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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善惡一線

“錦覓仙子,可叫本神好等~”天后雲鬢高聳,自上而下看着,便是這般俯視,高傲的下巴也不曾垂下毫釐,僅是眼尾恩賜地稍微垂下些許。

唔呀呀,被騙了被騙了。

我從地上爬起身,撣了撣衣襬,一拍額頭,“哎?本是要去瞧老君煉丹,不想那領路仙侍不識路竟將我誤領至此處,打攪了天后,實在不該,錦覓這就告辭了。”我一個作揖腳不地就往門邊退去。豈料,未至門檐便被一道金光結界觸手一刺,彈回身來。

“今日確是煉丹不假。”天后鼻端哼出一聲冷笑,“只不過,並非老君煉百草……”拖着曳地的裙襬,她緩緩踱了兩步,“本神一直好奇,不知錦覓仙子真身究竟為何聖物,不若,趁着今日良辰煉上一煉?也好叫本神開開眼界。”

我這才看清自己現下所處之處乃是一個八卦輪盤之上,八卦陰陽兩極,天后立於陽極之眼,而我則被結界拘於陰極之半,輪盤周遭為一圈潺潺清水環繞,水中,三兩火紅鯉魚款款擺尾,悠遊其間。

我摸了摸髮簪,觸手的粗糙之感叫我心下一驚,是了,前些日子因着爹爹囑咐,我已將鳳凰的那支寰諦鳳翎給收了起來,眼下只彆着根普通的葡萄枝,身無一物護體,卻叫我如何同天後鬥法。

“天后玩笑,上回九霄雲殿之上,水神爹爹不是已然昭告諸仙錦覓真身乃是一片六瓣霜花?”

天后輕蔑一嗤,“當年梓芬那妖女憑着幾分姿色誘帝惑水神,誰又知曉你父究竟何人?想來那洛霖水神心中也未必能篤定確認。耳聽為虛,眼見為實,至今無人見過你這小妖孽真身,今日本神便要驗上一驗。”

説話間,她手上便赫然變出了一隻青玉耳壇,輕託壇身一個翻轉,壇口朝下,其中所盛之物細細覆流而出,匯入周圍環繞八卦輪盤的清水之中。我聞見一股濃烈的醇酒之香,想來那壇中所裝乃是天界至烈之酒。

但見酒水交混靜靜流瀉,無甚異樣。然,當交混之酒水流經一尾紅鯉處,“騰!”地一聲,股殷紅火焰頃刻之間升騰而起,原來,那安靜遊動的根本不是什麼紅鯉,而是一枚枚搖曳的火種。連珠爆竹一般,枚枚火種遇酒即燃,九九八十一顆,僅稍許,八卦輪盤周圍便升起一圈的圍欄火牆,將我們包圍其中。

我額際一跳,只覺渾身燥熱,五內漸起滾沸之感。

“業火分八十一類,螢火、燭火、薪火想來對於錦覓仙子來説無甚作用,時辰不多,我們便從第四級醇釀之火起試,何如?”後將手中空壇輕輕一擲,“哐啷!”聲砸在八卦正中,火勢更盛。“當年,你母親捱到了最後一階紅蓮業火之最——毒火,卻不知你卻能撐到第幾階,本神十分期盼。”

觀音娘娘,佛祖爺爺!這天后果然毒辣,我本盼着我不犯人、人便不犯我,豈料,有些人天性便是歹毒。真真人之出性本惡。莫説我是片水作的霜花,便是一是顆貨真價實的葡萄也禁不住她這前任火神用業火烤我,這哪裏是試探我真身,分明是要置我於死地,堅定執着地斬草除根。

眼下逃跑已是痴心妄想,只能撐得一刻是一刻。我利落地用微薄的靈力護住氣舍穴、膻中穴、百會穴、風池穴、天柱穴,運氣在周身駐起一道氣牆,抵禦那綿密不絕的熱氣。雖然靈力薄弱,卻不想那灼灼火舌舔至我所駐氣牆處,卻像被兜頭蓋臉斬了一斧的猛虎一般迅速地萎蔫了下去,不得再近我身,叫我有些意外欣喜。

還未緩過半盞茶的工夫,就聽得天后在火海之中冷冷一笑,抬手一揮,那一池酒水瞬間便成了滾滾沸油,火焰顏色漸濃,油星沫子濺射四散,直撲我門面而來。“第七道業火,滾油之火!”

