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二人進去的時候,那支瑞典樂隊正在調音。底下的粉絲激動得血脈賁張,粗着脖子大喊他們的名字。
孫菀隨卓臨城在卡座裏坐下,看了那羣人一眼,又瞟瞟卓臨城,終於忍不住説:“要不是認識你,我不會相信你是這類熱血青年之一。”
孫菀早前聽説他大學時組過樂隊,只當是玩笑話,直到親眼在他家見到他專門用來存放黑膠唱片的房間後,才相信他確實是一個音樂發燒友。
卓臨城沒有接她的話,徑直吩咐侍者拿出他上次存着的酒,又為孫菀點了果盤小吃,最後自作主張地替她要了一杯蘇打水。
在他點單的當兒,孫菀調出厲婭的電話撥了過去,不料連着撥了兩次,那邊都處於無人接聽的狀態。孫菀只好暫時作罷,沉心看起演出來。
那天演出的氣氛太好,激烈的音樂和沸騰的人羣幾乎將這間酒吧引爆。
卓臨城起初端着玻璃杯,一邊淺啜着裏面琥珀色的洋酒,一邊專注地聽着音樂,漸漸地,他的情緒被氣氛帶動了起來。
他忍不住起身走到孫菀身邊,在喧囂中湊近她説:“我去前面看看,很快就回來。你坐在這裏等我,不要獨自去別的地方,不要和陌生人説話。”
孫菀無辜地睜大了眼睛,善解人意地説:“你去吧。”
卓臨城走了以後,孫菀百無聊賴地吃着爆米花,喝着蘇打水。她有一個怪癖,但凡處在陌生而不安的環境裏,就喜歡用不停吃東西和不停喝水來緩解心理上的不適。
等到爆米花吃膩,孫菀掏出手機,見厲婭還沒有回電。她估摸着她一定在忙,只好將酒吧地址名稱發過去,讓她見信後趕快過來。
發完短信,她雙手撐着下巴,目光迷離地望着遠處光怪陸離的光線海。舞台上升起了紅色的煙霧,煙霧的一角里,一個面目模糊的金髮美女正在拉着大提琴,她的神情悽豔冷厲,像是海上的女巫。孫菀固然不喜歡搖滾樂,但眼前這奇趣的感官讓她覺得不虛此行。
孫菀正出着神,身後忽然有人彬彬有禮地喚道:“小姐……”
孫菀回頭看去,見先前那個侍者抱着酒水單,禮貌地看着她,“我們酒吧最近有滿額送酒水的活動,你們這桌的消費滿額了,請您看看需要點什麼。”
孫菀順手接過那本暗紅色的酒水單,一邊翻看一邊問:“隨便什麼都可以嗎。”
侍者用手指了指幾個大的區域,“這幾頁的都可以免費贈送。”
孫菀嫌蘇打水喝得寡淡,遂自作主張地指着“長島冰茶”説:“那就來兩杯這個茶吧。”
那位侍者表情怪異地説:“您……確定是要兩杯長島冰茶嗎。”
在得到孫菀的肯定答覆後,他禮貌地抱着本子走了。
很快,兩杯色澤紅潤通透的飲料放在了桌上。
孫菀見它顏色醇厚,忍不住抓起來小啜了一口,那飲料入喉很温潤,味道有點酸、有點甜,又有點紅茶的苦澀,等到冰涼的液體從咽喉裏滑過,口腔裏又多了絲淡淡的酒氣。
