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非看辛辰和林樂清並肩而去,那是一對十分和諧的背影,個子高高、肩揹着攝影包的林樂清側頭對身邊的辛辰説了句什麼,然後開心地笑了。路非知道姐姐正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卻並沒有掩飾情緒的打算。
直到那兩人走過街角上了出租車,路非才回頭,看着眼前喧鬧而羣情激昂的居民區,“這個項目的拿地成本並不低,又有風投資金的壓力,我想昊天董事會那邊一定會推進開發速度的。姐姐,你得提醒他們,讓拆遷公司處理好,不要一味求速度激化矛盾惹出麻煩。”
路是點點頭,“我知道,我們兩家和本地的淵源都太深了,昊天也是因為這,遲遲不肯進入這邊市場,其實已經坐失了很多商機。如果不是幾年前蘇哲的堅持,百貨業恐怕也不會落户本地,那整個中部地區的損失就更大了。”
他們姐弟倆都有着輪廓清俊的外貌,衣着、氣質與這裏聚集的人羣實在差別太大,已經有人注目於他們,路是不想多事,示意他離開。
兩人上了路非停在不遠處的車,路是繫上安全帶,轉頭看着他,“路非,你真的決定了嗎?悔婚,辭職,兩個決定都不是小事,任哪一個説出去,恐怕都得和爸媽有個清楚明白的交代才好。”
“姐姐,我都想清楚了。取消婚約這件事我從美國回來就已經和若櫟溝通過了,她只要求再給一點時間雙方冷靜一下,我尊重她的意見,會等她完全接受後再去和爸媽交代。”路非發動汽車,“至於工作,我本來是想跟完和昊天的合作項目以後再提出辭職,不過公司事情太多,我只要在那個位置就得到處出差,不時還得去美國開會。眼下,我哪兒也不打算去了。好在雙方合作協議已經定了,我交了辭呈,老闆近期會派同事來接手我的工作,和昊天繼續完成這個項目的。”
“你做這一切是因為辛辰嗎?”
路非沉默片刻,坦白地説:“對,她拿到拆遷款肯定會馬上離開,我不能再冒和她失去聯繫的危險了,只能在這裏守着她。”
“可是辛辰這女孩子,”路是一時竟然不知該如何説下去,“似乎跟以前完全不一樣了。”
九年前的深秋,路是從英國回來,她與昊天集團總經理蘇傑在深圳幾次見面後,宣佈訂婚。雙方家長同時瞠目,儘管兩家算是世交,當初安排兩人認識,的確存了撮合的念頭,然而這個速度委實來得太驚人。
對父母的疑問,路是隻是笑,“你們不是覺得我29歲還待字閨中很不合理嗎?蘇傑也是你們認可的人選,就是他吧。”
路非聽到這個消息,和父母一樣吃驚,他認識蘇傑、蘇哲兄弟,但並無深交,完全不明白姐姐為什麼一回國就決定結婚。
路是對着弟弟同樣也是笑,“戀愛太傷人,路非,好在你從來比我理智。我只想,也許清醒理智決定的婚姻會來得平和長久一點。”
路非看着笑容中沒有愉悦之意的姐姐,知道她一樣有隱痛,只能握住她的手。
“沒什麼,如果能重來一次,我大概也會過同樣的生活,做同樣的選擇。不説這個了,聽媽説,她叫秘書給你準備留學的資料,你不夠配合啊,磨蹭了好久不把資料送出去,到現在也不肯明確説選擇哪個學校。”
路非決定跟姐姐坦白,“姐,我喜歡上了一個女孩子,想留在這邊讀研,也好陪她,現在不知道怎麼跟爸媽説。”
路是有點意外,“這個理由嘛,那可真不知道爸媽會不會接受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們一向都主張先立業後成家,畢竟你才21歲。”
“可是我真的很喜歡她。”
“那叫她出來一塊吃飯吧,我姐代母職,先看看到底是什麼樣的女孩。”
過去一個多月,路非都沒有機會與住大伯大媽家的辛辰見面,也不方便打電話到辛家,他們的聯繫只是辛辰偶爾用學校外的IC卡電話打給他。她一直都顯得無精打采的,不知道是功課太緊還是心情鬱悶,路非想,正好叫辛笛帶辛辰出來一塊吃飯,算是讓辛辰散下心。
他打電話給辛笛,辛笛聽到路是回來了,很是開心,她一向管路是叫姐姐,兩人以前很親密,“好,我馬上回家帶上辛辰,今天星期六,也該讓她放鬆一下了,可憐見的,不知被我媽拘束成啥樣了。”
路是不免驚訝,“路非,你喜歡的居然是辛笛的堂妹嗎?辛笛也才20歲,她堂妹多大呀?”
