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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在你遙遠的附近

一切忙完,已經是八月中旬,燥熱的伏天業已收了尾。

半個多月煙熏火燎下來,孫菀原本飽滿的雙頰急速地清減了下去,瓷般細白的皮膚亦變成了略透着憔悴的象牙色。因為瘦,她原本柔雅平和的五官便凸顯了出來,遺傳自父親的深刻眉骨、高挑鼻樑,再加上那雙微凹杏核眼,使得她的臉上有了一種至堅至柔的西域風情。

因着這清減,孫菀彷彿眨眼間生出了些成熟女人的韻味。

孫菀舉着自己瘦了一圈的手腕跟黎美靜鬧罷工,黎美靜翻了個白眼説:“矯情什麼?大姑娘長開了就這樣,跟你十六七歲時抽條是一個理兒。”

孫菀覺得跟黎美靜這種人沒什麼可説的,直接撂了挑子,如往日般縮在家裏一門不出二門不邁,專心啃起考研書來。

黎美靜暗暗觀察了她幾天,見她果真是重新振作了,也就故態復萌,殺回了股海賭桌。

這天午後,孫菀做完一套政治真題,百無聊賴地趴在書上,望着窗外那株赤槐的濃蔭,聽着遠處的蟬鳴發呆。就在她神思邈遠,欲會周公的時候,客廳門啪地被推開了。

風風火火的黎美靜撩開孫菀卧室門口的簾子叫道:“別看了,趕緊起來幫我做事!”

孫菀紋絲不動地趴着,眼珠轉向她,“幹嗎。”

“六點鐘我請了人來家裏吃飯,我打牌忘了點兒,自己一個人做不來了。”

孫菀有點兒納悶,“你請了什麼人。”

自有記憶以來,孫菀從沒見過黎美靜請過人吃飯,更加沒見過她把人往家裏請。

黎美靜柳眉一豎,“讓你做點事兒,怎麼那麼多話?去,把廚房那條魚剖了。”

孫菀只好起身,繞過她往廚房走去。

“慢點。你還是別弄魚了,味兒大,把香菇先發了,小菜都擇好洗好。”黎美靜一邊跟着她往廚房走,一邊忙着下指令。

孫菀斜了她一眼,“抽風!”

黎美靜探手將一條黑魚抓住,拇指插入魚嘴,食指緊扣魚鰓,將黑魚按在砧板上,抓起菜刀麻利地拆魚骨,切魚片,“一會兒煮豆芽還是油菜。”

孫菀不緊不慢地撕着香菇,“豆芽。”

説話間,黎美靜從櫃子裏翻出她壓箱底的那套骨瓷盤,將整齊劃一的薄魚片裝盤。

孫菀不冷不熱説:“什麼了不起的人物要來。”

就在這時,家裏門鈴聲響起。

“去開門。”黎美靜一刀將砧板上的魚骨掃進垃圾桶裏。

孫菀應了門,也不急着回廚房,好奇地想看看黎美靜的“貴客”是什麼人。

這時,一陣紛沓的腳步聲傳來,幾個拿着清潔工具的人走了上來,他們望着孫菀,“是302吧。”

孫菀一頭霧水,“是。”

他們魚貫進門,二話不説,吸的吸塵,抹的抹窗户,拆的拆窗簾,賣力忙活起來。

孫菀折回廚房,好笑地問黎美靜:“你還請家政了?什麼人讓你這麼嚴陣以待啊。”

黎美靜頭也不抬地拿鹽抹着一隻草雞,“別在那裏説風涼話,去外面盯着,一會兒有人來裝空調,換新沙發,人多手雜的,你得留個心眼。”

孫菀暗暗好笑,嗬,稀罕事,這隻鐵公雞今天不但要拔毛了,看樣子還準備放自己一頸血呢!