儘管孫菀很喜歡這種層次豐富的味道,但因為嚐出有酒精成分在裏面,她不敢貪多,喝了幾口後就隨手放在了一旁。
樂隊的演出很快結束,那支樂隊下台後,人羣裏的高温漸漸退潮,卓臨城也回到了卡座。
他似乎有點累,額角冒着點汗。孫菀體恤地遞了張紙巾給他。
卓臨城指着面前的紅色飲料問:“這是什麼。”
“紅茶,酒吧送的。”
卓臨城點點頭,端起那杯飲料一飲而盡。
“累了吧?我們是不是該撤了。”
卓臨城輕輕拭去額角的汗,正準備點頭,忽然神色一凜,“你確定剛才我喝的是紅茶。”
孫菀疑惑道:“難道不是。”
卓臨城苦笑了一下,“我可能開不了車了。”
“為什麼?”孫菀更加不解。
“剛才喝太急,現在才品出來,這是伏特加、朗姆、龍舌蘭、杜松子、紅茶兑出來的。”
孫菀瞠目結舌地看着面前的“紅茶”。
上述四種酒混在一起,後勁會有多大,不用他提醒,她也知道。聯想到剛才那個侍者的表情,她知道自己可能錯把烈性雞尾酒當茶飲了。
卓臨城見她一臉自責,温言細語地説:“不要緊,這點酒還喝不倒我。我們走吧。”
卓臨城起身時,腳下虛晃了一下,險些跌坐回沙發。孫菀緊張地朝他看去,見他脖子以上的部分漸漸透出酒精燒出的那種酡紅來。
卓臨城端起孫菀還未喝完的蘇打水,喝了幾大口。定了定神後,他拿起大衣,帶着孫菀朝門外走去。
出了酒吧,外面夜風一吹,卓臨城的腳步就更不穩了。
孫菀見卓臨城臉色發白,神情痛苦,知道是酒性見風擴散,忙主動跑到馬路上去攔出租車。
片刻後,一輛等生意的出租車就停在了孫菀面前。孫菀上前扶住幾乎站立不穩的卓臨城,將拉帶拖地將他弄進出租車裏。
孫菀坐進副駕駛,長噓一口氣後問卓臨城要去什麼地方。
卓臨城頭靠着車窗,悶聲報了地名,然後再不説話,背對着她,似乎睡着了。
孫菀一聽地名,知道他要去上次那家酒店,於是把詳細地址告訴師傅。末了,孫菀拿出手機,又準備撥厲婭的電話。電話剛撥出去,她忽然憶起厲婭最近正在拍戲,搞不好是在拍夜場,所以才一直沒有音訊。她果斷摁了電話,寫短信叫她帶點解酒的東西來酒店照看卓臨城。
出租車在積了薄雪的南二環上走走停停,開了半個多小時才到那家酒店樓下。
孫菀叫了卓臨城幾聲,見他不答,便越過椅背,伸手推他。見他還是紋絲不動,孫菀只好下車,打開他那邊的車門,拉着他的胳膊晃,“卓臨城,到了,下車。”
卓臨城這才有所感覺,輕輕拿開孫菀的手,一言不發地坐起來,愣了一會兒,緩緩下了車,合着雙眼,站在雪地裏深深吸着氣。
孫菀有些憂心地問:“你這樣……要我送你上樓嗎。”
卓臨城睜開雙眼,回頭看着她,透亮的眼睛裏閃過一星光芒,他嘴唇動了動,良久才艱難地説:“不用。你回去吧。”
孫菀猶豫了一下,沒有立刻上車。這時,出租車司機探頭出來問:“走不走啊?我的表還開着呢!”
