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立即抬起頭看向我,眼神凌厲,表情森寒,像是一隻殺機內藴、蓄勢待發的猛獸。
清晨,第一縷陽光穿過鹿角樹的樹梢,照到卧室的窗户,又從窗簾的間隙射到我臉上時,我從夢中驚醒了。
為了貪圖涼快,夜晚沒有關窗,清涼的海風吹得窗簾一起一伏。熟悉的海腥味隨着晨風輕盈地鑽進了我的鼻子,讓我一邊緊閉着眼睛,把頭往枕頭裏縮,努力想多睡一會兒,一邊下意識地想着“賴會兒牀再起來,就又可以吃爺爺熬的海鮮粥了”。念頭剛起,腦海內已浮現出另一幅畫面——我和爸爸、弟弟三人穿着黑衣、戴着白絹,站在船頭,把爺爺的骨灰撒進大海,白色的浪花緊緊地追逐在船後,一波又一波、翻湧不停,很像靈堂內的花圈魂幡。
剎那的惶然後,我清醒地知道了哪個是夢、哪個是現實,雖然我很希望沉浸在爺爺還在的美夢中不醒來,但所謂現實,就是逼得你不得不睜開眼睛去面對。
想到繼母可不熟悉廚房,也絕不會心疼爺爺的那些舊盆、舊碗,我立即睜開眼睛,坐了起來。看了眼桌上的鬧鐘,還不到六點,房子裏靜悄悄的,顯然其他人仍在酣睡。
這幾天為爺爺辦喪事,大家都累得夠嗆,爸爸和繼母又是典型的城市人,習慣晚睡晚起,估計今天不睡到九點不會起來。
我洗漱完,輕手輕腳地下了樓,去廚房先把粥熬上,沒有精神頭折騰,只是往鍋裏放了一點瑤柱,也算是海鮮粥吧!
走出廚房,我站在庭院中,不自覺地去四處的茂盛花木中尋找爺爺的身影,以前爺爺早上起牀後,第一件事就是照看他的花草。
院牆四周是一年四季花開不斷的龍船花,緋紅的小碎花一團團聚在一起,明豔動人,猶如新娘手裏的繡球;爬纏在青石牆上的三角梅,粉紅的花朵燦若朝陽,一簇簇壓在斑駁的舊石牆上,給涼爽的清晨平添了幾分豔色;客廳窗下的紅雀珊瑚、琴葉珊瑚開得如火如荼;書房窗外的龍吐珠和九里香累累白花,堆雲積雪,煞是好看;廚房轉角那株至少一百歲的公孫橘綠意盎然,小小的橘仔羞答答地躲在枝葉間。
所有花木都是海島上的常見植物,不是什麼名貴品種,幾乎家家户户都會種一點,可爺爺照顧的花木總是長得比別人家好。
這幾日忙忙碌碌,沒有人打理它們,落花、落葉已經在地上堆了一層,顯得有些頹敗。我擦了擦有點酸澀的眼睛,提起掃帚開始打掃庭院。
掃完院子,我打算把門口也掃一下,拉開了院門。電光石火間,只感覺一個黑黢黢的東西向我倒過來,我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後退閃避,不知道被什麼絆了下,跌坐在地上。
“誰放的東西……”我定睛一看,嘴巴半張着,聲音沒了,倒在我家院子裏的竟然是一個人。
一個穿着古怪、昏迷不醒的男人,凌亂的頭髮半遮在臉上,看不清他的面目,只感覺皮膚黯淡無光、營養不良的樣子。上半身套着一件海員的黑色制服,這不奇怪,但他裏面什麼都沒穿,像是穿襯衣那樣貼身穿着秋冬款的雙排扣制服,下半身是一件遊客常穿的、印着椰子樹的花短褲,順着他的腿看下去,赤腳!?
我呆呆地瞪了他半晌,終於回過神來,小心翼翼地戳了他一下,“喂!”
