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被子拉高蓋過枕頭,又從衣櫃裏找出幾件衣服捲了卷,塞在被子裏,做出有人在睡覺的假象。我知道沒什麼用。每次電視劇裏這麼演的時候我都會罵編劇腦殘,因為中國的爸媽是不可能禮貌敲門、發現孩子還在睡就靜靜退出去的。但真輪到自己的時候,我也不知道還有什麼更好的辦法。
為了防止保險門打開的時候亂響,我從廚房拿出豆油,在門栓轉軸等等暴露在外的金屬部位亂塗一氣,這時候才開始後悔自己對家政維修常識一竅不通。王樹剛先生就算不計較我大半夜溜出去,也會因為這扇油乎乎的門把我揍到七竅流血,甚至懷疑我意圖縱火同歸於盡。
躡手躡腳把豆油放回廚房的架子上,我忍不住嗅了嗅手指。陌生又熟悉的豆餅味道。小學時候去看望山裏的遠房親戚,看到土房子外面摞着很高一疊又大又圓的餅,還冒着新鮮的熱氣,香噴噴的。我伸手要掰一塊,被親戚家的小丫頭阻止,説你幹嘛,這是給豬和驢吃的豆餅!
我説我知道。我奶奶説豆油也是這麼做出來的。
不是!小丫頭得意地説,村頭就有豆油坊,是拿腳踩出來的!我哥也去踩過,他説屋裏可熱了,腳上身上全是汗!
之後的一個星期我都拒絕吃飯,看到青椒炒肉盤底的油都會吐,知道我爸答應我去買“又貴又不好吃”的超市色拉油,每次炒菜前往鍋裏倒油都心疼得跟獻血似的。
我完全不記得究竟什麼時候開始,島城大部分人都習慣了去超市買色拉油和大米,國營糧油食品店銷聲匿跡,我爸再不會用滴管計算用油量了,也捨得炸酥肉了。
雖然很多年後他還是會面對我家幾百塊一小瓶的進口橄欖油唉聲嘆氣,每週末跑來給我做飯都自己偷偷帶一瓶超市色拉油。
氣味是記憶的魂器。
我貪婪地嗅着手指間的氣息,從深藍色的夜裏回到了明媚的夏天,英語補課班裏,身邊的同學都吃腥香渾濁的豆油炒菜,只有我,在英語班學着
我笑了一會兒,又有點難過。
保險門打開的時候居然真的沒有響。我到底還是塗對了某一個零件的。
秋天夜晚的島城,被微涼清澈的風温柔包裹,我在樓下深吸了幾口氣,心情舒暢了不少。把手伸進褲袋,能摸到四張十塊錢,感覺自己像個富翁——這幾天我雖然木木的,卻並沒真的變成靈魂空殼,我敏鋭地觀察到了王海峯下夜班回來都會把鑰匙和零錢放進餐廳進門處五斗櫃第二個抽屜最裏面的鐵皮盒子,所以一鼓作氣全拿走了。
然而這片綿延不絕的居民區,連出租車的鬼影子都沒有。也可以理解,我是的哥我也不來這兒趴活,附近住的都是鐵路系統的老職工們,消費水平和王平平一家差不多,你上一秒伸手招的士,下一秒全家就會一齊上陣把這條驕奢淫逸的胳膊打折。
這時候我想起了鐵路。夜深人靜時候,躺在王平平牀上偶爾能聽到火車轟隆隆開過的聲音。同一條鐵路,穿過整個明字片居民區,我或許可以順着它找到能打車的地方,開去明安街六號。
馬路上偶爾只有垃圾車和趕早市的菜販皮卡經過。我根據接連開過的火車聲調整方向,沒想到鐵路近在咫尺的時候居然就迷路在棚户區裏了。
我長大後再回到島城開美術館時,城市建起高鐵北站,這條小鐵路已經廢棄,某些路段因為荒草瘋長,誤打誤撞地成為了島城文藝青年和旅客們拍照的必去景點。但十幾年前的今天,這裏還被棚户區包圍着,小時候就聽説過有人家把房子蓋得離鐵道太近,列車開過的時候刮到天線,順勢掀翻了家裏整片房頂,防風條倒下來戳穿了男主人大腿,送去醫院也沒搶救過來。後來有次聊天,我和滕真提起這個傳聞還十分不解,既然都住在鐵路邊了,怎麼蓋房子的時候會那麼心裏沒數呢?
