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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你喜歡滕真嗎

她喜歡滕真嗎?

張小漫安靜地站在那裏,原本對於梁聖美的攻擊一言不發,是不是和我一樣,都是出於愧疚?

那麼此刻的慌張呢?

她也和我一樣,很喜歡滕真嗎?

潮水般的議論聲在離我遠去。我想起自己第一次見到滕真時候的心情。

眩暈讓我靠坐在落地窗前,聽到他的問候,我轉過頭,仰起臉,看到燈光在他身後,勾勒出炫目的輪廓。

我對人羣中這個活潑的半大男孩毫無感覺,但始終記得,看到十四年後的他時,心口忽然温柔地疼起來。

我不確定這個去過台灣、父母忙得沒工夫給她帶飯的張小漫會不會毫無偏差地長成十幾年後的我,恐怕不會。

但是,她看向滕真的眼神。

上海的活動結束後,我回到家,在郵箱裏收到了主辦方發來的郵件,他們請來的攝影師全程在遊輪上拍照,有一張是我和滕真。

滕真只有一個背影,面對鏡頭的是我。手臂拄在欄杆上,後背像抻懶腰的貓一樣塌下去,長髮柔順的光澤像在邀請對方摸摸我的頭,側過臉,微微揚着頭,眼裏的光芒亮過背景裏的每盞燈火。

人心裏有了愛,會從眼睛裏溢出來,藏不住的。

我曾用那樣的眼神看過他。他看到了嗎?

現在我在另一個張小漫眼裏,清晰地看到了愛。

我早該料到的。今天早上,當滕真出現在班級門口讓我滾出去,她隱秘的緊張與雀躍,雖然盡力在掩飾,仍然藏無可藏。

姑娘,你現在慌張什麼?你害怕滕真誤會你是個告密者嗎?

“都他媽給我閉嘴!”我用盡王平平身體裏殘存的全部力氣,獅吼全場。

“是我。”

所有人安安靜靜地,眨巴着眼睛看我,我看着張小漫,希望她能明白我的意圖。

“昨天拉褲子裏面的人是我。”

邢桂芝猛地抬起頭,呆呆地望向我。

“不可能!”莫名其妙很挺我的團支書先跳起來,“你的褲子明明——”

“是張小漫和邢桂芝幫我去拿了一樣的褲子,”我解釋道,“我是生病所以現在才來報到的,生病的後遺症就是有點失禁,但已經快好了,以防萬一,我一直備着好幾條褲子。昨天是我第一天上學,太緊張了,所以犯病了。”

團支書不敢置信,合不攏嘴巴。

“我向大家道歉。昨天是我不好。你們不要為了我互相冤枉了,我受不了。我還是主動説了吧。”

我轉向江河:“你別責怪邢桂芝了,跟她沒關係,她和張小漫都是為我保密,所以沒辦法給自己辯解。所以我必須站出來。”

我把話説完,正好下午第一堂預備鈴打響,老師們紛紛從辦公樓那邊走過來,學生轟地一下就散了,各回各班。

我聽到團支書還在和同桌眼鏡女爭論,團支書堅信不是我,眼鏡女嗤之以鼻:“不是她她幹嘛把事情攬身上?有病啊?拉褲子光榮啊?!”

真是個犀利的女孩子呢!

我也打算跟着人羣往班裏走,肩膀不小心撞了一下某個同學,他本能地彈開,避我很遠,順手捂住了鼻子,好像我身上還有屎一樣。

我不由愣了一下。

雖然都是我不認識也不在乎的小兔崽子,但説不難過是假的。

你們知道我多迷人多受歡迎嗎?

算了你們不會知道了。

人羣從我身旁兩側以摩西分紅海的架勢往班裏湧。作為一個孤獨的轉校生,沒有人和我講一句話。最後走廊裏只剩下張小漫、滕真、江河、梁聖美和邢桂芝。

江河支支吾吾不知道想説什麼,到最後也沒組織出獨立成句的話,撓撓後腦勺,逃一樣地回班了。

梁聖美像被雷劈了一樣,現在才緩過神,疑惑地看向我,動了動嘴唇,還是先推了蹲在地上石化的邢桂芝一把,很小聲地問:“她説的是真的?”

