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夜晚冷得有些刺骨,已近凌晨,青晨區的街道上連一輛車也沒有,偶爾才能看見遠遠的車燈照過來,一閃便消失不見了,空蕩的馬路上,秋風颳起,地上的白色塑料袋順着馬路亂飛。路燈的盡頭,兩道黑色的身影緩步走來,走在前面的少年個子很高,他雙手插在口袋裏,微微低着頭,夜風將他的劉海吹得往後飄起,露出飽滿的額頭,他的身後跟着一個個子比他小的女生,雙手縮在衣袖裏,手臂緊緊地抱着自己的身體,想將不多的體温留在身上。
忽然巷子裏躥出兩隻野狗,從女生腳下跑過,女生嚇得驚叫一聲,野狗也被她的聲音嚇到,對着她連聲叫了起來,瞬間街道上傳出一陣陣狗叫聲。
女生被野狗攔住去路,嚇得動也不敢動,高個少年轉過身來,伸手,將女生拉到身邊,抬腳將一直對着他們亂叫的野狗全部趕走。
“夏彤,你真膽小。”少年趕完狗後,取笑地看着女生説。
夏彤有些臉紅,支支吾吾地辯解道:“太黑了,我看不見,它們忽然跑出來……其實我不怕狗……”
“不怕?不怕還嚇得不敢動?”
夏彤不好意思地低下頭,不再辯解,安靜地跟在少年身邊,走着走着,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發現,他的手依然牽着她的……
説牽,其實也不對,她的手整個地被衣袖包住,而他只是緊緊地拉着她的手腕,像是怕她跟丟了一樣,拉着她往前走。
夏彤偷偷地抬起眼,看着走在她右邊的少年,他清俊的臉上有些疲色,可嘴角掛着她熟悉的笑容,他穿得比她還要單薄,卻不像她一樣全身縮得緊緊的,而是筆直地站在夜風中,一如平日那般挺拔俊朗。
夏彤的手偷偷地從衣袖裏露出來一些,她有些想,有些想碰碰他,哪怕只是碰碰他手上的温度也行……
可少年忽然停了下來,抬手,推了推鼻樑上的無框眼鏡,輕笑着轉頭望着夏彤説:“到了。”
夏彤一驚,連忙又把手指縮回衣袖裏,抬頭看着前面,只見青晨區的火車站屹立在前方,和四周的昏黃燈光不同,火車站裏燈火通明的,像是熱鬧才剛剛開始一樣。
“走吧!”少年用力地拉起夏彤,有些迫不及待地往火車站跑去。
到了售票廳,看着售票廳牆上掛着的巨大電子屏幕,夏彤有些茫然了,現在應該怎麼辦呢?
“曲蔚然,你坐過火車嗎?”夏彤轉頭問。
曲蔚然搖搖頭:“沒有。”
“哦……”
“你還記得你回家的路嗎?”
“不記得。”
“你老家在哪個省呢?”
“雲南。”
“那……我們就去雲南吧。”曲蔚然低下頭來,眉眼彎彎地望着夏彤,語氣裏帶着小小的興奮。
夏彤看見他難得的笑容,實在不想打擊他,可還是忍不住問:“可是……我們有錢買車票嗎?”
曲蔚然掏了掏口袋,口袋裏還有三百來塊錢,這些錢還是母親給的,每次瘋子打了他,母親就會內疚地塞一些錢在他口袋。
曲蔚然的眼神黯了下來,用手捏緊紅色的人民幣,抿着嘴唇走到售票口問:“請問到雲南的車票多少錢?”
“雲南這麼大你去哪兒啊?”賣票的女人漠然地看着電腦屏幕,眼都沒抬。
曲蔚然轉頭望着夏彤,夏彤用力地想想,然後説:“灌南。”
女人不等曲蔚然重複,直接説:“沒有直達車。”
“那怎麼辦?”
“從昆明轉車,今天凌晨三點過十分有車,硬座普快,八十六元一張,要幾張?”售票員手指飛快地在電腦上查票。
曲蔚然趴在窗口問:“多久能到?”