滕真眉毛一挑,像是想起了什麼,卻沒有和我説,只是敷衍道,“沒聽説過一句話嗎,‘淹死的都是會水的’。”
轉角倒有一間房還亮着,一個老頭坐在門口抽旱煙,我走過去問他要怎麼才能穿過這片房子找到鐵道口。老頭抬頭看我,門房上方慘白的節能燈光灑在他皺如風乾橘皮的臉上。
“要卧軌啊?”
這份兒幽默感還不至於讓我笑。但緊接着,他就用煙袋杆敲了敲背後的拉門,説:“別急,先把‘老衣裳’置辦齊全了,穿上再去。”
我這才抬頭看見門上掛着白燈籠,一面寫着“壽衣”,一面寫着“紙花”。老頭故意朝我笑起來,眼睛眯縫在深深的皺紋裏。
“不用了,”我嘆口氣,“我上次死的時候也沒提前置辦。”
話音未落,這條小街盡頭突然傳來玻璃碎裂的聲音,吱嘎門響,隨着門內女聲淒厲的一聲“滾!”,一個身影踉踉蹌蹌奔出來,孤零零站在窗子投在地上的方正光線裏。
“這麼晚還吵架啊?”我感慨。
老頭磕了磕煙袋,放下,把牆角一個黑色塑料袋拽到兩隻腳中間,掏出一沓金色亮面的紙,兩隻粗糙的手靈巧地折出一隻小元寶,遞給我。我也是腦子短路,居然就乖乖接過來了——這老頭開這麼長時間的店,不知道忌諱着點啊!真想送我上路嗎?!
“天天吵,”老頭埋頭繼續疊,“娘倆上輩子是對冤家。本來還有個小女兒,學習好,她媽就指着飛出只金鳳凰呢,造孽啊,五年前死了,裝老衣都是在我這兒辦的,我還給紮了個電腦,做了個清華畢業證,一起燒的。”
“唉,人生在世誰不苦,明天發生什麼,誰能説得準呢?”我挖挖耳朵,“那麼,您説得準鐵道口往哪邊兒走嗎?”
“那邊。”老頭往剛剛吵架的母女家那邊努努嘴。
接近那個垂頭喪氣的“不孝子”時,我馬上溜邊走,隱沒在屋檐投下的陰影中。“不孝子”從口袋掏出煙和火柴,背風劃燃一枝火柴,藉着月光和火光,我看到了老何的烏眼青。
“張小漫?”
她也看到了我。
一開始老何辱罵我大半夜亂晃純屬找死,直到她家裏的燈光再次點亮,一個女人略微佝僂的背影出現在窗邊,嘶啞着吼何靈你要滾就滾遠點再也別回這個家乾脆死在看守所沒人會去領你——老何安靜了一會兒,説,走吧,出去晃晃。
我和老何一左一右,踩在鐵軌上走,因為屢屢失去平衡而晃晃悠悠的。我想起無數個夜晚,我喝得醉醺醺,説着諸如“我簡直是人類之光”等等被砍死也不冤的豪言壯語,左胳膊掛在老何身上,右手舉着半瓶黑啤,對地上兩個纖瘦細長的人影説,咱們四個喝最後一杯。
此刻月亮也在我們背後,身前照出兩隻變形的影子,被鐵軌和枕木切割得支離破碎,於是也看不出,老何的影子頂着紅色爆炸頭,而16歲的那個胖影子,名叫王平平。
或許是風太醉人,我忘了自己和老何才見過四次面,十分熟稔地開口問:“老何,你有個妹妹?”
老何沒接話:“你到底要去哪兒?”
“明安街六號。”
“去那兒幹嘛?”
“這樣不公平,”我打斷她,“反正路還長着呢,咱們一個人問一個問題,對方必須回答完了才能接着問。”
“我憑什麼跟你玩這個?”老何有點煩躁。
“算了,我教你怎麼玩,”我扯住老何平舉在空中的右手,兩個人都達到了平衡,“我先來——明安街六號住着我真正的爸爸媽媽。”
老何愣住了,腳步也一停,失去平衡從鐵軌上歪了下來。她再次踏上去,這次主動拉住了我的左手。
“你現在的爸媽是……領養你的?還是拐賣了你的人販子?當初婦產醫院抱錯孩子了?”
“還沒輪到你問問題呢。應該我問!——你有個妹妹?”
“剛才那傻逼老頭告訴你的?”
“你到底聽不聽得懂遵守規則?!”