我自丹田之中提起一股真氣,加固周身結界,卻不想,那迎面濺來的油火似一道道恨戾馬鞭抽打在結界之上,絲毫無萎頓之勢,反而黏附於氣牆表面,越燒越旺,瞧着叫人心驚肉跳。

天后眉尖一動,似乎有些意外,“原來,竟真是那洛霖所出……”

我卻沒空理會她糾結我究竟是天帝生的還是水神生的,只見那火星綿密襲來,步步緊逼,將我圍攏期間。我方才看清,原來我所駐氣牆乃是水汽所成,水雖可滅火,卻是普通之火,油比水輕可浮水上,故而油火半分不懼水,反而附着水上越燃越烈。

適才這水汽結界滅了酒火,現下卻反成了我的累贅引火燒身,想來天后便是憑着我有幾分控水之術斷定我是水神所出的。

併攏三指放於嘴前,我大喊一聲:“破!”瞬時,水牆應聲破裂,四散開來。那本來依附水牆將我圍困的油火亦登時消散。然,去了燃眉之火,亦去了護體之水,眼下,環繞八卦轉盤的沸油烈焰熱氣滾滾襲來,我周身頃刻大痛,有如鞭笞,靈台之間有一縷水煙緩緩逸出,被火氣瞬間吞噬,蒸騰無影蹤。

“咳,咳,咳咳……”我跌倒在地捂住胸口,不能抑制地大咳出聲,最後勉力凝了凝神,方才勉強開口道:“天后……天后若是現下焚了我的靈元五內,怕是……怕是也一道殺火……火神之子!”

天后面色驚變,“你説什麼?!”

我顫巍巍抬了手,指了指眉間印堂,“這裏,有二殿下的元髓成形……不出……不出十年……十年……”

“不可能!”天后凌厲將我打斷。

我孱弱地扯了扯嘴角,扯出一個笑,“如何……如何不可能?我與火神……已然雙修……雙修過。”

天后站在妖豔搖擺的火焰中心,臉色沉如翰墨,雙手緊握,不知是氣是怒,是驚是疑。

我舔了舔表皮開裂的雙唇,添上一句,“如若……如若不信,不妨來探……來探我元靈……”

常人有言,虎毒不食子,卻不知虎毒食不食孫。不過,周遭火勢確實稍稍減弱了些許,我大喘出一口氣。但見天后立刻舉步跨過八卦兩極之界,來到我身旁蹲下,舉手便來探我腕間脈象元靈,“你這妖孽,竟敢勾引旭鳳……”

我垂目咬牙,使盡全力擊出一掌,與天后掌心對掌心正相對接!火可焚水,我就不信水不能克火!我堂堂正正一個精靈,最最討厭有人説我是“妖”了!

掌風出處,劃過一道凌厲的雪白弧線,似利劍開刃之光攜了雷霆萬鈞之勢攻向天后,不是別它,正是極地之冰三九之雹。尖鋭的冰刃直指天后掌心勞宮穴刺去。

天后面色一變,欲收回右手,卻已然來不及。這天地恍若靜止的一瞬之間,忽聽得她突然啓口,喃喃唸咒,右掌心騰然躍起一簇火苗,紅蓮一般舒瓣展葉盛放開來。

紅蓮業火!

我疾疾收手,在僅距毫釐便要觸碰一掌心的剎那,險險收回手掌,被自己已然放出的全力擊退三尺,震得胸口翻騰,不知骨頭是否碎。

天后卻僅被我擦過的冰刃掌風削去掌下一塊皮肉。捂着溢出的一絲鮮血,她豁然起身,面目扭曲勃然大怒,“妖孽!你竟妄想弒戮本神!自不量力!今日,便是你灰飛煙滅五靈俱散之日!”

觀音娘娘,佛祖爺爺。生死一線之間,我卻有些怨懟撲哧君,若不是他與我説雙修過可以生娃娃,我也不會想出這麼一個下下之策,胡編亂造出這麼套話把天后給騙過來殺她。

原本或許燒死之後,還可以指望留一縷小魂魄去閻王老爺處輪轉一番,投胎作個低下的凡人,現下看來卻是要被灰飛煙滅半點渣滓不剩了。

我顫顫閉了眼認命,卻聽得一聲淒厲呼喝:“錦覓!”