沒有反應,但觸手柔軟,因為剛送走爺爺,我對失去生命的身體記憶猶新,立即判斷這個人還是活的。但是他的體温好低,低得很不正常。我不知道他是生病了,還是我判斷失誤,其實他已經死了。
我屏着一口氣,把手伸到他的鼻子下,感覺到一呼一吸的氣息,鬆了口氣。
大概因為事情太詭異,我的反應也不太正常,確定了我家門口不是“拋屍現場”後,我的第一反應不是思考怎麼辦,而是……詭異地跑到院門口,左右探看了一下,確定、肯定絕對沒有鞋子遺落在門外。
他竟然真的是赤腳哎!
我看看院外那條年代久遠、坑坑窪窪的石頭路,再看看他的腳,黑色的污痕和暗紅的血痕交雜在一起,看不出究竟哪裏有傷,但能肯定這段路他一定走得很辛苦。
我蹲在他身邊,一邊拿出手機準備打電話,一邊用力搖他,這裏不是大城市,我不可能指望有隨叫隨到的救護車,何況這條老街,就算救護車能在這個點趕到,也開不上來,還是得找人幫忙。
電話通了,“江醫生……”我剛打了聲招呼,覺得手被緊緊抓住了。
“不要醫生!”那個昏倒在我家院子裏的男人虛弱地説出這句話後,緩緩睜開了眼睛。
我驚異地抬眼看向他,一陣風過,恰好吹開了他覆在眼上的亂髮,我的視線正正地對上了他的眼眸。
那是怎樣一雙驚心動魄的眼眸?漆黑中透着靛藍,深邃、平靜、遼闊,像是風平浪靜、繁星滿天時的夏夜大海,整個璀璨的星空都被它吞納,整個宇宙的秘密都藏在其間,讓人忍不住凝望、探究。
我呆呆地看着他,他撐着地坐了起來,再次清晰地説:“不要醫生。”
此刻再看去,他的眼睛雖然也算好看,卻沒有了剛才的攝人心魄,應該只是因為恰到好處的角度,陽光在一剎那的魔法。
我遲疑着沒有吭聲,他説:“我只是缺水,喝點水就好了。”
他肯定不是本地人,口音很奇怪,我聽得十分費力,但他語氣不卑不亢,令人信服,更重要的是我還有一堆事要處理,對一個陌生人的憐憫終究有限,多一事自然不如少一事。
“江醫生,我沒什麼事,不小心按錯了電話,我現在還有事忙,回頭再説!”
我掛了電話,扶他起來。當他站起來的一瞬,我才感覺到他的高大,我有一米七三,自小性格比較野,一直當着假小子,可他竟然讓我找到了“小鳥依人”的感覺。
我扶着他走到院子的角落,坐在了爺爺平時常坐的藤椅上,“等我一下。”
我走進廚房,給他倒了一杯温水,想了想,舀了兩勺蜂蜜。
我把蜂蜜水端給他,他先輕輕抿了一口,大概嚐出有異味,警覺地一頓。
我説:“你昏倒在我家門口,如果不是生病,大概就是低血糖,我給你加了一些蜂蜜。”在我解釋的同時,他已經一口氣喝完了水,顯然在我解釋前,他已經辨別出我放的是什麼了。
“你還要嗎?”
他沒有説話,只是微微頷了下首。
我又跑進了廚房,給他倒水。
來來回回,他一連喝了六大杯水,到第七杯時,才慢了下來。
他低垂着眼,握着細長的玻璃杯,除了一開始的那句“不要醫生”,一直沒有説過話,連聲“謝謝”都沒有,也不知道究竟在想什麼。
藤葉間隙篩落的一縷陽光恰好照到玻璃杯上,映得他的手指白皙潔淨、纖長有力,猶如最優雅的鋼琴家的手,和他傷痕累累、污跡斑斑的腳,形成了詭異強烈的對比。
理智上,我知道不應該讓一個陌生人待在家裏,但因為一點莫名的觸動和心軟,我又實在狠不下心就這麼趕他走。
我走進廚房,掀開鍋蓋看了看,發現瑤柱粥已經熬得差不多了。
我盛了一碗粥,配了一碟涼拌海帶芽和兩半鹹鴨蛋,放在托盤裏端給他。
我婉轉地説:“你吃點東西,等力氣恢復了再走吧!”
