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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超重

許多人衝過去,也有許多人躲開。

張小漫倒吸一口涼氣站起身,要不是我的座位擋住了通道口,她幾乎要飛上台去,倒是有一個人已經行動了,健步如飛。

是梁聖美。

不過她沒幫上什麼忙,躍上去的時候滕真半邊身子已經蓋上了滅火毯,穿過一片烏煙瘴氣,我隱約看到滕真半邊臉都被煙燻黑了,火苗把髮梢燎得炸起來,人有點愣呆呆的。

然而當煙霧散去,他又回覆了笑喀喀的樣子,用賦閒的左胳膊朝台下招手,示意自已沒事,贏來一片安心的嘆息和零星掌聲。第一排評委都嚇得退居二線了,現在紛紛用食指隔空點他的頭,以這種老氣橫秋的“嗐,你這個小夥子!”來掩飾尷尬,緩緩走回評委席坐下。

課也沒必要接着上下去了。台上在收拾,參賽教師沒忍住,在背陰的地方狠狠白了惹禍的兩個男生一眼,滕真笑眯眯地擋在兄弟面前,不知道説了什麼,老師嘆口氣,招呼還沒從驚惶中回過神來的學生們下台。梁聖美確認滕真無事,從舞台上回到我們所在的方陣,依然驕傲地昂着頭,對紛紛議論聲視而不見。

評委們在第一排交頭接耳地研究對策,好一陣子舞台才收拾完畢,比賽繼續。意外的是,滕真並沒跟着他們班的隊伍一起離開,而是朝我們走過來。他從下方舞台拾級而上,每個女孩都忸怩起來,困鎖高塔的公主見到來訪者大概就是這樣的情態。

他一屁股坐到了梁聖美身邊,也就是我和張小漫的身後。

“我坐會兒。主任説等你們年級比完後還是坐他車去醫院瞧一眼比較放心——欸,你別跟你媽説啊,她肯定立馬告訴我媽。”

“我沒説。你真沒事?”

我身體緊靠椅背,豎着耳朵聽後排梁聖美和滕真的交談,不料新班級上台,伴着歡快的英語歌,開始新的表演,揚聲器蓋過了一切。

眼鏡女興奮地問了些什麼,朝梁聖美和滕真這邊使眼色,女同學們一陣會意的鬨笑,一切都淹沒在歡快的歌聲裏像一場默劇。團支書斥了一句,把食指豎在唇邊向四面八方轉圈示意,惹來更多鬨笑,顯然他在我們班毫無威嚴;直到宋鶴慈從前排站起身,朝這邊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大家終於安靜了下來。

我只好假裝背過身去整理後背披着的校服,餘光觀察到他們根本沒有繼續交談。

梁聖美性子本來就冷。滕真呆愣成這樣還蠻出乎我意料的。

看來他這次是真嚇着了。

十七歲的我,養氣功力遠超三十歲的我。張小漫像是完全沒感覺到滕真在身後一般,垂着眼睛看自已平放在腿上的書,《我與地壇》。

我記得這本書。是史鐵生的作品集,2002年第一次出版,裏面的每一篇小説或散文,我都看過。確切地説,它是我和遺失的高中時代的唯一聯結。回到島城之後,新家的書房是我佈置得最舒適的房間,一面寬大飄窗,三面旋轉書櫃,每個人來做客,一進門準會發出“哇擦咧文化人啊你”的感慨。

書都是我新買的。搬過家的人都知道,書是最重最累贅的。我四處輾轉賺錢,終於決定安定回家鄉的標誌,就是把我贈送或遺失在各地的幾千本書重新買了回來,一本一本放入書架。

只有一本是舊書,《我與地壇》。是我爸來看房子的時候,從明安街特意捎過來的,説我高中的東西好多都賣廢品了,只有一本掉在電視櫃後頭,被他撿到了。

我情不自禁伸過手去,摸了摸書頁。張小漫奇怪地瞥了我一眼,正要説話,宋鶴慈走了過來。

他還是不敢看我,僵硬地裝作在整理褂子上的褶皺:“王平平對吧?你去下電梯口,説是你家裏人來找你了。”

是王海峯,穿着深藍色夾克,拎着一個飯兜,站在電梯附近探頭探腦的。

“你怎麼不在家睡覺啊?”我問。

“沒事,我睡四五個小時就夠了。廠裏有點事,媽和爸都去了,爸放心不下你,説你午飯沒帶,我就去一中找,你班主任説你們來,來,這兒了。”

“什麼意思啊,怕我又離校出走?我午飯明明帶了,都放到鍋爐房了。”

“都十一點半了,你們也回不了學校了,這不正好,媽早上新做的,比鍋爐房熱的好吃!”

