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市並不大,顧朝顏很容易就打聽到了洛子商老家的住址,讓他驚訝的,是如今這房子裏,只住着他父親一個人了。
滿室的尼古丁、酒精、劣質香水混合味道里,老男人和年輕女人用一種不耐煩的目光驅趕着顧朝顏這位不來客。
“他媽早死了,他也快死了,你是他朋友?自己上城南醫院找他去,別來這兒煩老子。”
縱使被毫不留情地打出門,顧朝顏還是從這個老人疲倦墮落的眼神中,讀到了深入骨髓的痛惜。
城南醫院,在s市坐落了許多個年頭,到如今已是器材盡陋,門庭冷落,醫院依舊是上個年代的舊樓,翻新的資金一直是個缺口,顧朝顏站在飽經風霜的灰牆前,他知道,一般來這裏看病的人,除了感冒等無關緊要的小病,也只有潦倒不支的窮人了。
可是,洛子商,堂堂燕國軍師,富二代南波萬的死忠打手,一個月賺的錢恐怕比工薪階層一年賺的還多吧,他不窮困也不潦倒,怎就不去條件更好的大醫院呢?
想不通的顧朝顏,在三樓最裏頭的一間病房見到了他要找的人。
窗簾拉的一邊,陽光豐盈滿室,四人牀位的病房,空空蕩蕩,唯有牆角的那張牀上,睡着安然閉目的少年。
點滴以牆上掛鐘那生鏽秒針的度,緩慢又安靜地流進他的身體裏,整一層樓的病房,萬籟俱寂,連風都止步,似乎全世界只剩這兒細微的液體滴答聲。
不知怎麼的,顧朝顏原本帶着惱怒質問的洶湧的心,居然就平靜下來了。
洛子商睡在那裏,呼吸平穩,窗欞間的陽光映上他半個側臉以及半牀雪白的被子,好像時間就在這一刻凝固了,他熟睡時的臉與舊照片上如出一轍,依舊是那般瀟灑清秀的少年模樣,他不再是戾氣深重的復仇者,不再是不顧一切的偏執狂,更不是另一個世界裏談笑間讓無數小國飛灰湮滅的金牌軍師。
他只是一個病人。
顧朝顏不知道他生的什麼病,在決賽現場的時候,他就現洛子商的臉色蒼白的不正常,懷着好奇心,他輕手輕腳走過去,去看輸液瓶上的貼紙——可惜他頂多只是一個合格的騙子,而不是一個合格的賊,腳步與水泥地面摩擦的聲音,到底還是把少年驚醒了。
沒有戒備,沒有驚訝,甚至沒有悲傷和喜悦,少年的臉面無表情,眼神是烈火燒盡以後的劫灰,寂滅如深水寒潭——沒有暖氣的室內,他擁着厚厚的被子,半倚在牆上,他的臉色比一個月前見時更加蒼白了,虛弱得一絲血色都不見,可他依舊用極平靜的聲音説:“你認識我爸?”
除了老頭,沒有人知道他在這麼個破醫院裏。
顧朝顏冷笑:“你是打算問我是誰麼?”
事實證明洛子商在捅了天大簍子後,再沒有關注那些爆的翻滾的後續,他只是點了一把火,任由它自地燒大直到吞滅所有仇恨,若他見過如今火勢,必會認出面前這個有着蓬亂短的男人,就是他念念不忘了十年的顧萱顏的親弟弟。
可是他放了火,就再沒有回頭,也回不了頭,他只覺得面前這張臉有些眼熟,不確定地問:“決賽那會的……?”
來到醫院門口時,顧朝顏本已想好了一百種把這混蛋從病牀上揪起來抽一頓的辦法,可是面對虛弱的病人他到底是下不了手,也不想多解釋,他只用一種刻薄的口吻諷刺道:“這麼看來,唸了我姐姐十年還不肯放過她的傢伙,到頭來,也不過是瞎了狗眼的蠢貨,哈哈,洛子商,你真是個徹徹底底的蠢貨,虧那些瘋子還誇你一腔熱血……”
裹在被子裏冰冷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你是,你……”
顧朝顏用憐憫的眼神看着牀上的小子:“就睜開你的狗眼,看看老子今天站在這裏,和萱顏有幾分相像!”
顧萱顏……
有一個名字,它不在我心裏,在所有不甘的悲傷的混亂的青春的終點。
少年的聲音喑啞:“我記得你了,比我高兩屆的……哈,那時萱顏説你總是逃課,想不到現在你也長這麼大了,要是萱顏還在……”
顧朝顏冷笑打斷他的話:“沒錯,我們所有人都長大了,只有你,洛子商,這麼多年,只有你還與從前一樣幼稚,他們説你是天才,可事實上你是個徹頭徹尾的傻逼。”
“我……幼稚?”
“你不是最喜歡我姐嗎?你覺得你瞭解她多少?”
