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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那年夏天

辛辰走後,Bruce本來也要走,但他是這個徒步論壇的名人之一,註冊了三年時間,有時發在美國徒步的照片上來,今天突然現身,一下引起了不小的轟動,大家堅決不放他,他只能對辛辰揮下手,跟着車隊一塊去吃飯。

吃到盡歡而散,Bruce回家,他父母在他15歲時離婚,他隨後跟母親和妹妹移民加拿大,但父親林躍慶仍留在國內做生意,在本地有房子。他開了門,卻發現父親陪着一個温文爾雅的男人坐在客廳。

“樂清,介紹一下,這位是路非,現在和你小叔叔的公司正在合作項目,他有事想找你談談,已經等你很長時間了。”

Bruce的中文名字是林樂清,家人當然習慣用這個名字叫他,他和路非握手,同時揚起眉毛,“你好,想必不是找我談生意,對嗎?”

路非笑了,“我叫你樂清,你不介意吧?方便的話,我們去樓下咖啡館坐坐。”

林樂清家離本地晚報社不遠,報社對面有家綠門咖啡館,裝修雅緻,雖在這個相對僻靜的路段,但生意一直不錯,兩人對坐,各叫了一杯咖啡。

“説起來,我們有點扯得比較遠的親戚關係,樂清,你的小表叔蘇哲是我姐夫蘇傑的弟弟,而且我們不是第一次見面。三個月前,我陪蘇哲去過你的宿舍。如果再説遠一點,三年前在深圳舉行的蘇哲的婚禮上,我們也應該見過。”

林樂清恍然笑道:“難怪前兩天在酒吧碰到你就覺得面熟,對,那天我回宿舍,你正好出去。小叔叔説你和我是校友,也是那個學校畢業的,大概想自己到學校走走。”

路非苦笑,他當時和蘇哲去美國公司總部商談風投基金參股昊天新項目的具體事項,辦完公事後,蘇哲説起要去探望就讀於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幾年沒見的侄子,路非三年前畢業於那邊的Hass商科研究生院,剛好也想趁週末回去看看老朋友,於是兩人買機票,一同由紐約飛到舊金山。

到了林樂清的宿舍,他的室友説他馬上回來,請他們稍等,路非卻一眼看到牆壁上掛的眾多照片中的兩張。其中一張是在山頂,背後是霞光下的雲海,景色壯美得難以形容,一個穿深灰色衝鋒衣的女孩側頭凝神看着遠方,頭髮被風吹得飛揚,顯然是抓拍,她並沒注意到鏡頭的存在;另一張背景明顯是醫院病房,單調的白牆、白牀,旁邊有豎立的輸液架,一個男孩子和剛才那個女孩靠在一起,他們都穿着藍白兩色條紋的病員服,顯得蒼白憔悴,卻直視鏡頭,笑容十分開心。

路非大吃一驚,單獨那張自然不必説,合影上的女孩子瘦得下巴尖削,頭髮剪得短短,可漆黑的眉毛、明亮的眼睛,左頰上一個酒窩隱現,正是幾年沒見的辛辰。

蘇哲見他留意看這兩張照片,笑道:“這男孩子就是我侄子,他愛徒步,三年前和照片中的女孩結伴穿越秦嶺,險些送命,當時出動武警入山搜救,弄得實在轟動。”

“三年前嗎?具體什麼時候?”路非回頭看着他,聲音有點艱澀。

“我那年六月底在深圳結婚,他回國參加完婚禮後去的秦嶺,應該是七月初。路非,怎麼了?”

“沒事,蘇哲,我先出去走走,我們待會兒見。”

路非無法按捺住心頭的震動,匆匆出去,和剛回來的林樂清擦身而過。

綠門咖啡館門邊風鈴輕輕一響,一個穿着黑色小禮服裙的美麗女子走進來,她肌膚如雪,頭髮鬆鬆綰着,隨意垂下幾綹,極有風情。咖啡館裏不多的客人幾乎全禁不住注目於她,她卻彷彿對所有目光都沒有感覺,徑直繞過櫃枱進了裏面。

林樂清笑道:“天哪,這家店沒換名字已經叫我吃驚了,沒想到老闆娘還是這個美女,好像叫蘇珊吧。我15歲那年移民加拿大,臨走的前一天,我爸非要跟我談心,帶我到了這裏。那天頭次看到她,着實把我驚豔到了,一顆少男的心跳得怦怦的。想不到七年過去了,她竟然一點沒變。”

路非只掃了那邊一眼,顯然並沒留意老闆娘的容貌,“我們之間又有一個巧合,樂清,我也是七年多前離開這個城市去美國的。”

“那我猜,你經歷的告別應該比我來得浪漫。我當時是15歲的彆扭男孩子,正恨着爸爸,一句話也不想跟他多説,要不是看到美女老闆娘,那個晚上大概會鬱悶死。”

這樣風趣開朗的林樂清,讓路非沒法不微笑了,“不,和我告別的是一個快18歲的倔強女孩子,那場面一點都不浪漫,可是我忘不了她。”

“我沒猜錯的話,那女孩是合歡,也就是辛辰吧,我叫習慣她的網名了。”他看路非詫異,笑道,“我父親介紹你叫路非,我就知道你想找我談什麼了。”

“合歡。”路非重複這個名字,出現在眼前的是那個搖着合歡樹幹讓花瓣紛揚散落一身的女孩,他有點不相信地問,“這麼説……她對你提起過我?”