卓臨城背對着孫菀,輕輕揮了一下手,徑自往台階那邊走去。
孫菀這才拉開車門,坐了上去。
孫菀這邊剛説完自家地名,那邊,正在上台階的卓臨城腳下一陣踉蹌,猝不及防地摔倒在台階上。孫菀緊張地扒着車窗往外張望,見他靜靜躺在雪地上,似乎沒有要起來的意思,慌忙從包裏掏出錢,“師傅,停車,我要下。”
付完車錢,她拉開車門,快步跑到卓臨城身邊,蹲下身子一邊拉他一邊説:“起來,不要在這裏睡着了。”
卓臨城身體動了一下,睜開迷濛的雙眼,定定看着去而復來的孫菀,半晌沒有出聲。
孫菀藉着燈光一看,才發現他的手掌已經被磕破,滲出一片血跡來。孫菀見狀,眉一皺,趕緊從包裏拿出濕巾,輕輕在他掌心上擦拭起來。傷口猝然被擦拭,疼得卓臨城直抽氣。孫菀條件反射地抓起他的手,輕輕在他傷口處吹了幾口氣,同情地問:“很疼吧。”
她渾然沒有察覺此時卓臨城眼中的醉意已經消了大半,正抿唇凝視着手忙腳亂的她。孫菀見他不説話,不禁抬頭往他臉上看去,幾乎與此同時,他温熱的雙唇輕輕地含住了她的下嘴唇。
孫菀腦中轟然作響,本能地伸手推他,然而雙手卻被他一手緊緊握住。他一手將她的雙手牽到自己胸口,一手扳着她的腰,將她牢牢禁錮在自己的懷裏。他火熱的雙唇伴隨着輕微的喘息移到她的鼻尖、眼睛、眉骨、額頭,最後落在她濃密的頭髮裏。
孫菀因他熱烈的吻而渾身顫抖,抵在他胸口的雙手漸漸失去了力量。
他的嘴唇和下巴在她的長髮裏反覆摩挲着,那股屬於他的、越來越烈的香氣像一條蛇,纏着她將她往黑暗和窒息裏拖,她像溺水般大口呼吸着掙扎,但那掙扎卻一點點微弱下去。
他的唇在她額上停留了幾秒,又一次落在她唇上。他在黑暗裏深深凝視着她的迷離的雙眼,加重力氣,用唇舌廝磨着、舔咬她的唇瓣。
孫菀呼吸着他的呼吸,胸腔下的心臟在他的氣息裏狂亂地跳着,她的身體被他的炙熱灼燒得綿軟無力。她狼狽地往後仰着脖子抵抗,他就勢將她放倒在自己懷裏,一手緊緊環抱着她,一手用食指在她潮濕彤紅的唇上反覆摩挲。
孫菀的腦子因他過分温柔的舉動暈成一鍋糨糊,她的理智讓她想哭、想罵、想叫,但是身體深處湧來的陌生情潮卻將她往沉淪的最深處捲去。他低下頭,用很低柔很低柔的聲音蠱惑她,“放鬆一點,張嘴。”
她像是被他帶着酒氣的呼吸灌醉,緊緊閉着雙眼,紅着臉往外躲。他輕輕扳過她的臉,試探着將食指放入她的唇齒間,輕觸着她的舌尖。
又癢又麻的感覺讓孫菀渾身緊繃,她報復性地咬住他的指尖。他顫了一下,抽回手指,再一次尋到她的唇吻下。他舌尖滑入她嘴中,舔舐着她的唇齒、舌頭,動情地呢喃道:“抱我、抱着我。”
他急促的呼吸像一場暴風雨,她的心在他掀起的驚濤駭浪裏急劇起伏,她恨不得生出無數隻手,找個東西牢牢抱住。在得到他的指令後,她急切地伸手抓住他大衣上的腰帶,似嫌還不穩妥,復又伸開十指,緊緊揪着他的腰。他將她摟得更緊,似要與她合二為一,他聲音喑啞地循循善誘道:“吻我,像這樣……”
