中墜下。

“還是這麼膽小。”他輕笑出聲。

他話音剛落,半空中又綻開一大片煙火,那些煙火如流星般緩緩下墜,在夜空中劃出一道道光亮的痕跡。

孫菀無暇計較他的話,將耳邊的手搭在欄杆上,踮起腳張望,“真美!”

“每年這個時間,對面都有半個小時的煙火表演。”

孫菀目光瞬也不瞬地望着那邊,失神地接腔,“去年這個時候,我在電影院看了王菲的《大城小事》……”

後半截的話卻被她咽回了肚子裏。

卓臨城接過她沒説完的話頭,“電影結尾,王菲和黎明也在類似的地方看煙花。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像站在電影裏。”

“你怎麼知道。”

孫菀猛地回過頭朝他看去,卻險些撞上他近在咫尺的臉。他温熱的呼吸就撲在她臉頰邊,激起她一陣戰慄。她下意識屏住了呼吸,耳尖猝不及防地紅了。

他低頭凝望着她的眼睛,那樣的目光,讓孫菀猝然憶起那個如在夢中的親吻,這個聯想像塊烙在神經上的烙鐵,她的額角不自禁地一跳,連帶着睫毛也顫抖了起來。

不知為什麼,她有點想逃跑,可是理智拖住她的腳,並想到了一個體面的離開的理由。她擠出一個生硬的笑臉,“聽説你唱歌很好聽,等會兒唱一首好嗎。”

他的目光深沉得像最暗的夜,但那夜裏偏又燃着熾熱的光,“好。”

孫菀不敢與他對視,聲音有些發抖,“唱什麼?不如我去給你點。”

想了一會兒,他湊得再近些,低低地在她耳邊説:“《偏偏喜歡你》。”

不遠處又傳來焰火轟然炸開的聲音,孫菀的心隨那聲音劇烈地顫了顫,她用比他更低的聲音説:“好……我、我這就去點。”

説完,她轉身匆匆往包廂跑去。

孫菀剛在包廂坐定,安靜了一整晚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她拿起一看,竟是蕭尋。愣了愣,她還是接起了電話。

“菀菀,睡了嗎?”電話那端,蕭尋的聲音透着些疲憊。見孫菀不答,他幽幽嘆了口氣説:“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其實很想你,也很想陪你過節。”

孫菀眼圈頓時紅了,她走到一個僻靜的角落,吸了口氣問:“怎麼有汽車聲,你在哪裏。”

“我在……豆腐池衚衕。”

孫菀眼前一亮,“我記得那裏離鼓樓不遠。”

“很近,這裏看得到鼓樓的樓尖。”

孫菀看了眼時間,飛快地説:“還有十五分鐘就到十二點了,如果你能在十二點前趕到鼓樓,讓我和你一起聽到今年的跨年鐘聲,我就不生你氣了。”

那邊傳來蕭尋果決的聲音,“好,你等我!”

那邊電話剛掛,孫菀連跟厲婭告別都來不及,抓起包,飛快地往樓下跑。

萬乘離鼓樓不過兩站路,如果他們同時往一個地方跑,不是沒有可能在跨年鐘聲響起前碰上的。

孫菀越想越激動。這一刻,她不想再去計較他對她的冷落,她對他的愛足夠寬恕他的一切過錯。她不顧一切地在雪地上狂奔,獵獵寒風像刀片般割在她的臉上,大雪幾乎矇住她的雙眼。

她一腳深一腳淺地在積雪裏跋涉,心裏只有一個名字——蕭尋。

她跑得那樣急迫,好像稍一遲疑,他們就要從彼此的生命中錯過一般。

當她彎着腰,站在鼓樓前大口喘氣時,秒針剛好快要靠近零點。

她一眼就從廣場前的人羣裏找到身穿米色大衣的蕭尋,與此同時,她的手機也響了起來。

她強忍着內心翻湧的激動,按住胸口,接通電話,“蕭尋,回頭。”