“不,她什麼也沒説,可是三年前,在太白山上,她發着燒,我照顧她,她在半昏迷中曾經拉着我的手叫路非這個名字,我印象很深。”

路非緊緊握住面前的咖啡杯,指關節泛出白來,良久他才開口,聲音有了一點低啞,“那天在你宿舍,看到小辰的照片,聽蘇哲説起,我才知道她曾經跟你穿越秦嶺遇險,不要説我,她家人全都不知道這件事。”

“徒步出發前,每個人都要填家人的聯絡電話,只有她因為來得最晚,不知怎麼的就沒填,出事以後,俱樂部的人很快找到了我父親,可怎麼都聯絡不到她家人。她在醫院裏也拒絕透露家裏的電話,本來我以為她是獨自生活,不過後來聽見她給她大伯打電話,顯得很輕鬆,只説想在西安多玩幾天。”

路非看着前方出了一下神,低聲説:“我回去後上網查了,報道全都很簡單,我反覆看你們穿越的路線,蒐集相關的徒步信息,就是找不到關於你們兩人被困的具體情況。”

“當時很多記者來醫院,我倒是無所謂,但合歡拒絕接受任何採訪,我當然尊重她的意見,只讓我爸爸出面應付他們,同時感謝武警的高效率搜救行動。”

“方便對我講得詳細一點嗎,樂清?三年前,我回來過這個城市,就是你們出發徒步的那個時間。我確實想在做某個決定之前,回來見一下小辰,可沒想到她為了避開我,會弄得自己差點送了命。”

“她是為了避開你嗎?”林樂清皺眉沉思,他想,會在病中反覆呢喃某個人的名字,卻貿然加入一個艱苦的徒步只為避開他,確實是個讓人不能理解的選擇。

“我為了參加那個七天徒步,做了很長時間的準備。至於合歡,我們以前不認識,我只知道她最後一個跟帖報名,最後一個趕到西安的集合地點,帶的裝備並不齊全,但她説她從18歲開始參加徒步,户外經驗足夠應付這條線路,看上去沒什麼問題。”

那是一條十足自虐的路線,七天行程,全程平均海拔在3000米以上,需要翻越10多座海拔在3400米以上的高山,而且沿途沒有任何補給的地方,就是説所有食品都得隨身攜帶,加上帳篷、爐頭、氣罐等各種裝備,女性的負重都超過了20千克,男性負重大多超過了25千克,是名副其實的重裝徒步。

太白山的景色壯美,石海、草甸、原始叢林、荒原直到第四紀冰川遺蹟等各種地貌齊全,夏天不知名的各色野花隨處盛放,那個時節正好高山杜鵑也開到尾聲,十分絢爛,可是大部分路線其實沒有路可言,只能踏着羚羊等野生動物行進的痕跡前進,氣候更是瞬息萬變,陰晴不定。他們出發的時間是七月初,個別山頂仍有隱約積雪,山上宿營地温度在0~10℃之間,而且正當雨季,山間暴雨濃霧説來就來,全無徵兆。

第二天下午,就有三個隊員或者出現輕微高山反應,或者不適應艱苦路況,退出了行程,由俱樂部工作人員護送下山。辛辰帶的帳篷並不符合規定,已經被留在山下,與她合用帳篷的女孩退出,她被領隊指派與林樂清同住一個帳篷。有漂亮女孩“混帳”,林樂清自然開心,哪怕這女孩總是若有所思,並不怎麼説話。當然,在那樣的高強度穿越中,閒聊的人很少,可到了休息和晚上宿營時,大家都談笑風生,而她仍是沉默的,眼神飄向遠方,明顯心事重重。

第三天天氣不錯,夜宿將軍廟,滿天繁星璀璨明亮,似乎觸手可及,並坐仰望星空,他們才有了第一次算得上對話的交談。林樂清意外地發現,兩個人以前竟然曾生活在同一個城市裏。

“她一路都毫無抱怨,緊緊跟着隊伍,表現得能吃苦,也很有經驗,吃什麼食物都不挑剔,喝從石縫裏接的水也沒像另外的女隊員那樣大驚小怪。”

路非有一點潔癖,他想艱苦他應該並不怕,可那樣的飲水大概就有點接受不來了,記起辛辰曾自嘲“饅頭掉地上都能撿起來拍拍灰接着吃”,倒真是一點沒誇張,難以想象那個曾經挑食挑得厲害的女孩子經過多少的户外磨鍊,才到了這一步。

“到了第四天,上午下起了小雨,等我發現她因衝鋒衣滲水感冒低燒,只是自己吃藥硬扛着的時候,已經晚了。她越走越慢,我和她落在後面,過了雷公祠就跟隊伍失去了聯繫,在一大片原始落葉松針林迷失了方向。”

那天雨並不大,可是霧十分濃,辛辰的步子顯得沉重而遲滯,彷彿被泥濘的山路絆住,林樂清要接過她的背囊,她搖頭謝絕,啞聲説:“沒事,我撐得住,你先走吧,我一會兒就跟上來了。”

後來她沒法倔強了,只能任由林樂清將背囊奪過去。

“晚上我們只有獨自紮營,倒黴的是我在周圍沒有找到清潔的水源,還碰上了一隻落單的野生羚羊,這種動物看着温馴,其實很危險,據説太白山裏每年都有羚羊頂死人的例子。我算走運,閃避開了要害,但還是被頂了一下。”

林樂清勉力支撐着回了帳篷,躺在辛辰旁邊,想等疼痛緩解下來。她正陷入半昏迷中,突然抓住他的手,喃喃地説:“路非,不要走,不要走,我害怕。”

她的手勁突然大得出奇,拉扯牽動他被撞的鎖骨,頓時疼得他眼冒金星,他只能咬牙忍着,柔聲安慰她:“好,我不走,放心,我就在這裏。”

辛辰好一會兒才安靜下來,卻仍握着他的手不放,林樂清努力用另一隻手撫摸自己被撞的地方,確認應該是鎖骨骨折了,幸好隔着衝鋒衣和裏面的兩層抓絨上衣,沒有開放式傷口,他不禁苦笑。

他原本計劃,等第二天天亮後利用指北針辨明方向,放棄一部分負重,背上辛辰趕往下一個宿營地,找水時正盤算着才買的單反相機和鏡頭要不要扔掉,着實有點心疼。可是現在受了傷,就幾乎完全不可能揹人趕路了。

林樂清躺了一會兒,還是撐着爬起來,找出退燒藥、消炎藥強喂辛辰喝下去,自己也吃了止疼藥,然後睡覺。第二天,辛辰仍然低燒着,人卻清醒過來,吃了點他煮的麪條,突然説:“Bruce,你先走吧,去找救援,再回來接我好了。”

林樂清正在心中仔細考慮着幾種可能的選擇,他承認辛辰的提議算得上明智,可是想到昨天用力抓着他的細細手指,想到那個帶着絕望的低低呢喃,他做不到放她一個人在這裏,“你不害怕嗎?”