他糾纏着她的舌頭往下吸吮,像要將她整個人吞下去。孫菀着了魔一般將雙手攀附在他的脖子上,生澀地回吻起他來。他們的唇緊緊粘在一起,舌頭綿密地糾纏、再糾纏……然而這個吻最終結束在刺耳的重物墜地聲中。
他們猝然睜開雙眼,回頭往台階下看去,只見還穿着民國戲服,連妝都未卸的厲婭正難以置信地看着他們,機械地搖着頭,渾身劇烈地打着戰,好像此刻他們是光裸着的。
良久,一聲洞心駭耳的尖叫從她口中逸出,她面容扭曲地蹲在了地上。
她的腳下,一隻保温杯骨碌碌地朝路面上滾去。
孫菀被她的尖叫嚇得打了個激靈,剛剛才意識到自己和卓臨城做了什麼,臉色驟然白了。她的肩瞬間垮了下去,像背架上無形的枷鎖。她羞窘地咬住唇,十指重重地摳進地下的積雪裏。
卓臨城拉着孫菀從地上起身,遙遙看着厲婭,很久才説:“厲婭,對不起。”
他的聲音很輕,卻像一道鞭子打在了厲婭身上。厲婭劇烈地抖了一下,含淚起身,快步跑上台階,站在他們下面兩級的位置,仰頭説:“我不要聽這個,你知道的,我從一開始就怕聽你説這個。”
卓臨城向她臉頰的方向伸出手,最終又緩緩放了下去。他靜靜看着她,負疚地説:“對不起,我愛的人不是你。”
厲婭的眼淚將她臉上的脂粉衝出溝壑,她自知狼狽,連憤怒的底氣都沒有,哀哀地問:“那你為什麼還要和我在一起。”
不待他回答,她電光石火般找到答案,指向孫菀,大聲詰問:“因為她對不對?你喜歡她……你居然喜歡她。”
見卓臨城並不否認,她重重抽噎了兩下,抬手拂去臉上的淚痕,“我真蠢,生日那天我就該猜到的……”
她恍然在原地站了半天,忽然尖刻地叫了起來:“可是為什麼偏是她?她有什麼好?你為什麼寧願喜歡一個讀到高中都不知道穿文胸的笨女人也不喜歡我。”
一旁,孫菀如同被重重抽了一個耳光,目瞪口呆地看着厲婭,小腿因恥辱發起抖來。她緊咬的唇上,一絲血痕沁了出來。她忽然不想再站在這裏,覺得今天晚上的事情一定是一場噩夢,從噩夢中醒來的最好辦法就是離開。
她木然掙脱卓臨城的手,踉蹌地歷階而下,剛走到馬路上,身後就傳來卓臨城緊張叫喚她的聲音。
她頓下腳步,沒有回頭,厲聲説:“不要叫我!”
她掩住耳朵,一行熱淚無聲地滾了下來。
一輛出租車停在她朦朧的視線裏,她無比狼狽地拉開車門,落荒而逃。
孫菀關了手機,在屋子裏悶了幾天,直悶得眼窩深陷,面色蒼白。
她像一隻鴕鳥埋首在沙裏,既不敢面對厲婭,又沒臉面對蕭尋。她將自己那晚的亂性歸咎於酒精。她把百度上有關長島冰茶看似温和,後勁極大的評論看完,一直蜷縮着的心才略寬了些。
黎美靜見她每天縮在家裏,一副病懨懨的樣子,老辣而刻薄地指出,“那天你急匆匆出門後,是不是遇到什麼事情了?我看你最近哪裏都不對勁,説你生病,卻沒見你咳嗽鼻塞發燒,説你沒病,又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整個臘月裏只見你早出晚歸,該不是夜路走多撞邪了吧。”
孫菀想着卓臨城的臉,咬牙切齒地説:“是啊,我是撞邪了!”