“十八個小時,要幾張?”售票員的語氣裏帶着不耐煩。
曲蔚然垂下眼,沒答話,轉身,拉着夏彤走了。
“不買票?”夏彤奇怪地問。
“買了我們吃什麼、喝什麼?”
“那……怎麼辦?”
“跟我來就是了。”曲蔚然拉着夏彤,直接到了候車廳,那時已經凌晨一點多了,候車室的人們都打着瞌睡,疲憊不堪地等着夜車。
曲蔚然帶着夏彤找了兩個空位坐了下來,候車廳比外面暖和多了,夏彤鬆了一口氣,將縮起來的手拿出來,看了眼遠處的免費提供熱水的地方,轉頭問:“你渴嗎?我去倒點熱水給你喝。”
曲蔚然閉上眼睛,將眼鏡拿下來,揉揉鼻樑,搖着頭道:“我不渴。”
夏彤“哦”了一聲,猶豫了一會兒,還是站起來説:“我有些渴……”
曲蔚然閉着的眼睛慢慢睜開,將眼鏡戴上,把走了兩步的夏彤拉回來坐下,站起身來俯視着她道:“我去吧,回來你別倒杯水還走丟了。”
“我……我哪有這麼笨?”夏彤不滿地鼓着嘴瞪他。
曲蔚然笑着聳肩,也不和她爭論,抬腿穿越人羣,夏彤坐在位置上,雙手撐着椅子,脖子仰得長長的,目光緊緊地盯着曲蔚然。其實,即使她不這麼盯着他也不會消失在人羣的,曲蔚然身上有一種氣質,像是帶着光一般,到哪兒都那麼閃眼,夏彤的雙腳不自覺地開始擺動起來,嘴角也帶着淡淡的笑容。她看着曲蔚然走到免費倒水的地方,低着頭四處找了找,像是沒找到需要的東西一般,好看的眉頭輕輕地皺起來,他停了一下,轉身走到候車廳裏的小賣部去,輕輕地歪着頭,對着賣東西的大媽微微張了一下嘴,也不知説了什麼,大媽滿面笑容地轉過身去,不一會兒,便遞給他一個玻璃杯,曲蔚然笑着道謝,動作優雅、温文有禮,大媽的笑容更深了,很開心地又從口袋裏翻出幾塊餅乾給他,曲蔚然笑着接受了,轉身又回到接水的地方,先將杯子燙了燙,然後倒了半杯熱水,端着往回走。
夏彤早早地站起來,生怕燙到他似的,往外迎了好幾步,雙手高高地抬着,想去接他手中的水杯,卻被曲蔚然躲過,低聲道:“笨蛋,燙啊。”
夏彤被他罵得愣住,雙眼輕輕地眨了下,也不知道為什麼,忽然覺得心裏暖暖的。
那天,夏彤捧着曲蔚然為她端來的水,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飲着,開水帶着有些燙的温度,用力地燙進她的心裏。
她忽然想起曲蔚然説的那句話,他説,讓她不要對他太好……
可是,可是媽媽説過,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他給她這麼一大杯水,而且還是滾燙滾燙的開水……
那……那……那她應該對他好才行啊,對他很好很好……
很好很好。
夏彤捧着水杯,偷偷地看了眼曲蔚然,他輕輕地打着瞌睡,漂亮的頭顱一點一點的,眼鏡懸掛在鼻樑上,清俊的臉龐因為熟睡,染上了一點點稚嫩,這時的他,才更像一個十四歲的少年……
“K1452次列車開始檢票,請旅客們帶好您的行李檢票進站。”
火車站的廣播裏傳來僵硬的女人聲音,坐在座位上打瞌睡的人們,連忙拿起自己的行李站起來,夏彤推了推曲蔚然,低聲叫:“火車來了。”
曲蔚然輕輕地睜開眼睛,站起來,一把將夏彤的手腕拉住:“跟緊我。”
夏彤使勁點點頭,兩個瘦弱的身體隨着人流一點一點地往檢票口走,檢票口很小,用鐵欄攔住,只留下只夠兩人並排通行的缺口,檢票員站在缺口的右邊接過旅客的票用小剪刀在上面剪一個小洞,有的旅客急着上車,只是把票拿在手裏,直接走了進去,檢票員也沒有追着他要,曲蔚然拉着夏彤趁着檢票員檢票的時候,迅速從左邊的缺口穿過,然後筆直地往站台裏面跑,兩人一直跑到地下通道才停下來,夏彤捂着胸口直喘氣,曲蔚然也深呼吸了幾下,兩個人相視一看,眼裏都帶着小小的興奮。
“走吧。”曲蔚然拉緊夏彤走過通道,登上火車站台,車廂一節一節地伸展到遠方,每一節車廂的門口都站着一個列車員,上車的乘客排着有些混亂的隊伍,一個個地將票遞給列車員看過之後才走上火車。
夏彤擔心地問:“怎麼辦?”