她仔細打量了下黎美靜,這才發現她的頭髮是剛吹過的,臉似乎也在美容院保養過,手腕上還破天荒戴了個金鐲子。

孫菀一下明白了,“你要相親。”

黎美靜高深莫測地笑了一下,“一會兒你去洗個澡,換件衣服,別搞得跟個柴禾妞似的。”

孫菀勉為其難地説:“好吧,賣你個面子。”

説完,孫菀返身回了客廳,站在牆角,默默翻看手邊的一本雜誌。她的目光雖落在雜誌上,可是全副心思卻在客廳的喧囂裏,機器的轟鳴、人聲的喧譁充斥着這個平日裏沉寂冰冷的家。

此刻的喧譁,聽在孫菀耳朵裏,恰如道道春雷,彷彿就要喚醒這個家多年不見的生機。

孫菀莫名對即將要到來的那位“貴客”生出了點好感來,也許,這個忽然冒出來的人,會給她和黎美靜一潭死水的生活帶來起色。

雞飛狗跳的兩小時後,這套80平米的老房子裏煥然一新:昏黃的光線被半乾的白紗窗簾篩過,柔和朦朧地落在錚亮的舊木板上,剛裝好的乳白色立式空調和暗紅真皮沙發給這舊房子又添了些新意。仔細這麼一看,還真有點她母女二人一直於此安平度日的温馨氣象。

衝過涼後,孫菀着意換了條白色棉布長裙,淡淡地擦了點粉,將半乾的長髮綰在耳後,好給黎美靜的相親對象留個好印象。

剛把自己收拾清楚,客廳裏又傳來門鈴聲。

“人來了,快去開門!”黎美靜大聲在廚房叫着。

孫菀快步走到門口,按下門鈴,打開家中大門。

聽着樓道里傳來的沉穩腳步聲,不知為什麼,孫菀居然有點緊張。她手足無措地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方醒過神來,打開鞋櫃,翻起拖鞋來。

孫菀好不容易才找到一雙大號的新拖鞋,耳聽得來人已經在自家門口站定,她連忙起身,轉頭,笑着招呼道:“叔——”

另一個“叔”字還未及開口,孫菀的笑容立時僵住了。她難以置信地盯着衣冠楚楚的來人,呼吸與心跳一併梗住。

來人笑吟吟地看着孫菀,作勢去接她手上的拖鞋。

孫菀好不容易忍住拿拖鞋砸他臉的衝動,黑下臉,二話不説地將他往外推,“我不管你怎麼知道我住這裏的,總之這裏不歡迎你。”

孫菀一邊説,一邊騰出手關門。

卓臨城抬起左手撐在門邊上,力道不輕不重,既叫她不能將門徹底合上,也不至於在她忽然撒手時,自己一個趔趄摔倒。

孫菀怕驚動裏面的黎美靜,不敢高聲説話,低低斥道:“不要臉!”

咬了咬牙,她鬆開推他的手,使勁去掰他扶住門框的五指,見無論怎麼掰,他的手指都是紋絲不動,倒是客廳的舊木門被他們推搡得發出喑啞的吱呀聲。孫菀不禁又氣又急,“你再不鬆手,我就叫人了。”

卓臨城看着她漲紅的臉頰,輕笑一聲,慢條斯理地説:“不如我幫你叫。”

説着,他抬起頭,朗聲朝屋裏喊着:“黎阿姨,我來了。”

黎美靜聞聲,舉着鍋鏟走出廚房。她滿臉堆笑,用孫菀無比陌生的慈祥嗓音喊道:“哎喲,小卓來了。”

孫菀被這突如其來的狀況弄得原地石化。她圓睜着雙眼,匪夷所思地瞪着笑容謙沖的卓臨城。

“快進來。孫菀,怎麼還愣着?快把拖鞋給你卓哥哥。”黎美靜迎上前,接過卓臨城手中的水果籃子,喜滋滋地抱怨,“來就來了,還這麼破費幹什麼。”

孫菀被黎美靜那聲“卓哥哥”噁心得直泛雞皮疙瘩,哭笑不得地呼了一口氣。

卓臨城默默注視着孫菀,輕輕巧巧地拎過孫菀手上的拖鞋,狀似有禮有節地説:“我自己來,不好麻煩孫妹妹的。”

黎美靜一邊把卓臨城往客廳裏引,一邊伸手暗暗在孫菀胳膊上掐了一把,“呆了還是傻了?快點開空調、沏茶、洗水果,陪你卓哥哥説話!”