天后掌心正中,紅蓮業火扶搖怒放,僅瞥了一眼便晃得我雙眼灼痛如針刺,本能闔上乾澀的眼瞼,額際劃過一道疾風,滿頭髮絲散亂開來,聽音辨位,天后已揚起右掌直拍我頭頂百會穴。

千鈞一髮之際,卻聽得一聲淒厲呼喝:“錦覓!”

猛一抬頭,但見一人穿過沖天火光立於十步開外處,火勢滔天,漫天蓋地鋪延而來,於他,卻如入無人之境。我已五感漸失,只能模模糊糊瞧見一個挺拔的輪廓,不辨何人,朦朧間覺着那聲呼喝倒像是丟了三魂六魄一般驚駭失措。

面前天后急速回身,“旭……!”話音未落,隱約見一道纖細光芒滑落,正擊中她尚未來得及迴旋,空門大敞的後背。伴着一聲痛苦悶哼,天后被什麼大力一震,捂住胸口,吐出一口鮮血。

隨着她本能地收掌護心脈,壓於我發頂的紅蓮業火瞬間撤去,消散了那奪命窒息的迫人之感,我喘了喘,舒出一口氣,眯着眼對着遠處那雙細長的鳳目看了半晌,才懵懂辨出來人,剛剛放緩的心律又一下提了起來,清晨此人陰騭的言語猶繞耳畔:“錦覓,我想,終有一日我會殺了你。”

看來,今日終歸要死在他母子二人之手……心下一橫,忍着胸骨劇痛,封了體內十二經脈、三百六十一穴,閉氣斂息,狠下心乾脆利落地上下犬齒一合,咬住口內腮肉,登時,一股血腥在腔中彌散,温熱的液體順着嘴角流了出來。我皺了下眉,原本半撐於地上的手臂失卻最後支撐之力,身子側傾,終是倒落塵埃之中,遂了二人之願。

死了。

良久,安靜得詭異。

“錦覓?”鳳凰一聲不是疑問的輕問似被一口氣剎那梗在喉頭,極盡縹緲虛幻,倒像被抽了經脈去了心肺一般,遊絲一線。片刻靜默後,聽得他用再清淡不過的調子平鋪直敍道:“你殺了她。”

縱是這般無風不起瀾,絲毫沒有凌厲氣勢的一句空曠陳述,卻帶着滲入骨髓的寒意點滴入肺。便是我這般詐死之人臂上亦險些立起一排疹子。

天后咳了一聲,不知是傷的還是心虛,音調有些不穩,片刻後便回過神來,怒叱:“你竟為了這麼個妖孽對自己的母親出手?!”

周遭不復炙烤難當,倒有些許涼風過,不曉得是不是火熄了,身上平息下來,我的神智也慢慢尋回了一絲清明,才幡然頓悟適才擊中天后後背的正是鳳凰的一支鳳翎,如此一來鳳凰倒是救了我,且不惜為此傷了天后……我時又不免有些想不明白……

“是。我是為了她出了手,然則,不過點到即止。”仍舊是往日流水濺玉的聲音,只是益發地掏空一般無平無仄,“而母親,卻是為了什麼下此狠手置錦覓於死境?”

“讓開!”鳳凰的言語冷靜得駭人。

“你!……”天后倒抽了一口氣,像是氣到了極至,“你是什麼態度?!你就是這般與你母親説話的?!何況此女幺蛾甚多,孰知她是否詐死?”

我一驚,本欲借詐死逃過此劫,若這惡毒多疑的天后恐我詐死再補上一掌,那可真真一命嗚呼。果然流年不利,我正作如是想,便聽頭頂天后冷哼道:“便是死了,這屍身又留有何用?”一股業火灼熱再次壓迫向。

鳳凰卻無答言。只覺着周遭氣流有變,少頃,卻是飛沙走石,狂風大作,未睜開眼,我卻彷彿看見鳳凰髮絲紛飛袍裾張揚立於風眼正中,冷麪垂目雙手漸攏,薄唇緊抿,舌尖有咒,僅須臾,那咒語便攜着刺目金光,仿若掙脱暗夜的第一道旭日芒荊飛射向天后。

