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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青史成灰,我愛不滅

過了數日,厲婭託那位看護給孫菀送來一隻千紙鶴,打開一看,裏面用指血寫着三個字:對不起。

孫菀默默看了一會兒,一點點將紙鶴折回去,放在妝台上。看護告訴她,厲婭的狀況稍好了些,請她暫且安心。

孫菀卻忽然發問:“她毒癮發作時是什麼樣的。”

看護不知道她為什麼這樣問,目光閃爍了好一會兒才謹慎答道:“很疼很癢很冷,常人無法想象的痛苦。”

因為卓臨城的保護,孫菀沒有機會親眼目睹厲婭戒毒的過程,但不難通過影視劇裏的類似片段進行想象。在厲婭戒毒的這段日子裏,這種想象無時無刻不在折磨着她。有時候,她正在喝水,眼前會突然閃現厲婭倒在地上捶胸頓足、痙攣抽搐的樣子;有時候,她正在做會議記錄,紙面上又會浮現厲婭用頭撞牆的畫面。

白天時,因為有光與暖,這些畫面充其量只是讓她脊背一寒,就閃過去了。但入夜後,它們便會在噩夢中向她呈出猙獰面孔。她不是夢見厲婭舉着針管朝她走來,就是夢見厲婭躺在她身側對她冷笑,或者乾脆夢見她潰爛的屍體。

她定期去看心理醫生,也試着在睡前用紅酒、安眠藥助眠,但都收效甚微。

偏偏餘小菲也來湊熱鬧,隔三岔五挺着大肚子在各種媒體前亮相,但孫菀發現自己內心再也不會因她泛起任何漣漪。

送走女看護,孫菀一如平常地去廚房準備晚餐。因為卓臨城提前告知了會晚歸,她便很隨意地做了一道蔬菜燜飯打發自己。

天將黑未黑的時分,她走去陽光房的搖椅裏坐下,呆呆望着窗外。透過陽光房的隔音玻璃,遠遠可見穿梭的車輛相繼馳進越來越暗的天際。外面的世界明明那麼喧囂,裏面卻安靜得像數千米的海底,她緩緩晃着搖椅,讓疲靡的思緒一點點沉下去。在小區街燈悉數亮起的那一瞬,她恍恍惚惚地跌進了一個明亮的夢裏。

她夢見卓臨城攜着她在頤和園內遊玩,偌大的園子裏除卻他們,再無人跡,園中的玉蘭、牡丹、飛鳥也都沒了影,只有一條架在水上看不見頭的陰仄仄的長廊。

她緊隨他行走在煙波浩渺的水上長廊,心心念念地尋找出口。這時,一片濃霧向他二人襲來,等到濃霧散去,孫菀驟然發現整個庭院裏只剩下她一個人。她慌亂地在長廊上奔跑,呼喊着他的名字,眼前花分柳移,出現一片嶙峋的怪石陣。她直覺他在裏頭,又直覺那裏潛藏着某種巨大的危險,但她顧忌不了許多,一頭扎進石陣裏。她無窮無盡地在石陣中打轉,眼前出現一片高亮的白光。她張皇地行走,不知過了多久,遠處傳來一個女子唱崑曲的聲音。

她聽不清詞曲,卻分明覺得那女子唱的是《牡丹亭》的選段。她站在原地聽着,渡水而來的歌聲越來越近,越來越尖厲。待聽到“夢迴鶯囀,亂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這句時,那女聲忽然撲到她耳邊,化成厲婭的笑聲,灌入她耳朵裏。

孫菀大叫一聲,冷汗淋漓地從夢中驚醒。幽靜黑暗的房間內,彷彿沾染了從夢裏帶來的森森鬼氣。她尖叫着從搖椅上翻下來,崩潰地往外面跑去,一路跑一路將所有能打開的電器全部打開,燈光在她身後一路亮起,迭步往樓下衝去。

這時,樓下衞生間的門打開,顯然是剛從外回來的卓臨城詫然看着面白如紙的她。

孫菀的腳步頓了一下,繼而不管不顧地飛奔向他,重重撲進他的懷裏。像是為了求證這一瞬的真實性,她用力將他的脖子勾下,哆嗦着吻他,呢喃着他的名字。

卓臨城帶着困惑的腔調問:“出什麼事了,菀菀。”