“再過一個月她就滿17歲了。”
路是禁不住哈哈大笑,“天哪,這也太青澀之戀了,路非啊路非,想不到你會喜歡一個小女生,我看你真不能如實跟爹媽彙報,他們一定接受不了,不想出國也找別的理由吧。”
兩人同去餐館,路非突然停住腳步,看向馬路對面正在安裝的一塊廣告牌,滿臉都是震驚。那是一家民營醫院廣告,畫面上一個穿粉色護士服、戴護士帽的女孩子巧笑倩兮,明豔照人,旁邊大大的廣告詞稱:難言隱痛,無痛解決。底下的小字註明各種早孕檢查、無痛人工流產等服務項目。
那個女孩梨渦隱現,笑容甜美,竟然是辛辰。
路非跟吃了蒼蠅一般難受,百般情緒翻湧心頭,臉色頓時鐵青。路是順着他的視線看去,再看他的神情,約略猜到,一樣吃驚,“是這個女孩子嗎?倒真是漂亮,可是辛叔叔和李阿姨管教那麼嚴格,不會讓侄女拍這種廣告吧?要命,這下你更不能跟媽説了,不然肯定被罵得狗血淋頭。”
路非沉着臉不作聲,沿途還有不少同樣內容的廣告牌。兩人到了約定好的餐廳,等了好半天,才見辛笛一個人匆匆跑進來,“路是姐姐,路非,我來晚了。”
“小辰呢?”
“你們看到外面那些廣告沒有?她被我爸媽關禁閉了,他們發了好大的火。”辛笛猶有餘悸,“連帶我也捱了一頓臭罵。”
剛才辛笛回家才知道這事。面對大伯大媽的怒氣,辛辰並不認錯,“一個廣告而已,大不了以後他找我拍別的我不去就是了。”
“你一個女孩子要自愛,怎麼能把自己和這種……流產的廣告扯一塊。”李馨氣得臉都白了。
辛辰眨着大眼睛説:“不知道避孕,又不想要小孩,去流產很平常啊。”
這下辛開明也怒了,“越説越不像話了,這是誰教你的?”
“我爸早就買生理衞生的書給我看了,讓我要懂得保護好自己,不可以……”
李馨暴喝一聲:“別説了,”轉頭對着辛笛,“你不是要出去嗎?現在就走,不要留下聽這些瘋話,你的賬,回頭我再跟你算。”
辛笛明白媽媽是要捍衞她耳朵的貞操,一個快21歲的大三女生,在母親眼裏聽見懷孕、流產這樣的話題就得遠避,她不禁好笑又好氣,只能對辛辰使個眼色,示意她別跟自己父母頂嘴了,然後怏怏地出門到餐廳。
路非沉着臉説:“是誰介紹她拍這種廣告的?她現在讀高三,一天到晚上學,怎麼會有空出去拍這個?”
辛笛苦着臉,“怪我交友不慎,是我的同學,上回那個幫我拍服裝畫冊的嚴旭暉介紹的,那天你也見過他。”提起嚴旭暉,她無明火起,拿出手機,撥了他的號碼,開始大罵起來:“姓嚴的,告訴你別打我妹妹的主意,你倒好,居然哄她去拍這種廣告,你安的什麼心啊?!”
那邊嚴旭暉叫屈:“哎,辛笛,我好容易才推薦的辛辰。她完全是新人,拍個廣告只花了不到一個小時,收入也不錯。只是廣告而已,穿得嚴嚴實實,一點沒露。還有廠家説想請她拍內衣廣告,我都回絕了。”
辛笛嚇得倒抽一口冷氣,“內衣廣告?嚴旭暉,你要敢跟辰子提這事,看我不剝了你的皮。”
“喂,你是學服裝設計的,有點專業精神好不好?”
辛笛其實也沒太把這個廣告當回事,覺得父母的憤怒未免有點小題大做了,可是現在惹出麻煩,自然覺得嚴旭暉實在可惡,“你少跟我胡扯,她是未成年人,根本不能隨便接廣告,更別説居然是人流廣告。”
“這一點我也沒想到啊,大小姐,我聽到的只是一家醫院要拍個漂亮護士做宣傳,哪知道他們主打無痛人流。”
辛笛氣得頭大,“嚴旭暉,總之你已經被我爸媽列入拒絕往來對象了,以後別想去我家,更不許找辰子,高考前你再敢打擾她,我跟你絕交都是輕的。”
掛了電話,辛笛一臉的無可奈何。
路非咬着牙不作聲。一個多月前,辛笛讓辛辰客串模特,穿她設計準備參賽的一個系列服裝拍畫冊,請的是嚴旭暉幫忙拍攝,他也去了。
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秋日星期天午後,拍攝地點是離辛笛家不遠的一處老式建築前,辛辰化好妝換了衣服走出來,在場幾個人看到她的同時都屏住了呼吸。
性感,這個陌生的詞油然湧上路非的腦海,他大吃一驚,努力按捺着心猿意馬,可是一轉頭,只見拿了單反相機,指導辛辰站位置擺姿勢的嚴旭暉,眼睛熱切地定在她身上,滿臉都是不加掩飾的傾慕。
路非能辨別那個表情和普通的投入、熱心的區別,因為對着嚴旭暉,他差不多就像看到了自己,清楚地知道此時自己的眼中有着同樣的渴慕,甚至是慾望,這個認知讓他無法平靜下來。
辛笛一臉認真地忙着整理服裝,打反光板,辛辰雖然有點被擺弄煩了,可覺得畢竟比關在家裏做作業要有意思,很聽話地配合着。
她靠着老房子的花崗岩牆壁,頭微微仰起,秋日陽光照着她白皙的肌膚,自下巴到頸項是一個精巧的線條,隨着呼吸與心跳,鎖骨那裏有輕微而讓人淪陷的起伏。
路非再也站不下去,跟辛笛説了聲有事先走,匆匆離去。
後來辛笛拿製作出來的畫冊給路非看,薄薄一冊,紙質印刷當然不算精緻,可是不得不承認,不管是辛笛的設計、嚴旭暉的攝影還是辛辰的演繹,都説得上頗有創意和水準,對一個學生來講,很拿得出手了。他收藏了一本,跟辛笛以前給辛辰畫的頭像速寫放在一塊。
路非聽辛笛説起嚴旭暉自告奮勇給辛辰補習強化美術,很有點不是滋味,可辛笛説:“這傢伙機靈,知道怎麼應付美術聯考,這會兒淨教辰子幾筆畫一個蘋果之類,辰子基礎不紮實,也真得學點這種投機取巧的速成應試方法了。”
他無話可説,只能安慰自己,畢竟只有大半年的時間而已。可是沒想到,辛辰居然在嚴旭暉的勸説下,拍了這麼個廣告。
辛笛嘀咕着:“已經這樣了,也沒什麼吧,廣告到期了就會撤下來。”
“小笛,小辰還是個學生,這樣的廣告掛得滿處都是,人家會怎麼説她,同學會怎麼看她,你怎麼想得這麼簡單?”