天后大概從未料到鳳凰會真對她出手,覺察頭頂氣息,她正疾疾收回業火,築起結界抵禦,與此同時,不曉得是本能或是為自己的兒子所激怒,竟擊出一掌相迎。雖察此掌力不足傷害其親子鳳凰,我卻心中一墜,左肩襲來了陣莫名的切膚之痛,腦中一瞬之間白茫茫一片。

“荼姚!……”鳳凰與天后兩相鬥法,強大的靈力鏗鏘撞擊聲中突兀插入一個低沉的聲線,似乎不可置信,又似乎失望至極。不是別人,正是天帝。

天后想來分神大驚,只聽“砰!”地一聲悶響,不知被何人厚重法力所擊,身子彈飛開來。我嗅到一縷潤濕的水汽。

與此同時,我詐死僵硬的身子落入了一個温暖的懷抱,一雙冰涼徹骨的手輕柔地撫上了我的臉,小心翼翼,夢囈一般,“覓兒……覓兒……”似有什麼決堤而出,分崩離析。

唔呀,是水神爹爹,身邊似乎鳳凰亦靠了近來,只是氣息紊亂錯雜,不言不語。

周遭似乎還有一人體息,均勻紓緩、淡雅綿長,我正揣測何人,便聽他開口道:“仙上莫急,形未滅,且時辰不長,魂魄應未散盡,況,我知曉覓兒有一……”似琢磨了片刻,終是用沉默淹沒了後半句未盡之言。原來是小魚仙倌,只是,怎地呼啦啦一下子人突然聚得這般齊全?

一滴、兩滴、三滴,有三顆沁涼的水珠滑落我的頰畔,其中一滴落在我的唇上,順着唇間縫隙滲入口中,饒是我口中血腥正濃,舌尖也嚐到了淡淡的鹹澀,不曉得何人竟為我落了淚,雖然總共只有三滴,卻叫我心中生出一絲不合時宜的歡欣,自己亦覺着怪異。

正猶豫是否要繼續詐死,忽聞靜默了許久的天帝沉聲開口:“這麼多年,我一直告訴自己,你只是脾氣急一些,言語不饒人,心地絕不壞……若非今日潤玉收到下界作亂急報急急將我喚回,若非親眼目睹……不曾想,你竟這般心狠手辣!荼姚,你已身作天界至尊,還有甚不足,這些,又是為了什麼……?!”

被爹爹打開的天后想來傷勢不輕,只嗅得她咳出一口鮮血,笑了一聲,好不悽風慘雨,倒像上一刻被業火焚燒的不是我倒是她一般。

“陛下問為什麼,呵呵,我亦想知曉是為了什麼……後至尊之位又如何?我可曾須臾入過陛下之心?荼姚雖為神,卻同普天下女子別無二般,要的不過是一份全心全意而已……而陛下……眼中除了那個人,可曾看見過一星半點其他人?”天后自嘲一笑,“連那般卑微低下的一隻紅鯉精,只因有個和那人相似的背影,陛下居然都施捨了一年之久的垂憐!……陛下可曾想過我?可曾想過一個作妻子的感觸……可曾體會得到那種用目光時時追隨一雙永遠看不見你的眼睛的悲哀?”

“母親……”是鳳凰的聲音,透着悲涼淡淡。

天后被他一喚卻突然語調猙獰起來,“錦覓這個小妖孽!完全是那人形容再生!本神定要除了她!不能再讓她像當年梓芬一般為禍天界迷亂眾人心!”

爹爹本來正運氣為我護體救心脈,此刻卻忽然將我的“屍身”輕柔移入了小魚仙倌的懷中,僅囑咐了一句:“為覓兒護住魂魄。”

“是。”小魚仙倌接過我,運起真氣罩住我的三魂六魄,他的氣息綿密温和,入我體內只不過轉瞬,便叫我一下覺着胸口不那麼疼痛。

“弒吾愛,戮吾女!此仇不共戴!”爹爹語調森冷,殺機畢現。須臾之間,寒冰凜冽,大雪鋪天蓋地紛飛而來,聽得爹爹三掌連推,掌風橫掃,從不知曉那個慈悲在懷卻淡漠天下萬物的爹爹會有這般怒火滔天的時刻,我一時愣了。