孫菀吸了口氣,冷冷説:“我要出門一趟,你自己招呼。”

黎美靜狠狠剜了她一眼,見那邊卓臨城已經在沙發上坐定了,她壓低聲音警告孫菀,“出去了,這輩子就別回來!”

孫菀知道黎美靜的脾氣,倘若此刻折了她這麼大個面子,她非得明的暗的鬧得她一年不得消停,孫菀一來不想讓剛回暖的母女情分變得更僵,二來也按捺不住滿腹的問號,便硬生生收回準備邁出去的那條腿,仍立在門口,冷冷審視着卓臨城。

黎美靜橫了眼孫菀,“還不快去。”

孫菀不情不願地挪到冰箱旁,從裏面拿出一瓶綠茶,重重放在卓臨城面前,“茶。”

黎美靜被她這種態度氣得夠嗆,礙於卓臨城在座,強忍着沒有發作,額角青筋跳了幾下後,她把鍋鏟遞給孫菀,“去把窩裏燜的菜裝盤,上菜。”

孫菀接過鍋鏟,頭也不回地去了廚房。

孫菀站在鐵鍋前,心情起伏不定地用鍋鏟調戲着鍋裏的地三鮮,直到鍋裏的土豆發出焦煳味,她才剷起那鍋菜,把骨瓷盤想象作卓臨城的腦袋,往上澆去。

孫菀端着那碗賣相不甚好的地三鮮出了廚房,見黎美靜拉着卓臨城聊得手舞足蹈,卓臨城亦配合着笑靨如花。

孫菀自覺多看他一眼都會折壽,自動自發地閃回廚房,將準備好的水煮魚、白斬雞、魚香肉絲等一溜兒往餐桌上擺。

等飯菜上桌,黎美靜才勉強關上話匣子,引卓臨城在飯廳主座上坐下。她瞥了眼孫菀,見她低着頭,眼觀鼻、鼻觀心地數着碗裏的米飯,連忙打圓場,“我家孫菀什麼都好,就是內向了點。不過話又説回來,安靜的女孩子才好,外面那些咋咋呼呼的,剛開始接觸時是熱鬧,交往久了就覺得煩了。”

孫菀忍無可忍地抬頭看了眼黎美靜,“媽!”

黎美靜無視她的橫眉冷對,矯飾地説:“看,還有點愛害羞。”

孫菀嘴裏那幾粒米飯差點嗆進氣管裏,能把她此時的急赤白臉説成含羞帶怯,黎美靜嘴上簡直可以跑高鐵了。

見卓臨城只是望着孫菀微笑,黎美靜覺得這是個好的預兆,連忙起身舀了點枸杞排骨湯放進卓臨城的碗裏,“孫菀煲的湯,你嚐嚐。你別看她是A大的高材生,可是一點也不像別的女孩那樣清高,上得廳堂下得廚房……”

卓臨城微抿了口湯,細細品了下,似笑非笑地説:“真不錯,孫妹妹發展得還挺全面。”

孫菀咬了下含在嘴裏的筷子頭,沒有説話。

黎美靜眼見卓臨城都把木瓜投到孫菀腳下了,孫菀不但不思報個瓊瑤什麼的,似乎還大有一腳踩扁那隻木瓜的意思,急得八風亂動,恨不得掰開孫菀的嘴,逼她説點動聽的話出來。

由於掰孫菀嘴這種事情不現實,黎美靜只好塞住另外一個人的嘴——拼命往卓臨城的碟裏堆菜。

見場面着實尷尬,黎美靜不得不找出點話題,側看向孫菀説:“別光顧着吃,也敬敬你卓哥哥,要不是你卓哥哥,你還想舒舒服服坐在這裏吃飯?只怕要和我睡大街去了!”