遠處,蕭尋愕然回首。彼此視線對接的一瞬,雄渾悠揚的鐘聲在他身後的紅牆朱欄上響起。

沒有片刻遲疑,他們都朝着對方跑去,緊緊相擁的一瞬,幾乎聽見彼此靈魂碰撞的聲音。

片刻後,孫菀掙開他的懷抱,抬頭仰望着他。一個多月未見,她險些不敢認他了。他瘦得眼窩深陷,膚色透着久不見日光的蒼白,明晃晃的燈光下,可見他下巴上多出的點點胡揸,乍然看過去,孫菀有種看到三年後的蕭尋的錯覺。

但是那種陌生感只一瞬就消失了,她再度將頭埋進他胸口,他亦緊緊箍了箍她。她的身體被他的骨頭硌得發痛,她的心卻更痛,她強忍着沒有流淚,喑啞着聲音説:“蕭尋,你老了。”

蕭尋鬆開她,抬起她的下巴,看不夠地看着,“我剛剛也懷疑自己有幾年沒有看到你了。”

孫菀用食指沿着他的面部輪廓撫摸,含淚笑説:“好在還是這麼帥……”

蕭尋低頭封住她的嘴唇,彼此的唇舌前所未有地熱烈交纏着。這時,她忽然從他的衣服裏嗅到了一絲醫院消毒水的味道,以及一點……煙草的味道。她正欲開口詢問,卻被他更加激烈地堵了回去。

孫菀頭暈目眩地抱着他的腰,僅剩的那點不專注就地陣亡。

次日,正在宿舍洗衣服的孫菀,忽然由消毒液的味道聯想到昨夜蕭尋身上的味道,她心裏覺得詫異,繼而又開始好奇——為什麼蕭尋會深夜出現在鼓樓附近?

她越想越覺得可疑,忍不住抓起手機撥了過去,可是連撥了兩遍,蕭尋的電話都處於無人接聽的狀態。

她的情緒頓時就亂了。這段時間來,她真的受夠他不接電話的冷落了,擔心他們好不容易重燃的愛情如曇花一現般凋落。人生頭一次,她失去了理智,像所有無理取鬧的女孩那樣,一遍又一遍地撥着他的電話。

就在她幾乎要放棄的時候,電話居然通了,她忐忑地叫了聲:“蕭尋……”

那邊卻傳來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他不在,我是他室友。”

“可是,他的手機為什麼會在你手裏。”

“他去醫院了,走得急,忘記帶手機了。我看你電話打得急,擔心有事,所以冒昧幫忙接了。”

孫菀心緊了緊,“醫院?他去醫院幹什麼。”

“去看他媽媽。他媽媽這兩天情況不太好。”

孫菀的心驟然沉了下去,“他媽媽怎麼了。”

“你不知道嗎?他媽媽癌症晚期,正在鼓樓醫院那邊住院。”

孫菀眼前一陣暈眩,手心裏居然冒出冷汗,她強作鎮定,“請問,她媽媽是什麼時候來北京的。”

“好像是半個月前吧?我也記不清楚了。”對方的聲音裏開始透着些許不耐煩。

“哦,”孫菀久久地發着愣,好半天才輕輕説了聲“謝謝”,輕輕放下手機。

她緩緩滑坐在椅子上,良久,機械地抓起手機,發了一條短信到蕭尋的手機上:蕭尋,我要見你,回來後務必給我回電話。

傍晚,孫菀終於接到了蕭尋的電話。

她第一句話便説:“蕭尋,在你心裏,我到底是你什麼人。”

蕭尋顯然已經從室友那裏知道了孫菀的憤怒所來為何。他聲音枯澀地説:“菀菀,你聽我説……”

“好,你説,我要聽你説,為什麼阿姨癌症晚期這麼大的事情,你都不告訴我?我作為你的女朋友,直到今天才從一個陌生人嘴裏聽到真相,會不會有點太可悲。”

“我不想讓你擔心。”

孫菀怒極反笑,“那你就不怕我寒心嗎。”

“菀菀,你冷靜一點。”

孫菀搖了搖頭,忍着鼻根處的酸楚,“我不想聽這些。告訴我,阿姨在哪個病房,我要去看她。”

電話那邊傳來久久的沉默。

孫菀的心在那沉默中一點點碎開,她緊緊握着手機,直到指節發白,“蕭尋,你為什麼不讓我去看阿姨。”

蕭尋倦倦地説:“因為,有的事情,我不想讓你面對。我很累,不要再逼我了,好嗎。”