不想三掌勢出,除了一聲天后胸口發出的痛鳴,緊接着聽見的卻是鳳凰的一聲悶哼。

我胸骨一抽,睜開了眼睛,但見鳳凰胸口赫然插着兩片晶瑩剔透的雪花,溢出的血水正慢慢將其浸染,宛若日出江花,勝火悽美……青白的薄唇堅持着最後的翕合,“仙上……咳……仙上之仇旭鳳願帶母受之……只求留我母親性命……”

“覓兒……”只覺着耳中嗡嗡,小魚仙倌在我耳旁説了些什麼我渾然不曉。

“旭鳳!”天帝施法震出那兩片血色霜花,將耗盡氣力闔眼昏過去的鳳凰伸手拖住,睚眥怒視倒於一旁的天后,“梓芬竟是為你所害?!”低沉的聲音裏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來人!將天后押入毗娑牢獄!削去後位,永生不得再入神籍!”

“錦覓……”

“錦覓。”

“錦覓?”

翰墨入水,大團大團稠的化不開的濃重之中,總有一人模糊的影響揮之不去,格式表情走馬燈一般的輪番交替,十二冷漠倨傲,時而哭笑不得,時而咬牙切齒,時而去、哀傷疏離。縱使語調變換,唸白卻不變自始至終只有我的名諱錦覓二字。帶我每每欲看清此人面孔時,那些影子便迅速消散開來,蹤跡難尋……

“覓兒,覓兒”有人輕拍我的臉頰,我突的睜開來眼,大汗淋漓,後背粘粘貼身,胸口尚且怦怦欺負,氣息不定。

“可又是夢魘了?”水神爹爹清涼的手撫過我的額際,帶來一陣清風,身上那汗津津的燥熱之感登時退去。

“莫怕莫怕,爹爹就在你身邊”爹爹坐在牀沿傾身攬住我的肩背,哄三歲娃娃一般一下一下輕拍着我,動作簡單,卻有效舒緩了我的不是。

自從我被天后用業火大傷心肺,詐死又詐屍之後,連日以來便是爹爹這般衣不解帶的照拂我,煎藥送服亦不假他人之手,日日我從睡夢中驚醒也是爹爹不厭其煩的安撫我。我精神起色稍好的時候,爹爹便准許小魚仙官過來陪伴我,每每前來,小魚仙官便温和的握着我的手,輸些調理凝神的真氣於我,眼裏是掩飾不住的心疼,臨走時總是不捨的一步三回首。二十四芳主亦來探過數次,臉色極是難看,甚至有一回,看門仙侍説天帝同月下仙人一併來瞧我,爹爹卻以“小女體匱神乏”為由給回絕了。

這些於我,是全新的陌生的體驗,過去在水鏡之中,我偶爾會因修煉岔個氣走個火什麼的身體病弱上幾日,老胡卻總是在我復原多日之後,方才後知後覺的端詳我蠟黃的面色,送些文不對題的安神催眠的草藥來。而最近一回岔氣則是借住在姻緣府裏月下仙人給我送了一屋子春宮圖當夜,翌日,狐狸仙瞅着我黑重的眼眶,歡天喜地的道“覓兒昨夜沒睡好?可是被那些春宮圖鬧得春心萌動了?甚好甚好。”拊掌笑得一臉喟足,語重心長拖了我的手道“思春可強筋健骨益壽延年。”雖然我還沒來得及看他那些所謂的、秘藏珍版之圖,不過也不好打斷它手舞足蹈的喜慶,便從善如流的默認了。

是以,我草芥一般自生自滅了四千餘年,倒也十分習慣滋潤,並不覺着有和不妥當,這回讀了個水神爹爹,多了個未婚夫婿將我情拿輕放捧在手心悉心呵護,新鮮之餘難免生出其實死一死也不錯,不妨多死幾次的感觸。

眼見我的身體一日好過一日漸漸恢復了,那説不清道不明的夢魘卻是一日未斷,那看不清的影子但凡我一沾枕便盤桓如夢,不知是何緣由。

今日爹爹餵我吃過藥湯之後,遞我一柄利器,狀似柳葉,細長鋒薄,雙面開刃,寒光凜凜,細細一看確實剔透晶瑩。

“此刃乃翊聖玄冰所制,鍛造之時,我已將體內半數修為盡煉其中,覓兒將它隨身帶着,如若再遇歹人也好歹有個防身之物。”

半數修為?