孫菀八爪魚一樣纏着他,顫聲回答:“抱我……不要説話。”

卓臨城依言回抱住她,連連輕拍她的肩膀。他從她剛睡醒的腔調裏得出推論,“是不是做噩夢了。”

孫菀鴕鳥般將頭埋在他胸口,這一舉動,讓他的心變得無比綿軟。他雙手勒住她的雙腿,像抱小孩那樣將她豎着抱起,走到沙發旁,將她輕輕放下,“夢見了什麼,可以告訴我嗎。”

孫菀縮在沙發上,緊緊攥着他的衣襟,兩隻大眼睛含淚怵然圓睜着,像一頭受驚的小獸。

這樣的軟弱的她讓他心碎,他俯身抱她,不自覺又將她往身體裏揉進一些,温柔地命令道:“説話。你這樣,我會很擔心。”

孫菀汗濕的臉緊貼在他脖子上,內心的恐懼終於在這一刻宣泄出來,“我夢見自己再也找不到你了!”她撒了謊,沒有告訴他全部的夢境,但僅僅是找不見他那一條,就足夠讓她恐懼到無以復加。

她的話如一陣勁風,盪滌掉他連日來所有的倦怠、抑鬱、挫敗。她需要他,竟是這樣地需要他!他情不自禁地尋到她的唇用力吻下,唇齒相交的瞬間,他們的心魂俱是一顫,接着便是近乎失控的撕扯、愛撫、糾纏。

他們用很久才將絞在一起的肢體分開,找到彼此契合的姿勢。他死死將她抵在沙發背上,手指、唇舌煽情挑逗着她,感覺到來自她身體裏的猛烈收縮,才從後面緩緩進入她的身體,一下一下地律動。他迫使她叫他的名字,又迫使她説愛他,一遍又一遍。蟄伏太久的情潮一次次將他們推去巔峯,直到彼此陷入短暫的暈厥。他們誰都沒有動,合二為一地入眠。

天快亮的時候,孫菀從睡夢中醒來。她在冥濛的光線中,用目光丈量他的輪廓,用心貼着他的心跳。她抗拒了那麼多年,直到這一刻,終於向內心真實的聲音妥協。她愛他,那愛甚至可以不需信任,不需原則。

端午節那天早晨,女看護打電話過來要求請假一天。這是極合理的請求,卓臨城無法拒絕。他與孫菀商議了一下,決定接厲婭來他們這裏過節。

很快,女看護便將厲婭送來。六月的北京已經很熱,但厲婭仍然穿着長衣長褲。她比數日前更瘦了,兩隻微微突起的大眼睛幾乎佔去了半張臉。她蓬鬆的長髮結成辮子,耷拉在腦後,使她看上去有一種孱弱、病態的秀美。

卓臨城委實找不到面對她的姿態,索性悶在廚房當煮夫,炮製端午節大餐,孫菀便帶着厲婭去樓上參觀陽光房。

陽光房內,夏花絢爛,大概久未見到如此明亮、鮮妍的景緻,在嗅到梔子花香氣的瞬間,厲婭的肩膀冷不丁地顫了一下。

“我想在這裏待一下。”厲婭走到一架盛放的木香下坐定,食指輕觸木香花娟秀的花瓣,“真好。”

她坐在那裏的樣子很入畫,孫菀臨時起意,“你先在這坐一會兒,我去取相機,給你拍點照片。”

厲婭將臉輕輕埋進繁茂的花葉中,合上雙眼,點了點頭。

孫菀快速下樓,回卧室找到自己的寶麗來相機,返回樓上。她拉開書房的門,就聽見厲婭唱歌的聲音。她的聲音嘶啞、低微、乾澀,歌聲斷斷續續道:“還記得年少時的夢嗎,像朵永遠不凋零的花……”

孫菀呆在原地,很久,她默默舉起相機,對着她咔了一聲。照片轉瞬印出,她拿起一看,暖陽花影下年輕的厲婭,美得叫她震撼。她忽然遺憾地想起,厲婭拍過那麼多影片,卻沒有一部影片這樣細膩地描繪過她的東方美。電影裏的她,多是鉛華濃御,這是她常給人看到的一面,卻不是她最真實的一面。