她看着他,因發燒而有些迷離的眼睛卻十分平靜,“沒什麼可怕的。”

她看上去真的毫無畏懼之意,似乎並不介意獨自面對一個人的荒涼甚至死亡。林樂清笑了,“好吧,那我害怕,我怕一個人趕路,尤其是受了傷的情況下,我不確定我能撐着走多遠。我看這樣吧,這一帶地勢平坦,又背風,我們應該沒有偏離路線太遠,最好留在這裏等救援,不要分開。”

“是我拖累了你,”她輕聲説,“如果不是遷就我的速度,你就不會掉隊,不會迷路,更不會受傷。而且現在你把你的睡袋、防潮墊都換給了我,萬一氣温下降,你也會感冒的。”

林樂清户外徒步的經驗很豐富,到美國讀書的頭一年就和同學相約去洛基山脈穿越過,此行前他研究資料,針對氣候做了充分準備,帶的帳篷、防潮墊和睡袋都很適合這樣的高海拔宿營,而辛辰帶的只是普通徒步裝備,在此地的低温下明顯不夠用。

“我們出來就是一個團隊,我相信領隊會呼叫救援來找我們,不會扔下我們不管,同樣你也得相信,我不可能放棄你。”

這個不到20歲的大男孩語氣輕鬆,但自有一股讓人信服安心的氣度,辛辰垂下眼瞼,嘆息:“請做最理智的選擇,不要意氣用事。你隨時可以改變主意,我絕對不會怪你。”

這個討論到此為止了,他們在一片廣袤的松林邊緣宿營,第二天,太陽出來,不遠處的草甸上成片野花盛開,季節迅速從夜晚的寒冬過渡到了和旭春日的光景,可是兩人都知道,這裏的天氣是反覆無常的。

他們撿拾了木柴,到開闊處生成篝火,盡力讓煙看上去濃密一些,希望能讓救援的隊伍早點找到,但到了下午,天陰下來,又開始下雨,兩人只能蜷縮在帳篷裏。

辛辰清醒時,會與樂清聊天,樂清發現她是健談的,並不像頭幾天看上去那麼沉默寡言。但她説的全是從前徒步的見聞,以及他們共同生活過的城市,一點沒涉及其他。

到他們迷路的第三天,她熱度上升,面色潮紅,嘴唇乾裂,林樂清用濕毛巾給她敷額頭,收集了雨水,隔一會兒就強喂水給她喝,但她還是開始有了脱水的跡象,她再沒抓緊他的手,可是偶爾嘴唇微微開合,呼喚的隱約仍然是那個名字。

在幾乎絕望的時候,雨停了,林樂清盡力蒐羅可以點着的東西,重新升起火,由户外救援隊、村民和武警組成的搜救隊伍終於找到了他們。

“我們的確比較幸運,領隊處理得很及時,發現我們掉隊後,第一時間向管理處求救,大概還強調了一下我拿的加拿大護照。”回憶那樣接近死亡的日子,林樂清並沒什麼餘悸,反而笑道,“我們被抬下山送進衞生院,我父親接到電話已經趕過來了,馬上把我們轉到西安市區醫院,算是撿了一條命回來。”

路非從美國回來後的那段時間如同着魔般收集着網上所有與秦嶺太白山徒步有關的資料,知道林樂清完全沒有誇張,幾乎每年都有遊客、驢友和採藥的山民在山中失蹤遇難,迷路、失温、遭遇野獸……各種原因都可能致命,而辛辰在那種情況下能活着回來,實屬僥倖。

他的手在桌下緊緊握成了拳,他無法想象,聽到他要回來,是什麼樣的念頭驅使她做出逃離的決定,在他的印象中,她一直都是倔強而從不躲閃的。

路非與林樂清道別,出了綠門咖啡館後,幾乎下意識地開車來到辛辰的住處,站在樓下看着那個沒一絲光亮的窗口,他不記得他曾多少次站在這裏這般仰望了。

七年前,路非到美國唸書,辛辰考上了本市一所不起眼的綜合性大學,搬去宿舍,同時拒絕接他的郵件,兩人一下徹底失去了聯繫。接下來,他只能在與辛笛互通郵件時問一下她的近況。

辛笛給他的消息都是隻言片語:她學的平面設計專業,她交了一個男朋友,看上去不錯,她好像突然很喜歡旅遊了,她業餘時間做平面模特,我爸爸不願意她幹那個,她和男友分手了,她在婚紗攝影公司兼職,她又有了一個新的追求者……

每次接到這樣的郵件,他都會反覆地看,試着從簡單的字句裏組織出一個比較完整的生活,然而只是徒勞。

他父親一向對兒女要求嚴格,並不主張他們求學期間隨意往返。他在留學第二年聖誕假期才頭次回國,那時他父親早就調往南方任職,舉家南遷。他姐姐臨產在即,他待到小外甥出世,假期已經將近結束。

路非應該去北京乘飛機回美國,卻還是忍不住悄悄買了機票過來,然而辛辰家的門緊緊鎖着。他打電話給辛笛,並沒説自己在這個城市,只和她閒聊着,然後狀似無心地問起辛辰,這才知道辛辰在昆明做生意的父親那邊過寒假了。

他只能祝辛笛全家新年好,悵然地放下電話,也是和現在一樣,仰頭看那個黑黑的窗子。

天空飄着細細碎碎的雪花,陰冷潮濕,他從温暖的南方過來,穿得並不多,可還是信步走到了市區公園後面一條僻靜的路上,隆冬時節的傍晚,又趕上這樣的天氣,這裏幾乎沒有行人。

就在路非出國的一年前,他曾陪着讀高二的辛辰在這裏散步,那時正值四月底的暮春時節,空氣温暖,預示着這個城市漫長的夏天快要開始了。

從那年上半年開始,辛開宇突然反常地再沒出差,也沒到處跑,幾乎天天在家了。辛辰上到高二下學期,學校已經開始每天晚自習再加上週六全天補課,路非不方便到她家幫她補習,只能偶爾約在星期天帶她出去吃點東西或者走走。

路非怕耽擱辛辰做功課,總是早早地送她回家。那天她的四月調考成績出來,考得相當不錯,年級排名上升到了150名以內,能算中等偏上了。路非露出讚許的表情,帶她去看電影放鬆一下,出來以後,辛辰卻堅持不肯回去。

“明天還要上課,早點回家休息不好嗎?”