曲蔚然微微垂下眼,鬆開抓住夏彤的手説:“等下我引開檢票員的注意,你抓住機會上車。”
“那你呢?”
“你別擔心我,我肯定能上去。”
“可是……”
“別可是了,你先上去,就在這節車廂等我,我一定會來找你的。”
夏彤還是有些擔心,可看見曲蔚然充滿信心的眼神,便也真躲了下來,用力地點了下頭。曲蔚然整理了下衣服,用力地握了下她的手,然後放開她。夏彤看着空空的手,忽然覺得全身的温度都隨着他的抽離而離開了。
她看着他快步走向車廂檢票員,輕輕地拉了下檢票員的衣袖,檢票員回過身來,那個年近四十的女人,似乎沒想到打擾她的是一個如此俊美的少年,原本不樂意的臉色也緩緩温和了下來。
曲蔚然輕輕皺着眉頭,一臉憂傷,似乎在求助什麼,檢票員認真地聽着他説話,用力地思索着,想為他提供線索,夏彤趁着這個時機,從檢票員身後快速地上了火車,她上火車的時候,一直看着曲蔚然,曲蔚然也偷偷地瞄着她,當她跨上火車的那一刻,夏彤似乎看見他的眼睛微微亮了下,就連臉上悲傷的表情,都快裝不下去了。
夏彤的心臟因為緊張一直撲通撲通地跳着,她拍着胸口,想走到車廂門口向下看,可不時走上火車的旅客卻將她擠向一邊,厚重的行李不時地從她身上擦過,不得已,她只能貼着牆壁站在過道上,將空間讓出來給大家通過。
等人上完的時候,已經過了好久,夏彤才跑到火車門口往下看,站台上只有檢票員孤零零地站着,夏彤的心猛地一緊,身子探了出來,扶着火車門口使勁往外看着,可忽然一聲長鳴,嚇她一跳,檢票員走上火車,將她推到火車裏:“開車了,往裏站一點。”
夏彤一聽這話,猛地愣住,鐵門關上的聲音將她震醒,她猛地回過身來,雙手緊緊地貼着火車的玻璃,使勁地往外看,火車緩緩地開動,站台上的建築物一點一點地往後退,怎麼辦?曲蔚然呢?他上來了嗎?還是沒上來?
夏彤用力地看着站台,站台昏黃的燈光下,有人影快速掠過,有一道人影和曲蔚然一樣穿着白色的外套,高瘦的身影半隱在樑柱後面,夏彤連忙往後跑兩步,盯着站台上的人影使勁看着,越看越覺得他像曲蔚然,夏彤急紅了眼睛,哭着喊:“曲蔚然!曲蔚然!”
可站台上的人根本不可能聽見,背對着她的身影離她越來越遠,夏彤順着火車的車廂往後跑着,一直一直跑到火車完全離開站台,她才絕望地停下來,哭着跪倒在車廂中,輕輕地抽噎:“不要丟下我……不要丟下我……”
“完全受不了你。”身後的聲音帶着一點點不耐煩,卻又如此熟悉!