孫菀吸了吸鼻子,“蕭尋,我忽然想知道,在你看來,什麼是愛情。”

不待他回答,她已經情緒激動地詰問道:“是春日裏一起看看花,夏日裏一起吹吹風,秋日裏一起散散步,冬日裏一起踏踏雪?不,蕭尋,我從不覺得這就是愛情。你可能不知道,我是看武俠小説長大的孩子,我一點都不喜歡瓊瑤筆下寫的那種愛情,更不希望我的男人以為我只能活在一簾幽夢裏。我心目中的愛情,是像喬峯和阿朱那樣一起同歷風雨,生死相許;是郭靖和黃蓉那種‘生,我揹着你;死,我揹着你’的不離不棄。我不怕面對什麼困苦,只怕你對我有所隱瞞。”

很久很久,那邊才傳來一句意味複雜的嘆息,“菀菀,那是你的愛情。我的愛情,不是這樣的。”

那時候,孫菀並不知道,有一種男人,他們不需要女人進化成雅典娜,陪他們一起面對世界毀滅,更加不需要女人像梁紅玉那樣為他們拋頭顱、灑熱血,他們只需要女人像藤蔓樣依附於自己,在他們頂天立地的時候,表演怯、懦、哭的柔弱。

這種男人的愛情,不是相濡以沫,不是同歷風雨,更加不是生死相許,而是垂憐,是疼惜,是一切足以印證他們強大的佈施。

如果孫菀早些知道這點,也許就不會越錯越多,越走越遠。

掛掉電話後,孫菀做出了一個決定。她在超市買了一個果籃,打車直奔鼓樓醫院。

孫菀趕到醫院時,已是華燈初上的時分。

孫菀費了好大一番周折,這才問清蕭母的病房號。她繞過重重回廊,穿過層層花園,終於找到一棟舊樓。

她望望高高聳立的新住院大樓,又看看眼前這棟年久失修的舊住院樓,一點酸楚漫上心頭。

正自怔忪,她遠遠見蕭尋的繼父拿着一沓化驗單和繳費單從對面走來,半年不見,他的脊背越發佝僂,蒼老憔悴得讓孫菀有些不敢認。他一邊嘆氣,一邊唸叨着什麼從孫菀身邊擦過。

孫菀連忙叫住他,他見是她,渾濁的眼裏閃過一絲意味不明的尷尬,他訕訕地打了個招呼説:“小孫來了。”

孫菀快步走近他,“叔叔!真對不起,我本來應該早點來看看阿姨的。”

老人家連説無妨,在前面引路,將孫菀帶到了三樓一個多人病房裏。

剛一走進病房,孫菀就被濃烈的消毒水味和一股噁心的病氣、煙氣、騷氣燻得幾欲作嘔,眼前,一個不足20平米的房間裏竟然安排了八個牀位,每個牀位病人加陪護少説三口人,因為近日連天大雪的緣故,病房裏的地板上沾滿了濕漉漉的泥腳印。

孫菀蹙了下眉,隨着蕭尋繼父一起走到病房的最角落處。順着他手指的方向往牀上看去,孫菀不禁倒吸了口冷氣:這居然是蕭尋的媽媽?

和一般癌症晚期病人瘦骨嶙峋的樣子不同,蕭尋媽媽渾身都浮腫了起來。此刻,半昏迷狀態的她渾身打着冷戰,額頭上、臉上不斷往外冒着冷汗。

孫菀痛心地問:“怎麼會這樣。”

蕭尋的繼父用極蹩腳的普通話艱難地説:“醫生説她腎積水嚴重,給她打了幾天針,誰知道打完,她反而發起高燒來,一直退不下來。今天蕭尋找醫生理論,醫生又説她是輸液反應。”

孫菀接過蕭尋父親手上的化驗單和繳費單一看,除了杜冷丁、脂肪乳、白蛋白等常規藥外,還有一種特別昂貴的特效藥,按照藥價計算,住院一天的費用,只怕要耗費他們家半個月的收入。

見蕭尋的繼父端來熱水準備給蕭母擦身體,孫菀心情複雜地接過毛巾,悉心替她擦了起來。

眼見蕭尋媽媽身上的冷汗擦了一層,新的一層又接着往外冒,一向淡定的孫菀有些崩潰,“都這樣的狀況了,醫生為什麼還是不聞不問?為什麼還要掛一點用都沒有的鹽水。”