“陪我走走吧,路非,我最近做作業都要做得崩潰了,就當是考試獎勵好不好?”

路非知道自己讀過的中學出了名的功課繁重,而辛辰自從看櫻花那天答應他好好用功後,也確實收斂了玩心,最近都算得上埋頭學習了。他不忍拒絕,陪她沿公園後面漫無目的地走着。

“我最近很開心,知道為什麼嗎?”

“為什麼?”

“爸爸總在家呀,他差不多每天晚上陪我做作業,給我買消夜回來吃,逼我喝牛奶,他説盡量這樣照顧我到高考。”辛辰笑盈盈地説,“還有你也總過來陪我。”

路非嘆氣,只覺得她爸爸做的明明是一個父親早該做到的事情,可是看辛辰笑得酒窩隱現,眉眼彎彎,甚至將他與她父親並列,明顯是與他十分親近了,當然也開心。

她拉他衣袖,“我要吃羊肉串。”

路非看着那煙霧繚繞、肉串暴露在空氣中、衞生狀態可疑的燒烤攤,不禁皺眉,“還是吃冰激凌好了。”

他剛剛拒絕了她要吃冰激凌的要求,理由是天氣並不熱,小心胃痛,現在想兩害相權取其輕,可是辛辰接過他買的蛋筒,一臉得逞的笑,他頓時知道上了當,只能好氣又好笑地拍下她的頭。

他們順着這條安靜的林蔭道走着,四月底的風暖而明麗,吹得人有幾分慵懶之意,暮色薄薄,天遲遲不肯徹底暗下去。她挽着他的胳膊,夕陽將他們的身影長長投射在前方。

前面不遠處有個30歲開外、衣着整齊的男人突然在一棵樹下停下,左右看看,居然開始爬樹。路非不免驚奇,辛辰饒有興致地駐足看着。那男人低頭見有人看,有點赧然,自我解嘲地説:“女兒養蠶玩,買的桑樹葉不夠吃,好容易找到這裏有棵桑樹。”

辛辰笑着説:“以前我爸也給我摘過桑樹葉回來,我正想呢,他是不是也是這麼看四下無人,然後爬樹的。”

樹上的男人被逗樂了,“閨女折騰爸爸,天經地義。”

“喂,你別把花碰掉了,可以結桑葚的。”

那人笑着答應:“好,等結了桑葚讓你男朋友來爬樹摘,當爸爸的終於可以休息一下了。”

他們都忍不住笑了,兩人繼續往前走,沒過多遠,辛辰突然又停住腳步,“哎,碰到同學了。”

路非連忙拉她靠到路邊一棵大樹邊,藉着微暗的天色,可以看到從前面公園側門出來的一對少男少女,手牽手向對面車站走去。辛辰笑得鬼鬼的,“那男生就是我們學校的百米冠軍,女生是我同班同學。”

路非好笑,敢情小孩子們都在抓緊那點有限的空餘時間戀愛,“他不是一直追求你嗎?”

“誰會那麼傻,人家不理還要一直追。”辛辰一點不上心地説,“這女生是我們班團支部書記,平時可道貌岸然呢。”

“別亂説,這詞用得不恰當。”

“你當給我改語文作業啊?那什麼詞好?一本正經,假模假式。”辛辰越説越好笑,“還是裝腔作勢?”

路非無可奈何地揉她的頭髮,“你也在約會啊,還笑人家。”

她靠在他懷裏直笑,“可是我沒裝純情玉女,我也不怕人看到。”

路非暗自慚愧,他的確不願意被她的同學看到。他背靠大樹,雙手環着她,笑着問:“那我裝了嗎?”

辛辰抬頭認真地看着他,他眉目英挺,目光滿含温柔和笑意,讓她覺得自己如同剛才舉在手裏的冰激凌一樣,可以一點點融化在這個注視裏,“你沒裝,你天生正經,我喜歡你這個樣子。”

這個表揚聽得路非有點汗顏,好吧,天生正經總比假正經要強一點,他認命地想。他俯下頭親一下她甜蜜柔軟的嘴唇,命令自己不許流連,然後對自己自嘲地説:尤其是現在,你似乎也沒有太正經到哪裏去。

他們繞着那條路一直走,辛辰一直興致勃勃地跟他説這説那,一會兒説到讀小學時和辛笛合夥養蠶,辛笛怕媽媽説,不敢拿回家,全放在她這裏,等到結了白的黃的繭,兩人興奮得各分了一半,辛笛悄悄帶回去放抽屜裏,卻不提防過幾天裏面有飛蛾破繭而出,一開抽屜滿屋亂飛,惹來媽媽好一通責怪;一會兒又指着路邊的樹告訴他,這叫洋槐,樹上的白花正開得茂盛,要開沒開時才最好吃,以前奶奶用這個給她做過槐花餅,帶着清甜,十分美味。

直到夜色深重,走得再也走不動了,辛辰才答應讓他送回家。到樓下,正碰上辛開宇也往家裏走,辛辰不像別的女孩身邊有男生就要躲着家長,她大大方方叫“爸爸”,他回頭,路非不禁驚奇他的年輕。

那會兒辛開宇才35歲,看上去大概只有30出頭,更像一個哥哥,而不是一個父親,他本來若有所思,看到女兒馬上笑了,把手搭在她肩上,“瘋到這麼晚才回嗎?”語氣卻沒一點責備的意思。

辛開宇不像別的有個成長中漂亮女兒的父親那樣,對陌生男孩子一律嚴厲審視,他只是漫不經心地打量了一下路非,然後和女兒進去,走進黑黑的樓道,辛辰回頭對路非微笑搖手,她的笑容和那個春日一樣深深嵌入了他的回憶中。