他沒有説話,盯着面前的碗筷看了一會兒,才拿起筷子,大概因為才從昏迷中醒來,手不穩,筷子握了幾次才握好。
“我還要做家務活,你慢慢吃,有事叫我。”我怕站在一旁讓他侷促不安,找了個理由離開了。
我走進客廳,把鞋櫃翻了一遍,找出一雙男士舊拖鞋。不像別的鞋子,必須要碼數合適才能穿,拖鞋是不管腳大一點、小一點都能湊合着穿。
我拎着拖鞋走到院子裏的水龍頭下,把看着挺乾淨的鞋子又沖刷了一遍,立放在太陽下曝曬。
估摸着他還要一會兒才能吃完,我拿起抹布,一邊擦拭院子裏邊邊角角的灰塵,一邊時不時地查看他一眼。
以前爺爺還在時,藤桌、藤椅一般放在主屋的檐下或者庭院正中,乘涼喝茶、賞景休憩,都無比愜意。爺爺卧牀不起後,沒有人再有這個閒情逸致,藤桌和藤椅被挪放到了靠着院牆的角落裏,那裏種着兩株龍吐珠和幾棵九里香,都長了十幾年了,九里香有一人多高,攀附而上的龍吐珠藤粗葉茂,恰好把他的身影遮擋住。
我看不清楚他,但隔着扶疏花影,能確定他一直規規矩矩地坐在那裏,沒有不安分的動作。
我放心了一點,雖然海島民風淳樸,別説強姦兇殺,就連雞鳴狗盜也很少發生。爺爺一直驕傲地説自己的老家是桃花源,寧可孤身一人住在老宅,也不肯搬去城市和爸爸住,但我在大城市生活久了,憐憫偶爾還會有一點點,戒備卻永遠只多不少。
正在胡思亂想,繼母的説話聲隱約傳來,我立即放下了抹布。
沈楊暉興沖沖地跑出屋子,大呼小叫地説:“沈螺,你怎麼起這麼早?”
沈楊暉是我同父異母的弟弟,典型的獨生子性格,沒什麼壞心眼,但十四歲的少年,正是“中二病”最厲害時,絕不招人喜歡。
我還沒回答他,爸爸的叫聲從二樓的衞生間飄了出來,“沈楊暉,説了多少遍了?叫姐姐!”
沈楊暉做了個鬼臉,滿不在乎地嘀咕:“沈螺都不叫我媽‘媽媽’,我幹嗎非要叫她姐姐?是吧,沈螺?”
繼母走了出來,朝我微笑着打招呼,“小螺,早上好!”
我也扯出微笑,“楊姨,早上好!”繼母姓楊,她嫁給我爸爸時,我已經十歲,離婚家庭的孩子都早熟,該懂不該懂的我基本都懂了。從一開始,我就知道她沒打算當我後媽,我寧可被爸爸斥罵,也堅決不叫她媽媽,只叫她楊姨,她欣然接受。
楊姨在沈楊暉背上拍了一下,催促説:“去刷牙洗臉。”又提高了聲音叫:“海生,盯着你兒子刷牙,要不然他又糊弄人。”
我不禁失笑地搖搖頭。這麼多年過去了,我都已經二十五歲,不再是那個十歲的小丫頭,繼母卻還是老樣子,總喜歡時不時地提醒我,在她和爸爸之間,我不是家人,而是個外人,卻忘記了,這裏不是上海那個她和爸爸只有兩間卧室的家,這裏是爺爺的家,是我長大的地方,她才是外人。
鄉下人沒有那麼講究,寬敞的廚房也就是飯廳。等爸爸他們洗漱完,我已經擺好早飯。
楊姨客氣地説:“真是麻煩小螺了。”
我淡淡地説:“不用客氣,我已經吃過了,你們隨便。”
爸爸訕訕地想説點什麼,沈楊暉已經端起碗,大口吃起來,他也只好説:“吃吧!”