邢桂芝沒説話。

其實我倒是很想知道,梁聖美和邢桂芝怎麼成為朋友的,多年後邢桂芝的結婚酒席賓客合影中,並沒有梁聖美,但貌似現在她們的關係好得很。

張小漫突然走過來,拉住了我的手,很閨蜜的那種牽法,手心有細密的汗。

我一愣。

“我們回去上課吧,”她平靜地説,掃了一眼梁聖美和邢桂芝,最後目光停留在滕真身上,微微欠身,“學長再見。”

滕真一臉高深地點點頭,目光復雜地瞟了我一眼。

看個屁。關你什麼事啊你看這麼長時間熱鬧,大老爺們還那麼愛八卦。

不過剛一進門,張小漫就鬆開了我的手。

我們一前一後走着,我努力忽視全班同學一言難盡的注目禮,還好坐在第一排,可以用後腦勺面對一切。

下午第一趟是政治課,很無聊,老師年紀很大,戴着老花鏡,照着教材念,也不管教室裏嗡嗡的説話聲。眼鏡女在我背後用自以為很小卻依然能被我聽見的聲音拉着團支書討論到底是什麼病的後遺症可以讓人失禁,以及我這幾天還會不會再次失禁,王平平可否為了大家考慮,徹底康復了再來上課……

張小漫依然冷淡地低頭寫數學練習冊,將政治課利用成了自習課。

喂姑娘你怎麼回事啊,我幫你這麼大一個忙,你好歹跟我説句謝謝啊?

她為什麼這麼高冷啊?她到底是不是我啊,去台灣的時候被鬼附身了嗎?

我憤懣腹誹了一會兒,很快就撐不住了。昨晚失眠,今天被迫早起,我完全吃不消高中生的作息,困得想死。

乾脆就睡吧,一覺睡到放學,不跟這些小兔崽子糾纏了。

我側臉貼着桌面,安然躺了下去。眼睛半睜半閉間,好像看到張小漫欲言又止地看向我,只有一瞬,又恢復成專注做練習冊的樣子了,彷彿是我沉入夢境前的錯覺。

不知道是誰經過的時候撞了我桌子一下,把我驚醒了。教室裏很嘈雜,我感覺到自己應該是流口水了,嘴角涼涼的,於是沒着急起身,只是用手在書桌裏摸索着掏出了紙巾,捂在嘴巴上,這才緩緩爬起來,不着痕跡地抹了一把桌面。

看了一眼教室上方的掛鐘,已經放學了,值日生在打打鬧鬧擦黑板,搞得前排粉塵撲面,張小漫站在身旁收書包。

我把中間的政治、數學、英語、自習四堂課都睡過去了。這學校的老師到底是多害怕王平平尋死啊,可以放縱她這麼囂張?

想了想,我又趴倒在了桌子上。還是等這些學生都滾蛋了我再起來吧,不想跟他們有眼神交流,現在的王平平人人喊打,眯着比較安全。

順便,閉上眼,還能憶起剛剛的夢。

我夢見了滕真。

是少年時候的滕真。穿着全世界校草標配的白襯衫,坐在荒草瀰漫的廢棄圍牆上,微微笑着,對我説,要不你畫我吧。

於是我就真的開始畫他,認真地構圖,勾勒輪廓,手有點抖,調子都上不直。

我只記得這一幕,低頭是畫板上走樣的他,抬頭是温和笑着的少年。

和三十歲那天一樣,夕陽的光從他背後照過來,暈眩了我的眼睛。

夢境的色彩迅速淡退,但那份悸動我還能感受得到。

忽然張小漫碰了碰我的胳膊,輕聲問:“我能和你談一談嗎?”

我和她一起去了昨天與邢桂芝聊天的辦公樓天台。太陽還沒落下去呢,在荒原盡頭的地平線露出半張臉,像一滴將要滲沒的紅墨水。

紅霞滿天。

“我真的沒有在背後説過邢桂芝什麼。”張小漫半低着頭站在我左邊,用這句做了開場白。

“我相信啊。”我聳聳肩。

“為什麼?你為什麼相信我?”

“説實話還是説假話?”我逗她。

她歪着腦袋,無辜地看着我,真是太可愛了。

我又忍不住要讚美我的皮囊了。

“不逗你了。假話就是,我覺得一切都是誤會呀,你怎麼會做這樣不道德的事情呢!”

“……真話呢?”她眉頭緊鎖。

“你比她漂亮,跟她也沒什麼仇,更何況,她喜歡江河,江河喜歡你,所有這些綜合起來,怎麼推理,也應該是她來坑你,而不是你坑她吧?你毀她名譽圖什麼呢?告密這種事情永遠不可能做得滴水不漏的,平白惹一身腥,你會那麼傻?”

她恐怕沒想到有人可以用如此直白不要臉的方式來評價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學生時代大家還是有道德枷鎖的,身上都披着遮羞布,硬着頭皮宣言人人平等,外表美不如心靈美,只要努力誰都能考第一……

不肯承認,這也是一個嗜血的小社會,有等級,不公平。

哪怕她不是張小漫,是一個別的什麼和我沒關係的美女,我也會這樣推測。當然,如果邢桂芝的角色換成梁聖美,我或許就不敢這麼肯定了吧。

詆譭一下大美女梁聖美,可能是每個女生心裏那隻小惡魔都想做的事情。

張小漫沉默了一會兒,慢慢地説:“梁聖美指責我的時候,哦,梁聖美就是邢桂芝的那個好朋友,你可能不認識。她針對我,我卻沒辯解,是因為我以前無意得罪過她。那件事是我的錯,所以我不想和她爭。——是真的,你相信嗎?”