爹爹説的舉重若輕,而我卻瞠目結舌,爹爹為了呼我周全,竟不惜將自己的半數修為捨棄!難怪爹爹近日臉色慘白,連往日那淡淡的血色都沒了蹤影,一次性失了這許多靈力定是叫爹爹元氣大傷,説不定連元神也傷了一些……

“爹爹,將來覓兒一定好好孝順你”怔怔半日,我也不顯得説什麼好,只盼着自己來日修入仙籍後可報答水神爹爹。

“傻孩子。”爹爹摸了摸我的額頭,笑得恬淡靜雅。

入夜,爹爹終於在我的勸説下回去休息了,我在牀上輾轉反側,將那柳葉冰刃貼身放置後,從枕頭下摸出一個金燦燦的據説也可以防身的物什,對着燭火看了半日,喏,就是鳳凰的那根金貴的寰諦鳳翎。不曉得這鳥兒現下如何,來來往往探望之人都不曾提起過,我也不便打探,而爹爹府中也是男子仙侍居多,幾乎看不見喜好磕閒牙的仙娥,故而我受傷至今全然不曉得鳳凰那日受的傷好是沒好。

琢磨了一下,於情於理似乎我都應當去瞧已瞧他。

立在棲梧宮前站了一會兒,我決定,還是不要讓看門的仙侍通報了,我那日嗓子受了些傷現下説話還有些疼,費唇舌通報自然不若翻牆來的便當。我棲梧宮做了百年書童,這裏的地形在熟悉不過,找個結界的薄弱處,從上面直接翻了進去,一路到了鳳凰寢殿外面。

正欲推門入內,我方才看清牀邊還坐了個人,不由停住了腳步。那人背對我,身形窈窕,手上一塊絲帕證輕柔地為鳳凰擦去額頭上的汗珠。不是別人,正式鳥族的蕙禾公主。

更深露重,似乎怕鳳凰着涼,她細心的將鳳凰露在外面的手放入被中,再體貼周全不過。

驀地,釋夢中的鳳凰突然伸手,一把抓住蕙禾的右手,向來力道驚人,蕙禾悶痛一哼。鳳凰上下唇微微起合,不曉得説了什麼,但見那蕙禾背脊一僵,不過很快又恢復原狀,任由鳳凰握着她的手,還伸出另外一隻手輕輕富商更黃的手背,來回摩挲,鳳凰鬆開了擰緊的眉頭。

片刻之後,蕙禾説了句話。然後,俯下了身子……

雙唇相貼,輾轉纏綿……良久……

我揉揉眼睛,看地真真切切有些不清晰,鳳凰動了一下,像是早醒了,蕙禾俯身前説的那句話我聽的真切,她説:“我亦喜歡你,旭鳳。”

我沿着原路翻牆出去,在綿延不見盡頭的長階上托腮坐了許久,仰頭看月,覺得今日夜太黑了,月光有些刺眼,心裏不知為何有淡淡的疼痛。睡意尚無,此時尚醒着不知道還有幾個,但有一人一定還未入眠。

黑沉沉的夜色裏,璇璣宮外墨林中,潤玉仙倌閒閒半卧在一席竹塌上,右手半扶撓側,手肘撐塌,左手握了側卷軸,螢蟲為燈,半名半滅,輕盈飛舞在四周。

“覓兒?”小魚仙倌支起身,“你怎麼來了?夜裏涼,你大病初癒怎麼能赤腳外出?”他拋開手上竹簡,迎了上來。語中幾分責怪。

我低頭看了看自己走的泛紅的足尖,訥訥的動了動腳趾,這才發現自己沒穿鞋,不曉得是出門便忘了還是半路給凳掉的。還未想明白,下一刻身子忽然已輕,卻是小魚仙倌將我橫抱起來,我駭了一下,片刻之後,他將我放在竹塌上。

我在塌沿上愣愣坐着,任由小魚仙倌抓了我的雙足在掌心輕輕揉搓,最後索性講我的腳放入胸口,也不嫌我一路走來沾了醃瓚。

“怎麼了呢?”小魚仙倌望着我,循循善誘。

腳上暖和了許多,我清了清有點疼痛的的嗓子,回了句答非所問的話“小魚仙倌和多少仙娥有過肌膚之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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