孫菀端起相機,又快速地連搶了幾張照片。厲婭聽見響動,睜開眼睛,朝她伸手。

孫菀走過去將照片遞給她,“你看多美。”

厲婭接過,認真地端詳,末了,平靜地遞迴給孫菀,走到不遠處的軟榻上躺下,“我想一個人在這裏睡會兒。你去廚房陪他吧。”

孫菀猶疑了一下,“我還是在這裏陪你吧。”

厲婭輕輕蜷成一團,“你不相信我。”

“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隨便你好了。”説着,厲婭轉過身,背向她,一動不動地睡去。

孫菀尷尬地看着她的背影,踟躕良久,終於還是輕輕地走了出去。關上房門的瞬間,她的手指久久停留在反鎖釦上,一番掙扎後,終於還是垂下手,一徑兒往樓下走去。

廚房裏,卓臨城正在拌水果沙拉,抬頭見她,頓了一下,“怎麼沒在上面陪她。”

“她説想自己待一下。”

卓臨城還有些不放心,“可以嗎。”

孫菀想了想,回頭看看在他們視線範圍內的客廳和大門,抿唇點頭,“給她一會兒自由吧。”

片刻,她又笑笑説:“幫我切一點火腿。我給她裹幾隻火腿粽子。”

又過了一個鐘頭,飯菜上桌,孫菀洗淨手上樓去叫厲婭。她剛走到書房,就透過玻璃窗看見軟榻上沒了人。她心一緊,快步衝過去開門,裏面哪裏還有厲婭的影子!

她大驚失色地返回書房,一邊往樓下跑一邊高聲叫着厲婭的名字。

“怎麼了?”卓臨城聞聲走出廚房,關切地問。

孫菀面色煞白,“厲婭不見了!”

卓臨城本能地看向大門,片刻後,他二話不説快步往樓上衝去。孫菀三步並兩步追上他,只見他猛地推開自己卧室的房門,然後驟然呆在了門口。孫菀隨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見卧室的窗户洞然大開,一條由牀單拼接起的“繩索”鬆鬆垮垮地垂在窗台上。

傍晚,孫菀捏着手機,猶如熱鍋上的螞蟻,焦灼地在屋裏打轉。眼見夕陽漸漸西沉,她有些按捺不住,一邊套鞋子,一邊撥卓臨城的電話,“你們在哪裏?還是沒有她的消息嗎。”

為了搜尋厲婭,卓臨城動用了自己和大哥卓遠征的關係,調動了黑白兩道近三千人的勢力,在全城各個角落搜尋厲婭的蹤影。然而五個小時過去,仍然沒有一點消息傳來。

“還沒有找到她,不過剛剛收到消息,有人在麗澤橋附近看見過很像她的人。”

電話那邊,斷斷續續傳來卓臨城大哥卓遠征接電話的聲音,“什麼……北海大道……確定是她。”

繼而又傳來另外兩個陌生男子插話的聲音,“晚高峯……趕不過去……”

孫菀緊緊握着電話,“臨城,是不是找到厲婭了。”

“菀菀,先別急,在家裏等我。”卓臨城匆匆安撫了一句就掛掉了電話。

孫菀魂不守舍地在玄關處發了會兒呆,毅然打開門,飛奔出了小區。

她攔下一輛出租車,抽出一張百元鈔票遞給司機,“上北海大道,快一點!”

車子出了霄雲路後,路況越來越糟,孫菀不斷催着司機,“您快一點!再快一點!”

司機見多了因為各種理由趕時間的人,並未對她的急切感同身受,反倒慢悠悠地説:“這正是堵的時候,你催也沒有用。”

又過了二十分鐘,走走停停的出租車,才勉強駛上了北海大道。

孫菀趴在車窗上,目光在街道兩邊的行人中四處搜尋。儘管她知道這麼久過去,厲婭還在北海大道的幾率很小,但還是忍不住去做這蠢事。當人力不再可靠,她只能去相信冥冥中的力量。篤信自己和厲婭的緣分不會那樣淺,她篤信自己一定可以找到她。

“前面就是十字路口了,你到底要去哪邊?”司機不耐煩地問。

孫菀掃了眼前方的紅燈,閉上眼睛,六神無主地在心裏逼問自己:東南西北,厲婭到底會去哪邊?