夏彤猛地回頭,只見曲蔚然站在離她幾步遠的地方,一手插着口袋,一手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看着她説:“走啦,去找座位坐。”説完,他率先轉身,往下一節車廂走。
夏彤連忙站起來跟上,抬手擦掉臉上的淚水,小步地跟在曲蔚然身後,伸出手,偷偷地拽住他身後的衣尾,曲蔚然身子頓了下,沒有甩開她,而是裝着不知道的樣子,繼續往前走。
車廂的窗口上,映出兩個人的身影,男孩抬着頭,雙手插在口袋裏大步地往前走着,男孩後背的衣服被拉得鼓起來,女孩安靜地跟在他後面,低着頭,手中緊緊地拽着他的衣尾。
他們走了五六節車廂,才找到一個空位,男孩不願意坐,讓給女孩坐,女孩也不願意坐,固執地站在車廂中,最後那座位兩個人都沒坐,女孩撿了旅客看過的報紙,鋪在車廂的門口處,那邊有足夠的位置打地鋪,女孩將男孩坐的地方多鋪了兩層報紙,然後坐在報紙少的一邊,靠着車廂的鐵皮,仰着頭望着男孩笑。
男孩也揚起嘴角,温雅地望着她,轉身坐在了她邊上,冰冷的火車鐵皮,透着風的火車門,散發着異味的廁所,還有人不時地走到這裏抽煙,可就是在這樣惡劣的環境下,兩個孩子居然相依相偎地睡着了。
這一覺,便睡到了天亮,夏彤醒的時候,柔柔的陽光照進她的眼裏,她眯了好久,才緩緩睜開眼睛,肩膀上的重量讓她轉過頭去,柔軟的毛髮輕輕地蹭過她的臉頰,夏彤睜大眼,只見曲蔚然靠在她的肩頭,安靜地睡着,從她的角度看不見他的樣子,只能看見他挺直的鼻樑,和懸掛在鼻樑上的無框眼鏡。夏彤輕輕抿了抿嘴唇,抬手將他鼻樑上的眼鏡摘掉,放在手上玩了一會兒,調皮地戴在自己眼睛上,四周的東西一下全部飄浮了起來,看什麼都好像抬高了不少,夏彤搖搖頭,眼前更暈了。
呵呵,他居然戴這麼深的度數呢,夏彤吐了吐舌頭,拿下眼鏡握在手裏。仰起頭,靠在車身上,望着窗外的天空,白雲朵朵,湛藍一片。
一天一夜的旅程,像是永遠到不了頭一般,可一眨眼,又已經到了昆明。
到昆明的時候是凌晨五點,下了火車,兩個人又一次夾在人流中,走出了檢票口。昆明的天氣明顯比青晨區冷很多,夏彤一下火車雙腿就冷得打抖,曲蔚然也好不到哪裏去,一向很注意形象的他,也把衣領豎了起來,下巴微微縮在裏面。
凌晨五點的天色還是黑漆漆的,火車站外面已經有賣早飯的小攤了,曲蔚然挑了一家能遮風的麪店進去了,兩人一人點了一碗陽春麪,夏彤很體貼地找了一次性杯子,倒了兩杯開水,一人拿着一杯暖手。
沒一會兒滿滿一大碗麪端了上來,曲蔚然拿起筷子不緊不慢地吃着,夏彤卻餓急了,挑了一大塊麪條,啊嗚啊嗚地吃着,她一邊吃一邊看着曲蔚然,心裏忍不住暗暗佩服他,都餓成這樣了,還能吃得這麼優雅!
其實在坐火車的二十幾個小時裏,他幾乎沒吃東西,因為火車上的東西貴得嚇人,兩人的錢又不多,不敢亂花,所以沒在火車上買任何食物。夏彤有的時候會趁着旅客下車的時候,撿旅客們吃了一半又懶得帶走的食物來吃,當然,她每次撿到乾淨的食物都會先給曲蔚然,可曲蔚然總是微笑地搖着頭,夏彤知道他性格高傲,寧願餓着,也不願意吃撿的東西。
弄到最後,連夏彤也不再去撿了,她不願意他餓着,而自己卻吃飽了,他若驕傲的話,那她就陪他一起驕傲!