“我……”
洛子商茫然的反應讓顧朝顏再次心頭火起,他終於上前一把扯掉少年手背上的輸液管,揪住領子就把洛子商拎下了地,瘦弱的少年,輕飄飄的一點重量都沒有,不知是因為冷還是疼,洛子商的手背血流不止,赤腳站在水泥地上,渾身顫抖地更厲害了,面對身上男人大力氣的質問,他最終揮出了自己的拳頭,萱顏的弟弟又怎樣,到底不是萱顏——這一生,也許他什麼都可以不在乎了,走過的,失落的,看夠的,摔破的,青春早就流成了一地的血,可這並不代表他就能被隨便一個闖進病房的傢伙毆打,他一輩子記得隊長教給他的驕傲,在他生命最後的……盡頭。
兩個男人翻滾在地上,扭打成一團,這種狀況一直持續到一本巴掌大的日記本從顧朝顏的褲袋裏掉出來。
撣掉身上的塵土,顧朝顏把本子撿起來,又用力砸在洛子商的胸口。
“姐姐的遺物。”他冷冷地説:“其實我來找你,只是想把它給你的,洛子商,就用你的狗眼好好看看吧,你愛也好,恨也好,都與我無關,甚至牽連到我和我父母被人肉出來掛在網上任人評頭論足也好,我本不想搭理這些破事的,洛子商,我很討厭你這個人,只是……最後的那幾日,姐姐她還惦記着你,也許有些你本不知的事情,該讓你知道,要不然,我一輩子都不會安心……可惜啊,全怪你的幼稚,是你自以為是的幼稚讓姐姐不敢把很多東西與你分擔,要是你成熟一點,能勸勸她,説不定當時我們都來得及……”
可惜,我們都來不及。
一頭一臉灰土的洛子商顧不得滿手鮮血,幾乎是以一種不可置信的、震驚的甚至乞憐的表情,小心翼翼翻開日記本的第一頁。
顧朝顏看着他:“你不必自作多情,我決定來找你,只是為了我姐姐,這世上,沒有人比我更愛姐姐,連你也不是,洛子商,我希望你能在以後的歲月裏記住,真正的愛,是藏在心裏的,而不是用幼稚舉動去表現的。”
藏在心裏的……愛麼?
蒼白的陽光下,少年一頁一頁緩慢翻過去那些陳舊泛黃的紙張,紙張上工整清秀的字跡彷彿讓當年的女孩躍然眼前,他體內本就不多的血已經止住了,可是他的手卻漸漸比他過去任何一刻都顫抖得厲害,為什麼……天氣……那麼冷……
顧朝顏看着生鏽鐵窗外的陽光沒有温度地照在灰白色的牆壁上,他的憤怒已平息,明知那小子肯定聽不進自己在説些什麼,這一刻還是自言自語地顧自己苦笑:“我當了許多年的騙子,騙了數不清的人,我曾以為生生死死,這人間不過如此,諸多醜惡,諸多可憐,又哪裏分得清對和錯,含糊着應付着一晃眼這一生也就過了,可是,後來有一個人讓我明白了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的,他告訴我當這人間洪水滔天的一日,我們也總有一份堅持不能放棄,我想,我現在總算是做了一件對的事吧……如果有生之年還能遇到他,我應該可以安心地和他打個招呼了……哈哈,當初不辭而別,我真是差勁啊……”
陽光在光陰裏一寸寸地移動,不知過了多久,顧朝顏再回頭看時,蒼白的少年已經抱着日記本,跪坐在地上,哭得一塌糊塗。
他入隊,他搗亂,他逃課,他被校長揪着耳朵捉回升旗台上示眾,他明各種新式戰略並在微機房裏大聲叫嚷着要與隊長討論,他幼稚地堅持在地圖裏把樹種成一圈心形並把她騙進來戰勝他……那些他挖空心思要吸引她的注意力的青春,他以為她從沒有在意的年華,他如今都快要忘記的過往,原來,她全部記得,字字句句,在格子本上,在墨水泛開的瞬間。
可是她最後寫:
“要是我告訴隊長,我這個混日子的傢伙死賴在隊裏不走,只是因為某個幼稚小孩,隊長會不會氣死?
“哈哈,可是他年紀太小,很多事情不懂,早上爸爸媽媽又拿弟弟上學的事來轟炸我了,我不知道我會不會有一天承受不住,我不討厭弟弟,我也不想離開,如果有可能,我多想我們幾個永遠在一起啊……可是我終歸要走的吧,我走後,隊長那麼強大,至少也能拿個世界前三呢,幼稚小孩他也天賦過人,接替咱們隊長的位置用不了幾年,他總有成熟長大的一天的,還有那些每次嘲笑我積分墊底的傢伙,還有校長的兒子和侄子……他們拿不到名次,最後都能保送吧,然後上大學,談戀愛……每個人都前途似錦,每個人都與我無關。
“……估計連幼稚小孩都會很快把我忘得一乾二淨吧,他的優秀其實不輸於隊長呢。
“可是我忘不了啊,有沒有辦法,能讓你們也忘不掉我?
“……”
曾有那些固執的歲月,我以為我長大了,我是遊戲裏一統天下的軍師,子民愛我,敵人畏我,凡我效處,四海昇平。
我學着南波萬之類成熟男人一樣去喜歡大波妹,我學着紀滄海之類風流男人一樣去坐擁三千美人,我每日坐在相思樓頭大裝備,她們像花兒一樣笑在我腳下,可是為什麼我一點也不快樂,多少年了,從我把水果刀捅進隊長身體裏那一天起,我就再也笑不出來了。
我記得隊長説,我太偏執。
我記得隊長説,可惜了我的才華。
我那時什麼都不懂,直到一個月前我也沒能懂,那麼多年來我固執着想找到隊長想問個清楚,我恨着他我又告訴自己不能恨他,我明知隊長不會是那樣的人可是我控制不住我自己,我曾經是那麼的敬愛隊長可是十年後我又再一次把他推進了死神的手中……
顧朝顏説,他騙了一輩子的人,他終於做了一件對的事。
可是我呢?
十年了,忘了怎麼去笑忘了怎麼去哭的少年,第一次崩潰得像個小孩,顧朝顏雙手兜在褲袋裏,一聲不響望着地上的人,許久他嘆了口氣:“洛子商,你太偏執,你的偏執,成就了你的天才,也毀了你的半生,其實你恨的只是你自己,只不過你不願承認,你把對自己的恨,轉移到了別人的身上,你……”
“別説了!!!”