“你快點決定,紅燈就剩10秒了,要不我就直行了……”

這時,孫菀忽然想起,厲婭進商場時習慣性往右轉的場景,“右拐!遇到路口都往右拐!”

“右拐,右拐再右拐,那不就是圈嗎?”司機掉轉車頭,陰陽怪氣地插科打諢。

就在這時,數十米外的馬路對面,一個熟悉的身影落入了孫菀眼簾。孫菀猛地坐直身體,指着那邊大聲道:“往那邊開!”

司機冷哼了一下,“小姐,我們是講交通規則的,這邊不能掉頭……”

孫菀焦急道:“麻煩馬上靠路邊停車!”

她急急撥通卓臨城的電話,沒頭沒尾道:“厲婭在北京路和瑞金北路交叉口附近,快點過來!”

卓臨城那邊再説了些什麼,她已經充耳不聞,猛地打開車門,衝上人行道,發足朝前方飛奔。遠遠地,她看見厲婭揪着一個路人,正激烈地説着什麼。

孫菀在此起彼伏的尖鋭汽笛聲中,橫過嘈雜紛亂的馬路,迎着厲婭的方向跑去。就在這時,那個路人猛地將面容亢奮的厲婭推到路邊的護欄上。霎時間,所有向他們側目的人紛紛頓下腳步,不約而同地朝他們圍攏過去。

孫菀衝上前,奮力分開人羣,剛站定,就聽見厲婭淒厲的呼喊聲,“我是厲婭!我是演Abigale的厲婭!我在百老匯演過戲的!”

“神經病!”那個被圍觀的中年男子惱羞成怒地大聲辯解,“我在路上走得好好的,這個女人忽然衝上來問我要錢,説隨便我想怎麼樣就怎麼樣!還説自己是個大明星!我靠!”

孫菀聽見心臟撞擊胸口的聲音,她粗喘着上前,半跪着捏住厲婭的雙肩,“厲婭!你醒醒!”

厲婭倉皇地望着人羣,用手撕扯着自己,絕望地吶喊:“你們難道沒有看過《Abigale》?你們難道沒有聽過我的名字?你們怎麼可以不認識我!”

這時,已經有圍觀的人從她涕泗橫流的扭曲面容上看出端倪,“她是個吸毒的!毒癮發作了!”

人羣聞虎色變般霎時散開,退去數米外,狐疑地、鄙棄地朝她二人張望。

孫菀一把將厲婭箍進懷裏,“你醒醒,我是孫菀啊!”

厲婭大力將孫菀推開,拽着她的衣襟,雙眼血紅地嘶號道:“你認不認識我,認不認識我。”

孫菀哽得無法呼吸,只能重重地點頭。

厲婭笑了一下,怔怔鬆開她,忽然起身往車來車往的馬路上衝去。

“厲婭!”孫菀厲聲尖叫,不顧一切地追上前去。只一瞬間,一輛自西向東高速行駛的雷克薩斯帶着尖厲的剎車聲轟然向厲婭撞去。只聽砰的一聲悶響,厲婭如驟然張開的傘面,往數米的高空飛去。

孫菀嚇得呆住,所有感官在那一瞬間凝滯。她甚至失去了叫喊的本能,她就那樣怔怔地看着厲婭極緩慢、極緩慢地在昏昧的暮色中下落。

忽然,一道更為尖鋭的剎車聲從她的背後傳來,她猝然回頭望去,電光石火間,一道黑影猛地裹住她往前撲去。摔向地面的瞬間,她清晰地聽到汽車撞擊肉體的悶響。與此同時,她看見滿面鮮血的卓臨城摔落在她的正前方。

所有汽車緩緩剎住,接二連三有車主下車往他們這邊走來。

孫菀在巨大的暈眩和疼痛中,一點點朝卓臨城的方向爬去,直到她的手指切實摸到温熱的血泊,發出一聲歇斯底里的哀號。

紛沓的腳步聲、囂沸的人聲衝擊着孫菀薄弱的意識,她在擔架車上悠悠醒來,一眼看到頭頂上白茫茫的廊燈,她呢喃着卓臨城的名字,奮力掙扎着起身。她感覺自己用盡了全身力氣,其實連枕頭都沒離開過。

她聽見前方不遠處傳來卓遠征的聲音,“臨城,你説什麼?停下,停下!他要看看她!”