正在吃早飯,敲門聲響起。
我剛想去開門,沈楊暉已經像一隻兔子般躥出去,打開了院門。爸爸不放心,放下碗筷,緊跟着走了出去,“楊暉,和你説過多少遍,開門前一定要問清楚,認識的人才能開門……”
門外站着一個衣冠楚楚、戴着眼鏡的男子,淺藍色的條紋格襯衣、筆挺的黑西褲,斯文下藏着精明,顯然不是海島本地人,爸爸訓斥沈楊暉的話暫時中斷了。
他疑惑地打量着來人,“您找誰?”
對方帶着職業性的微笑,拿出名片,自我介紹:“我是周不聞律師,受沈老先生委託,來執行他的遺囑,您是沈先生吧?我們前幾天通過電話,約好今天見面。”
爸爸忙熱情地歡迎對方進屋,“對,對!沒想到您這麼早,我還以為您要中午才能到。”從大陸來海島的船每天兩班,一班早上七點半,十一點半到島上,另一班是中午十二點,下午四點到。
周律師微笑着説:“穩妥起見,我搭乘昨天中午的船過來的。”
繼母再顧不上吃飯,着急地走出來,又趕緊穩住,掩飾地對我説:“小螺,一起去聽聽,和你也有關係。”
爸爸客氣地請周律師到客廳坐,繼母殷勤地倒了熱茶,我一時間不知道該做什麼,只能沉默地站在門邊。
爸爸和周律師寒暄了幾句,周律師放下了茶杯,爸爸和繼母明白周律師是要進入正題了,都有些緊張。繼母把沈楊暉拉到身邊,緊緊地摟着,似乎這樣就能多一些依仗。
周律師説:“沈老先生的財產很簡單清楚,所以我們的繼承手續也會很簡單清楚。沈老先生的財產有兩部分,一部分是固定財產,就是這套房子,宅基地面積一共是……”
繼母隨着律師的話,抬眼打量着老房子。房子雖然是老房子,但佈局合理、庭院寬敞、草木繁盛,連她這麼挑剔的人都很喜歡,可惜這房子不是在上海,而是在一個交通不便的海島上。雖然這些年,因為遊客的到來,這裏的房子升值了一點,但畢竟不是三亞、青島這些真正的旅遊勝地,遊客只會來看看,絕不會想長居,還是值不了多少錢。
周律師細緻地把老宅的現狀介紹清楚後,補充道:“雖然房子屬於私人所有,但這房子不是商品房,國家規定不得買賣宅基地,所以這房子如果不自住,也只能放租,不能公開買賣。”
繼母不禁説:“那些靠海的老房子還能租出去改造成客棧,這房子在山上,不靠海,交通也不便利,如果不能賣,租給誰啊?”
周律師禮貌地笑了笑,沒有回答繼母的問題,而是繼續説:“除了這套房子以外,沈老先生剩下的財產都是現金,因為沈老先生不懂理財,所有現金都是定期存款,共有一百一十萬,分別存在建行和農行。”
爸爸和繼母喜出望外,禁不住笑着對視了一眼,又立即控制住了,沈楊暉卻藏不住心思,高興地嚷嚷了起來,“媽、媽,你説對了,爺爺果然藏了錢!別忘記,你答應我的,還完房貸,剩下的錢買輛車,可以送我上學!”