“好好好。”21歲的老何還是一個無比單純的人,被我一攪合,就忘了追問我憑什麼要玩遊戲。
“我妹比我小一歲。哦,我叫何靈,你剛聽見我媽吼了吧。我妹叫何瓏。我媽身上的病都是因為剛生了我,還沒休息好,就又生了我妹。被我奶奶逼的,不生個孫子出來不罷休,第二個也是女兒,還想接着生,計劃生育幹部都盯上我們家了,也要生第三個孫子,幸好,我妹剛出生半年,我爸就死了。”
這個“幸好”用的真講究。
“賠了點錢,不太多。我奶奶一直在琢磨,當年我爸的撫卹金是不是被坑了,是不是要少了?唸叨了快二十年了吧。不過我爸的死還真怨不着別人——你説,什麼樣的缺心眼,能把房頂修冒頭了,直接撞上火車啊?”
原來是你們家啊!!
我忍住了沒説話,聽老何繼續講。她似乎遺忘了那個規則,把所有想説的話,統統放進了“你有個妹妹嗎”的答案裏。而這些話,我和她近十年的朋友,居然從來沒有聽到過,心裏有點酸。
“後來我看我妹就明白了。他們都説我妹像我爸。我爸也是個棚子裏考出去的正經大專生,進了個事業單位,混幾年説不定真有出息呢。大專生哪會修房子啊,這不就一逞能,把自己給修死了嗎。我奶奶一直説,本來我爸就快要解決房子的問題了,就這麼個檔口,他就死了。看來一家人是沒有享福的命。反正我從小長到大,一直在聽各種人説,如果我爸活着,現在我們家早就搬進明字片河邊那棟最高的樓裏了。他死的時候我不到兩歲,本來覺得有他沒他都沒區別的,搞到最後我一想到那個房子,想到我媽,想到我媽還要伺候我奶奶那個老妖婆,就覺得恨他。我妹説,他們要是再念叨‘如果你爸在的話’,他就要變成‘薛定諤的爹’了。誒,薛定諤你聽説過嗎?我到現在也不太明白。我妹聰明吧?那時候她才上初中,聽説她學的物理學,是高三學生的課程。哦,對了,她也考上你們一中了。要不是太偏科,肯定能上實驗的。”
我想起一個多星期前,我第一次見到年輕的老何,告訴她我在一中讀書,她看向牌匾時,一瞬間怔住的神情。
老何鬆開我的手,點了支煙。
“後來我妹也死了。”
我動動嘴唇,卻不敢問;這個問題不好問,我更怕一開口,她就説,按照遊戲規則,該輪到我來回答了。
還好沒有。老何吐出的煙圈像一滴入海的牛奶,很快消散在夜空裏。
“我到現在也不知道那個小王八羔子是誰。何瓏不説。誰知道她從哪兒弄的藥,就直接把孩子墮在學校廁所裏了。”
我好不容易才穩住,沒從鐵軌上摔下來。
老何簡直他媽的是一個活在傳説裏的人啊!廁所生孩子的是她妹,火車撞房子的是她家!
老何的語氣依然穩穩的:“她那個藥肯定有問題,在廁所裏疼暈過去了,下課被同學發現,這才瞞不住了。到醫院差點大出血,好歹救回來了,大夫説以後怎麼樣,不好説。我那時候也不懂,現在想起來,估計是暗示何瓏以後生不了孩子了吧。我爸死後,我奶奶可是拿何瓏當孫子養,以後説不定能考清華北大的,但一個女娃娃考清華北大不也就是為了嫁個好女婿嗎,要是不能生,就是考上國務院又有什麼用呢?反正我奶奶就這麼想的,聽到大夫這麼一説,知道自己這輩子都搬不進樓房,當場就暈過去了。”
“沒有人知道我妹談戀愛。她長得比我好看,但也就一普通人,每天都忙着學習,我們根本不知道那個小王八羔子到底是誰。我媽扇了她五個巴掌,都打出鼻血來了,我護着,白天晚上地陪着她,逗她説話,她也不説那人是誰。她養了快三個月病,還是不好,這三個月我奶奶和我不錯眼珠地盯着,沒見到一個男的來看她。我覺得就是這件事把她打擊了。一中覺得影響不好,要勸退她,我媽和我奶奶一起提着望月齋的點心去學校領導那裏求情,誰他媽看得上那幾斤白糖糕啊,直接就把她打發回來了。下大雨,我去車站接她倆,走回來的一路上,光聽她們哭了,要是你爸還活着,要是你爸還活着……我就想起我妹妹説,薛定諤的爹。”
這句話像是一個魔咒,老何只要説起來,就會笑。
“我們仨回到家,發現她用牀單系在上鋪的欄杆上,把自己勒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