孫菀知道重點終於要來了,停下筷子,靜靜等黎美靜後面的話。

不出孫菀所料,黎美靜話匣子一開,就把她和卓臨城相識、相交的來龍去脈纖毫畢現地交代了出來。

原來他們二人相識,始於一隻股票。

幾天前的某個生意冷淡的下午,黎美靜和一個多年的股友在店子裏聊股票,沒聊到幾句,那個股友就極力慫恿黎美靜買一隻叫“工大科技”的股。

若是別人,黎美靜絕對不會相信,但是這個股友和她是從90年代初一路經歷過原始股的瘋狂,又一起經歷股市崩盤的老戰友,而且這個股友認識很多這方面的專家,消息靈通。這些年來,若非得到她的提點,黎美靜絕不可能在這麼驚心動魄的漲跌中,撈到一筆不菲的壓身錢。

因此在這位老股友激動的渲染下,黎美靜有些心動,可是一看它40多塊的價位,不免又有些猶豫。

那股友見黎美靜猶豫,急得面紅耳赤,説價格固然是貴了點,但作為一隻高校概念股,它上揚的空間很大,錯過了它就跟當年錯過西礦、遠洋一樣。

黎美靜看看同方、紫光的價位,心動得更加厲害了些。

最後,那位股友説:“我買了兩萬股,這幾天淨賺了二十萬。我的話到了,你領不領情就看你自己了。”

對方話説到這個份兒上,黎美靜完全失去了理智,當場拍板馬上籌錢先入手一萬股。

那股友前腳一走,黎美靜就火急火燎地打電話跟朋友借錢,這時,一直坐在角落裏吃飯的一位客人忽然放下筷子,説要買單。在黎美靜去收錢時,那個客人,忽然抬頭插話,囑咐她千萬不要買“工大科技”。

這個客人,就是卓臨城。

冷不丁見一個陌生人插嘴管閒事,利慾薰心的黎美靜有點生氣,剛準備開口罵人,但是見他長得劍眉星目,氣度優雅,衝到嗓子眼裏的話不自覺又落回了肚子裏。

她皮笑肉不笑地讓卓臨城和她説説為什麼買不得,卓臨城就説了一句“如果不出意外,它後天就要跌回41塊,您不妨等一天看看”。

等他出了門,黎美靜見人開着一輛掛京A8的名車,不禁有幾分信了。她思來想去,覺得這麼個青年才俊也不至於要擋她一個老太婆發財的道,搞不好他還真是老天爺派下來保住她棺材本的“貴人”呢。

這樣一想,她還是沒出手買那隻“工大科技”。説來真神,等到後天一開盤,一直處在上升通道的“工大科技”突然開始下跌,一路跌到了41塊。

接下來幾天,“工大科技”一路陰跌,攪得人心惶惶。到了第六天,所有人都得到了國有股要減持的消息,“工大科技”一頭跌到20幾塊,眼見再不可能抬頭。

接到消息的那天,黎美靜連連在心裏唸了好幾次“阿彌陀佛”,就在她對卓臨城萬分感念的時候,他再度出現了。

還是開着他的奔馳,還是隻點了一份招牌水煮魚。

這回黎美靜不但免了他的單,還親自下廚炒了幾道小菜,開了瓶好酒,和他神侃了兩個鐘頭,非但摸清人家姓甚名誰,還差點把人侃成乾兒子。

末了,心思活絡的黎美靜又説這點薄酒完全不能表達自己的謝意,一定要帶他回去嚐嚐她精心準備的家宴。

於是就有了今天這狗血的一幕。

聽完黎美靜這一番天花亂墜,孫菀不自禁地冷笑了一聲,一顆心越來越涼。

原來今天真正要相親的那個人是她!