繼母瞅了我一眼,意有所指地説:“別胡鬧,這些錢還不見得是給你的!雖然你是沈家唯一的孫子,可誰叫你不會討爺爺歡心呢!不過,孫子就是孫子,要是分配得不公,你爸爸可不會答應的。”
繼母用胳膊肘撞了一下爸爸,爸爸故作威嚴地説:“繼續聽周律師往下説,爸爸會一碗水端平的。”
我盯着地面,沒有吭聲。並不是我寬容大度,也不是我逆來順受,而是這一刻,想到這都是爺爺生前的安排,恍惚間,我似乎能看到爺爺坐在竹椅上,一字一句細細吩咐律師的樣子。在我的記憶中,爺爺從來沒有煩擾過後輩,把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條,甚至自己的身後事。難言的酸澀湧起,我怕我一開口,就會掉下淚來,只能緊緊地咬着唇,安靜地聆聽。
周律師看沒有人再發表意見了,繼續説道:“根據沈老先生的遺囑,財產分為兩份,一份是一百一十萬的定期存款,一份是媽祖街九十二號的房子,以及房子裏的全部所有物。這兩份財產,一份給孫女沈螺,一份給孫子沈楊暉……”
聽到這裏,一直屏息靜氣的繼母“砰”地一拍桌子,憤怒地嚷了起來:“老頭子太不公平了!把所有錢給了別人,只給楊暉留一套不值錢的老房子,就算是想辦法私下賣掉,撐死了賣個二十來萬。瀋海生,我告訴你,這事兒你必須出頭,就算告到法院去,也必須重新分割財產!説到哪裏去,也沒有孫女比孫子拿得多的道理!”
周律師盯着文件,恍若未聞,等繼母的話音落了,他才不急不緩地説:“兩份財產哪份給孫子,哪份給孫女,沈老先生沒有具體分配,而是把選擇權給了沈螺和沈楊暉,由兩人自行選擇。”
繼母愣了一愣,緊張地問:“誰先選?”
周律師説:“沈老先生沒有規定。你們自行協商吧!”周律師説完,合上了文件夾,端起了茶杯,專心致志地喝起茶來,似乎自己已經不存在。
繼母目光鋭利地盯着我,用手不停地推爸爸,示意他開口。
爸爸終是沒徹底忘記我也是他的孩子,吞吞吐吐地説:“小螺,你看……這誰該先選?”
繼母在沈楊暉耳邊小聲叮嚀,沈楊暉的“中二病”發作,沒理會媽媽授意的“親情策略”,反倒毫不客氣地説:“沈螺,我要先選!”
我心中早有決斷,平靜地問繼母:“楊姨想讓誰先選?”
繼母只得挑明瞭説:“小螺,你看……你弟弟年紀還小,以後讀書、找工作、結婚娶媳婦,花錢的地方還很多,你都已經大學畢業了,這些年你的生活費、教育費都是爺爺出的,你弟弟可沒花爺爺一分錢……按情按理,你都應該讓你弟弟先選。”
我苦笑,我的生活費、教育費都是爺爺出的,是我想這樣嗎?視線掃向爸爸時,爸爸迴避了,我也懶得再糾纏,對繼母説:“好的,讓楊暉先選吧!”
一直裝作不存在的周律師立即放下茶杯,抬起了頭,詢問沈楊暉,“請問你選擇哪份財產?”
沈楊暉還沒説,繼母已經説:“現金,我們要銀行裏的現金。”
沈楊暉隨着媽媽,一模一樣地重複了一遍:“現金,我們要銀行裏的現金。”
周律師看向我,我説:“我要房子。”
周律師從文件包裏拿出一沓文件,“這些文件麻煩你們審閲一下,如果沒有問題,請簽名。接下來的相關手續,我的助理會繼續跟進處理。”
等我們看完文件、簽完名,周律師整整衣衫,站了起來,他和我們握手道別:“請節哀順變!”
目送周律師離開後,爸爸關上了院門。
繼母一邊拿着文件上樓,一邊大聲説:“我去收拾行李,我們趕中午十二點半的船離開。要能買到明天早上的機票,下午就能到家了。”
沈楊暉“嗷”一聲歡呼,撒着歡往樓上跑:“回上海了!”