那樣的春日景緻如在昨天,那樣的笑語如珠似乎還在耳邊縈繞。

眼前這條路寂靜無人,洋槐和桑樹全都枝葉光禿,一派冬日蕭瑟光景。陣陣寒冷北風呼嘯而過,路非呼吸吐出的白色熱氣馬上就被吹得七零八落,細碎雪花沁濕了他的外套,讓刺骨的寒意直透進體內。

他想,也許真的是再沒有緣分了。緣分,這麼俗氣卻又這麼萬能的一個詞,似乎能夠解釋人與人之間所有的離合際會,卻解釋不了他動用全部理智來説服,卻也放不下來的那份牽掛。

他去了機場,從北京轉機返回美國繼續學業。他只能對自己説:好吧,看來她過得應該不錯,不停有男孩子追求她。當然,那樣美麗而生動的女孩,怎麼會沒人追求,總會有一個人給她幸福。你放棄了,就沒權利再指望她在真的能決定自己的生活時,仍然把你考慮進去。

而他的生活中也出現了新的面孔。

從Hass商學院畢業後,路非順利進了美國這家風投公司工作,半年後被派回國內辦事處,當追隨他一塊回到北京的紀若櫟再次對他表白時,他沉默了許久,“請給我時間考慮,好嗎?”

“無論多久都可以。”紀若櫟這樣回答他。

她是一個温柔沉靜的秀麗女孩,高中畢業後到美國讀大學,為他放棄了接着深造的打算,只笑着説:“讀書什麼時候都可以繼續,可我不能冒放你回國就此失去你的風險。”

他覺得實在無以為報這樣的執着,她卻笑,“不,你不要有心理負擔,這是我自己的決定,你只管做你的決定。”

路非在工作上的決斷能力讓他的老闆深為器重,只是涉及辛辰,他從來沒法讓自己迅速做出一個決定。在遲疑再三後,他給辛笛打電話,説打算回來度假——當然這是一個有點可笑的藉口,沒人會想在七月初到這個以夏季酷熱出名的城市度假。

路非希望見過辛辰再做決定,哪怕知道她當時已經有了男友。

三年前七月初那個黃昏,路非走下飛機,熾熱而久違的高温撲面而來。上了出租車,司機問他去哪兒,他一時竟然躊躇,遲疑片刻,還是報了辛辰的住址,這一次她的門仍然緊鎖着。

他只能去辛開明訂好位置的餐館,辛開明、李馨夫婦已經先到了那邊,説辛笛馬上會到,他問:“小辰呢?也應該已經下班了吧?”

辛開明不語,顯然有點煩惱,李馨皺眉説:“別提了,她突然説不想上班,和男朋友去西安旅遊,今天早上走的,唉,這份工作是好不容易給她安排的,害你辛叔叔跟王主任不停地道歉。”

接下來李馨再説什麼,他已經沒有留意了。辛笛過來後,大家開始吃飯,辛笛覺察出他的那一絲恍惚,他只鎮定笑道:“大概是不大習慣本地這個熱法了吧。”

於是話題轉向了全球變暖、氣候異常上面,辛笛説起據報紙報道,他的母校櫻花花期每年都在提前,服裝公司現在都得把暖冬作為冬裝開發的重要因素考慮進去,他也順口談起回國頭一年,舊金山漁人碼頭的花似乎開得格外早,隔得老遠就能看到波斯菊怒放,豔麗異常。

他沒有説的是,不管是聽到櫻花開放還是對着異國那樣的繁花似錦,他想到的都是辛辰。

晚上路非送辛笛回家,在院子裏合歡樹下佇立良久,正當花期,雖然黑暗中看不清合歡花盛放的姿態,可是清香隱隱,一個小小的如花笑靨如在眼前。

紀若櫟打他的手機,小心地問:“路非,大概還要在那邊待幾天?”

他突然沒法忍受頭頂如此美豔熱烈無聲綻放的一樹繁花,也沒法忍受繼續待在這個火爐般喧熱的城市,“我明天就回來。”

路非藉口臨時有工作,改簽機票,第二天回了北京。紀若櫟到機場接他,他一臉倦怠,什麼都不想説,她什麼也不問,靜靜開車,送他到他家樓下,他解開安全帶,回頭正要説“再見”,只見她眼中含了一點晶瑩淚光,卻迅速轉過頭手扶方向盤看着前方。

“我真怕你回去,然後打電話給我説,你已經找到你要找的那個人了。”

路非默然,他要找的那個人,似乎已經永遠找不回來了。紀若櫟是敏感細緻的,知道他多次的拒絕、長久的不做回應當然有原因。良久,她伸手過來握住他的手,“我很自私,路非,竟然在心裏一直盼望你找不到她,可是看你這麼不快樂,我也不開心。”

他看着她,微微笑了,“其實,我也不算不快樂。”

只要她快樂就好,他想。

説這話時,辛辰應該面向夕陽走在太白山脈上吧。路非苦澀地想到。

接下來幾天,路非的假期並沒用完,於是帶着紀若櫟去了北戴河。那麼,就在他和紀若櫟在海邊擁吻時,辛辰開始發燒,支撐病體繼續跋涉,直到掉隊。當紀若櫟抱緊他,在他懷中戰慄着輕輕叫他的名字時,辛辰正躺在那個帳篷裏,抓住林樂清的手,同樣呼喚着他的名字。如果不是身邊有林樂清,那麼她就會在他完全沒有察覺的情況下,獨自送命。而他心中充滿失意,以及自己都不想承認的妒忌,並不願意哪怕多一天的等待,卻還自欺欺人地想,她會過得很好。

這樣的回憶和聯想讓路非充滿了罪惡感,握成拳頭的手心沁出冷汗。

“辰子現在不在家。”

路非回頭,辛開宇正站在他身後不遠處。

九年前的一個六月底的下午,他們站在這個樓下幾乎相同的位置,同樣對視着,辛開宇説的居然是同一句話。

當時辛開宇從出租車上下來,正看到路非下樓站在樓下,他們曾在幾個月前碰過面,辛開宇對這個舉止沉穩的男生頗有印象。

路非前幾天剛和辛辰不歡而散。

那天是學期期末返校拿成績單的時間,路非到離中學不遠的地方等辛辰,遠遠只見她獨自一人,步態懶洋洋地往他這邊走來,他接過她的書包,隨口問:“考得怎麼樣?”