洛子商最後嘩的一下站起來,像只受傷的野獸一樣奪門而逃。
顧朝顏就站在那裏,看落日的最後一道光芒也消失在地平線的盡頭,也許一切都會好起來吧,他想,在他私信懇求阿草把笛子物歸原主而後者答應之時,他就知道人世間總會像它的創始者希望的那般一天天好起來的,日出日落,春去秋來,青春在綠笛音聲裏不死,所有的傷口全部癒合。
當南波萬帶着他的小秘書來到s市時,洛子商已登上了北上的火車,如果身體允許,他更希望坐飛機,可是……
他雙手兜進大衣的口袋,左邊裝着萱顏的日記本,右邊口袋裏……洛子商掏出來,是一本皺巴巴的病歷本。
翻了幾下,然後他面無表情地把病歷本撕了個粉碎。
顧朝顏説得沒錯,他恨自己,恨自己的性格,也恨自己的命運。
只是,不管他接不接受,在命運帶走他的那天之前,他至少……要向那傢伙説句對不起吧,他還記得一個月前自己是怎樣把那傢伙扔在醫院然後看他沒性命危險之後自己就一聲不響離開的。
就算那傢伙鐵定不會原諒他,鐵定是一如既往冷着臉,至少……在最後看一眼也好。
萱顏説,我們要永遠在一起。
然而,洛子商風塵僕僕趕到北國那間醫院時,醫生卻告知他,秦川一週前就強行出院了。
洛子商茫然望着白花花的牀單和牆壁,活了二十年,他第一次意識到“失去”這個詞的重量。
秦川,你連最後的機會都不給啊……茫茫北國,又要怎麼去找一個再也不想見到你的人?
少年虛弱的身體靠在門框上,路途的奔波和心情的煩亂,讓他從城南醫院出來後幾乎沒有睡過覺,冥冥中不知是什麼強撐着他渡完這顛簸的一路,甚至是這顛簸的十年,是啊,十年前他就可以去死的,只是仇恨的力量讓他又苟活了下來,現在終於所有的疲乏和病痛湧上身來,人世間癒合了傷口,而他被命運帶走,整張臉都失去血色的少年,如當年在街機廳裏把老闆賭得吐血時那樣,依舊固執地咬着嘴唇,不肯讓自己在這麼個地方倒下。
隔壁牀病人的感慨傳入洛子商的耳朵——“那人啊,走的時候胳膊還打着石膏,腦袋上的紗布還在滲血哦……”
“他有説什麼嗎?!”攀着牆才能勉強站立的少年慌忙提聲去問。
“沒有吧,我不記得了。”病人茫然搖頭。
病房內是充足的暖氣,可是洛子商整個人如墜冰窟,人世間就要春暖花開,他卻被永封在北風與大雪的深處,身邊人每一個漸行漸遠的足跡,都在他慌張流逝的生命裏……從此再沒有人回來……誰的青春沒有流過血受過傷,可是後來所有人都長大了,痊癒了,卻再沒有一個洛子商,沒有小芝芝,沒有風雪中傲胸挺立的五行術師,沒有談笑間千軍萬馬的一代軍師,凡我效處,四海昇平,盛世人間……摺扇搖落,白衣飄飄……人也去也……
倉促的鈴音裏,搶救室的燈光大亮,然而祖國另一端的s市內,毫不知情的南波萬的運氣比顧朝顏還差,託了當地醫療體系的朋友查到洛子商在城南醫院後,他趕去已經人去樓空,又打聽到洛子商家裏住址後,硬是被吃了個閉門羹。
讓秘書買了幾箱子禮物,南波萬這才把屋門敲開,酒氣熏天的老男人在一個厚厚紅包的誘惑下,態度依然不冷不淡。
南波萬震驚了,洛子商不要錢,怎麼他爹也不要錢?這到底是怎麼一家人啊!
“你是他朋友?”老男人看了眼一身富態的南波萬,“找他就去城南醫院,怎麼一個個都找到這裏來……”
南波萬連忙説:“就是在醫院找不到人才來您這兒攪擾的……”
“他連那兒也不呆了?”老男人微一恍惚,接着用力抽了一口煙,“那我勸你別找了,他放棄了,你也放棄吧。”
“放棄?”
“好好的中心醫院不住,偏要去城南那破地方看什麼落日,這孩子,真和他媽當年一樣固執……”
“他媽媽?”南波萬這才現屋子內另一個妖嬈庸俗的年輕女人,怎麼看都不可能是洛子商的母親。
“他媽幾年前就死了,血癌,他也一樣,遺傳了,病的還要早……”
“你説什麼……”
“你也別太難過,這都是命啊,一個月前,本來是定好第六次化療的日子,他臨時從中心醫院跑出去,一個人去北方也不知道幹什麼,回來又什麼都不説,直接跑到城南去了,他説那裏的落日看着舒服,這小子啊,從小就這樣,小時候他打遊戲不打通關都不肯睡覺的……”
在老男人打開的話匣子裏,小秘書打着哈欠,陪着他的大少爺留到很晚很晚。
其實那一夜他們説了什麼,小秘書都沒有記住,他只記得,在很多年後,s市由於舉辦亞運會要全面翻新,一向行事謹慎明哲保身的南波萬,第一次也是他漫長生命中唯一一次,不惜動用全部的人脈全部的手段全部的雷厲風行,終於冒了巨大的危險保住了s市的城南舊醫院不至於在新的城市規劃中被拆遷改建。
朋友們問這位大少爺為什麼值得如此。
南波萬説了一句沒有人聽懂的話——“因為有個人説,他喜歡看那裏的落日。”
如此,便值得用一切來留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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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不清這是北國的第幾場雪了,郊縣一個並不寬敞的小網吧裏,店老闆每日都會見到一個左手打着石膏的男人來上網。
日子久了,他便也記住了,這個男人習慣戴着黑色帽子和墨鏡,習慣整個人裹在立領的大衣裏,習慣在角落的座位開着電腦,可是他既不上網也不聊天,更不打遊戲,在全網吧的年輕人都熱火朝天玩着時下最火的網遊人間時,他就看着indos系統那藍天白雲的桌面呆,一呆就是整整一天。
很奇怪的男人。店老闆漸漸的也由開始的不解到最後的習慣,他沒有放任自己的好奇心去搭訕,因為他還有更重要的使命——守護,是的,守護往生城,守護長生殿,守護堅持的信仰和榮耀,三千長生教眾,稱之為使命。
茫茫眾生裏,能有這麼幾個人願意相信你,以最純澈的心靈守護你,秦川不知道這是幸還是不幸。
就如店老闆也不知道,生在這麼一個信息達的時代,他是幸還是不幸,他想不通,和他有着一樣信念的教徒們也想不通,就算長生殿在十年前真的做過一些很渣的事,這十年痛苦躲藏的日子難道還不夠贖罪嗎,冤有頭債有主,這是長生殿、洛子商以及那去世女孩三個人之間的事,網絡上大部分原本不相干的人,他們又有什麼資格來化身斬落魔神的正義之劍?起鬨着落井下石、一擁而上去傷害一個曾讓自己羨慕嫉妒恨的存在,這就是諸神黃昏鐮刀下堅守着正義的人間嗎?這就是蘭陵王曾經身死隕落也要守護的人間嗎?