老人家嘆了口氣,禁不住埋怨道:“小孫,你是不知道找醫生有多難啊。今天天明我就去找醫生了,醫生開單子讓我帶她照黑白B超,結果片子照完,醫生説黑白的看不清,又讓我們補錢照彩超。等了一上午,輪到我們的時候,照彩超的醫生又説我們的單子出了問題,他不明白為什麼主治醫生會讓站着照片。又讓我們回去找醫生改!好不容易改完、拍好片子。主治醫生又拖着不給看,説讓我們明天去拿結果。可是我掃了一眼,他正在看的片子,號碼還在我們後面好幾十位!”

孫菀咬了咬唇,看着阿姨蠟黃的臉色,“叔叔,要不給醫生包個大點的紅包吧。”

他臉上露出自責懊惱的表情,“不是不想包……沒錢呢……我預備了半年的錢,哪裏想到一個月沒到就花完了。”

他將單子再度遞給孫菀,“你看看,每天都要打出三頁單子,三天兩頭就被催去交錢。説句實話,我現在連明天要交的錢都不知道在哪裏。回去借也來不及!好在蕭尋説可以想辦法……不然……”

孫菀心知蕭尋的實習待遇雖然還算優厚,但一個月的月薪,只怕禁不起這裏一個星期燒的,他一個毫無根基的窮學生,哪裏承擔得起這種經濟壓力?

孫菀強忍着心疼問:“蕭尋人呢。”

“好像是去樓上打開水了。”

孫菀問清開水間的位置,起身朝外間走去。

她心情沉重地沿着逼仄的樓梯往上爬着,胸口壓抑得幾乎喘不過氣來。

她輕輕地往開水間的方向走去,不料剛走到走廊的盡頭,就一眼看見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他頹廢地靠在一扇窗户上,低着頭,嘴裏叼着一根煙,黑色的髮絲擋住了他的眼睛。蒼白的燈光下,他瘦削的側臉上寫滿了憂悒、無助與悽惶。

像有什麼狠狠在孫菀柔軟的心上戳了一下,她頓時掩住幾欲出聲的嘴。

她忽然明白了他不想讓她面對的是什麼。

她本能地想掉頭走掉,然而腳底的球鞋卻在她轉身的瞬間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那邊,蕭尋悚然一驚,站直身體,朝她看去。在看清她面目的瞬間,他的表情,像是撞見了鬼。

孫菀張了張嘴,一顆心像從萬米高空墜下。

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聊齋》裏的一個故事:書生娶得了一個傾國傾城的女妖,兩人琴瑟在御,情深意篤。但是書生總是好奇女妖的本來面目,於是在某天灌醉女妖,終於窺見了她醜陋的原形。女妖酒醒後,知道秘密被看破,不顧書生百般挽留、解釋,決然離他而去。

這一瞬,孫菀有了種不祥的預感,覺得蕭尋會像故事裏的女妖般離開她,因為她撞見了他最不願讓她看見的一面。

孫菀幾乎是逃回宿舍的。

一回到宿舍,她就將壓在箱底的存摺翻找了出來,緊緊捂在胸口。

她粗略地算了一下,又將目光落在自己的電腦上。

已經對蕭尋的家事略有耳聞的厲婭忍不住勸説道:“菀菀,不要給他錢,否則你會後悔。”

孫菀完全聽不進她的話,“那就讓我後悔吧。阿姨的狀況,實在太可憐了,我不能坐視不理。”

厲婭沒有再説話,只是悲憫地看着她。

孫菀不甘地又去翻自己的櫃子,末了,她轉向厲婭,“婭婭,你有沒有什麼兼職渠道,能夠讓我很快賺到錢的?什麼我都願意做!”

孫菀知道,厲婭一直混跡時尚圈、演藝圈,早就積累了不少人脈資源,只要她願意,隨時都能給她指一條金光大道。

厲婭指了指她,頗有些無奈地説:“這個人——瘋了!”