她不太情願地從口袋裏摸出成績單遞給他,看着那個極其糟糕的成績,路非不解加惱火,“四月調考時還很不錯的,怎麼一下考成了這樣?”

辛辰好一會兒不説話,只悶悶不樂地看着前面。路非説:“小辰,還有一個高三,只要抓緊時間,應該還來得及。今天你爸爸在家嗎?不在的話,我過去給你補習。”

他以為家庭生活正常了,對她學習會有幫助,那段時間辛辰也只説功課很緊,沒要求和他見面。哪知道現在一看,成績反而一落千丈,讓他實在困惑。

辛辰搖頭,“不,我待會兒得去大伯家。我們去看電影吧,路非,今天別説學習的事了。”

路非只能帶她去電影院,隨便選了場電影買票坐進去,黑暗中她把手伸過來放在他掌中,帶着點自知理虧和求和的意思,路非嘆氣,握住那隻纖細的手。

那天放的是部很熱鬧的美國電影,充滿了好萊塢式的噱頭,可是辛辰呆呆地看着銀幕,居然沒有多少笑容。往常她在他面前似乎總有説不完的話,看電影時也會時不時湊過頭來就電影內容胡亂發表評論,他多半都是含笑聽着,現在她這麼反常的安靜,他察覺有一點不對勁。

她父親不會給她壓力,她也不會為一個成績苦惱成這樣,那麼,她還是在意他的感受的,他想,雖然她並沒將春天看櫻花時對他的承諾放在心上,不過對一個貪玩任性並不愛學習的孩子來講,也許並不奇怪。

出電影院後,路非送她去大伯家,辛辰一直心不在焉,路非側頭看她,過去的兩年,她長高了不少,此時的神情看上去突然少了稚氣,這樣不知不覺的變化讓路非且喜且憂,“小辰,答應我,我們訂個計劃出來,這個暑假抓緊時間學習。”

她並不起勁地説:“大伯安排我暑假開始補習美術。”

路非知道當時很多家長安排成績不好的孩子突擊學美術參加藝術類聯考,算是一條走捷徑上大學的路子,不過她跟辛笛從小就打下了紮實的美術基礎而且表現出天賦的情況完全不同。他不認為辛辰在辛笛的指導下塗塗畫畫,描一下卡通人物不太走樣就算是愛好美術了,只能對辛開明這個決定表示不理解:“你喜歡美術嗎?”

“一般。”辛辰無精打采,顯然對這個決定既不抗拒也不歡迎,“大概好過高考吧,我爸也説可以輕鬆點。”

路非默然,已經走到了辛開明住的院子外,辛辰突然回過身,雙手抱住他的腰,仰頭看着他,“路非,你是不是對我很失望?”

此時剛到黃昏,周圍人來人往,路非有點尷尬,輕輕拉開她的手,心裏不能不承認,他對她如此輕易放棄目標確實有些失望,“小辰,你這麼聰明,只要稍微用功一點,就不止現在這個成績。”

辛辰側過頭去,好半天不作聲,路非扳過她一看,她的大眼睛裏明明含着淚水,卻偏偏不讓它流出來,他頓時心軟了,攬着她説:“如果你實在不喜歡學習,也沒辦法,算了,可是至少得爭取考出一個能上大學的成績吧。”

辛辰突然惱了,“成績成績,你就知道成績。”她一把奪過自己的書包,跑進了院子,從兩株合歡花盛開的樹下穿過,一口氣衝進了樓道。

路非只能無可奈何地看着她的背影,轉頭走了幾步,正碰到李馨下班回來,叫他進去吃飯,他禮貌地謝絕了。

接下來幾天,他再給辛辰家裏打電話,她始終情緒不高,説話十分簡單,全沒以前抱着電話可以跟他不停説下去的勁頭。

他只能煩惱地想,不知道這孩子是怎麼了,以前耍小性子,過一會兒就好了,這次居然會鬧這麼長時間的彆扭。他同時反省自己,似乎的確太看重成績了,大概傷了她的自尊心。學校放假後,他匆匆趕過來一看,家裏沒人,下樓來卻看到了辛開宇。

辛開宇匆匆上樓。路非正在猶豫是再等下去還是去辛笛家,卻只見辛開宇又提着一個行李箱下來了。

“您又要出差嗎?”路非禮貌地問他。

辛開宇有點詫異,畢竟別的男孩子並不敢隨便和他搭腔,而眼前的路非看上去20歲出頭,氣質温文,眼神毫不閃爍地與他對視,明顯不是青澀的小男生了。他説:“這次不是出差,是去外地工作。”

“那辛辰怎麼辦?”

“辰子住到她大伯家去了。”

“好的,我去那邊找她,再見。”

“等一下。”辛開宇叫住他,“你是叫路非嗎?”

路非點頭。

辛開宇看着他,沉吟一下,“路非,我工作上出了點問題,必須去外地,短時間內不能回來,只好把辰子託付給大哥大嫂。我大嫂明確地跟我談了,她願意在辰子考上大學前照顧她,但前提條件是辰子這一年不要和男孩子來往,她尤其點了你的名字,不希望辰子和你在一起。”

路非大吃一驚,“為什麼?”

“恐怕我嫂子是非常傳統保守的人,照她的説法,你的家庭又比較敏感,並不會接受你這麼早戀愛;辰子住在她那兒,她必須對她負責。”辛開宇聳聳肩,“我想她有一定的道理。雖然我不認為你們這就算戀愛了,更沒覺得你們現在就需要決定將來。”

路非皺眉,“我喜歡小辰,肯定會愛惜她、尊重她,她還小,但我是成年人了,交往的分寸我會掌握的。我可以向您保證,我不會傷害她。”

“先別急着跟我保證。這段時間,辰子受我的事影響,情緒很不好。她只是看上去開朗,其實很敏感,我不希望她和她大媽相處得不愉快。昨天我已經和她談過了,她答應我,會聽她大媽的話,不過提到你,她就沒那麼乖了,只説她知道了。”

路非的心猛然跳快了一拍,這孩子對他畢竟是不一樣的。

“那幫小男生,辰子既然答應了我,自己全能打發了。看你算是比較成熟,我才對你説這些,你應該懂我的意思吧?”