路非頭次用這麼重的語氣説話,辛笛怔怔地看着他,“哎,你和我爸媽一個口氣,沒那麼嚴重吧?!”
路是打着圓場,“算了,看看有沒補救的方法,畢竟她是未成年人,沒家長簽字,照片被派上這種用場,應該可以要求撤下來吧。”
辛開明的確去交涉了,廣告發布機構卻十分強硬,並不讓步,加上並沒有相關法律對此做明確規定,辛開明和李馨夫婦也不願意把事情鬧大,惹來更多議論,所以這些廣告一直掛在市區街頭,到期滿後才慢慢換下去,卻已經是大半年以後的事情了。
辛辰先是被大伯大媽前所未有地嚴厲批評,隨後學校裏同學議論紛紛,對她頗有點孤立疏遠的味道。校方也相當不悦,班主任通知辛辰請家長,辛辰只得叫大伯去學校。
和辛開明談話的是一個副校長,客氣而明確地指出,這所中學學風嚴謹,升學率一向驕人,辛辰的行為雖然表面看沒違反校規,但已經和學生身份極不相符,現在只提出了警告,希望家長嚴加約束管教。可憐辛開明身為機關領導,向來威嚴持重,卻也只能諾諾連聲,保證這種事以後不會再出現。
辛辰完全沒料到圖好玩賺區區800塊錢,會闖被別人看得如此嚴重的一個禍。大伯大媽説她,她只能低頭聽着;同學説風涼話,她只能冷笑一聲不理睬。可是等到路非再對她提出批評時,她已經沒有任何耐心聽下去了。
“你們大概都是嫌我丟臉吧,我就不懂了,一個廣告而已,至於這麼大驚小怪嗎?而且就算丟臉,也丟的是我自己的臉,廣告上有寫我是誰的侄女、哪個學校的學生、是誰的女朋友嗎?”辛辰一雙眼睛亮得異乎尋常,怒氣衝衝地説。
“小辰,你這態度就不對,我不過才説一句,你就要跳起來。”
“拍我也拍了,錯我也認了,保證我也下了,還要我怎麼樣啊?”
路非努力緩和語氣,“算了,小辰,這事過去就過去了,以後嚴旭暉再為這種事找你,你不要理他了。”
辛辰把頭扭向一邊,閉緊嘴唇不作聲。路非有點火了,“你看看你最近的成績,起伏不定,剛有一點起色,馬上又考得一塌糊塗,這樣下去,就算參加美術聯考,高考分數也好看不了,你到底有沒想一下將來?”
“路非,教訓我是不是很過癮?我早説過,我不愛學習,別拿你的標準來要求我。”
路非簡直不知道説什麼好了,良久他嘆了一口氣,“小辰,我馬上參加考研,這些天我都不能過來。我不是教訓你,可你總得想想你的將來,中考時你還知道,考得不好,你大伯會為你操心,高考不是一樣的道理嗎?”