除此之外,她再找不到更合理的理由來解釋,為什麼會把自己推進背叛友情、背叛愛情的深淵。
在家裏煎熬了七天,孫菀到底忍不住開了機,此起彼伏的短信鈴聲持續了一分多鐘,看着不斷交替的“蕭尋”“厲婭”,她的一顆心幾乎被內疚擰出血來。
未等短信鈴聲落下,她神經過敏地將手機遠遠丟在了牀角,將頭埋進衾枕裏。大腦裏天人交戰數百回合後,她猶豫着打開了最近一條來自厲婭的短信,入目是一行極簡短的話:什麼時候不想當鴕鳥了,打電話給我,我們談一談。
孫菀捧着手機,乾涸的眼窩裏泛出點淚光。
她不敢打電話給厲婭,折中地發了條短信,約她在A大附近的星巴克見面。
孫菀抱着一顆被潑咖啡、甩耳光的心,準時去了約好的星巴克。她原以為自己去得夠早了,不料厲婭去得比她更早。
她靜靜坐在角落的大幅窗玻璃下,穿着一件白色的皮草。皮草是很容易被穿出暴發户氣質的東西,但厲婭駕馭得很好。不同於那晚,她今日化了淡而精緻的妝容,整個人顯得既明豔又貴氣。
孫菀拉開她對面的椅子,忐忑地坐下,雖然見慣了她的美,但還是在她的容光下自慚形穢了一把。
厲婭眯着眼睛久久凝望着孫菀,嘴角漸漸勾起一絲似是而非的苦笑,“你愛上他了。”
厲婭口中的“他”讓孫菀尾指輕輕一跳,她垂着頭,屏住呼吸搖頭。
不等厲婭再開口,孫菀連忙將卓臨城請她做人物專訪的事情一五一十道來,又再三強調,他們那天晚上都有些喝高了。
厲婭直勾勾地盯着她,“根本就沒有人物專訪這回事。他不過是在跟你玩皮格馬利翁遊戲而已,你居然真的就一頭栽了下去。”
孫菀一愣,微微張開嘴,難以置信地看着厲婭。
“你看過赫本的《窈窕淑女》嗎?高貴的語言學家愛上了貧賤粗俗的賣花女,就像塞浦路斯國王皮格馬利翁愛上了自己雕刻的少女像——太過感性單純的人都很容易愛上自己傾注過心血的作品。”厲婭面無表情地將所有方糖都放進自己的咖啡杯裏,端起來淺淺啜了一口,幽幽説:“離他遠點,否則,以後連皮帶骨被他吞了,你都還不知道怎麼着的道。”
孫菀的鼻尖驟然紅了。桌子下,她的雙手緊緊蜷着,連指甲刺破掌心的皮膚都未曾察覺。
“老孫,這件事情我不怪你,你也別怪我那天晚上説錯了話。把頭抬起來,好好看看我,也讓我好好看看你。以後,我們可能很難這樣面對面坐着了。”
孫菀聽她這話説得突兀、淒涼,驟然抬起頭,茫然無措地看着她。
厲婭輕輕噓了口氣,將一杯檸檬水推到孫菀面前,“還記得我的夢想嗎?紐約大學表演系。我馬上就要去那裏了。一部電影作品,三封推薦信,一張國際信用卡,他就這樣把我打發了。”
她的聲音微微發着抖,“算起來,我其實是賺了,可是我一點兒也不高興。這幾天,我把什麼都想清楚了。他盯上了你,卻拿我當跳板來你身邊,以為事後付我一筆報酬就可以好聚好散,卻沒有想過,哪怕是一條跳板,被踩久了也會痛。”
孫菀感到口中的檸檬水酸得幾乎難以下嚥。
默了良久,厲婭手中的咖啡勺咚的一聲掉進咖啡杯裏,一行眼淚無聲無息地從她眼角滾落。
她抬手抹去眼淚,抽泣了一下,“聽過剝洋葱的故事嗎?這一年來,我每天都在剝洋葱,只想看看他的真心在哪裏。但是剝到如今,我已經相信,像他這種人是不會有心的。我走了以後,會徹徹底底忘記這個人,徹徹底底忘記這裏的一切。但是,我要提醒你一句,不要重蹈我的覆轍。你惹不起他。”
孫菀一顆心絞着疼,她繃着蒼白的臉,不停搖頭,“不會的,我永遠都不會再見他了。”