“是哦,真是料事如神,”我祭出王平平冷漠臉,不想難為王海峯,於是接過飯兜,“趕緊回去睡覺吧!……我送你出門。”

小禮堂氣氛詭異,張小漫的態度讓我有點沮喪,我不想回去,果斷地摁了電梯的向下鍵。臨近午休,很多人下樓吃飯,電梯繁忙,指示燈從19樓開始一閃一閃,在17樓停了一次,15樓14樓分別停了一次。

不知為什麼,王海峯十分緊張。

“人太多了,”他説,“等下一趟吧。”

“又沒顯示超載,”我聳肩,“到了看看再説。”

“要不走樓梯吧,鍛鍊鍛鍊。你不總説,呵呵,想要減肥嗎,嘿嘿嘿。”

我狐疑地看他,他也知道不好笑,還在硬笑。正在這時“叮”地一聲,電梯門在12樓打開,我看也沒看他就率先進去了。

裏面只有四個人。居然有一個面熟的,低配陳冠希。

左焱穿着一身淺藍色的制服,斜倚在電梯角落,每分每秒都像在拍MV。他看到我先是沒反應過來,想起之後便歪嘴笑着彈了我腦門一下:“胖子,你叫什麼名字來着?”

恍然間我都快要相信自已和他一直都如此親呢熟悉了。

我對老何説我叫張小漫,但當着王海峯的面我可不敢回答他。説到王海峯……電梯門有合上的跡象,我連忙按住開門鍵:“空得很,進來啊。”

王海峯杵在電梯外,嘴巴不自然地抿了好幾回,最後實在熬不過僵持的尷尬,低着頭艱難地走進來。我不禁懷疑他是不是患有幽閉恐懼症,但回想他剛才守在電梯拐角縮頭縮腦不肯踏出一步的樣子,又像是有廣場恐懼症。

電梯門合上,下行,站在我右手邊的中年男人突然發出了“嘖”的嗤笑聲。

“王海峯,不認識老師了?”

沙啞的語氣裏滿是輕佻含笑的威脅,我離得近,瞬間被煙酒浸泡多年的口腔味道衝得皺了眉。

王海峯不説話。他站在最前面,剛剛腳一踏進門裏便迅速轉頭背對着我們,緊貼着電梯門,好像要把自已的頭從門縫裏擠出去。

“哎呀,”他戲劇化地笑起來,嘬了嘬牙花子,寬大的腰間拴着的鑰匙串也跟着笑,“老李,你説我,這不都白教了,哎呀,學生都不認我。”

“老李”站在左焱前面,抬了抬側面看去至少有十圈的千度眼鏡:“是你那個學生嗎?不是得病了嗎?”

“甭問了,再給問尿了可咋辦。”

我從茫然中回過神,張口就要理論,電梯再次停下,超乘的壓迫感感覺從腳底板穩定地傳上天靈蓋,整個人憑空矮下去了幾分。門開了,這次湧進來六七個女老師,把電梯塞得滿滿當當,也將我擠到左焱旁邊,和中年人分隔開。男男女女的調笑聲中,我越過兩重肩膀,看到王海峯依然沉默地站在最前方,額頭抵着電梯的門。

“他是你什麼人啊?”左焱輕聲問。

我沒回答,電梯就到了一層。門還沒完全展開,王海峯便大步向前走了出去,我一路喊着哥哥追到門口。

“王海峯!”

他還是不停,靈光一現,我劇烈地咳嗽了幾聲,把院子裏保潔遺留下來的水桶踢翻了。果然,他立刻轉身跑了回來。

“媽不是給你帶噴劑了嗎,藥呢?”

“我沒事,”我坐起身,“我裝的。”

王海峯眼睛紅紅的,捨不得訓我,只能站起身,把我扔在一邊的飯兜撿回來放到我手裏,説,趕緊回教室,我走了,晚上爸媽接你。

“那孫子誰啊?”

我大聲地朝他背影喊,他沒回答,像一截長了腿的木頭一樣穿過我眼前陽光刺眼的小廣場,消失在了大門外。

“那孫子是他以前的老師,聽不出來嗎你?”左焱坐到了我旁邊,嘴裏叼着一根煙,説話含含混混的,照例地給我一根,我還是搖手拒絕,他再次別在了耳後。

“你哥以前在這兒讀書,你不知道啊?”

“我知道是職高,不知道就是這兒。”

“也是,我聽何靈説你是一中的好學生,你不知道你哥在哪兒,也説得過去,一家裏有一個出息的,爸媽就算沒白養。”

“根本不是這麼回事,”我懶得解釋,“那孫子什麼意思啊,我哥跟他有什麼過節?”

“嗩,”左焱笑了,朝背向我的方向吐了煙圈,“你們家有意思,女的比男的像爺們。”

我不耐煩了:“你寫社評呢一句接一句的,能不能回答問題。”

“你他媽以為自已跟誰説話呢?”