辛辰眼圈紅了,她一向只肯接受順毛摸,這段時間從家裏到學校飽受壓力,再怎麼裝着不在乎,也是鬱悶的。眼見路非眉頭緊鎖、不勝煩惱的樣子,她心中後悔,卻仍倔強不肯低頭。
“回去吧,天冷,小心着涼了。”
她是藉口買東西出來的,自然不能在外久待,兩人站在夜晚寒風呼嘯的馬路邊,她早就被吹得手足冰冷,可就是不動。路非無奈,將她拉入懷中抱緊,她這才哭了出來,哽咽着説:“我再不去拍廣告了。”
“沒事了沒事了,別哭。”他將她的頭按到自己胸前,下巴貼着她的頭髮,輕聲安慰她,“待會兒腫着眼睛回去,你大伯大媽又該擔心了。”
路非摟着她的肩,送她到院子外,看那個纖細的身影走進去,一個孤單的影子斜斜拖在身後,她突然站住,回頭看着他,逆光之下,看不清她的表情,可他知道,她沒有如往常道別那樣對他微笑,北風將她梳的馬尾辮吹得歪向一邊,衣袂飄起,顯得單薄脆弱。他必須控制住自己,才能不跑過去緊緊抱住她。
“小辰,快進去吧。”他的聲音在風的呼嘯中低沉零落,她點點頭,轉身走進樓道。
路非帶着衣服上她的淚漬往家走去,寒風將那點印記很快吹得無痕,他卻實在沒法告訴自己沒事了。
他獨自躑躅冬日街頭,不知走了多久,在一個廣告燈箱下停住腳步,上面是辛辰的微笑,慘淡的路燈燈光下顯得天真而挑逗。他律己甚嚴,但並不是生活在真空,當然知道這對男人來説意味着什麼。上次和一個同學路過,那男生細看,然後吹口哨笑道:“活脱脱的制服誘惑啊。”他只能一言不發。
可真的是誘惑,他不得不承認,這樣的誘惑來得粗鄙直接,甚至已經走進了他的夢中,他的惱怒更多出自於此,他不願意他的辛辰同樣成為別人的幻想,卻完全對此無能為力。
路非的母親認真找他談話,告訴他,她和父親都不贊成他留在國內讀研,尤其不贊成他留在本地繼續學業,“你父親新的任命大概馬上就要下來,開年以後,就會去南方任職,我肯定也會跟過去。你選擇的專業方向,應該出國深造,以後才有發展,我們一向覺得你考慮問題很全面,也有志向,怎麼會做這麼個決定?”
他無言以對,只能説再考慮一下。
路是勸他:“路非,我不是站父母那邊來遊説你。可不滿17歲的女孩子,甚至連個性都沒定型,未來有無限的可能性,你現在和她戀愛,兩個人心智發展完全不同步,有共同的話題嗎?她可能和你一起為某個目標努力嗎?更別提這滿街的廣告,要讓爸媽知道,簡直一點機會也沒有。”
路非不能不迷惘,的確,和辛辰在一塊的時光非常甜蜜,可是兩個人個性、處事都完全不同,他不知道這任性的女孩子什麼時候能長大,也不知道該怎麼樣負擔兩個人的未來。
更重要的是,他一直對所有的事都有計劃,而她成了他生命中唯一不肯接受計劃的一環。
“她父母都不在身邊,辛叔叔和李阿姨的確把她照顧得很好,可她還是很孤單的,我如果不留下來,實在不放心。”
路是搖頭,“你想得太多了,路非。我18歲去上海讀書,22歲去英國,在外求學是我最快樂自由的時光。你現在就以她男友的身份出現,而且擺出一副要永遠下去的打算,有沒有想過她是怎麼想的,也許她需要自己成長的空間,畢竟沒人能代替別人經歷這個過程。”
“姐,我承認你説的有道理,不過我怕我一走,她會認為我們之間的關係就結束了,她一向驕傲,恐怕不能接受。”
路是看着遠方,一樣神情迷惘,“年輕時的愛情很脆弱,成天守着也不見得守得住,守住了,也許還會發現並不是你想要的。事實上就算到了現在,我對愛情這個東西一樣沒把握。我建議你還是繼續你的學業,等你和她都能決定自己的未來了再説不遲。”
路非陷入前所未有的矛盾之中,他仍然參加了考研,到三月成績出來時,他通過了本校的分數線,而幾份國外大學的OFFER也相繼寄了過來。他父親正式收到任命,準備去南方履新,臨走前找他談話,要求他馬上決定準備就讀的國外大學,然後開始辦手續。
路景中並不是家中説一不二的統治者,他和一對兒女都算得上關係親密,但他的權威是確實存在的。路是和路非姐弟都沒有經歷像別的孩子那樣對父親挑戰叛逆的階段,他們對於睿智深沉的父親一向崇拜。
父親在工作交接、忙得不可開交的時候,擺出和路非談心的姿態,路非卻無法和往常一樣坦然説出自己的打算了。他怎麼可能告訴差不多是工作狂、從來對於未來有完整規劃和強烈責任感的父親,他喜歡一個剛滿17歲的任性女孩子,想留在本地看她長大。
尤其她的照片還掛在滿街的人工流產醫院廣告上。
路非站在美術高考考點外等辛辰,天氣乍暖還寒,樹枝透出隱隱綠意,下着小小的春雨,他撐着一把黑傘,和其他家長一塊站在雨中。終於到了考試結束的時間,辛辰隨着大隊人流出來,一天考試下來,她一臉疲倦,看到他就開心地笑了。
他一手撐傘,一手提着她的畫夾和工具箱。她雙手挽着他撐傘的那隻胳膊,高高興興地講着考試的細節。