當了黎美靜20多年女兒,她豈會不瞭解她?什麼答謝宴,無非是黎美靜見到卓臨城這棵開大奔的活體招財樹,就抱着不想撒手了。看眼下這情形,相信用不着卓臨城開口,黎美靜很快就會抱着他的大腿説:“麻煩你收了我女兒這個妖孽吧”。

孫菀垂下眼簾,嘴角微微一撇,桌子下,一雙手越收越緊,攥成兩隻緊緊的拳頭。她想厲婭果然沒有騙她,這個卓臨城真是個不擇手段的恐怖分子。這才多久,他竟把她身邊最親近的人各個擊破,正式在她的私密世界裏登堂入室。

一頓飯在黎美靜亂飛的唾沫星子中吃完後,窗外已經華燈初上。

卓臨城見孫菀始終低眉斂氣地沉默着,小坐了會兒後就提出告辭。但黎美靜哪裏肯依,今天為了宴請他,她可是花了血本的,哪裏能一點好事的眉目都沒瞧見就放他走?

她強留下卓臨城,又硬拽着孫菀,三人不尷不尬地坐在客廳裏看《新聞聯播》。黎美靜見孫菀對卓臨城冷若冰霜,暗忖從她這條線上馬上收到回報是不可能了,於是連忙端出筆記本,讓卓臨城幫忙看看她的股票。

卓臨城毫不推諉,手起刀落幫她砍了幾隻股票,又給她推薦了幾隻新股。

整個《新聞聯播》加《焦點訪談》的時間,只聽見黎美靜不斷問一些白痴得讓孫菀都坐立不安的問題,卓臨城非但沒有半點不耐煩,反而無比貼心地想了些通俗的比喻來解釋一些金融現象。孫菀偶爾覷他一眼,但見他言談如春風化雨,精神面貌也清新得如剛從冰箱裏拿出來一樣,不禁也在心裏暗暗服氣地想:這奸人,涵養真心不錯!

時針指到九點的時候,卓臨城再提告辭,黎美靜才戀戀不捨地放他走。

黎美靜剛站起來準備送他出門,一直在旁邊裝死人的孫菀忽然抬頭,“我去送他吧。”

黎美靜被這個大反轉弄蒙了,連卓臨城都有些出乎意料,挑眉凝視着她。

孫菀懨懨地説:“我要去超市,順路。”

黎美靜很快反應過來,笑逐顏開,“好!好!送遠一點哦。”

孫菀順手抓過包,面無表情地繞過卓臨城,打開房門,先一步往樓下走去。

孫菀家門口是一條不長不短的衚衕,孫菀的足尖快步踏過高低不平的大石板,頭也不回地往前走着,直到身後傳來卓臨城叫她的聲音,她才停在一盞路燈下。

卓臨城跟上她,在她側邊站定,直視着她,“你想和我説什麼。”

孫菀迎上他的目光,仰臉質問:“卓臨城,你什麼意思。”

“我不明白你問的是什麼。”

“你不要告訴我一切都是恰巧。你恰巧進了一個飯店吃飯,恰巧那飯店就是我媽開的,你恰巧聖父心發作,對一個素不相識的大媽大開金手指。”孫菀擲地有聲地諷刺着,接着連珠炮似的開火,“拜託你不要在我等升斗小民面前秀你們這類人的神通廣大。我知道你不但能查到我家住哪裏,還能查得出我祖宗十八代都幹過什麼。但是看在我們相識一場的分兒上,請你團成一團,從我的世界離開吧。”

卓臨城低頭捋了下她的話,方才淡淡解釋説:“你想多了,我沒有查你家的地址。只是以前載厲婭路過那裏,她順口提了一下,我剛好記住了而已。”

説完剛才那一大通話,孫菀的氣兒已經撒了一大半,對卓臨城這句話,並沒有針鋒相對。靜默了片刻,她冷淡地説:“就算是這樣,你平白無故地跑去我家店裏做什麼。”

孫菀完全沒發現自己比瓊瑤奶奶筆下的女主還“冷酷無情、無理取鬧”。俗話説店門大開,迎八方來客,卓臨城平白無故為什麼不能去她家的店裏合理消費?

卓臨城的嘴角無聲無息地翹了一下,旋即正色回答説:“我惦記你,所以去碰碰運氣。”

孫菀沒好氣地説:“惦記我?黃鼠狼還惦記着雞呢!”