況且,在三千教眾晝夜不休的努力下,明明事情已經可以漸漸平息了,可每次看客將散,就又有人跳出來興風作浪,有女玩家聲稱自己曾懷孕流產被長生殿拋棄,有男玩家聲稱長生殿長得好看其實是夜店的頭牌,有熱血青年聲稱要砍死這種男人的敗類哪怕自己帖時正對着島國藝術片擼管子……各種編造出來的故事、照片、視頻、帖子,明知是漏洞百出的,可是在這個媒體隨大流炒作贏取點擊和收視率的時代,一切都把主角推向一個萬劫不復的深淵。
渾濁的空氣裏,秦川默默坐在寬屏的顯示器後面,默默望着藍天白雲的屏幕,也許,當初死的人是自己,真的就好了吧,不用傷害到太多的人……他不是不知網絡上鋪天蓋地的負面消息,也不是不知這一切必有人在幕後操縱着輿論走向,那不會是洛子商,他清楚洛子商的性格,然而要置他於死地的人到底是誰,他也無力去追究了,混跡網絡這麼多年,他每個馬甲得罪過的人都不在少數,當這些人終於找到機會擰成一股,他本也不懼,他一人之力可以在黑暗中殺人屠神,可以擲地有聲地辯駁那些胡編亂造的假新聞,可是他再不是無牽無掛的死神了,如今他有想念着的姑娘,有愛着的姑娘,就算所有的利刃都刺向他不要緊,他只祈願那些瘋子不要去傷害藥藥——當年在cg頒獎現場向他表白過的姑娘,天知道那些瘋子會不會去找藥藥給她一筆錢讓她也藉此寫一個討伐他的帖子來落井下石。
不過,秦川反而更希望如此,如此,她就可以不被傷害了吧……在這個連萱顏無辜的弟弟和父母都被好事者人肉到網上評頭論足的時代,他沒有更好的辦法去保護她,在無止境的黑暗裏他只能祈願,藥藥……願你一生平安喜樂,還有,我愛你。
徘徊在黑暗裏的生命望不見時光的盡頭,秦川每日坐在角落裏沉默呆,身邊的玩家換了一個又一個,他們有的是人間裏的新手,有的是苦逼練級黨,有的是暴力pk黨,他們無一不熱愛着這個讓人熱血噴張的遊戲,秦川有時也會轉頭看看他們,那些稚嫩的技術裏他不難現一兩個極有天賦的孩子,可是他早就不是當年守在街機廳裏欣賞洛子商的競技隊長了,這世間出一個洛子商已足夠……
“草!今天擂台戰打不成了!國王讓我去圍攻往生城!”
“哈哈,這可是美差啊,滄海大神説第一個把國旗插到往生城中的英雄可以去國庫領取十萬元寶的獎勵呢。”
“挖,看來滄海大神對這次出戰勢在必得啊。”
“快走吧,説來我還是懷念紅藥堂國師在的日子,可惜啊,現在她是我們的敵人了。”
“哥們,你説女人這種生物還真是奇怪啊,不就是被滄海大神甩了麼,夏國國師位置依舊是她的,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在那裏,好端端幹嘛跑到海外長生島去和我們為敵啊,現在居然成了三千長生教眾的領袖,真是腦子秀逗了。”
“哈,討論女人有什麼意義,這次燕國的國王也懸了大賞哦,我同學是燕國一線衝鋒隊裏的,雖然這回咱們兩國聯手了,其實各自都還在較勁吧,我怎麼都不能比我同學先掛掉哈哈……”
“咱們才不會掛呢,兩國聯手,二十萬大軍啊,那往生城才多少人守着?三千啊,哈哈哈,咱們這不是坦克式碾壓嗎,哥們你説那些拼死守衞的什麼長生教徒,傻逼不傻逼啊哈哈哈……”
“話説回來,其實那羣傻逼還挺不好對付的,他們人少,可是有地利啊,長生殿還在的時候,不知道在往生城外設了多少陷阱,誤闖的人全部死啊,那可是真正意義上是死啊,相當於大海深處的黑漩渦,你一步走錯就完蛋啊,你記得不,當年燕國教廷七大祭司夜襲往生城,那可都是南波萬一個個從國際賽場上請來的級高手啊,以一敵百的角色啊,結果呢,被長生殿一次引一個,一次埋一個,七個人最後全部被殺死在紫夜平原上了,所以長生殿才有了一夜七次郎的名號啊,聽説第二天南波萬氣得險些把自己的號都刪了……”
“別擔心啦,今時不同往日,這次準備了足足一個月的時間才出兵,肯定是萬事俱備了,滄海大神和琉璃皇后那麼厲害……哎呀,時間到了,快走快走,你有傳送卷吧?快我們一起飛過去。”
“我先去充元寶,今天老爸又給我兩百零花錢,哈哈,可以買好多復活藥了。”
“我草我真羨慕你,我爸那摳門的只給了五十。”
……
又是一個深夜,兩個年紀不大的男生的對話,在秦川的身旁響起如一聲平地天雷,什麼三千教眾、二十萬大軍、滄海大神、琉璃皇后……遊戲中的事情,他本不願理會,往生城存也好,毀也好,他一世守護的地方,哪裏比得上藥藥的一生平安。
可是,在他們的對話中,他聽到了一個名字。
紅藥堂。
三千長生教眾的領袖。
彷彿有什麼東西把他的心藏深處某一個地方狠狠地擰了起來,藥藥,為什麼,為什麼要在這風口浪尖的時候站出來幫他?還只是為了一堆無意義的數據……她到底懂不懂他是為了誰啊!