“素描寫生要畫半身人像,包括手,模特是個三十來歲的大叔,長得怪怪的,可又完全沒特點,唉,這種人最難畫了。
“速寫的兩個動作我大概畫得有點接近漫畫了,自己看着都好逗。
“我覺得我的色彩考得不錯,嚴旭暉教的靜物快速畫法還是挺管用的。”
她提到嚴旭暉時的語氣完全正常,顯然並不拿自己拍廣告倒黴的事責怪他。路非側頭看她因為考試完畢而輕鬆下來、神采飛揚的樣子,決定等會兒再説嚴肅的話題,“獎勵一下你,想吃什麼,我帶你去。”
“不行啊,我答應了大伯大媽,考完了就回家,晚了他們會擔心的。今天不吃了,等我高考完了放暑假就能玩個痛快。哎,路非,我這次學校的摸底考試考得還可以,我要攢起來,到時讓你一塊給獎勵。”
她此時如此乖巧,路非只覺得苦澀,真的要捨棄臂彎裏這個甜美的笑容嗎?他勉強笑道:“想要什麼獎勵,説來聽聽。”
“等放暑假我想去海邊玩,我還沒看過海,爸爸總説要帶我去,可老沒時間。”提到爸爸,她的情緒一時有些低落了,垂下頭用穿了運動鞋的腳踢着路上的積水。
路非將手機遞給她,“給你爸爸打個電話吧。”
她爸爸時常打電話過來,大伯大媽也鼓勵她給爸爸打電話,但當着他們,她説話多少會拘束,這會兒連忙撥辛開宇的號碼,他們父女通話是一向的語速極快加上嘻嘻哈哈,她不時大笑出來。
路非索性停住腳步,用傘罩住她,她在説些什麼,他完全沒在意,只凝視這張表情變幻流溢着快樂的面孔,天氣陰沉,光線昏暗,而她的笑意明媚動人。他看着她帶點英氣的漆黑眉毛挑起,纖長濃密的睫毛隨着眼睛眨動輕顫,不時做個怪相皺起鼻子,然後再大笑,左頰那個梨渦現出,雪白的牙齒在半暗中閃着光澤。他如同畫素描般細細描摹着她臉上的每個線條,每處細微表情,似乎要將她刻進心底。
辛辰終於講完電話,將手機遞還給他,卻不見他接,“怎麼了,路非?”
“沒什麼。”他從神思恍惚中醒來,接過被她握得發熱的手機,“小辰,想看海是嗎?如果你爸爸同意,放暑假了我帶你去。”
辛辰使勁點頭,重新挽住他的胳膊,“我準備報J大的平面設計專業,路非,雖然沒你讀的大學好,不過也還可以了,而且離你的學校好近。”
路非良久不語,辛辰搖他的胳膊,有點心虛,“路非,我的成績大概最多隻夠J大了,我……”
他努力平復着情緒,温柔地看着她,“上J大也不錯,最後幾個月,好好努力。”
辛辰放了心,踮起腳,藉着傘的遮擋,快速吻上他的唇,他回吻住她在冷風中略微冰涼的嘴唇,加深這個吻。細雨紛飛帶着春寒料峭,路上車水馬龍,汽車喇叭聲喧囂,兩旁路人行色匆匆擦肩來去,而他手中的傘似乎將他們與周圍那個紛亂變化的世界隔絕開來。
那樣的甜美與甘心沉溺,卻也沒法讓時間停留此刻,或者讓這個吻永無止境繼續下去,他只能輕輕放開她,啞聲説:“回去吧,不早了。”
目送辛辰走進院子,路非再回家,父親已經赴南方上任,母親留在這邊處理一些煩瑣的日常事務,等待調動,正和女兒坐在客廳聊天。一家三口吃過飯,他回了房間,坐在窗前的小沙發上,隨手拿了本書看。過了一會兒,路是端了兩杯茶走進來,坐到他身邊。
“你還沒下決心嗎?”看路非的默認,路是嘆氣,“不要再拖了,路非,這也是為她好,萬一媽媽知道這事,以她老人家的性格,肯定會直接打電話叫李馨阿姨或者辛叔叔管束好侄女,那時豈不是更傷害她?”
“這件事我會處理好,她還有幾個月就高考了,現在跟她説,她肯定沒法接受。”
路是苦笑搖頭,她剛跟蘇傑一塊去了趟香港,回來左手手指上添了枚款式典雅的一克拉鑽戒,閒來無事,她經常轉動着這枚不張揚的指環,“你拖下去,到臨走時再説,她會恨你的,路非,我勸你早點跟她講清楚。”
路非默然,接辛辰時,他的確準備對她説這事了,然而看着她那麼快樂,他改了主意。當然,不管他什麼時候説,辛辰都不會平靜地接受。如果必須要走,那麼他能做的只是儘量減少對她的傷害。
這天路非上午沒課,正在圖書館查資料寫論文,手機突然響起。
“我在你學校的外面,你出來一下,路非。”辛辰只説了這一句話,就掛了電話。
路非不禁一怔,這是辛辰頭次過江到學校這邊來找他。他放下書,匆匆出來,果然辛辰獨自站在校門外,連日陰雨後,天剛剛放晴,上午的陽光顯得温暖和煦,她正無所事事地靠在公用電話亭上,一下下用腳踢着手裏拎的書包。
“小辰,你怎麼過來了?今天不用上學嗎?”
“我逃學了。”
路非皺眉,“為什麼?現在應該是最緊張的時候了。”
辛辰抿緊嘴唇,停了一會兒才輕聲問:“路非,大伯大媽説的是真的嗎?”
“他們説了什麼?”
“他們説,你馬上要去美國留學。”
路非吃驚,不知道辛開明夫婦是怎麼知道這事的,不過再一想,母親的調動手續是李馨在幫助辦理,想來自然是母親跟她説的,“小辰,別急着生氣,這件事並沒有最後決定。”
“你打算等定了以後再告訴我,對嗎?”