爸爸看到老婆、兒子都是“一刻不想停留”的態度,知道再沒有反對的餘地,只能對我期期艾艾地説:“公司假期就十來天……我、我……必須回去上班了。”
這些年我早已經死心,對他沒有任何過多的奢求,爸爸不是壞人,只不過,有時候懦弱糊塗、沒有原則的善良人會比壞人更讓人心寒。我平靜地説:“嗯,知道了。謝謝爸爸這次及時趕回來。”雖然最後六個月,一直是我陪着爺爺,可爸爸畢竟在爺爺閉眼前趕了回來,也跑前跑後、盡心盡力地操辦了爺爺的喪事。
爸爸擔憂地説:“你這孩子,沒有和我商量,就為了照顧爺爺,把工作給辭了,現在工作不好找,你得趕緊……”
“爸,媽讓你幫我收拾行李。”沈楊暉站在樓梯上大叫。
爸爸不得不説:“我先上去了,反正你記住,趕緊找工作,閒得太久,就沒有公司願意要你了。”
我隨在爸爸身後上了樓,走進自己的屋子,把律師給的文件鎖進抽屜裏。隱隱約約間感覺自己好像遺漏了一件什麼事,可繼母的聲音時不時尖鋭地響起,搞得我總是靜不下心來想。
我索性走到窗户邊去欣賞風景,不管什麼事,都等他們離開了再説吧!
幾條龍吐珠的翠綠藤蔓在窗户外隨風搖曳,一朵朵花綴在枝頭,有的剛剛綻放,仍是雪白;有的正在怒放,潔白的花萼含着紅色的花冠,猶如白龍吐珠。
我微笑着勾起藤蔓,隨手擺弄着,今年一直沒有工夫修理花木,龍吐珠的藤蔓竟然已經攀緣到了我的窗户邊。突然間,我想起一直隱隱約約忘記的事情是什麼了——那個昏倒在我家院子裏的男人!
我懊惱地用力敲了自己腦門一下,我竟然忘記了家裏還有一個陌生男人!
我拽着窗框,從窗户裏探出身子,向下看去,層層綠葉、累累白花下,那個黑色的身影十分顯眼,一動不動地坐着,好似已經睡着。
我剛想出聲叫他,又想起了繼母正在屋子裏走來走去地收拾東西,沒必要節外生枝。我順手掐下一枝龍吐珠花,用力朝他扔過去。
大概聽到了動靜,他立即抬起頭看向我,眼神凌厲,表情森寒,像是一隻殺機內藴、蓄勢待發的猛獸,把我唬了一跳。雖然我用了很大的力氣,可一枝花就是一枝花,不可能變成殺人的利器。微風中,白萼紅冠的龍吐珠花飄飄蕩蕩,朝着他飛過去,頗有幾分詩情畫意。他眼睛內的鋒芒散去,微微眯着眼,靜靜地看着花漸漸飄向他,直到就要落到臉上的一瞬,他才輕輕抬起手,接住了花。
這一刻,香花如雪,他指間拈花,慵懶地靠在藤椅上,隔着絲絲縷縷的藤蔓,半仰頭,看着我,只是一個平凡落魄的男子,沒有絲毫駭人的氣勢。我被嚇得憋在胸口的一口氣終於敢輕輕吐出去,只覺得雙腿發軟,要撐着窗台才能站穩。
這究竟算什麼破事?一時好心收留了一隻野貓,可我竟然被野貓的眼神給嚇得差點跪了。
我板起了臉,狠狠地瞪着他,想表明誰才是老大,爸爸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小螺,我們走了!”
我再顧不上和一隻沒有家教的野貓計較,匆匆轉身,拉開門,跑出了房間。
爺爺因為風濕腿,樓梯爬多了就膝蓋疼,後面幾年一直住在樓下的大套間,既是書房,也是他的卧室。我經過時,無意掃了一眼,立即察覺不對勁,再仔細一看,放在博古架上的那面鏡子不見了。
“楊暉,快點!再磨磨蹭蹭,當心買不到票!”繼母已經提着行李箱走到院子裏。
我幾步衝過去,擋在院門前,不讓他們離開。
繼母立即明白我想做什麼了,尖鋭地叫起來:“沈螺,你想幹什麼?”
爸爸不解地看我,“小螺?”