不知是因為憤怒還是生氣還是別的複雜情緒,秦川綁着石膏的左手都顫抖起來,在當年以十八歲的年齡站在第一屆cg賽場時,他都沒有如此緊張失態過。
藥藥啊藥藥,你又何苦放棄安逸的生活,來到這刀山火海的地獄裏,與一羣瘋子們為敵?
如果註定藥罪該萬死,他一個人就夠了啊……
夠了,夠了啊,眼紅的人類,瘋狂的女孩,守護的世界,無數的財富,貪婪的軍隊,瘋魔的人間,夠了……他媽的全部夠了!
永無止境的復仇,永無止境的貪慾,既然因他而起,就讓他結束這一切吧。
希望……她能明白。
唯一完好的右手,顫抖着握起鼠標,這麼多天來,他第一次使用他面前的電腦,寬屏液晶顯示器上,是人間的登陸界面。
把顯示器往牆壁側了側,秦川戴上耳機,耳中是磅礴的開場音樂,三途川的帳號被輸入,隱身登陸的選項被勾上(關閉對你好友的上線提示),一身孤傲的刺客出現在漆黑的空間裏,屏幕正中粗黑體顯示:【你已退出末法深淵副本,5秒後將隨機回到人間世界。】
五秒後,世界變換,一身孤傲的刺客出現在大海深處的孤島上,他身週一個人也沒有,只有悉悉索索的植物和蟲鳥在唱着不為人知的歌謠,耳機裏是風和海浪的聲音,綿長如歲月的洗滌,可是,這一切都要結束了吧,歲月,那是別人的錦緞華章。
很多人説,人間沒有夜晚,現實中的夜晚,是人間大陸最美的黃昏,在夕照下的黃昏海上,海水盈盈,美好如六年前少女站在台上仰望他時的眼眸,在這最美的黃昏裏,三途川站在孤島的懸崖之上,風聲與海浪依稀捲來上古的氣息,黃昏海,古時多少神祗隕落的地方。
懸崖之下,一個深黑色的漩渦正被一圈五光十色的漩渦簇擁着,隨着海浪緩緩移動過來。
那便是這兒吧,還省了他多走路,人世間最好結局,無非斬斷,無非離去。
海風吹起翻舞的衣袍,黑色的身影砰然墜入懸崖之下,深色的海水吞沒削瘦的身體,耳機裏的警告音急地尖叫起來,屏幕閃着紅光,血量瘋狂減退,快捷欄上的藥草和回城卷瘋狂地閃動,明明只要輕輕一點回城,他就能擺脱黑色漩渦致命的兇險,可是顫抖的手指最終沒有按下鼠標。
昔有刺客三途川,上古遺蹟,風雪滿袖,昔有刺客三途川,大漠黃沙,黑衣黑,昔有刺客三途川,懸空橋上,深淵之下,人世間的諸多痛楚都不能磨滅你孤傲的堅強……又有誰能想到,結局竟是自沉黃昏海底。
無人得救,無人能救,從此所有的過往所有的榮耀,隨波逐流,皆與海草無二。
[系統]:玩家「三途川」於2010年冬長眠於黃昏海底,希望這位玩家不要告別人間,能有重新來過的一天。
重新來過麼?笑話。
黃昏海深處常有人想不開來自殺,系統也常常公告,人們開始還震驚,後來就只剩惋惜和麻木,而這條消息轉眼就被淹沒在世界頻道里無數進攻往生城的口號與加油聲裏,誰也沒現,又有一個風雲人物,就這麼安安靜靜地消失了。
退出登陸,輸入帳號,即使單手操作也五指如飛的秦川,換上了長生殿的大號。
紫夜平原上已燒起了熊熊大火,往生城裏外燈火通明,耳機裏是車輦滾地的聲音、馬蹄飛踏的聲音、冷兵器出鞘的聲音、火把畢畢剝剝燒灼的聲音。
不遠的遠方,二十萬大軍壓境,浩浩蕩蕩。
往生城外,三千教眾屏息以待,沒有慌亂,沒有逃竄,拿着各自的武器,安靜得一動不動,黑色兜帽下的眼神,平靜如隨時可以殉教的死士。
又是何苦呢。
只要諸神黃昏一天在他手中,往生城主一天不可能易主,那兩個級大國貪圖的,不就是這裏肥沃的土地和礦脈麼,如果這一切都不復存在,那麼兩國花了巨資和時間打造出來的龐大軍隊,只會成為一個笑話。
長生殿手提鐮刀,從紫夜平原上一步步走向自己的城門口,頭頂是巨大的白色圓月,而他穿着化生劫初的身影隱沒在城池的陰影中,直到走近了,才有人現他的到來。
終於回來了,我們的——長!生!殿!