“由不得你的。你覺得他費了那麼大力氣,會半途而廢嗎?他之所以在這時候抽掉我這塊跳板,是因為他已經到了他想要到達的位置。你要千萬小心。”
厲婭的描述讓孫菀不寒而慄,卓臨城在她心目中的完人、貴人的形象,被厲婭這幾句話轟為齏粉,潛意識裏,她對卓臨城生出一種莫大的畏懼來。
自從與厲婭在星巴克分手後,孫菀心裏空得厲害。站在北京四通八達的街頭,她一時不知何去何從。
徘徊了良久,她神情灰敗地攔下一輛出租車,直奔鼓樓醫院。
到了醫院樓下,她在小賣部裏買了幾斤新鮮水果,心情沉重地往住院部走。
一路上她都在擔心怎樣跟叔叔阿姨解釋最近的音信全無,她更加沒有勇氣面對蕭尋,生怕被他看出一點點有關那晚的蛛絲馬跡。
短短幾百米的路,她足足磨蹭了二十分鐘。切實站在蕭媽媽病房外時,她惴惴不安地靠着牆壁,深呼吸了幾口,才鼓足勇氣擠出微笑推門而入。
然而當她的目光落到蕭媽媽的病牀上時,嘴角那點微笑瞬間凝固。她驚訝地看着牀上躺着的那個陌生男人,疑心自己走錯了房間,正準備退出去驗看,然而,病房裏其他的熟面孔又提醒她,她沒有看錯房號,而是別的什麼錯了。
她頓時發起慌來,腳步機械地走到那張病牀前,嘶聲問:“我阿姨呢……我阿姨是不是換病房了。”
那個陌生男病人一頭霧水地看着她,見她面色嚇人,忙將無辜的目光投去對牀的老病號。
孫菀被他的目光一提示,立刻扭頭問對牀那位:“餘叔叔,我阿姨呢?我阿姨去哪裏了。”
那個老病號目光閃爍了幾下,結結巴巴地説:“她……她大前天夜裏……去了。”
“去哪裏了。”
孫菀如遭悶棍,大腦選擇性地跳過“去了”最通俗的意思。
老病號為難地説:“她前天夜裏過世了。走得很突然,我們也不知道是為什麼。你男朋友和你叔叔前天大清早就託送遺體回家了。”
孫菀猶不肯相信,眼淚顫悠悠地懸在眼眶裏不肯落下。她哆嗦着去翻手機,找到蕭尋的號碼按下撥通鍵,沒頭沒腦地往門外走。
她邊走邊迎着夜裏的寒風大口大口吸着氣,外界的一切嘈雜聲全都遠遠遁去,全世界只剩下她粗重的呼吸聲和凌亂的腳步聲。
電話通的那一瞬,她大聲地哭訴道:“蕭尋……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不是故意不接電話的……阿姨……”
蕭尋反倒比她平靜,“菀菀,媽媽以後都不用受苦了。不要哭,媽媽生前一直都很堅強,她不喜歡看見別人哭。”
孫菀哽咽着拼命搖頭,眼淚像斷線的珠子般落下,斷斷續續地説:“我馬上買機票來西安。”
蕭尋靜靜地説:“不、不,你別來,過完頭七,我就回北京。”
孫菀頓住腳步,站在醫院温暖的大廳裏,緊緊握着手機,半晌説不出話來。
電話那端傳來寒風淒厲的呼嘯聲,像有一股來自遙遠、虛空黑暗裏的冷風鑽進了孫菀的衣領,“你不多陪阿姨一段時間嗎。”
“不需要。公司的假期只有那麼長,我必須回來處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可是……”孫菀越來越看不懂他了,“有什麼比守孝更重要的。”
“有很多。比如,我要做事,我要活下去,活好一點。逝者已矣,沒有什麼比活着的人更重要。”
孫菀眨了一下眼睛,他的聲息明明就在耳邊,可是為什麼她竟然會生出一種錯覺,他在一片茫茫風雪中拋下止步不前的她,越走越遠、越走越遠了。
大年初五那天,孫菀等回了蕭尋,卻送走了厲婭。
孫菀站在航站樓的落地窗前,怔怔望着那架波音747轟鳴着升向白亮的高空,最終什麼也看不見。