孫菀眼巴巴地看着她,“求你了。”

沉默了很久,厲婭回牀上翻出一張名片遞給她,“這是我認的姐姐,我一會兒跟她説説你的情況,你去給她做模特吧。這是來錢最快最及時的——但是,你要做好心理準備,可能會……”

“我知道的!”孫菀沒讓她把話説完,那些尷尬的事情,彼此心照不宣就好,“謝謝你,婭婭。”

第二天一早,孫菀就取出所有的錢,自作主張地去醫院幫蕭尋把費用續上。她不敢面對蕭尋,索性當鴕鳥,只要是他的電話、短信,一概都不接、不看。

下午,孫菀去西城區見了厲婭介紹的章姐。

章姐見了她,二話不説就讓人帶孫菀去更衣室換了比基尼。等孫菀從試衣間出來,章姐像看肉雞一樣打量了下她,隨手拿了張A4紙放進她腿縫中,“站直。”

末了,她點點頭,“儀態還不錯,身材也馬馬虎虎,就是胸小了點。既然是婭婭介紹來的,我就賣她一個面子。”

她轉向自己的助理,風風火火地説:“先去帶她籤個兼職合約,讓Nicole帶帶她。明天先去拍組平面,看看感覺。”

章姐的模特公司雖然不大,資源卻很好。短短幾天內,孫菀就拍了一組宣傳平面,走了一場婚紗秀,輕而易舉地就賺回了蕭媽媽一個禮拜的住院金。

孫菀趁蕭尋不在的時候,又去了一次鼓樓醫院。這次,她不但給蕭媽媽帶去了營養品,還特地給她的主治醫生包了一個豐厚的紅包。

出了醫院,孫菀不禁在心裏感嘆,這名利場上的錢實在是太容易賺了,哪怕是做個邊角餘料,都比常人過得輕鬆。無怪那些美女,個個如過江之鯽往這裏面鑽,打死也不甘被遺忘了。

發完感慨,她在冷風裏敲了敲腦袋,正了下自己的三觀,把那點小小的虛榮心扼殺在搖籃裏。

不知道是不是章姐體恤她,一個禮拜後,孫菀居然接到了一個大車展站車的機會。

第一天站車前,孫菀在化妝間裏不斷向旁邊的專業車模打探各種注意事項,差點沒被那個模特用白眼翻去火星。

化完妝,服裝師送來服裝,一套藍白相間的比基尼,下面配了個可有可無的小短裙。孫菀望着這套工作服,面露難色。雖然這套衣服談不上露骨,但是讓她穿着這樣的衣服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還要接受各種拍照,無疑太超出她的底線了。

她望着鏡子裏被化得濃墨重彩的陌生自己,悵惘地想:怎麼一夕之間,她就被命運推到這麼奇怪的境地來了?

上午九點,孫菀和其他品牌的車模列隊進了展覽館,各就各位站好,開始對着不同媒體、觀展者擺不同的Pose。

不知是因為作為車模的孫菀太欠缺風情,還是她服務的國產車太差,他們這個展台前來的人很少。孫菀樂得輕鬆,但見身旁銷售人員臉色難看,只好把心裏那點竊喜藏了起來。

站了兩個小時後,見這邊實在沒人,無聊的孫菀壓低聲音跟旁邊的銷售大哥攀談道:“吳哥,你説會不會是因為我長得太醜了,所以才沒人來看?你們老闆會不會後悔請我。”

那個姓吳的銷售嘆了口氣,“我們老闆可不管這事兒。”頓了頓,他又瞄了眼孫菀,“再説,有沒有人看車和模特好看不好看,關係不大。今天上午天氣太差,來的人少點兒很正常。不過你放心,下午的時候,看你的人就會多起來。”

孫菀詫異地問道:“為什麼啊。”

他神秘兮兮地指着後面的E5館,“下午的時候,瑪莎拉蒂、法拉利、賓利、蘭博基尼、保時捷都要在後面那個館開展,咱這個館是通往那邊的必經之路,你説,到時候人氣會不會旺?”