世界頻道再一次爆炸,滿城內外,火光閃動,在初時的驚喜和激動過後,三千教眾虔誠俯,城外二十萬大軍壓境,他們的下場十死無生,在這最後的時候,長生殿,他們的神祗,他真的來了。
火光中的雙眸,恍如夢境。
秦川移動視角,掃了一圈,他沒有在人羣中看到紅藥堂,這是讓他略微慶幸的事。
“天……我不會是在做夢吧,您老人家可算回來了,這些日子,兩國軍隊的傻逼們,實在欺人太甚啊……”
“是啊,長生殿回來了,我們終於可以揚眉吐氣打一仗了!”
“哥太高興了,哥今天要喝酒慶祝,教主回來了,他們都要變回1級了哈哈哈……”
……
秦川看着聊天框裏堅守的人們的訴苦與歡呼,他曾以為告別賽場後就再不會經歷感動的,可是現在看到這些傻傻地,固執地等着他回來的人們,到底讓他紅了眼眶。
“都散了吧。”
他單手敲在鍵盤上,打出來的卻是這四個字。
只要往生城和腳下這片土地還存在,貪婪與戰爭就會永無休止,最好的結局,無非斷念,無非毀滅。
人們還來不及消化這句話,遠遠的一個縱使罩在黑色長袍裏也讓他一眼就認出的身影,一邊奔跑一邊磕體力藥水一邊技能全開朝他飛掠過來。
紅藥堂,她還是來了。
秦川看着那張日思夜想也不能忘的臉,只是説:“你不該來的。”
還沒顧得上激動的國師,正要敲字時看到了長生殿頭頂的這行字,卧槽,她不該來?那誰來?!
他以為她是紀滄海那種需要躲在背後靠別人保護的傻逼嗎?!
長生殿又説:“不值得,忘了我吧,你身邊的人……”他看到了紅藥堂身後跟來的阿草,他説,“比我更配得上你。”
這次用的是私信,蘇藥看着,卻一點感覺也沒有,她飛快地回過去:“我明白,你是想保護我,可是,比起躲起來過好日子,事實上我更願意和你在一起,我要的是和你的一輩子,而不是躲在你身後讓你一個人去承擔所有,況且,就算全世界都針對你了,還有我相信你啊,阿草我只把他當弟弟,我愛過的人,只有死神一個。”
這句話出去以後,許久沒有回覆,空曠的卧室裏,只剩電腦屏幕幽幽的光,往生城的背景音樂粗獷而寂寥,白月下的紫夜平原熱鬧又蕭索,火光畢剝燃燒,模糊所有的面孔,二十萬大軍兵臨城下,三千信徒跪伏一地,什麼散了,他們好不容易堅持到今天,怎麼能不戰而散,那和紀滄海大傻逼有什麼區別?千萬裏的長風染紅了每一個人的眼眶,他們在等,只要長生殿一聲令下,他們願意和傻逼的軍隊們去拼命啊,願意磕復活藥磕到死啊,此生此世,肝腦塗地,我所望者,唯長生殿一人而已。
長生殿終於緩緩舉起了鐮刀。
三千教眾握緊武器,羣情激奮。
秦川兩個鍵敲下,打開了遊戲裏城主專屬的控制面板。
再接下來生的事情,恐怕在場的不管是長生教眾還是燕夏聯軍,所有人,所有人,大概這輩子都不能忘記了——
沒有人,能接受他們看到的一切——
諸神黃昏——往生城主——在這片土地上——他——就是神——
舉起的鐮刀閃着鮮紅的光芒,人們只看到紫色的天空上,徒然降下了一個巨大的血色六芒星陣——沒有人見識過的也沒有人從此敢忘記的——往生城主的終極技能——那一瞬間連白色的圓月都被割裂,血色的暗夜籠罩在往生城上,城下二十萬大軍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城裏已經斗轉星移,凡長生殿所處之地,扭曲了時間,混亂的空間,天地間再無神流傳下來的秩序,鐮刀一個照面,就把身邊三千教眾包括紅藥堂和阿草他們在內,全部傳送到了曠野的外圍,一個不多,一個不少,這一手技術,比起王神木和他的森林迷宮,有過之而無不及。
只是可笑那二十萬大軍還傻不拉幾地站在城下,蓄勢待準備攻城,沒有一個人想到逃跑的,秦川心中冷笑,不愧是花大價錢以及整整一個月的時間培養出來的好狗啊,如果紀滄海南波萬他們知道這羣人很快就要變成炮灰時,不知會有什麼表情?
突然被傳送走的驚魂未定的信徒們回過神來時,現自己都站在一座高山的山頂上,這裏已紫夜平原的外圍邊緣,頭頂就是地底通往人間大陸的出口,陸地上,現在正是最美黃昏吧……人們恍惚地想着,左下角的世界頻道上,依舊是以「滄海一聲笑」、「瀲灩琉璃」幾個人為的喇叭黨,他們安樂地呆在皇宮裏,刷喇叭為軍隊們加油鼓氣——
“等待着你們凱旋歸來的好消息啊!正義終將戰勝邪惡!1398!”
“等待着你們凱旋歸來的好消息啊!正義終將戰勝邪惡!1399!”
……
“等待着你們凱旋歸來的好消息啊!正義終將戰勝邪惡!1498!”
紀滄海騷包地自己計數刷喇叭,已經快到第一千五百個了。
當人們再看向遠方往生城中時,那裏天空的血色六芒星已經降下了滔天火海,曾如暗夜中蟄伏巨獸的往生城池,曾讓無數人覬覦、敬畏、仰望、恐懼的城池陰影,曾讓千萬裏地底長風都止步的遠古之城啊,此刻整個被火海吞沒了,無數的宮殿、廟宇、機關、暗道、遺蹟、神龕……伴隨着古老傳説裏的哭泣,在熊熊的地獄之火中,崩潰,傾塌。
不——————————
多少人在這一夜哭啞了嗓子,平原從此寸草不生,人間再無往生城,還沒有開始,就已經結束的往生城啊……
更別説那些被烈火燒到的士兵,二十萬大軍,終於在死亡面前潰不成軍,逃的逃,掛的掛,下線的下線,被地獄之火燒到的人,如中遠古神獸的詛咒,連續三個月都必須承受火灼的痛苦。
然而,這些燒死或者卡死或者下線裝死的一部分人,其實是往生城一役中最幸運的存在。
沒有人來得及阻止,當往生城樓上最後一塊匾額也在火海中掉到地上,當曾經是繁華城池的地方終於變成廢墟之時,伴隨着一聲巨響,天空中的巨大的六芒星陣,轟然砸下!!