我説:“離開前,把爺爺的鏡子留下。”
沈楊暉很衝地説:“鏡子?什麼鏡子?我們幹嗎要帶一面破鏡子回上海?除了礁石和沙子,上海什麼東西不比這裏好?”
我冷笑着説:“的確是面破鏡子,不過就算是破鏡子也是清朝時的破鏡子,否則楊姨怎麼看得上眼?”那是當年爺爺的阿媽給奶奶的聘禮,據説是爺爺的爺爺置辦的家產,除了一面銅鏡,還有一對銀鐲、一根銀簪,可惜在時間的洪流中,最值錢的兩樣不知道去了哪裏,只有一面銅鏡留了下來。
爸爸看了眼緊緊拿着箱子的繼母,明白了,他十分尷尬,看看我,又看看老婆,一如往常,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
繼母發現藏不住了,也不藏了,盛氣凌人地説:“我是拿了那面舊鏡子,不過又怎麼樣?那是沈家的東西!整套老宅子都給了你,我為楊暉留一份紀念,難道不應該嗎?”
“你別忘了,律師説得清清楚楚,我繼承的是老宅和老宅裏的全部所有物。”我終於明白爺爺為何會在遺囑上強調這句話,還要求爸爸和繼母簽字確認。
楊姨也不和我講道理,用力推我,“是啊,我幫沈家的孫子拿了一面沈家的鏡子,你去告我啊!”
我拽她的箱子,她用手緊緊捏住,兩人推搡爭奪起來。她穿着高跟鞋,我穿着平跟鞋,又畢竟比她年輕力氣大,她的箱子被我奪了過來,她重心不穩,摔倒在地上。
繼母立即撒潑哭嚷了起來,“瀋海生,你看看你女兒,竟然敢打長輩了!”
爸爸被我凌厲的眼風一掃,什麼都沒敢説,只能賠着小心,去扶繼母,“鏡子是女孩子用的東西,楊暉是個男孩,又用不到,就給小螺吧!”
繼母氣得又哭又罵又打:“放屁!一屋子破爛,就這麼一個值錢的東西,你説給就給!我告訴你,沒門!”
我懶得理他們,把箱子放在地上,蹲下身,打開箱子,開始翻找銅鏡。
“啪”一聲,一巴掌重重地打在了我臉上。我被打得有點懵,抬起頭直愣愣地看着沈楊暉。沈楊暉的力氣不比成年人小,那巴掌又下了狠勁,我的左耳朵嗡嗡作響,一時間站都站不起來。
還沒等我反應過來,他又用力推開我,把箱子搶了回去,迅速拉上拉鍊,牢牢提在手裏。
我一直提防着繼母和爸爸,卻忘記了還有一個沈楊暉,他們是一家“三口”。十四歲的沈楊暉已經一米七,嬉皮笑臉時還能看到幾分孩子的稚氣,橫眉冷對時,卻已經是不折不扣的男人了,擱在古代,他都能上陣殺敵了。
沈楊暉惡狠狠地瞪着我説:“你先打了我媽,我才打的你。”
繼母立即站起來,幸災樂禍地説:“打人的人終被人打!”她拉着兒子的胳膊往門外走,“我們走!”
我不甘心地用力拽住箱子,想阻止他們離開。繼母沒客氣地一高跟鞋踢到我胳膊上,鑽心的痛,我一下子鬆開了手,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他們走出了院門。
爸爸彎身扶起我,“小螺,別往心裏去,楊暉還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孩子。鏡子就給楊暉吧,他是沈家的兒子,你畢竟是個女孩,遲早都要外嫁。”
我忍着疼痛,一聲沒吭。
爸爸很清楚我從小就是個硬茬,絕不是個任人欺負的人,他扳着我的肩膀,嚴肅地説:“小螺,我知道你擔心什麼,不是隻有你姓沈,你放心,那面鏡子我一定讓楊暉好好保管,絕不會賣掉!”