“不是這樣的。”
“那是什麼樣呢?我一定要從別人的閒談裏聽到關於你的事嗎?路非,你拿我當什麼了?”
“小辰,我家裏的確要求我出國留學,我希望能推遲,萬一必須現在去,也只有兩到三年的時間,我向你保證,最多三年時間,我一定回來,或者你好好學英語,也爭取去美國。”
辛辰怔怔地立着,彷彿在努力消化他的話。路非伸手摟住她的肩,正要説話,她卻主動向他身上貼去,仰起臉,捱得近近地悄聲問他:“這個目標,跟以前讓我努力考上你讀的大學是一樣的嗎?”
“小辰,三年時間,過去得很快,那時你也足夠大了……”
辛辰猛然退後,“我現在已經足夠大了,所以,請你不要拿我當小孩子哄,吊一塊糖在我面前,讓我用力去夠。沒什麼糖值得我去夠三年,路非,我永遠也達不到你的標準,上不了你讀的大學,更不可能去美國。”
辛辰猛然轉身,撒腿向馬路對面跑去。她姿勢輕盈,帶着讓人瞠目的小動物般的敏捷,一輛汽車刺耳地急剎在她的不遠處,路非的心瞬間幾乎停止了跳動,眼睜睜地看着那個身影從車流中穿行而過,他不顧司機探出頭來斥罵,跟着衝過馬路,大步趕上去,一把抓住她的書包,將她拖入懷中。她用力掙了兩下沒掙脱,抬腿就重重踢在了他的小腿上,路非疼得皺眉也沒放手,“別鬧了小辰,乖乖聽我把話説完好嗎?”
她安靜下來,歪着頭看着他,“你想説什麼?”
路非發現自己在她那雙清澈的眼睛逼視下,果然無話可説了。此時橫亙在兩人中間的,不過就是一個離別,而離別的原因不管用哪種方式來解釋,都顯得蒼白多餘。
辛辰突然揪住他的外套衣襟,仰頭看着他,“別走,路非,就在這邊唸書好嗎?”
她的眼睛裏一下滿含淚水,路非低頭,可以清晰地看到自己的面孔在她眸子的淚光中盈盈閃動不定,他幾乎要衝口而出一個“好”字,然而他只能聲音喑啞地説:“對不起,小辰,我希望我可以痛快地對你説,好,我留下,可是我不能。我怕我説了再失信於你,就更糟糕了。”
辛辰的手指慢慢地鬆開,“我爸説得沒錯,求人留下來是最蠢的事,當我沒説好了。你放手吧,我要回去上學了。”
“我送你回去。”路非攔下出租車,將她強推上去,一路上,任路非説什麼,辛辰都再不吭聲,也不看他,到了學校就急急下車跑了進去。
自那天以後,辛辰再沒給路非打過電話,路非無奈,打電話到辛開明家,李馨接聽,帶着詫異揚聲叫辛辰:“小辰,路非找你。”她過來接聽,也只冷淡地説:“我在做作業,沒什麼事別再打電話來了。”接着就啪地掛了電話。
路非完全沒料到,她是如此決絕不留任何餘地。可是他再一想,如果她在最初的震驚後認真聽他解釋,表示完全理解,無條件接受,那她也就不是辛辰了。
路是挑了個星期六的晚上到辛開明家,笑着説想帶辛辰出去轉轉,李馨自然同意。她帶着一臉困惑的辛辰到酒店,問她意見時,她沒看餐單就點了份鮮果烈焰。進五星級酒店,吃當時本地沒有正式店鋪銷售的哈根達斯,她看上去並沒有一般小女孩的好奇之色。
“以前來過這裏嗎?”
“我爸爸帶我來過。”辛開宇幾乎帶女兒吃遍了所有市區高檔酒店或有特色的餐館,他曾開玩笑地説,這樣做的理由是女兒只有對什麼都體驗過了,才不會輕易上男人的當。
“小辰,我找你,是想談一下路非,他這段時間很難受,每次回家都是把自己關在房間裏不出來。”
辛辰將小勺含在嘴裏,抬頭看着她,這麼沒儀態的動作,她做來只顯得天真嬌憨,路是不能不感嘆青春的力量。
“路是姐姐,我一樣難受,可我還得上學,還得做作業。我不能把自己隨便關在房間裏不理人,還得在大伯大媽面前裝沒事。”
路是有點吃驚,沒想到她這麼快就堵住了話頭,路是明白大概不能拿哄小孩子的口氣來哄她了,“小辰,你是不是不願意他離開這裏去美國讀書?”
辛辰乾脆利落地説:“對。”
“可是他還不到22歲,你才17歲,你有沒有想過將來會怎麼樣?”