“我相信。”

因為台灣而產生的猶疑消散了不少。眼前的張小漫,和我揹負着同樣的愧疚,幸虧她告訴我,原來我對梁聖美,並不是毫無償還。

“你今天背了這麼大一個黑鍋,是為什麼?為了邢桂芝還是……我?”

“當然是你啊,我不來一下釜底抽薪,你怎麼和大家解釋?何況江河那個傻逼上躥下跳地幫倒忙,我得先讓丫閉嘴,”我笑了,“為邢桂芝我可犯不着。”

“為我就犯得着?”她一臉不解,“這種事一旦認了,你再反悔都不可能了。你至於嗎?我們昨天剛認識。”

我看着她,突然從腳邊的書包裏掏出筆袋和幾張草稿紙,墊在護欄上,寫下一行字。

“如果我告訴你,我們是同一個人,你會相信嗎?”

張小漫起初只是瞄了一眼,無奈一哂,要把紙遞還給我的剎那,臉色突然變了。

發現了嗎,姑娘,我們的字跡,一模一樣。

我從小練書法,小學的時候字體就成形了,直到長大後也沒有一絲改變,所有剛硬的轉角,都鋭利得像刀劍。

看着張小漫有些泛白的唇色,我不知道她是嚇到了,還是把我當精神病了。

玩笑開得有點操之過急,萬一她害怕得再也不理我了就壞了。試想誰能接受憑空出現一個和自己長相相差十萬八千里的人腆着臉説我和你有同樣的靈魂——是我我也報警。

我連忙把話拉回來:“逗你玩呢,我發現咱倆寫字很像的時候也覺得很驚訝,你看,可能這就是緣分吧。”

張小漫鬆了一口氣,白我一眼,笑出了聲。

很好,穩紮穩打,我再努努力,過段時間説不定能以頭號閨蜜的身份跟着她回明安街6號看望我爸媽。

“對了,”我很直白地問她,“你喜歡滕真嗎?”

張小漫措手不及,耳朵瞬間就紅了。太陽早就落下去了,她總不能跟我扯謊説是曬的吧。

“放心我不會跟別人説的,就問問。”

我早就感覺到了,十六歲的張小漫戒備心非常強,我沒指望她會對我袒露心扉,決定見好就收,拎起書包示意她一塊兒出校門。

“我開學前就見過他。”張小漫突然開口。

我回頭望着她,她清澈的眼睛裏,滿滿都是急於傾訴的情意。

“開學前,學校讓新生裏中考成績排名前十名提前報到,每年一中會有一個新老交接的儀式,是開學典禮的傳統。每年高考成績全校前十名返校,給新生前十名佩戴校徽。我是來排練的。

“畢業生們沒回來,是新高二的學長學姐代替彩排。我一眼就看見滕真學長了,也不知道為什麼,就覺得……心砰砰跳。”

什麼不知道為什麼,因為他長得帥啊,姑娘,直面你的慾望好嗎?

我聽得好笑,心中卻泛起酸澀的温柔。

“排隊的時候我故意數着他排第幾位,我就排新生的第幾位,這樣就正好是他給我戴校徽了。

“但我白費心機。上場前老師重新整隊,讓大家按照考試名次從一到十排隊。新生裏梁聖美是第一,高二生裏,滕真是第一。”

她有點落寞,很快又想起什麼,高興地笑了。

“但彩排結束我就又見到他了!老師知道我有繪畫特長,省裏要舉辦一個‘我眼中的校園’繪畫比賽,單獨留下我,讓我在校園裏轉一轉,儘快完成作品。我就在學校裏轉,心想他有沒有可能也沒走,高二有沒有可能暑假補課……轉了好久都沒見到有人。後來我就走在操場邊上發呆,突然有人喊我。”

我的心也快速地跳動起來——分不清是夢境還是記憶中的畫面,隨着她的言語復甦。

“是滕真學長,他説看我眼熟,是不是剛才新生隊伍裏面的,問我在幹什麼。我還裝沒認出他呢,他有點挫敗。”

張小漫有點得意又有點羞澀,綰了一下耳邊的碎髮。

“我説,老師讓我參加繪畫比賽,畫我眼中校園最美的風景線,可我轉了一圈,不知道應該畫什麼。你絕對猜不到,他居然説——”

“他説,要不你畫我吧。”

我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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