“我明白,請放心。”

辛開宇自嘲地一笑,彷彿覺得自己説這些話有些荒唐,招手攔停一輛出租車,司機幫他將行李放進後備廂,他回頭看看自己住的房子,再看向路非,“辰子的確還是個孩子,如果你真喜歡她,請耐心一點,等她長大,能決定自己生活了,再對她説不遲。”

這個要求合情合理,路非只能點頭答應。

路非從來對自己的耐心和自控能力都是有信心的,在他與辛開宇對視的那一刻,他毫不懷疑自己能做到那個承諾。他目送辛開宇上車遠去,然後去了辛開明家。辛笛一個人在家,她最近對於製版產生了深厚的興趣,沙發上堆滿了她買回的大堆各式零頭面料,正放樣剪裁、自己縫製着。看見他過來,辛笛興沖沖地展示自己的成果,“怎麼樣?我給辰子設計的衣服,馬上快完工了。”

“小辰呢?”

“她去美術補習班上課,應該快回來了。”

果然過了一會兒,辛辰提着一個帆布畫夾和一個黃色工具箱走了進來,看到路非,先是開心,隨即馬上繃起了臉,徑直走進卧室坐在書桌前噼裏啪啦地亂翻着書。

路非哭笑不得,也走了進去,拖把椅子坐到她旁邊,握住她的手,“小辰,居然還在生氣嗎?”

辛辰瞪着他,“你以後別來找我了,大媽讓我別纏着你。”

路非大吃一驚:“什麼叫你纏着我?”

辛辰惱怒,卻實在沒法轉述大媽的話,只用力抽自己的手,路非不放,笑着哄她説:“我待會兒跟阿姨説清楚,明明是我纏着你。”

“你會去説這話才怪。”辛辰餘怒未消,手卻停在了他掌中。

路非苦笑,承認她實在是個敏鋭的孩子,他倒不是怕李馨,只是不會在才答應了辛開宇以後又如此莽撞地去做這種表白。他把玩着她的手指,纖細白皙,粉紅色的指甲閃着健康的光澤,指尖上沾染的顏料還沒洗淨,他輕聲説:“我剛才去你家,碰到你爸爸了,小辰。”

辛辰急急地説:“我爸爸沒做壞事,是有人害他。”

路非一怔,“小辰,你爸爸只跟我説他必須去外地工作,以後你住你大伯家裏。”

辛辰咬住嘴唇,將頭扭到一邊。路非明白,想必她爸爸惹了什麼麻煩,而這段時間她的成績下降大概也是受這影響,不禁憐惜,“我答應了你爸爸,不讓你在你大媽這邊為難,可能以後不方便過來。你乖乖聽他們的話,好好學習,有不懂的問題打電話問我。”

辛辰驀地抽回了自己的手,直視着他,“路非,我跟我大媽和我爸爸都是這麼説的:我不會去糾纏任何人,包括你。”

“小辰,你想到哪兒去了?我跟你爸爸説得很清楚,我喜歡你,願意等你長大。你馬上念高三,現在必須專注學習,而且你大媽對你的要求也有道理,她對小笛一樣要求很嚴格,你也是知道的。”

辛辰怔怔看着他,好半天不説話。

“只是一年的時間,小辰。等你考上大學就好了,你看現在小笛不是比以前自由多了嗎?還和同學一塊去外地看服裝展,阿姨也不會再攔着她。”

“如果我考不上你讀的大學怎麼辦?”

看着這個明顯帶了撒嬌意味的面孔,路非笑了,“你盡力,不盡力就小心我罰你。”

辛辰恢復了好情緒,哼了一聲,顯然並不怕他的懲罰。辛笛拿着條裙子進來,揮手趕路非,“路非你先出去,辰子快試下這條裙子。”

路非走到客廳,聽兩個女孩子在裏面不知説着什麼,一下笑成一團,那樣愉悦的笑聲和低語,混合飄入室內的合歡花清香,讓這個初夏下午顯得安閒而悠長,他有些微恍惚,幾乎希望時間就在這純淨無憂的一刻停留。

辛笛叫他:“路非,你看辰子穿這好不好看。”

他回頭看着辛辰,驟然有點口乾舌燥了。

辛辰穿着一條帶點粗糙質地的藍色蠟染布面料裙子,長及小腿,少女身段頭次被包裹得如此曲線玲瓏,凹凸有致,讓人有將手放上去遊移撫摸的衝動。

幸好姐妹倆都沒注意到他的反應,辛辰對着玄關處的穿衣鏡照,咯咯直笑,“這個很古怪呀,像條面口袋,我都沒見街上有人穿這樣的裙子。”

“別亂動。”辛笛一把固定住她,替她繫腰際那個蝴蝶結,“這才有風格夠別緻,懂不懂?”

辛辰大搖其頭,“我還是覺得穿牛仔褲比較好看。”

辛笛沒奈何,只能向路非求救,“快,告訴這小傻妞,這裙子穿上比牛仔褲好看多了。”

路非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平靜,“對,很漂亮。”

可是辛辰仍然對着鏡子笑,“管你們怎麼説,我才不會穿這上學呢。”

路非居然鬆了口氣,他寧可這女孩子仍然穿牛仔褲球鞋去上學,如此誘惑的美如果只住在他眼內,多少能讓他騷動的心緒平復一點,這個念頭讓他有點羞慚。

接下來,路非每天在辛辰去美術補習班時接她,送到快到她大伯家的拐角街口兩人就分手。暑假結束開學後,辛辰週一到週六從早到晚在學校上學,週日在家裏由辛笛補習半天美術,所有的時間安排得滿滿的,兩人見面更少了。

李馨對辛辰是十分嚴格而又公平的,基本和以前管辛笛時的規矩一樣:按時上學放學,不在外面無故逗留,不和男孩子有學習以外的往來。在生活上,她可説對辛辰照顧得十分周到。

辛笛平時住校,家裏只有大伯、大媽和辛辰三人。李馨每天早上給三個人做營養搭配全面的早餐,辛辰下了晚自習回家,桌上一定放了一瓶牛奶和一塊點心。兩個大人都不愛説話,辛開明總坐書房看書,李馨在客廳將電視聲音開得小小的,一邊看電視一邊織毛衣。辛辰在卧室裏做功課,到時間該休息了,大伯會進來看看,囑咐她早點睡。