她在航站樓裏坐了一個下午,面前是從未停止的人來人往。她忽然很羨慕這些人有一個地方可以去,羨慕他們能被一個人收容。她生命中僅有的兩個會收容她的人,已經走了一個。她的直覺告訴她,僅剩的那一個,也在用不動聲色的方式從她生命中撤離。
孫菀的直覺沒有騙她。
正如墨菲定律提醒的那樣,如果你擔心某種情況發生,那麼它可能已經發生了——她很快就等到了蕭尋的告別。
蕭尋跟孫菀攤牌的那天,是四月裏一個下雨的星期天。他在西餐廳旖旎的樂聲裏告訴她,已經接到公司的任命,即將隨公司的精英團隊去美國做子公司的業務拓展。
孫菀竭力讓自己平靜,“這就是你要處理的‘重要的事’。”
蕭尋沒有回答,只是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要去多久。”
“至少是三年,或者更久。”蕭尋不敢正視她的眼睛,垂眸盯着面前的雞尾杯。
孫菀用自己都陌生的怪異腔調問:“是趙一霆任命的。”
“不——”蕭尋敏感地斷然否認,“是卓總和董事會議定的。”
“卓總?卓臨城?”孫菀聲音裏起了哭腔。
蕭尋有些詫異從她口中聽到卓臨城的名字,很快,他的表情又恢復成一如既往的冷靜。
“一定要去嗎。”
蕭尋喉頭動了動,神情黯淡了下去,“一定要去。”
“如果我不讓你去呢?我一定不讓你去呢?”孫菀含淚盯着他。
“菀菀,別這樣。”
孫菀探手抓住他放在桌上的右手,哽咽着説:“因為阿姨去了,這裏已經不再有你的牽掛,所以你要撇開我,去尋找你本來的前途了,對嗎?蕭尋,你這樣是不是太自私了。”
蕭尋的眼睛平靜而哀傷,“是。我以前以為人生有很多條路可以走,但是現在我才明白,那麼多條路里,只有一條是活路。菀菀,我已經做錯過太多選擇了,以後都不能再走錯了。”
孫菀眼眶裏的淚水再也忍不住,像斷線的珠子撲簌簌地滾落,她抬手拭去眼淚,冷冷諷刺,“這樣聽起來,我只是一個錯誤的選擇,一個會阻礙你前行的掣肘。我記錯了,那個説愛我,説要和我永遠在一起的人,竟然不是你!”
蕭尋在她的責難中輕輕搖頭,蒼涼地説:“很久以前,我覺得自己無所不能,覺得自己可以廕庇每一個我所愛的人。但現實是什麼?現實是我只能讓我媽媽住在最惡劣的病房裏,讓她用最便宜的藥維持住生命,最後看着她被病痛一點點折磨致死。很久以前,我覺得我頭腦可以為我換來一切。但是現實告訴我,走投無路的時候,我的頭腦甚至不如400CC血值錢。菀菀,我特別怕未來有一天,我連你也保護不了,特別怕未來有一天,你會瞧不起我。原諒我這麼選,我不能灰頭土臉地愛你。”
孫菀捂住嘴,雙肩不停顫抖。她聽懂了,不恨他了。可是對一個即將失去愛的女人來説,還有什麼比恨不了更痛苦的事?
她緩緩放開抓着他的那隻手,人生第一次,她發現自己的力量其實很孱弱,孱弱到什麼都抓不牢、握不住。
他們很平靜地吃完了那頓晚餐。出門時,雨已經停了。因為彼此要去的方向不同,他們很有默契地在門口分道揚鑣。
孫菀迎着夜風,遊魂一樣往前走。她一再告誡自己穩住、穩住,然而眼前卻像播電影片花似的閃出他們在一起的點點滴滴。她明明很清楚卻又不明白他們怎麼變成今天這樣了。她經常在腦子裏設想他們的未來,想過要和他結婚,恬不知恥地設想過他們的蜜月,甚至連他們孩子的名字都取好了……可是這在眼前的一切,就這麼變成了泡影。
她越想就越覺得冷,冷得連牙齒都開始打戰,冷到極處的時候,不甘地停下腳步,大聲對着那個漸行漸遠的背影嘶喊:“蕭尋!”