吃完陽春麪,身上暖暖的,僵硬的手指也熱了起來,夏彤端着麪碗,握着碗上的餘温,眯着眼睛看着麪店外面,清冷的早晨,火車站廣場的人匆忙地來來往往,兩人又在店裏坐了一會兒,天色漸漸亮了起來,曲蔚然一邊從口袋掏出錢付給老闆,一邊向他打聽怎麼去灌南。
老闆説,他們必須先坐很久的汽車到淮陰,然後再轉很久的汽車才能到灌南。
曲蔚然接過老闆找的零錢,忍不住挑眉道:“還真遠。”
夏彤揉揉有些犯困的眼睛,抬起頭來望着曲蔚然,曲蔚然的臉色也有一絲疲倦,他伸手將豎起的衣領放下,站起來輕聲問:“很累吧?”
“我不累。”夏彤連忙用力搖頭,使勁地睜大眼睛,用來證明自己很精神。
曲蔚然看着她的樣子,忍不住笑笑,抬起手,揉亂了夏彤頭頂上的頭髮:“走吧。”
“嗯。”夏彤微微低着頭,很享受他輕輕揉着頭髮的感覺,嘴角緊緊抿起,帶着開心到極力掩飾的笑容。
兩人走出麪店的時候,天色已經微微亮了起來,曲蔚然信步走在前面,他的速度並不快,只是腿很長,夏彤走着走着就落到了他後面。夏彤見曲蔚然已經離她有好幾米遠了,連忙小步往前跑去,正好這時有人拖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從他們中間的空隙插過,兩人撞在一起,巨大的行李碰撞在夏彤身上,夏彤被撞得往後退了兩步,大行李箱上的小包落了下來,拖行李的中年婦女回過頭來,一臉不爽地罵:“你這丫頭走路不看路的啊,擋在中間幹什麼啊!”
“對不起……”夏彤揉着被撞疼的地方,低聲道歉。
“對不起就完了啊?我行李摔壞了可怎麼辦!”
“對不起對不起……”夏彤低着頭,一個勁地道歉,忽然她的手腕一緊,一股力量將她往前一拉,她抬頭看去,只見曲蔚然一把將她拉到前面,頭也不回地筆直往前走,完全無視那個在身後叫囂的婦女。
夏彤難為情地咬咬嘴唇,覺得自己太笨了,老是出狀況,曲蔚然會不會覺得自己很笨很麻煩呢?
走了很久之後,夏彤終於憋不住地問:“你會不會……覺得我很笨?”
曲蔚然挑挑眉毛,轉頭笑:“不會。”
“真的?”
“還知道自己笨,説明你沒有笨到無可救藥。”
夏彤鬱悶地嘟起嘴,曲蔚然轉過頭,微笑地眯着眼:“笨就笨點,反正跟着我就行了。”
夏彤嘟着的嘴唇,又慢慢抿了起來,竊喜的笑容深深地掛在臉頰上,只是這麼一句簡單到隨口説出的話,卻讓她覺得,全身都暖洋洋的。
公交車站牌離火車站廣場不遠,兩人沒走多長時間就到了,汽車站離火車站只有一站路,曲蔚然看了眼已經疲憊到不行的夏彤,還是決定花兩塊錢坐公交車去了。
去淮陰的票三十八元一張,汽車沒辦法逃票,曲蔚然乖乖地買了兩張票,看着口袋裏為數不多的鈔票,他心裏也有些沒底,從淮陰到灌南的車票,也不知道要多少錢,要是路費不夠可怎麼辦。
曲蔚然抬起頭,看向不遠處,夏彤低着頭坐在板凳上,頭一點一點的,像是已經睡着了,他忍不住揚起嘴角,微笑地走過去,輕輕地坐在她邊上,夏彤沒有醒,頭東歪一下,西歪一下,最後靠在了曲蔚然的肩膀上,曲蔚然抬了下眼,坐直身體,想讓她靠得更舒服一些。
候車室裏,人聲、廣播聲嘈雜地交織在一起,明明是很混亂的環境,曲蔚然卻覺得喜歡,喜歡這裏的亂,喜歡這裏的陌生,喜歡這裏的喧鬧。
在這種環境下,他甚至覺得……安全。