那邊傳來急切短暫的爭論,卓遠征的聲音再度響起,“你們必須停下!”

擔架車換了個方向,孫菀感覺自己被推向卓遠征他們所在的方向。片刻後,擔架車停下,她一眼就看見了身邊被眾人圍着的卓臨城。他的頭上纏滿了止血帶,口鼻處連上了呼吸面罩,只有一雙微微睜着的眼睛露在外面。

不知哪裏來的力氣,孫菀直直從擔架車上翻下,撲到他的身邊。她剛要説話,卻猛地伏在地上,哇的一聲嘔吐出來。

一個醫生眼明手快地將她扶起,幫她擦去嘴角的污物,“你有腦震盪,別亂動,別説話!”

孫菀死死抓住擔架車的扶手,哀切地看着他。他亦目不轉睛地看着她,縮小的雙瞳裏,只餘一豆微弱的光亮。

卓遠征噙着眼淚,高聲道:“看見沒?你老婆沒事!你可以放心進去了!”

聞言,卓臨城忽然伸手,朝孫菀探去。孫菀不顧一切地握住他的手,像溺水者抓住唯一的那根稻草。

呼吸面罩後,卓臨城緩緩擠出一絲微笑,急促地喘息,“我説……我愛你……現在……你信了嗎。”

孫菀強忍着頭腦耳目的暈眩,拼命點頭,放肆地大哭。

急救室大門洞開,醫生強硬地掰開她的手指,將她抬回牀上,往另一頭的急救室推去。

一片混亂中,孫菀依稀瞟見一身黑衣的餘小菲,幽靈般站在人羣裏,神色木然地注視着她。

過了很久,卓臨城那些聞訊趕來的朋友漸漸散去。急救室外,只剩下卓遠征和相繼趕來的卓家人。

餘小菲一直靜靜站在長椅旁,看着他們哭泣哀嘆,互相安撫。她明明一直在那裏,他們也明明知道她是誰,卻沒有一個人關注過她,彷彿她是個透明人。

又過了一個小時,急救室的燈熄滅,所有人一擁而上圍住率先出門的主治醫生。

主治醫生解下口罩,神情疲憊地回答:“病人腦、胸、腹內的臟器都有破損情況,股骨、手臂骨折,狀況不是很理想。好在送來及時,前兩個死亡高峯已經過了,如果一兩週內沒有嚴重感染或者器官衰竭,就可以轉出ICU了。”

卓家人俱露出謝天謝地的表情,老者扶着幼者發出劫後餘生的慟哭。

醫生離開後,護士推着卓臨城從急救室出來。從餘小菲的角度看過去,只能看見他纏滿止血紗布的頭,和接滿輸血管、輸液管的手臂。

護士們將圍在擔架車前的卓家人勸解開,推着他往她這邊走來,在擔架車與她擦肩而過的瞬間,她最後一次回頭看他。自出道以來,她從未在任何故事裏演過配角,但是親眼目睹剛才那一幕後,終於發現自己這次不但在別人生死相許的愛情大戲裏演了一個可笑的配角,而且還高估了自己的戲份。

她下意識撫着自己的小腹。她得不到她最想要的男人,卻懷上了自己最討厭的男人的孩子,一直以為自己運籌帷幄,如今看來,她的那些籌謀,不過是在作繭自縛。

“再見,卓臨城。”

她用一句話與他道別,頭也不回地往長廊的另一頭走去。

厲婭的後事是卓遠征幫忙料理的,厲婭沒有告訴父母她已回國的事實,而唯一的親人孫菀也負傷在牀。所以,相對生前的轟轟烈烈,她走得格外悄無聲息。

遺體火化前一晚,孫菀去停屍房見了她最後一面。技藝高超的入殮師將她化出沉睡的樣子,給了孫菀最後一絲安慰。

次日,孫菀與聞訊趕來的厲母將骨灰送去郊外安葬。回城後,孫菀又將厲婭遺留在小屋裏的衣物火化,埋在家中那架木香下。那天晚上,她獨自一人在木香下枯坐一宿,試圖對生死做些參悟。