他聞聲頓住腳步,卻沒有回頭。
孫菀不顧一切地朝他跑去,一下子摟住他,失聲慟哭起來。
等到她哭得脱了力,只能發出氣若游絲般的嗚鳴,他才輕輕掰開她交握在他面前的雙手,“不要去送我,也不要等我。就當從來沒有遇到過我。”
孫菀用力地點頭。
她能給他最後的愛,只剩下成全了。
蕭尋走的那天,孫菀沒有去送他。但是他走後的那幾天裏,她的耳邊時不時會傳來飛機轟鳴起飛的聲音。那種聲音讓她焦躁、惶惑,如處世界末日。
她迅速憔悴下去。很快,403搬來了一個新的室友。新室友的到來填補了因厲婭的離去留下的空洞,孫菀像討厭入侵者那樣討厭那個新室友,但孫菀阻礙不了她慢慢和馬蕊、江明珠打成一片,也阻礙不了她用她的痕跡、氣味慢慢將厲婭的影子抹去。
那個學期結束得黯然無光。
進大三那個暑假,孫菀成天縮在家裏看烏煙瘴氣的港式無厘頭喜劇,看得幾乎吐出來,又改換成好萊塢的青春愛情片。看電影的間隙,她一邊啃薯片、巧克力,一邊笑得滿眼淚水。
偵察兵一般精明的黎美靜看出了些端倪,旁敲側擊地問了她幾次,雖沒有得到準確答覆,但心裏也有了個底。大約是不放心她,那段時間,黎美靜不再出去玩牌,晚上一收工回來就抱着之前託孫菀買的筆記本電腦看股票。看股票的間隙,她不是找孫菀問東問西,就是故意和她鬥幾句嘴。
按照以往,孫菀非和她火拼起來不可。但是這一兩年來經歷的磨礪,讓她成長為一個知好歹的人,她明白黎美靜是在用自己的方式關愛她、關懷她。
因着彼此的理解、容忍,整個七月裏,她們母女倆破天荒地沒有犯一次口角。
八月初,黎美靜接了一個街坊的流水席,沒日沒夜地忙着採購、拾掇食材,孫菀看在眼裏,不好再縮在家裏做閒人,得空就去店裏幫黎美靜打下手。好不容易幫黎美靜把那個酒席做完,閒下來的黎美靜不知怎麼生出了一個願心——把店子傳給孫菀。因故,她非逼着孫菀跟她學做大菜。
孫菀覺得她得寸進尺,當場就黑了臉。黎美靜好像完全不覺得讓一雙本應“剖新橙”的素手去殺雞斬魚有什麼不妥,連珠炮似的説:“你別看不起我這個店子,你A大高材生又怎麼樣,畢業後還不是一個窮打工?我教你個乖——寧肯睡地板,也要當老闆。我為你想得這麼周全,你還不……”
她話還沒説完,電視機里正在放的古裝片裏很應景兒地來了一句“謝主隆恩”。
黎美靜指了指電視,“聽見了沒?學着點!”
孫菀哭笑不得。
孫菀的細胳膊終究沒有擰過黎美靜的胖大腿,她被迫下了廚房。
在廚房裏待久了、看多了,孫菀漸漸對黎美靜有了一點新的認識,比方説,她雖然市儈,但是做起菜來,動作凌厲而舒展,態度嚴謹,頗讓人肅然起敬;她雖然粗俗,但是無論多複雜的菜式到她手上,都能在很短的時間內行雲流水地弄齊備,看上去又添了幾分大師風範。
一個禮拜後,孫菀從純看客開始上手。很快,她就從做菜裏找到了樂趣,沒事兒就在廚房裏一門心思地琢磨怎麼用不同的食材、作料調出新的口味。她捨得花幾個小時將河蝦仁兒掏出來切細,捏成丸子放進藕片孔裏上火蒸爛,也捨得花一天守着一鍋佛跳牆。守湯的時候,她就在湯水細微的翻滾聲裏追憶過往,想着想着,那些梗在她心頭的恨意、委屈、痛苦以及不甘,就像是被鍋裏的熱湯泡軟了,煮化了,熬沒了。
她想,她和蕭尋固然結束了,但是她的愛情還沒有結束。她依然愛蕭尋,只是那種愛不再焦灼炙熱,而是變得安靜綿長。她不知道她對他的愛會持續多久,但一定會是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