城主面板,控制指令,最後一條——毀城。
往生城,地下世界,他曾是守護者,他也一樣可以變成毀滅者,縱然他不是神,他也可以從此毀滅所有人的妄想。
是愛是恨,是貪婪是傾慕,從此都化為無邊的劫灰。
劫灰紛紛揚揚,地底平原,四分五裂,火海中,那些地表上龜裂的縫隙,以一種肉眼都難以追上的度,瘋狂地向四面八方蔓延開去,紅藥堂他們站在山頂,都能看到不遠處的大地正往下塊塊碎裂,破裂處,是幽深不見底的真正的黑暗……
不——————————
多少人在這一夜哭都哭不出來,他們的城池,他們的財富,他們的礦脈,他們的土地啊,這就?!全部?!化為烏有了?!
當所有塵埃全部落定,原本的往生城廢墟以及城門下二十萬四散奔逃的大軍,已經全部不見了。
當王神木接到技術部的電話,連夜從熟睡中爬起來上線的時候,所有的,都已經來不及了。
呈現在人們眼前的,是一個前所未有的巨大地洞,以被星光砸下的城址為中心,方圓將近十里碎裂開去的漆黑大洞。
“化生池……”
東方之主站在另一端的山頂,素來無表情的雙眼中,第一次流露出痛惜的表情。
他終於……還是毀城了麼?
往生城下的化生池——人間世上,只有他這位創世者,以及往生城主長生殿,僅有兩個人知道的秘密。
化生池,沒有池水的化生池,入池化生,即是投入輪迴,輪迴之後,是又一輪新生,從前的名字從前的等級從前的裝備從前的屬性從前的戰績從前的人生從前的一切,都在輪迴中洗刷成虛無了,人世間,地底的背面,最大的秘密,終於要被揭開了麼?
那黑洞裏是比深淵還要漆黑的黑夜,彷彿所有的光都被吞噬進去了,看着那心驚的場面,山頂上的所有長生教眾都倒抽一口涼氣,那些人呢?
整整二十萬的大軍呢?
難道他們全部掉下去了?再也爬不上來了?
地底世界的下方,還有什麼?也是上古諸神隕落的地方麼?
紅藥堂忽然從人羣裏衝出去,一躍下了山崖,幾個翻滾,不顧高處落下的傷血,又飛快地往那黑洞處跑去,幾下動作轉息連貫,人們竟然都沒能攔住。
只見長生殿一個人,一把鐮刀,他站在化生池邊緣,俊秀的眉眼籠在兜帽的陰影處,手中鐮刀被他卸下了,人們以為他要換武器,結果,換來的,卻是一地木炭、玉石和金屬碎片,紛紛揚揚落在長生殿的腳下。
這一幕,許多人甚至沒有反應過來。
不知是誰終於説了一句——“分解!”
是的,分解,人間裏,凡是無用的裝備,如果不想賣掉,就可以用包裹裏自帶的“分解”功能,來把裝備分解成一些製作裝備用的基本材料,分解後掉落的材料會伴隨優美的動畫效果,閃着光芒落到玩家的腳邊,鼠標一掃,就可以全部撿起來,這也算是廢物再利用,運氣好時,分解一些高級裝備會隨機分解出高級寶石,不過這是個運氣活,人間裏各種各樣的商人,沒有一個以分解裝備來賺錢的,運氣的成分實在太大,基本上,人們只會把沒用的垃圾裝備拿去分了。
可是,長生殿,你——分解的——是什麼?!!!!
蘇藥不能相信。
王神木不能相信。
每一個屏幕前看着的人都不能相信,甚至他們的心臟已經禁受不起再大的變故了。
可是,一場最終的,以及更大的變故,在緊接着就生了——
長生殿——半個字都沒留下的長生殿——最後都沒有回頭看一眼的長生殿——黑袍翻飛,一步踏過——十萬裏的長風在嗚咽,黑衣黑的男人縱身躍入化生池中。
明知道……這是萬劫不復啊……
億萬年青史,諸神不朽,而我望者,唯長生殿一人而已。
只是,從此,世上再無長生殿。
關電腦,結賬,身為長生教眾之一的網吧老闆還在兀自的震驚和無法置信中,左手打着厚厚石膏的男人,走出了網吧,身影消失在無邊的黑夜中。
人間沒有黑夜,只因所有的黑夜都埋葬在了往生城下。
王神木根本來不及攔下毀滅一切的往生城主。
他到底,連自己都毀滅了。
世界頻道出奇地安靜,彷彿全世界都靜止了,靜止的世界裏,只有黑袍下的少女在奔跑,她的背影看上去與每一個長生教眾一般無二,只有她頭頂的暱稱彰顯了這個名字在人間歷史裏代表的榮耀和傳奇——只是榮耀也好,傳奇也罷,沒有你的人間,哪裏還是人間?
“你也要一起死?”
看着紅藥堂的不顧一切,王神木握着鼠標的手骨節白,他見慣了世間的狗男女,卻不曾見過這麼瘋狂絕烈的愛情,蘇藥啊蘇藥,你知不知道那個黑洞叫做化生池?你知不知道進入了化生池代表着什麼?
二十萬……已經有整整二十萬的龐大軍隊掉落化生池陪葬了啊!!!!