“我沒想太遠,你把將來全想到了,將來就能和你希望的一樣嗎?我只知道,現在他在我身邊,我就開心。”
“如果出去讀書對你們兩個人的將來都有好處,你也不願意讓他去嗎?三年時間,並不算很長。”
“我14歲認識路非,到今年也三年了,這三年我很開心,我猜他應該也是開心的。如果他覺得不值得為這樣的開心留下來,那我不會糾纏着他不放,我跟我爸爸保證過,我不會糾纏任何人。”
“現在的情況是這樣,小辰,我們的父母對我們的要求很嚴格,我也是大學畢業後去國外留學,路非並不願意現在走,他覺得你父母都不在身邊,他再離開,你會很孤單,可是……”
“如果路非只是可憐我,那就沒必要了。”辛辰無禮地打斷她,眼睛泛起淚光,卻倔強地睜得大大的,“我爸爸很疼我,大伯大媽還有笛子對我都很好,我並不是孤兒。”
路是慚愧,她這幾天看路非心神大亂,決定親自找辛辰談一下,想試着誘導她接受現實,也好讓路非走得安心。此時卻覺得,這麼談下去,簡直就是欺負一個孩子了,可又不能不把話説完,“別誤會,小辰,路非當然是非常喜歡你的,不然不會參加考研,想留在本地。但我父母親一早就要求他出國深造,不會接受他這麼早戀愛。他很矛盾,如果你對他有信心,應該支持他下決心。我弟弟的人品我完全瞭解,他只要承諾了回來,肯定不會失約的。到那時,你差不多21歲,也完全能決定自己的生活了,你覺得怎麼樣?”
“路是姐姐,你是要我去跟他説:路非,你好好去讀書吧,我會在這裏等你,對嗎?”辛辰搖頭,“不,我不會這麼跟他説的。你對他有信心,可我沒有。我不要誰的承諾,我要的是他在我身邊。他要走,我和他就完了。他自己選,要我,還是要出國,隨便他。”
路是對她的蠻橫不免詫異,“你這樣逼他做決定,他要麼是違揹他父母的意願,要麼是違揹你的意願,不管做哪個決定,他都不會快樂。”
“我爸跟我説過,如果喜歡一個人,不要逼他做決定。可是如果他喜歡我,也不應該逼我來做決定。我的決定就是,我不糾纏任何人,也不等任何人。”
“小辰,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也喜歡過一個男孩子。18歲那年我考去上海讀書,他去了北京,那時聯絡沒現在方便,我們恨不能天天通信,一到放假就急着回來見面,你猜後來怎麼樣?”
辛辰眨着大眼睛看着她,“你們大概沒有後來了。”
路是一怔,“你怎麼知道?”
“你要舉例説服我啊,當然得舉一個18歲的感情沒後來的例子。”
路是失笑,不能不對她刮目相看,“你這孩子,呵呵,的確,再見面時,我們就覺得彼此陌生了,對方和記憶裏以及通信裏的那個人完全不同。後來信越來越少,沒過多久索性斷了聯繫。”
辛辰頭一次笑了,“路是姐姐,你是想告訴我,像我這麼大的時候,感情是當不得真的,大家以後都會遇上別的人,以前以為重要的,以後會變得不重要,對不對?可越是這樣,我不是越應該堅持必須在一起嗎?我想你和那個男孩子當初在一起的話,肯定沒那麼容易變成陌生人的。”
路是啞然,看着眼前這個理直氣壯的女孩子苦笑,“守在一起,也有可能變成陌生人啊。小辰,看來今天我得對你講我的全部情史了。我在國外留學的時候,遇到了一個喜歡的人,我們戀愛了。我畢業後,不肯聽爸爸的話回國,只想跟他在一起……”她打住,這是她從來沒對任何人説過的秘密,卻不知道怎麼會對這女孩子談起。她惆悵地笑,撫摸自己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一時説不下去了。
“是你爸爸非要你回國,你們不得不分開嗎?”辛辰卻動了好奇心,直接問。
“不是啊,沒那麼戲劇化,我爸爸很嚴厲沒錯,不過也沒那麼兇。唉,總之,我留在那邊工作了三年,直到和他一點點成了陌生人,然後……”她聳聳肩,將左手伸給辛辰看,“我就回來了,決定和另一個人結婚。”
辛辰只掃了鑽戒一眼,對這個顯然沒概念,“不過你們肯定有開心的時候。我不知道我會喜歡路非多久,也不知道路非會喜歡我多久。如果有一天,他不喜歡我了,或者我不喜歡他了,我都能接受。可是相互喜歡的時候不在一起,我覺得是最傻的事情。”
“你並不在乎我父母的看法,對不對?”
“他們怎麼看,關我什麼事。”
路是無言以對,接着談下去,自己會被這孩子簡單卻強大的邏輯給攪暈,只能再嘆一口氣,“想不到你的想法還真不少,你再好好考慮一下吧,小辰,我也不多説什麼了,路非的確必須自己做出決定。但我可以坦白講,目前的情況下,我父母是絕對不會接受他留下來的理由的,而他大概不能跟你一樣,把父母的看法不當回事。”
路是送辛辰回家,與李馨和辛開明寒暄着:“剛才帶小辰去吃了點東西,小姑娘很有意思。下個月我結婚,辛叔叔和李阿姨如果有時間,請一定去參加我的婚禮。”她轉頭看辛辰,辛辰也正看向她這邊,目光中終於流露出了一點倉皇和懇求意味,卻倔強地馬上將頭扭開。
後來路是再沒見過辛辰,她結婚時,辛開明工作走不開,辛笛陪媽媽趕去南方參加婚禮,並且充當她的伴娘。
路是穿的綴珍珠白緞婚紗是在香港定做的,樣式簡單高貴,辛笛幫她整理着裙襬,由衷讚美:“路是姐姐,太漂亮了,名家設計就是不一樣,弄得我心也癢癢的。”
“小笛,難道你恨嫁了嗎?”