曲蔚然架起腿,將雙手疊在膝蓋上,身子靠在椅背上,儘量挺直,他安靜地看着來來往往的人,不遠處有賣食品的櫃枱,一對父子正站在那邊,父親拉着兒子走,可兒子像看上了什麼好吃的食物,哭着不肯走,拉着父親的手,賴在地上吵鬧着,父親呵斥了幾聲,兒子還是在哭,父親抬手裝着要打的樣子,兒子哭得更大聲了,父親無奈,最終妥協了,買了一根火腿腸,兒子接過火腿腸,臉上還掛着眼淚、鼻涕,勝利地笑着。父親板着臉罵着什麼,雙手卻温柔地將兒子抱起,抬手用自己的衣袖將兒子臉上的淚水擦乾,動作是那麼輕柔與珍惜。
曲蔚然看着看着,疊在膝蓋上的雙手,輕輕地握緊,握得很緊很緊,緊到指甲都掐進了肉裏。
“怎麼了?”靠在他肩上的夏彤,這時迷迷糊糊地醒來,看着全身繃緊的曲蔚然,有些不知所措地問着。
曲蔚然沉默着用力地吸了一口氣,然後轉頭微笑地看着她説:“沒什麼,車票是三個小時後的,你再睡一會兒吧。”
夏彤輕輕地點頭,眼睛卻沒閉起來,而是順着曲蔚然剛才的目光看見了那一對父子,夏彤忽然明白什麼了,她咬咬嘴唇,閉上眼睛,將頭靠在曲蔚然肩膀上,過了好一會兒,她忽然説:“曲蔚然。”
“嗯?”
“我睡着了。”
“嗯?”
“所以,你有什麼不開心的,就説出來吧,我什麼也聽不見。”
曲蔚然低下頭,輕輕地笑了,滿眼温柔:“你又想偷聽了?”
“我睡着了。”夏彤固執地説。
曲蔚然笑,抬手,輕輕地揉了揉她的長髮,輕聲説:“睡吧。”
“嗯。”夏彤柔順地答應,只是明亮的雙眼依然睜着。
曲蔚然放下手,看着前方發呆,眼神不經意地尋找着那對父子,只可惜他們早就已經消失在人海中了。
曲蔚然低下頭,靜默了一會兒,輕聲説:“其實,小時候他很疼我,對我很好。我要什麼,他就給買什麼。不管是多過分的要求,他都會笑着答應我。”
“你知道嗎?他以前,笑起來很好看,我很喜歡看他笑,我媽媽説,他笑起來,就像暖暖的冬陽一般,看着讓人的心都能化掉。”
曲蔚然説到這裏的時候,夏彤忽然想起第一次見瘋子的時候,他那麼温柔親切地對她説話,他一笑起來,整個平凡的容貌都變得出色了,那時,她就覺得,他笑起來和曲蔚然好像。
曲蔚然攤開雙手,用手指描繪着手心的生命線,繼續輕聲道:“那時候,他發病從不打我,只是喜歡砸東西……”
“有一次,他發病,又在家裏砸東西,我放學回來,我和他説:爸爸,我考了全班第一,然後,他忽然就清醒了。”
曲蔚然説到這,低着頭苦笑一下:“媽媽高興壞了,他也高興,他説,只要我一直一直考第一名,就是他最好的藥,他會為了我一直保持清醒……”
“那時候,我以為,他即使瘋了,也不會捨得打我一下的……”
曲蔚然的臉上依然掛着笑容,只是這笑容越來越苦:“其實……我從來不討厭他。”
“我也想,有一天,他的病能好……”
“所以,我願意忍。”
“願意認命。”
曲蔚然緩緩閉上眼睛,低下頭來,眼鏡片的反光讓人看不清他的眼神,只是那麼落寞的身影,讓夏彤緊緊咬住嘴唇,當她想動、想説話、想安慰他的時候,曲蔚然卻抬手按住她,將她按在自己的肩膀上,低聲説:“睡着的人,別説話。”
夏彤緊繃的身體,無力地鬆軟下來,她知道,他不想自己可憐他、同情他,他不想讓自己看到他的脆弱,他就是這樣一個人,驕傲又固執,善良又矛盾,他就是這樣一個人!