王神木用最簡練的話敲了一段化生池的描述到紅藥堂的私信裏,可是,那個在風中飄搖的黑色背影,只是微微停了一下腳步。
化生又如何,輪迴又如何,有你的人間……才是人間啊……
人間第一盜賊紅藥堂站在化生池的邊緣,曠野上的月光看不到那些散落在指尖的青春和鍵盤上的淚水,打開倉庫,打開包裹,鼠標一掃,紅藥堂這一輩子積累的所有財富,比夏國國庫裏的收藏還要閃瞎人狗眼的一大把極品裝備,所有的……在人間裏哭過笑過的記憶,她一股腦全部寄給了陳忘。
哈,她居然在這個時候記起那傢伙的名字了。
哈,她到最後還是這麼愛財啊,她可做不到秦川那麼狠心,連神器都分解了,她要留給後人……嗯……讓小賊們繼承她的一生,繼續在充斥滿了狗男女的人間裏興風作浪吧……哈哈哈……
紅藥堂縱身墜落。
億萬裏風光,人間絕色,而我愛者,唯長生殿一人而已。
世上也再無紅藥堂。
當小瑪麗持傘而來,在創世之後只有晴朗天氣的地底平原,颳起了漫天風雪,化生池邊緣,三千教眾已只剩一千,而其餘挨挨擠擠數十萬人,全是趕來參觀湊熱鬧的。
王神木站在山頂,他眼睜睜地看着那些固執的信徒一個接着一個追隨長生殿和紅藥堂而去,他無力,也沒有資格去阻止這一切。
依舊陸續有人往化生池裏墜落,留下的,只剩一些實在放不下的人。
入化生池如入輪迴的事實,已經在玩家之間傳開了,阿草剛收到紅藥堂寄給他的東西,他已經泣不成聲,明知結果,明知自己肩上扛着整個盜賊團的命運,可他依舊要和藥姐一起走,輪迴輪迴,沒有我陪你走一遭,又哪裏能稱輪迴啊。
可是哭得稀里嘩啦的小賊們,最終還是把他們的大哥攔下了。
盜賊丁哭着説:“大哥,你跳了,我們所有人都會跟着你一起跳,從此人間再沒有盜賊團,你讓藥姐情何以堪?”
陳忘抬眼,是漫天風雪。
“都給我回去。”
小瑪麗冷冷地命令盜賊團一羣人,這裏只有他們知道她就是紅藥堂的小號。
人們看到的,只是北方雪山之主再一次降臨世間。
每逢這位神秘的北方之主出現,人間必會顫上一抖。
第一次,天涯城城破。
第二次,西方神器現世。
現在……是第三次……又會生什麼樣的變故?
交頭接耳的人們紛紛猜測着,各種聊天框和私信亂飛,前來參觀化生池的人羣裏,紀滄海和韓灩灩也在其中,現實中他們更是各自抱着筆記本,窩在同一張牀上。
王神木説得對,狗男女的腦溝迴路永遠不是正常人能理解的,從末法深淵出來後,恨極了南波萬的韓灩灩,再次和紀滄海和好同居了。
“秦川這賤人,太可惡了。”韓灩灩此刻氣得銀牙咬得咯咯響,“媽的他自己自殺就算了,幹嘛把這裏的城池礦脈土地全部毀了啊?我草,老公你培養那支軍隊可是花了——”韓灩灩伸出十個手指頭,“這麼多錢啊,還是瞞着你爸媽花出去的,要是他們知道……”
“沒事,他們在國外忙着做生意,才不會管我。”紀滄海安慰身邊的小美人,“就算我和你結婚生孩子了,他們也管不着。”
“哎呀,老公你好討厭,人家還小嘛,才不要這麼早生孩子呢。”
“好好好,你説什麼就是什麼,不過秦川這賤人確實可惡啊,把資源毀了就算了,他媽的還把神器給分解了!神器啊!”
一提到神器,紀滄海就氣得要肉流滿面,他曾經花了那麼多人力物力都拿不到一件的神器啊,那混賬居然輕易就分解成木炭了!要不要這麼狠毒啊!
“老公,那賤人太欠揍了,你再收買一羣五毛黨去網上罵他吧!”
“那當然,一想起他搶走我心愛的女人,我就恨不得把他捏死!”紀滄海握緊拳頭,不但是羨慕妒忌恨,對於秦川這個人的所有,在他了解到網上的人肉資料後,更加的痛恨他了,原來搶走蘇藥的男人就是他——“媽的,上次買了幾個媒體和女學生去造新聞,看着還是不夠給力啊,這次再造點更狠的料上去……這混賬,敢和老子作對,老子讓他知道什麼叫生不如死!”
“嘻嘻,老公你會借刀殺人了哦,老公你好厲害呀!”
“你老公我還有更厲害的呢,嘿嘿,美人啊,咱們現在無事,要不要再來……”
紀滄海還沒享受夠,韓灩灩忽然驚呼:“草,那是誰!瑪麗在隔壁!那不就是……”
茫茫風雪中,小瑪麗攔住了最後一批殉教者。
“姐,我們回去了,那你呢……”
阿草堅持不肯和人羣一起散去,他怕藥姐這個號也自殺了,在人世間,他最後的留戀,她最後的存在……
看着大男孩拼命攔在面前不讓自己再向前半步的苦逼樣子,蘇藥在屏幕前,無奈苦笑。
小瑪麗,也是她和秦川,僅有的回憶了吧……就像他們的孩子一樣,他們死了,可是她不能死……
雪神傘一展,白衣少女在原地憑空消失。
陳忘抬眼,再次看到的,只剩漆黑月夜下,白袍白的東方之主了。
若有所思的妖冶少年仰頭望着天際,他説了一句陳忘聽不懂的話。
[本地]王神木:這樣也罷,或許我能看到這段歷史最後的結局了……
王神木一個電話打給技術部:“幫我查長生殿最後登陸的IP地點。”
歷史的盡頭,是誰持長笛,倏然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