卓臨城被她一嗆,有些無語,自我解嘲地輕笑了一聲。

見狀,孫菀挺得筆直的頸背微微放鬆了一些,她試圖找恢復些禮貌的姿態,“卓臨城,我最近一直在想,我是不是曾經哪裏不小心得罪過你,所以你才這麼‘無微不至’地關照我身邊每一個人,直到把那些人全都關照走。可是無論我怎麼想,都想不起曾對你有一絲一毫的得罪。你到底想要幹什麼?你能不能告訴我,我要做什麼你才能不這樣耍我。”

“耍你?”卓臨城終於被她激怒,但那怒意如一道光般迅速從他臉上閃過,只在狹長鳳眼的末梢和下巴緊繃的線條中露出點痕跡,他似嗔似謔似認真地沉聲問:“孫菀,那你也能不能告訴我,我要做什麼,才能讓你明白我愛你,真的愛你。”

孫菀如聞雷霆,呆立原地,他説他愛她?他説的居然是愛她?

這太荒謬了,他竟可以這樣輕佻地對她説愛,這情不知所起的愛非但沒讓她感動,反倒讓她打心眼裏抗拒。

孫菀本想強烈地反詰,但是他那個説出口的“愛”卻讓她覺得挫敗。她緩緩垂下頭,冷冷哂道:“所以,你傷害厲婭是因為愛我,拆散我和蕭尋,也是因為愛我……這樣的愛,還真是曠古爍今,洞心駭耳呢。”

卓臨城微蹙了眉,轉頭看向一旁,長長舒了口氣,目光才落回孫菀線條緊繃的臉上。他沒有就剛才的問題糾纏,而是有幾分無可奈何地嘆道:“孫菀,對人對事何必這樣剛愎?柔軟點不行嗎?你這樣會把簡單的事情弄得很複雜。”

孫菀哪裏能跟老謀深算的他相比,他這語重心長、避重就輕的態度只讓她更加惱怒,她露出一絲冰冷的笑意,尖刻地説:“我永遠都不可能對你柔軟,永遠都不可能!”

她一把推開他,前腳剛往回家的路上邁出,就被身後的卓臨城重重拽回了懷裏。

“你幹什麼?”孫菀羞惱地掙扎着,壓低聲音説:“放開我。”

她的後背緊貼着卓臨城的胸口,她那麼明顯地感覺到那裏的劇烈起伏。他死死地從背後環抱着她,有力的臂膀緊緊箍着她的雙臂。他被激怒後的急促喘息掃在孫菀耳後敏感的地方,一股蓬勃的男子體香鑽入孫菀的鼻間,那香氣讓孫菀頭暈目眩,幾乎無法站立。

卓臨城不由分説地將她帶到背光處,往後重重一推,欺身上前,貼着她的身體將她牢牢壓在粗糲的牆壁上,“永遠都不會是嗎?那我就教你怎麼對我柔軟一點!”

孫菀剛張嘴準備尖叫,就被他的唇舌嚴嚴實實地堵住,他的舌激烈地糾纏吸吮着她的嘴唇,像要將她整個人這樣吸進他的身體裏。

孫菀驚恐地睜大眼睛,嗚嗚地低鳴着,感覺自己的胸腔快被他壓得爆炸,一絲氣也喘不上來。更可怕的是,她全身上下每一個可以反抗的地方都被他緊緊纏着,這讓她產生了一種被海草纏住,即將窒息而死的錯覺。

孫菀拼命地掙扎,然而在他的強勢禁錮下,她所謂的掙扎不過是在他的身體裏扭動、摩擦。在衣衫單薄的夏夜,這樣的肌膚廝磨是要命的,她最先感覺到他胸口和腹部緊實堅硬的肌肉,繼而感覺到他身體某處的變化。一股熱血轟地衝到她腦子裏,她更加急切地發出近似哭泣的低吟。這一刻,她終於發現,自己在他的強勢禁錮下是那樣的綿軟無力。

他瘋狂的吻因她的低吟而中斷。他睜開雙眼,目光迷離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她。

孫菀大口大口地吸氣,正準備開口,就又被他更加暴烈地吻住。他含着她的唇舌,含混不清地説:“學會了嗎。”