孫菀不解地問:“人家看完名車,哪裏還願意看咱們的車。”

“你傻啊?瑪莎拉蒂、蘭博基尼那類車根本不會跟咱一樣請車模吸引眼球,看展的人看完車後就想看美女,到時候,他們肯定會就近來我們館和美女拍照留念……”説到這裏,他湊近孫菀,“我認真看過了,這個館裏的車模,就你真的好看。”

誠如他所言,到了下午,形勢果然來了個大逆轉,清純可人的孫菀被E5館迴流的看展者用“長槍短炮”圍了個水泄不通。面對着閃光燈、照相機、攝像機的掃射,又羞又窘的孫菀僵直地靠在車身上。那一刻,她真覺得自己像個即將就義的戰士!

隨着圍觀的人漸多,一些猥瑣的男人也開始借合影為名對孫菀毛手毛腳,更有甚者,居然拿着手機對着孫菀的裙子下、胸口處拍攝。

有觀者不滿孫菀的僵硬,大聲叫囂着:“換個姿勢啊,S形不會擺啊。”

孫菀羞憤得想當場發飆,可是強烈的職業道德感不允許她做出這種事情。她只得緊緊咬着牙關,小心翼翼地挪開步子,換了個姿勢,一隻手搭在敞開的車上,一隻手輕叉於腰間,身體略微斜靠在車身上。

閃光燈又閃起了新的高潮,一個更加得寸進尺的聲音響了起來,“屁股再翹一點啊!”

孫菀搭在車門上的手緊了緊,指甲幾乎刺進鐵皮裏。她的雙腿止不住地打着冷戰,就像此刻她正踩在刀尖之上。

那個吳姓銷售有點同情孫菀,忙擋在她身前,大聲介紹起這輛車的卓越性能來。

孫菀不動聲色地往他身後躲了躲,緊繃的神經稍微鬆弛了下來,與此同時,她的餘光瞬間捕捉到了一道看向她的強烈目光。她下意識往門口的方向看去,只見着一身正裝的卓臨城在一羣人的簇擁下,正朝她這邊走來。

四目相對的一瞬,孫菀驚愕得睜大了雙眼。卓臨城也是一怔,不禁頓在了原地,他匪夷所思地盯着她的臉,好像在判斷自己是不是產生了錯覺。

孫菀第一反應就是想撫額哀嘆:天哪,這個卓臨城到底是何方天魔?為什麼總是在她最尷尬、最狼狽的時候出現?

卓臨城很快從她的表情中證實自己並非看錯了人。他從頭到腳地將她看了一遍後,抿了抿薄唇,漠然收回眼神,一邊同身側人寒暄,一邊從容不迫地往前走去。

孫菀暗暗鬆了口氣,目送着他往E5那邊走去。

他的腳步剛剛要從孫菀他們前面越過,不知怎的,又停了下來,回頭向她投去了一個凌厲而複雜的眼神。

孫菀一下子讀懂了他的眼神,他在指控她自甘墮落。

孫菀漲紅着一張臉,險些滾下眼淚來。在這種狀況下遇見認識的異性,她本就羞恥得想死,然而這個人非但絲毫不照顧她的情緒,還那麼赤裸裸地用眼神戳她的心。

她揪着顆心看他頓了頓後從她面前走過,就在她的眼淚溢出眼眶瞬間,那個本已經走到E5門口的身影再度頓住了腳步。

片刻後,他毫不猶豫地轉身,快步朝着她的方向走去,忽然揪住一個胖且黑的男人,一拳將他打倒在地上。

人羣裏爆發出一陣尖叫,圍觀的人們迅速散離孫菀身邊。

卓臨城的身後,兩個保鏢模樣的人飛快跟了上來,虎視眈眈地盯着地上那個男人。

卓臨城朝保鏢擺了擺手,上前將那人從地上拎了起來,劈手奪過他的相機,卸下里面的內存卡,舉到他面前。卓臨城目光冷厲地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警告,“下次再讓我看見你做這種事情,你就當着我的面一點點把它嚼爛吞下去!”

説完,他將那張內存卡丟給身後的保鏢,“把它處理掉。”

他餘怒未消地看向呆若木雞的孫菀,良久,面色才漸漸緩和了下來。他走上前,脱下西裝,將之裹在孫菀肩上,不由分説地攬住她的腰往外帶。

身後,傳來小心翼翼的議論聲,“怎麼回事兒?怎麼打人啊。”

“剛才那個男的拿相機拍人家姑娘的胸和裙底,我看到了。”

“哦……那是該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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