她曾問厲婭,人活着是為了什麼,厲婭不假思索地回答:“為了自由,為了快樂,為了創造一些什麼東西,為了成為獨一無二的自己而活着。”

厲婭總對她説,長命百歲不敵半世痛快。她不懂厲婭的人生,但知道她一定活出過自己想要的幸福。奮鬥過、精彩過、燃燒過,她冰冷人生中有過最詩意的美好,這就夠了。

料理完厲婭的後事,孫菀回雜誌社向梅麗莎請辭,梅麗莎卻堅決不願意放人,“我知道你最近經歷了許多事,也知道你丈夫需要你陪,但真的不想失去你。我可以給你放長假,無論多久,都等你回來。”

孫菀見梅麗莎態度堅決,只好接受了休長假的提議。送她出門時,梅麗莎不禁感慨道:“流年不利,周雅前腳剛請了大假,你又要走。看來‘Subculture文化夜’只能推遲了。”

“周雅也請了長假?”孫菀訝然。

“她丈夫惹上了官司,她需要回去照應他。”

走到電梯口,孫菀恰巧撞見抱着紙箱的周雅,二人寒暄道:“你先生的傷勢好些了嗎。”

“好多了,已經轉出ICU了。”

“那真是太好了。你真有幸,嫁了一個願用生命保護你的人。”

“謝謝。冒昧地問一句,陳先生還好嗎。”

“不是很好。”周雅開門見山,“餘小菲堅持要告他。”

孫菀沒想到要告陳政的人竟是餘小菲,怔了幾秒,方道:“為什麼。”

“前幾天,餘小菲的胎兒忽然胎停,必須要做引產,因她子宮壁太薄,胎兒又太大,阿政不得不讓她做好再沒受孕可能的心理準備。她聽了之後,忽然發起瘋來,堅稱是阿政的問題才導致胎停,非要告他。”

“胎停?”孫菀驚了一下,“那樣大的孩子,怎麼會胎停。”

“她曾告訴阿政,這個孩子是避孕失敗的產物。因為服過緊急避孕藥,她腹中的胎兒本就着牀不穩。但不知道為什麼,她又決定留下這個孩子,一意孤行地求阿政幫她保胎。弄到今天這田地,真是害人害己。”

見電梯到了,孫菀還在愣怔,周雅不得不出聲提醒説:“到了。”

孫菀如夢初醒,緊隨她進了電梯。電梯門合上的瞬間,周雅小聲嘀咕:“真是奇怪,如果她想要留住那個人的孩子,為什麼當初又要吃緊急避孕藥?明知孩子可能不健康,為什麼不重新要一個。”

傍晚,孫菀陪卓臨城散完步,將他推回病房。他的內傷已恢復大半,右臉被擦傷的地方業已落了痂,只是手臂和腿上仍打着石膏。

扶他躺回牀上後,孫菀推開他對面的玻璃窗,傍晚的暖風徐徐吹進來。末了,她從保温壺裏拿出雞粥,舀一勺,細細吹温了往他嘴裏喂。卓臨城凝神看着她,深沉的眼睛裏有罕見的繾綣,“這樣一直待下去也不壞。”

孫菀斜他一眼,用將他看穿的語氣道:“你無非就是覺得能這樣理直氣壯地使喚我,是一種新奇的享受。”

卓臨城沒有説話,蒼白的唇上無聲地綻出點温柔的笑意。

等她喂完粥,他從被窩裏伸出手覆住她的,指尖輕輕在她手背上摩挲,“一會兒幫我把頭髮理了吧。”

自身體漸漸恢復以來,躺在牀上無所事事的他生出了許多惡趣味,不是逼她陪他一起躺着玩小遊戲,就是逼她給他念枯燥無趣的小説,偶爾還會突發奇想讓她參照《舌尖上的中國》,為他將天南地北的美食複製一遍。相比之下,幫他理髮這種事情,已經是他靈感枯竭後的格外開恩。

孫菀早被他磨得沒了脾氣,在幫他打開電視後,果真老老實實地捧着手機搜尋簡易的理髮攻略。

被晾在一旁的卓臨城拿着遙控器,漫無目的地換台。遙控器換到某個娛樂頻道時,電視裏飄來主持人快節奏的聲音,“昔日天后餘小菲流產後人氣不再,新片甘當綠葉扶持新人……”