她帶着哭腔説:“卓臨城,你渾……”

一句話還沒説完,卓臨城就徹底將她的唇封死。片刻後,他的唇舌從她口腔中撤離,藉着幽微的光線凝視她,她素白的臉上綻開大片潮紅,雙唇如烈焰般彤紅。她似乎被接連而至的熱吻弄暈了,一雙含淚的大眼睛裏不見憤怒,亦不見情慾,只有一片稚弱的茫然,就像幼兒園裏被別人搶走糖果,含淚發呆的小孩。

這樣的眼神讓他越加情動,伸手輕輕捏住她尖瘦的下頜,低喘着説:“想我嗎?哪怕一點。”

孫菀使勁側過臉,恨恨地説:“沒有!一點也沒有!”

卓臨城抬手扳正她的臉,捂住她的嘴,“我不聽它説。”説着,另一手移向她的腰窩,用指尖在那裏輕輕地來回畫着圈。一陣電流通過般的戰慄從孫菀的腰部迅疾擴散開,她的身體驟然軟了下來。

他濕潤的唇含住她的耳垂,舌尖輕輕地沿着她的左耳廓遊走,他動情地呢喃着:“菀菀,這才是誠實的回答。有的事情,本能比理智直接。”

頓了頓,他將臉伏在她的耳後,輕輕地説:“菀菀,我愛你,從那天在大雨裏聽到你唱歌起,就愛上你了。”

在彼此劇烈的喘息中,孫菀恍恍惚惚地想起曾在報紙上見專家説過,女人的某隻耳朵比另外一隻更容易被情話俘虜。她記不確切是哪隻耳朵了,但眼下,確信一定是正被他吻着的這一隻。

她正想得出神,他的舌尖猛地探入她的耳朵深處。她的心重重一顫,全身的感官集中在他驟然入侵的舌尖上,她下意識揪緊他的腰身,圓睜的雙眼裏,所有的牴觸情緒都逐漸渙散開去,化作一片白色的亮澤……

如果不是肩上的包滑落墜地,砸到腳背上,孫菀可能會溺死在他的懷裏。

大力推開他的瞬間,孫菀覺得太可怕了。

真的太可怕了,這個男人簡直是個會移動的沼澤,隨時隨地就能將他想吞噬的人吞噬掉。掉進其中的人,不掙扎則已,越掙扎沉得就越快。

孫菀按了按狂跳的心,深吸了口氣,揚手利落地打了他一個耳光。

啪的一聲脆響,倒像打破了一場幻夢,剛才的銷魂蝕骨、旖旎風光都在這一聲中化為泡影。

卓臨城抬手擦了擦嘴角,沒有説話。

孫菀迫使自己的聲音冷靜,“卓臨城,這樣玩下去真的有意思嗎?我最後一次告訴你,我不是厲婭,我很清楚我想要的是什麼——我永遠都不會愛你!”

説完,她躬身撿起自己的包,連灰塵也不拍,轉身就走。

直到她走出幾米開外,身後才傳來卓臨城一如既往的平靜聲音,“既然你這麼喜歡和我談永遠,我們不如賭賭看,永遠到底有多遠。”

孫菀靠着牆壁,在黢黑的樓洞裏站了很久很久,直到感覺身上、臉上的熱意都消退掉了,才緩緩直起身,腳步沉重地往樓上走。

待走到自家門口,她又頓住了腳步,遲遲不敢開門進去,又發了一陣呆,才低頭找出鑰匙。

門剛打開,黎美靜就擠眉弄眼地八卦道:“怎麼去了這麼久。”

孫菀關上房門,啞聲説:“多管閒事。”

説着,她連鞋都沒換,低頭匆匆越過客廳,直奔自己卧室。好在黎美靜滿臉滿眼貼着黃瓜片,也未見她髮絲凌亂,神色恍惚。

回了卧室,孫菀扔掉包,重重蹬掉鞋子,鑽進薄被裏。明明是極熱的夜,她拼命裹着被子,直到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不留一點縫隙。