辛笛大笑,“嫁人,算了吧,沒興趣,我是心癢要不要把婚紗禮服設計作為發展的方向。”
路非敲門進來,通報新郎車隊已經過來,辛笛興奮地衝出去看熱鬧,室內只剩姐弟兩人。他們在鏡中交換一個眼神,路是知道,剛與父親談過話的弟弟已經做出了決定。她只能伸出戴着長及手肘白色絲質手套的手,輕輕拍下他的手,刻意不去注意弟弟鬱結的眉頭。
誰能率性而為?他們姐弟倆在那一天同時走上了自己必須走的路,路非決定負笈異國,而她成了一個年長她8歲、只見過幾面的男人的妻子。無論之前曾怎麼樣猶豫彷徨,到了這一刻,都只能向前了。
七年時間轉瞬即逝,剛才站在路是面前的女孩穿着印抽象人頭像的灰色T恤、水洗藍牛仔布裙子、平跟涼鞋,頭髮綰成小小的髮髻,揹着個白色大揹包,乾淨清爽,是本地夏天街頭常見的女孩子打扮,神態沉靜安詳,波瀾不驚地對着她和路非,和她們以前那次見面一樣,叫她“路是姐姐”,語氣禮貌而有距離感,實在和記憶裏那個帶了幾分野性不安定的少女相去甚遠。
“她變化的確很大。”路非握着方向盤,直視前方,“姐姐,我希望這一次能自己處理自己的事情。”
“聽這口氣,似乎有點怪我七年前多事了。”
“不,我不怪你,是我不夠堅定,那時我也是個成年人了,卻沒考慮到,她到底還是個孩子。”
“我其實是喜歡她的,”路是輕輕笑,“那麼勇敢直接。呵,現在想起來,大概真的只有年少時才有那份勇氣了,遇人殺人遇佛殺佛,就算全世界擋在面前,也敢和全世界為敵。”
然而和全世界為敵需要付出慘痛的代價吧。路非看着前方驕陽下的路面,苦澀地想。辛辰如今這樣冷靜地面對他,沒有一絲躲閃,她大概已經學會了與這個世界所有的不如意和平相處,只是不知道這個過程有多艱難。
“可是你覺得自己弄清楚了嗎?路非,你愛的到底是你記憶裏的那個小女孩子,還是眼前這個辛辰?你真的瞭解現在的她嗎?因瞭解而生的幻滅是件很可怕的事情,如果是我,就寧可保留一點美好回憶。”
“你不是我,姐姐,不管小辰變成什麼樣子,在我心裏,她就是她。”
“我的確不是你,”路是微笑,“從小你就理智,我這姐姐倒是有點耽於幻想了。沒想到現在,我必須理智面對我的生活,而你,卻決定開始放任自己沉溺感情。”
路非的神情略微恍惚,“我只是剛明白,活這麼大,我竟然從來沒試過沉溺,哪怕從前那麼開心的日子,我也有種種考慮,結果弄成今天這個樣子。在一切還不算太晚之前,我得給自己一個機會。”
“那麼你真的比我勇敢了,路非。知道嗎?七年前,婚禮的頭幾天,我也想拿上護照逃掉,可是我到底沒敢那麼做。”
路非不能不驚異,他知道路是與姐夫蘇傑雖然近乎閃婚,可是婚後關係不錯,第二年冬天路是生了一個可愛的女孩,之後也沒有在家做全職太太,而是分管了昊天集團的開發業務,做得十分出色,可以説是家庭、事業兩得意了。沒想到姐姐在結婚之前竟徘徊至此,而他當時陷於做出選擇以後的痛苦之中,全然沒留心到姐姐的心事。
注意到他的表情,路是笑了,“是呀,我很差勁,答應蘇傑求婚時,以為説服自己前事渾忘了。可事到臨頭又猶豫,要不是害怕以後無法面對父母,我大概就真買機票一走了之了。後來還是結了婚,生下寶寶後,抱着她,已經不知道該嘲笑還是該慶幸自己的怯懦了。”
路非沉默。去年的最後一天,已經是深夜,他關上電腦回卧室,發現紀若櫟還沒睡,靠在牀頭同樣對着筆記本,正看着好朋友博客上傳的婚禮照片微笑,見他進來,便拉他同看,同時感嘆:“路非,我好喜歡這個款式的婚紗,當年我跟她同宿舍時,還説過要同時舉行婚禮,想不到她搶先了。”
這不是她第一次跟他委婉示意了,而他的母親也不止一次對他提及“應該考慮個人問題了”。對着她滿含熱切的目光,他有片刻失神,隨即笑了,“沒有很正式的求婚,你不會介意吧。”
紀若櫟推開筆記本,跳起來緊緊抱住他。看着她那樣狂喜的神情,他想,好吧,就這樣吧。
他們約定的婚期是今年九月初,如果今年五月,他不曾在林樂清的宿舍牆壁上看到辛辰的照片,那麼他現在也正處在婚禮前夕,也許和姐姐當年一樣,帶着不確定,卻只能繼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