他頓了一下,在畫面切入新聞內容前,抬手換台。

隨着餘小菲意外流產,他也失去了唯一一個自證清白的機會。他斜眼去看孫菀,她彷彿沒有聽到那條新聞,神色如常地瀏覽着網頁。片刻後,她將手機遞到他面前,“這種髮型可好。”

他點頭默許,指着電視上的新聞畫面,“東非的動物已經開始遷徙了。”

孫菀沒想到他忽然説這個,有些訝然,“那又怎樣。”

“我記得你曾説想去肯尼亞看動物大遷徙,還想去巴黎看看開滿睡蓮的莫奈花園……”

“所以呢。”

“所以我們不妨儘快抽個時間,按這些構想把蜜月補上。”

七月中旬,卓臨城帶着看膩動物的孫菀告別肯尼亞,從蒙巴薩港出發,乘豪華遊輪經印度洋、紅海前往埃及。在敲定這條長達16天的海上之行前,他們的意見發生了一點分歧:卓臨城主張乘飛機,理由是夠快夠安全;孫菀主張走水路,因為紅海和亞丁灣的海景足夠迷人,且她看過的經典愛情電影大多和遊輪掛鈎。

卓臨城不忍拂她的意,在提醒她“那些和遊輪掛鈎的愛情電影大多以悲劇收場”後,還是乖乖地去訂了船票。

遊輪上的假期果真是奢靡的,白日有打不完的高爾夫和看不完的風和日麗,晚上則有各式各樣的派對、演出和極致璀璨的海上星空。

開始的十幾天裏,他們忙着纏綿,忙着看風景,忙着在輪番上演的熱鬧裏穿梭。到了最後,他們都對這過分歡愉的生活生出了厭膩,便抽出更多時間在套房裏安靜相對:一起看電影、聊天、品酒、讀書,或者乾脆什麼都不做,只默默相擁着於房間的觀景台裏看海上落日……

遊輪通過蘇伊士運河,即將抵達埃及的前一天傍晚,二人去遊輪上面的露天游泳池游泳。因為是航行的最後一個傍晚,狂歡了半月的人羣中有些人已經偃旗息鼓,所以數百平米的大游泳池內,只稀稀落落泡了十數人。

兩人在水裏遊了一陣,便棲在淺水區,格外惡趣味地嬉戲、打鬧,笑成一團。又過了幾刻鐘,體力不支的孫菀率先爬上岸去,拿起條毛巾一邊擦水,一邊走到遮陽傘下躺下。少頃,卓臨城捧着兩隻新鮮椰子過來,遞一隻給她,然後翻出一管乳液,在她後頸、背上細細塗抹起來。

這時,一個躺在附近看書的中西混血小女孩忽然問道:“能借你們的乳液用一下嗎?我的忘帶了。”

“當然。”卓臨城紳士地將乳液遞給她。

女孩合上書頁,露出書的封面,竟是波伏娃的《第二性》。卓臨城和孫菀都有些詫然,不約而同地對視了一眼。卓臨城忍不住問她:“你多大。”

“十三歲。”

“十三歲就看這樣的書,不會覺得深奧嗎。”

小女孩抬頭,在稚嫩的額頭上擠出可愛的抬頭紋,“我媽媽告訴我,我已經到了應該瞭解女性權利的年齡,這本書可以幫到我。”

卓臨城失笑,“可是在中國,媽媽們會推薦十三歲的女兒看安徒生童話。”

“沒有辦法。誰叫她是個女權主義者。”小女孩故作成熟地聳了聳肩,“也許正因為這個,我爸爸很久都不願跟她一起出門了。我記得在我六七歲時,他們也像你們這樣恩愛。順便問一句,你們是夫妻嗎。”

“當然。我們是夫妻。”

“哦。你們在一起多久了?”小女孩有些豔羨地看着他們。

卓臨城不假思索地答:“從我愛上她那一天算起,到現在剛好是第七年。”

“那會不會有七年之癢?事實上,我爸爸媽媽就在第七年的時候差點離婚。”

卓臨城默了一會兒,回頭深情看着旁邊含笑不語的孫菀,認真答道:“不,沒有七年之癢,只有三生有幸。”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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