去淮陰的路很平順,什麼也沒有發生,夏彤靠在曲蔚然的肩膀,一路睡到了淮陰,等她醒過來的時候已經下午四點多,車子又開了半小時才到了淮陰汽車站,兩人下車第一件事情就是跑去看從淮陰到灌南的車票錢。
三十元一張,兩張六十元,剩下的錢剛好夠,兩人都不免慶幸,很高興地買了車票,卻是第二天早上九點的車票。曲蔚然將車票收好,問夏彤是想在候車室等着,還是出去轉轉再回來,夏彤想了想,説:“出去轉轉吧。”
曲蔚然很自然地伸出手,夏彤愣了一下,然後有些害羞地將手交出去,曲蔚然牽起她的手,筆直地往外走。他牽她手的力氣並不大,甚至輕得只要她微微掙扎一下,就會鬆開,可是夏彤不願意掙扎,不願意鬆開,反手又緊緊地握住他的手。
淮陰汽車站外的街頭有些亂,小攤販佔據了主幹道的兩邊,雜亂的人羣發出讓人頭疼的吵鬧聲,兩人在四周逛了逛,曲蔚然買了兩個青蘋果,一人一個,在身上擦一擦,便坐在路邊的台階上吃,一邊吃,一邊看着人來人往。
夏彤吃東西總是很快,曲蔚然的蘋果還剩一半的時候,她已經吃完了,可憐兮兮地將蘋果啃得只剩下薄薄的核,透明得都能看見裏面的蘋果籽。
曲蔚然看着夏彤笑,抬手,將自己吃了一半的蘋果遞給她,夏彤紅着臉使勁擺手:“我……我不要。”
“嫌髒?”
“不是!”夏彤的手擺得更快了,“這是你的,我的吃完了,我吃一個就夠了。”
“可是我不想吃了,”曲蔚然一臉困擾地望着蘋果,“丟掉又可惜……”
“你吃吧,你吃吧,別省給我。”
“蘋果又不是什麼好東西,有什麼好省的?”
“可是……可是……”
“我丟了。”曲蔚然作勢要丟,夏彤連忙攔住:“別別,給我吧,我幫你吃。”
曲蔚然笑,將蘋果遞給夏彤,微笑地坐在她邊上看着她吃,夏彤有些不好意思地捧着蘋果,紅着臉,小口小口地咬着,非常非常地不好意思,他會不會覺得自己很饞嘴啊!好丟人!可是……可是……這是他咬過的蘋果耶……
夏彤的臉更紅了,慌忙低下頭來,糾結地吃着蘋果。
初冬午後的陽光很是温暖,軟軟地照在兩人身上,曲蔚然輕輕歪着頭,懶懶地眯了眯眼,望着身邊低着頭、滿臉通紅的夏彤,忽然覺得,整個世界祥和得讓他覺得很寧靜,這是他從未有過的一種感覺,也不知為什麼,心裏的好多不甘願,好多憤怒,在這午後冬陽的温暖下,漸漸變得不重要了。
他們在街邊坐了很久,沒有像別的孩子一樣,去湊任何熱鬧,只是站在熱鬧外,靜靜地看着,安靜、淡然、與世無爭。
第二天清晨,兩人坐上開往灌南的汽車,夏彤在汽車上吐了,早上吃的餛飩麪變成很噁心的黏稠物吐在了汽車上,車上的乘客用細小的聲音抱怨着空氣裏餿餿的味道,夏彤內疚地低着頭,不安地絞着手指,曲蔚然打開窗户,讓冷風透進來,吹散車內難聞的氣味,又轉身温文有禮地找後面的旅客要來看過的報紙,輕輕地蓋在嘔吐物上面,一連蓋了好幾層,直到報紙上沒有滲透出濕跡。
“換個座位吧。”曲蔚然轉頭對夏彤説,“你坐窗口,透着氣就不會想吐了。”
“可是,我這個地方好髒。”夏彤望着地上蓋了好幾層的報紙。
“沒事的,我腳不會放上面的。”曲蔚然説着便站起來,不容置疑地將夏彤推到裏面的位置上,並且斜過身體,將剛才大口的窗口關小了一些。
夏彤傻傻地望着曲蔚然,心撲通撲通地亂跳,她真的覺得他好温柔,他的輪廓俊美得讓人移不開眼睛,他的每個動作都優雅從容,曲蔚然,真是這個世間最完美的少年。
如果……他能再幸福一些,那有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