我和那雙非常像爺爺的眼睛對視了幾秒,緩緩點了下頭。
爸爸如釋重負,還想再説幾句,繼母的吼聲從外面傳來,“瀋海生,你要不走,就永遠留在這裏吧!”
爸爸匆忙間把一團東西塞到我手裏,“我走了,你有事給我打電話。”説完,他急急忙忙地去追老婆和兒子。
不一會兒,剛剛還雞飛狗跳的院子徹底安靜了,只有我一個人站在院子裏。
等耳朵不再嗡嗡響,我低下頭仔細一看,胳膊上已經是紫紅色,再看看手裏的東西,竟然是幾張捲成一團的一百塊錢鈔票。我無奈地笑起來,如果這就是爸爸的父愛,他的父愛也真是太廉價了!
我已經二十五歲,不再是那個弱小的十歲小女孩,我有大學文憑,還有一大棟爺爺留給我的房子,沒有爸爸,我也可以活得很好!但是,不管我的理智如何勸説自己,心裏依舊是空落落、無所憑依的悲傷,甚至比當年更無所適從。
也許因為我知道,當年沒有了爸媽,我還有爺爺,可現在,我失去了爺爺,失去了這世間我唯一的親人。從今往後,這個世界上,我真的只有我自己了!疲憊時,再沒有了依靠;受傷時,再沒有了退路!
看着眼前的老宅子,我笑着把手裏的錢扔了出去,粉色的鈔票飄飄蕩蕩還沒落地,我的笑容還在臉上,眼淚卻已潸然而下。
七歲那年,爸媽離婚時,我就知道我的眼淚沒有任何用,從來不願浪費時間哭泣,但此刻,就像水龍頭的閥門被打開,壓抑的悲傷化作了源源不絕的淚水,落個不停。
原來失去至親,就是,你以為你可以理解,可以接受,可以堅強,但永遠不可能不難過,某個時刻、某個觸動,就會悲從中來。
爺爺、爺爺……
我無聲地哭泣着,幾次用力抹去眼淚,想要微笑。既然不會再有人為我擦去眼淚,不會再有人心疼我的痛苦,那麼只能微笑去面對。但是,每一次努力的微笑都很快就被眼淚擊碎。
我哭得站都站不穩,軟坐在了地上,我緊緊地咬着牙,緊緊地抱着自己,想要給自己一點力量和安慰,但看着眼前的空屋,想到屋子的主人已經不在了,眼淚就像滂沱的雨,紛紛揚揚,落個不停。
我一直哭、一直哭,似乎要哭到地老天荒。
突然,一團龍吐珠花飄到我眼前,像一個努力逗人發笑的頑童,在空中翻了好幾個跟斗,撲進了我的懷裏。
我一下子停止了哭泣,愣愣地看着,竟然是一個用龍吐珠花編的花球,綠藤做骨、鮮花為飾,恰好一掌可握,十分精巧美麗。
我忘記了悲傷,忍不住拿了起來,正要細細觀看,卻想到一個問題:這花球是從哪裏來的呢?
我像是沒上油的機械人,一寸寸僵硬地扭過頭,看向花球飄來的方向。那個男人……他什麼都看到了……被我深深地藏起來的,我最軟弱、最痛苦、最沒有形象的一面……
他靜靜地看着我,沉默不語;我尷尬惱怒下,大腦一片空白,也説不出一句話。
隔着枝葉扶疏、花白如雪的九里香,兩人“無語凝噎”地對視了半晌,我一骨碌站起來,抬起手,想要把花球狠狠砸到他身上,終究是不捨得,一轉身,拿着花球衝進了屋子。
我看了眼鏡子裏狼狽不堪的自己,越發尷尬惱怒,又想砸花球,可剛舉起,看了看,那麼精巧美麗,又放下,寬慰自己,不要用別人的錯誤懲罰自己家的花!
我迅速地用冷水洗了把臉,把早已鬆散的頭髮重新綰好。看看鏡子,覺得自己已經改頭換面、重新做人了,我氣勢洶洶地走出屋子,決定嚴肅處理一下這個昏倒在我家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