左焱霍然起身,我整個人覆蓋在他居高臨下的陰影中。他狠嘬了一口煙,直接用拇指食指捻滅,往旁邊一扔,然後這用滾燙的兩根手指捏緊我的下巴。

“老子敬何靈,你們真他媽以為打着她的旗號都能跟我沒大沒小?”

什麼玩意,劇情切換太快了吧,好好一個校園裏為什麼有殺氣!

“大大大、大俠饒命,我錯了。”我儘可能讓自已擠出一個笑。

我的確太輕狂了。老何是老何,2003年環繞在她身邊的這些朋友,真不一定是什麼善茬。

左焱滿意了,鬆開手,又坐回我旁邊。

“我跟你哥差不多是一屆的吧。但不認識他。他退學的事兒當時還挺出名的。你哥是有先天性心臟病?”

我點點頭。

“我第一次看見你哥,他就躺在操場上,誰也不敢靠近,因為他抽抽兒起來了,翻白眼,吐白沫,還尿了。”

“……這明明是癲癇啊!難道心臟病還會誘發癲癇?”

“操,你問我?”左焱輕蔑地瞀我一眼,“他是從旗杆子,哦,那叫升旗台。對,升旗台上滾下去的。然後就抽搐了。而且他就穿了一花褲衩和襪子,衣服都在旗杆上面掛着呢。這事兒太轟動了,我們全班都趴窗口看,還有好些個跑下去了,把我吵醒了,要不我就錯過了。”

“誰掛上去的?”

“不知道,不過應該跟你説的那孫子有關係吧,不是他,就是他攛掇的學生乾的唄。那孫子叫張勇,也教過我們班幾節課,欺軟怕硬的主,但好像親戚什麼的在教委有點關係的,否則鬧出這麼大的事兒,結果是你哥退學,你就知道張勇關係硬不硬了。”

“可是他為什麼針對我哥啊?”

“後來你哥走了以後,我聽説過一點。職高跟你們不一樣,我們基本不高考,實習也算學分的,滿了就能畢業,以前還包分配工作呢。説是實習,都他媽扯雞巴蛋,就是拿學生當免費苦力,好多企業來我們學校籤,價錢比正常招人便宜多了,又聽話好管;學校收了錢也不分給我們,一部分交上頭,一部分打點,剩下的自已吞了,張勇好像是老師裏數得上會撈錢的。普通高中老師靠補課賺外快,職高老師,靠當人販子,還供不應求呢。”

左焱又點了一根煙,繼續説。

“一回兩回大家還覺着新鮮,真累着了就回過味來了,知道這幫老師都是忽悠,全他媽是孫子。不情願,但也不知道怎麼逃,有次你哥在什麼金工實習的地方犯心臟病了,張勇他們班好多人就跟耗子撈着油星子了似的,呼啦病了一片。張勇對企業交代不了,就記恨你哥了吧,覺得他故意給自已上眼藥。”

“所以就找人欺負他?”我想起電梯裏王海峯單薄的背影,心酸不已。

“還用得着專門找人?能來上職商的,有幾個好鳥啊,當班主任的挑撥挑撥就行了,比如大家都幹苦力,就專門讓他休息,當眾宣佈,學生肯定就看他不順眼了,緊接着發現欺負他,老師也不管,那什麼意思,不就很明顯了嘛,”左焱把耳朵上那根取了下來,寒回煙盒裏,“我不知道啊,我猜的,都是聽説,三四年前的事兒了誰記得清楚。”

“不過要我説啊,”左焱起身抻懶腰,“你哥就是太慫。有病算個屁,被扒了又怎麼,死也要先拉一屋陪葬的,至少給張勇幾拳吧!自已倒先抽抽了,直接退學,媽了個巴子不夠丟人的。”

我盯着自已手背上的元寶坑,再次感覺到了電梯停下那一刻超重的壓抑感。加速上行超重,減速下行失重,初中物理最簡單的知識,上個星期我剛剛複習過的。但左焱不明白,殺出一條血路對於大多數人來説從來就不是一個選項,他的骨血中就沒有反抗的基因,你騰空一躍撕出一方藍天的時候,他只會在電梯裏承受超重的壓迫,彎着脊樑骨,用背影消化一切嘲諷。

三十歲的張小漫或許有打抱不平的能力,而我,我能為王海峯做什麼呢?這個在原稿紙上冷靜撰寫自已家族故事的男生,必然有一個敏感的心,這顆心在幾年前被扒得赤裸裸,曝曬在眾人的目光中,我卻沒能力也沒途徑去為他報復一個根基深厚的無德教師。

那個把他的尊嚴掛到旗杆上的男人。

我用手擋在額前遮住陽光,仰頭看着新廣場上佇立的旗杆。

陽光下,鋥亮鋥亮的新旗杆。

“左焱,”我問,“你應該早就畢業了吧,還在這兒幹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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