辛辰感激大伯大媽無微不至的照顧,但她一向被她父親實行放養政策弄得散漫成性,在自己家裏經常是開着電視做作業,爸爸回來了,會時不時和她閒聊幾句,興之所至,會帶她下樓消夜。

眼前這樣的生活固然安逸有序,可是對她來説就實在悶人了。

她當然明白這個想法來得很不知道好歹,只能在給爸爸打電話時撒一下嬌而已。辛開宇初去異地,一切從頭開始,不是不狼狽,同樣只能囑咐女兒聽話罷了。

這天路非突然接到辛辰的電話:“路非,今天過來接我好嗎?大伯去珠海出差了,大媽今天開會,也不回來。”

路非馬上答應了。晚上,他等在學校外面,遠遠只見辛辰揹着書包和一羣同學走出來,她和同學揮手告別,然後向他這邊走來。

她越走越近,和其他高三學生一樣,都有點睡眠不足的無精打采樣,臉上那一點圓潤的嬰兒肥消退了一些,下巴變尖,越發顯得眼睛大大的。這樣一消瘦,卻讓她更添了幾分嫵媚,而路非驟然覺得兩個月沒見的她幾乎有點陌生了。她撲過來,勾住路非的脖子,這個動作仍然是孩子氣十足的,全然不理會可能會被同學看到。

回到家中,辛辰一邊嘟噥着“作業總也做不完”,一邊做着作業,路非坐在一邊看書,可是這麼長時間兩人頭次單獨相處,空氣中似乎浮動着跟從前不一樣的氣氛,路非沒法做到跟平常一樣專注。

辛辰問他一道數學題,他給她講解着,不知不覺她靠到了他懷中,他的筆在紙上運動得越來越慢,鼻中滿滿都是來自辛辰身上少女清新而甜蜜的氣息,她疑惑地回頭,“我沒弄明白,這一步是怎麼得出來的……”

沒等她説完,他的唇落到了她的唇上。不同於以前兩人點到即止的嘴唇觸碰,路非緊緊地抱住她,吮住了她的唇,轉眼間他的舌攻入她的口腔內,這樣前所未有的密切接觸讓兩人心跳加快,同時有了觸電般的感覺。

路非的吻憑着本能越來越深入,手開始在她身體上移動,她的皮膚柔滑細膩,而她在他懷中微微戰慄,他驟然清醒過來,強迫自己放開她。眼前的辛辰雙眼氤氲迷濛,白瓷般的面孔染上紅暈,殷紅的嘴唇在燈下閃着光澤微微腫起。

這個景象實在太過誘惑,路非站起來,匆匆走到陽台上,秋風吹到火熱的面孔上,他等自己慢慢鎮定下來,心跳恢復正常,才回到房間。只見辛辰重新伏在桌上做作業了,聽見他進來,也不理他。

路非伸手摟住她的肩,她悶悶地推他的手,“不想親我就不要親,幹嗎要這樣跑開?”

他實在沒法解釋自己剛才險些控制不住的衝動,“小辰,好好做作業,我先回去了。”

辛辰不吭聲,筆用力在作業本上亂塗亂畫着,路非嘆氣,抱起她放在自己的腿上坐着,認真地看着她,“小辰,親你的感覺很好,可是我不能這麼下去,不然就是違背了對你爸爸的保證,也對不起辛叔叔跟李阿姨。”看着辛辰茫然的表情,他不打算再説下去,要不然弄得她更心亂了,“乖,這道題我替你解出來,你去洗澡,今天早點休息,也不早了。”

路非做好題目,然後替洗漱回來的辛辰蓋好被子,親一下她的額頭,正打算直起身子,辛辰伸出雙手摟住他的脖子,在他耳邊悄聲説:“路非,我喜歡你親我。”

他動用全部意志力,勉力命令自己掙開她的手,啞聲説:“我走了,明天早上我打電話叫你起牀上學,好好睡覺。”

路非關上燈,出來關好大門下樓,站在樹葉開始枯黃的合歡樹下,抬頭看着二樓陽台,那美妙的感覺彷彿還流連唇邊不去。可他不能不想到,再這樣下去,他大概就很難控制自己了。一個20歲的大男生,抱着心愛的女孩子,再怎麼理智,都沒法説服自己不出現生理反應,回想剛才的那個吻,既甜蜜又有幾分畏懼,情慾以如此強大而又陌生的方式驟然出現,他不能不彷徨。

他的小女孩在不知不覺中已經一點點長大,那樣緊緻柔滑、洋溢着青春氣息的身體,看着已經讓他心動,再抱到懷裏,他不忍釋手。他只能提醒自己,你不可以用自己的慾望褻瀆她。

選擇守候這樣一個女孩長大,實在是一種甜蜜的折磨。他再度仰頭深深凝望,當然,他享受這個折磨。

往事歷歷如在昨日,而世事似乎總喜歡按最出人意料的方式進行。不到一年的時間,他們就走上了不同的路。沒有他的等待和守候,辛辰仍然長大了,並且如他曾隱隱希望的那樣,懂事、負責地決定着自己的生活,連業餘愛好都那麼健康。

辛開宇看看路非,顯得很輕鬆,“如果想找辰子,就給她打電話,這樣等下去,並不是一個好方法。不試你永遠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他笑道,“而且被我女兒拒絕,也並不丟臉。”

昏黃的路燈光照下,44歲的辛開宇看上去仍然比實際年齡年輕很多,可是再沒以前那樣跳脱不羈、明顯和其他當父親的居家男人區別開來的眼神。路非突然意識到,那個長相與他酷似的女孩,在她25歲時,眼神就同樣不復靈動跳脱充滿誘惑了。

時間就是這樣在每個人身上毫不留情地留下痕跡。

路非無言以對,辛開宇從他身邊走過,徑直進了樓道。路非緩緩鬆開自己一直緊握的拳頭,他並不怕辛辰的拒絕,只是在聽了林樂清那樣的回憶以後,他突然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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