她的身體和大腦都像在被火炙烤,思維裂成無數毫無邏輯的碎片,卻全是和卓臨城相關的。她渾渾噩噩地縮在那裏,默默承受那些碎片對她精神的凌遲,直到她的所有意識全墮進一個極致寒冷、極致火熱的世界裏。

時隔月餘,當回家過“十·一”的孫菀再度在家裏看到卓臨城時,才相信,卓臨城沒有開玩笑,那個有關“永遠有多遠”的賭約,他是認真的。

那天傍晚,她剛打開家門,就見卓臨城端着一盤菜從廚房走出來,他材質精良的白色襯衣外可笑地套着一件淡藍卡通圍裙,但是孫菀非但笑不出來,反而有種虛脱的感覺。

她繞過卓臨城,直接找到廚房裏的黎美靜,劈頭蓋臉地質問道:“他怎麼會在這裏。”

黎美靜頭也不回地炒着自己的菜,“我叫他來的,怎麼了。”

孫菀當即大怒,“為什麼叫一個陌生男人來我們家?你難道不覺得這樣很不方便嗎。”

“首先,你卓哥哥不是陌生男人,他是我剛認的乾兒子。”黎美靜有條不紊地顛了下鍋,“其次,這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下,我叫我乾兒子過來一起過個節,真看不出哪兒不方便。”

“乾兒子?”孫菀氣得噎住了。

黎美靜説的話句句在理,自己似乎沒有立場干涉黎美靜和卓臨城的交往。可她一想到卓臨城接近黎美靜的真實目的就怒不可遏起來。她啪地關上煤氣閥,“我不管,反正你必須讓他走,我不歡迎他!”

見炒不成菜,黎美靜也怒了,但是她表現得很剋制,看也不看孫菀,細長眉一挑,壓着火氣低聲説:“孫菀,你別太不講理!我不管你對小卓哪兒來的敵意,但別忘了對人最起碼的尊重。挑明瞭跟你説,我就是喜歡這孩子,既貼心又孝順長輩,比你強了不知道多少倍!你從上了大學後,除了節假日沒地方去,主動回來陪過我一天嗎?你給我買過一根紗了嗎?可是小卓隔三岔五來看我,天氣熱的時候給我送瓜果,天氣冷的時候給我買補品。知道我腰疼,還專程從西藏帶藏藥回來給我。拋開這些不説,前兒我説想在院子裏墾個菜園子出來,他撇下手頭的事,買了花園土就來幫我壘菜圃。聽説你喜歡花,他又專門留了塊地,給你種了一圃子花。孫菀啊孫菀,你捫心自問,你為我做過哪怕一件這種可以稱道的事情嗎。”

孫菀頹然拉了一下包的肩帶,咬住下唇,半天説不出話來。她一顆心起起伏伏,如果就此罷休,她真的不甘,可繼續氣焰囂張地鬧,似乎也太不留餘地了。

是啊,她哪能是他的對手?做戲做到這種地步,假的也是真的了。

她一言不發地離開廚房,見卓臨城垂首斂眉地調着水果沙拉,張了張嘴,終究無話可説,只能回自己的卧室。

剛一進卧室,一脈幽香猝然襲向孫菀鼻間,她循着那香氣看去,只見自己的窗台上擺放着一盆茂盛的秋蘭。自孫大成去世後,她還是頭一次在自己卧室裏見到這麼温暖別緻的擺設。

哦,她恍然想起,她怎麼就沒想過給自己種一盆花?她明明是喜歡的。這些年來,她鬥氣一樣和黎美靜比誰更冷漠麻木,卻把原本那個柔和淡雅的自己漸漸迷失了。眸光微閃,她緩步上前,在那盆蘭花前站定,伸手輕輕觸向它淡綠的花瓣,指尖剛碰上那花瓣,就聽到了卓臨城温柔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喜歡嗎?我送給你的蘭花。”

她的手指像觸到火一般迅速收回,長睫毛顫了顫,望着那花微微撇嘴,幾不可聞地忿忿地吐出兩個字道:“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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