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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無限大的監牢

路非將車開進院子中,正趕上戴維凡打開後備廂,將辛笛的行李放進去。辛笛看着一夜未歸的辛辰從路非車上下來,沒流露驚奇,倒有幾分高興。路非還趕着要去開會,跟他們打個招呼先走了。

辛辰走過來,笑盈盈地説:“護照和國際航班機票放在包的最裏面一個夾層,身份證跟飛北京的機票放在靠外的夾層,不要讓這個包離開你的視線。”

“你重複我媽這段話真是分毫不差。”辛笛不禁失笑,躊躇一下,悄聲説,“辰子,不管我媽説什麼,都別在意,好嗎?”

辛辰一怔,隨即笑了,“別瞎操心,大媽不會説我什麼的。”

畢竟是自己的母親,辛笛也不想再談這個話題,“我走了,你乖乖在這兒住着,可別不等我回來就不聲不響地消失了。”

“不會,你只是看一個時裝週嘛,拆遷款發放大概沒這麼高效率的。”辛辰打個哈欠,“笛子上車吧,別誤了機,一路平安。”

看着戴維凡將車駛出院子,辛辰上樓去洗澡換衣服,然後帶齊房產證、身份證,趕到拆遷辦公室辦手續。拆遷辦的工作人員告訴她,待她簽字以後,就等他們統一安排中介機構對她的房屋主體、裝修、附屬設施進行勘查與評估,並儘快將《房地產評估報告書》送給她,待確認後,才能安排領取拆遷款,具體時間他們也不好説。

辛辰並沒指望馬上拿到錢,不過她本以為簽完字便再沒她的事了,完全沒想到會這麼複雜。她想,要脱身還真不是件簡單的事。

出了拆遷辦,她只能悶悶不樂地趕去廣告公司戴維凡的辦公室,嚴旭暉完成拍攝後已經回了北京,她這段時間連續加班,將圖片修好,只需戴維凡最後審核,提出修改意見,定稿後進行後期製作印刷。

戴維凡看到一半,手機響起,他臉上一邊顯出笑意,“辛笛打來的。”一邊起身,“到了嗎?對,老嚴請你吃飯是應該的,你等一下,我出去跟你説。”

他漫步走出辦公室,辛辰繼續看着圖片,隔了一會兒,一個高挑女孩徑直走進來,居高臨下地打量她,正是前段時間在這裏碰過一面的沈小娜。辛辰掃她一眼,目光重新回到液晶顯示屏上。

沈小娜不客氣地看着她,“你在這裏幹什麼?”

辛辰漫不經心地回答:“自然是工作。你有公事洽談的話,請找前台珍珍聯繫。”

沈小娜不理她,視線一下落到戴維凡辦公桌上新放的一個相框上,裏面鑲嵌的照片拍攝於辛笛今年三月底在北京舉行的發佈會,戴維凡走上T台去獻花,相熟的記者捕捉到兩人相擁的瞬間,輝煌的燈光打在兩人身上,穿着寶藍色襯衫的戴維凡氣宇軒昂,高大健美的身體向嬌小的辛笛微傾,一束百合隔在兩人中間,他的面孔堪堪要觸到她仰起的臉上,畫面稱得上賞心悦目。戴維凡早收到了這張照片,只是近幾天才突然記起,找出來放大沖洗了擺在辦公桌上。

沈小娜頭次看到,有些意外,伸手準備拿起來細看,卻只見辛辰正帶點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她,她不願輸了陣勢,縮回手,做不經意狀繞過來,坐到戴維凡的位置上,“這是哪家服裝公司的圖片?”

沒想到辛辰馬上伸手關了顯示屏,沈小娜先是被她的舉動驚呆,隨即惱怒了,“你什麼意思?”

辛辰將轉椅轉了半圈,從辦公桌邊退開一點,正面對着她,沒一點退讓的意思,“我沒弄錯的話,你也是服裝公司的吧?這些圖片你並不方便看,可以的話,請不要打擾我的工作。”

沈小娜不要説在自己家公司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在這家廣告公司出入,也一向受着禮遇,驟然面對如此毫無通融的對待,倒怔住了,剛好戴維凡講完電話回來,立刻叫道:“維凡,你這員工怎麼這麼沒禮貌?”

“找我有事嗎,小娜?”

“沒事我不能找你嗎?”

戴維凡一瞥之下,已經看見辛辰好整以暇的觀望表情,正色説道:“小娜,你委託的宣傳品製作,我已經安排小劉跟進,有什麼具體要求,可以直接跟他提。”

沈小娜顯然沒料到他口氣這麼正式,指一下辛辰,“維凡,介紹一下這位小姐跟我認識吧。”

“信和服裝的設計總監沈小娜,這位是我們公司的兼職平面設計辛辰。”戴維凡正式介紹完畢,卻清清楚楚地加上一句,“也是我女朋友辛笛的妹妹。”

沈小娜大吃一驚,辛笛這個名字在本地服裝業算得上響亮,她父母開着服裝公司,她掛着個設計總監的名頭,自然聽説過。她看看桌上的照片,再看看戴維凡,“辛笛什麼時候成了你女朋友?”

戴維凡好笑地説:“我不用詳細彙報我的私生活給學妹聽吧?!”

沈小娜險些被噎住,怒火上升,只能強自按捺着,眯起眼睛笑,“好,學長,我去找小劉。”轉身走出了辦公室。

“這個表現算過關吧。”辛辰撇一下嘴,顯然並無讚賞之意。戴維凡只能自我解嘲:“你比你姐可難取悦討好多了。”

辛辰笑了,重新打開顯示屏,“戴總,不跟人曖昧,是有誠意戀愛的基本條件,我家笛子對男人的要求沒那麼簡單。”

戴維凡自然明白她的言下之意,哈哈一笑,繼續和她一塊看圖片,全部修改審核完畢後,辛辰正準備走,戴維凡也起了身,“辛辰,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

“也不是特意送你,我昨天把藍牙耳機忘在辛笛那兒了,得去取一下。”

辛辰只能無可奈何地上了他的車,兩人一塊上樓,她拿鑰匙開門,卻一下怔住,李馨正坐在沙發上,折着收下來的衣服。辛笛一向疏於家務,平時請個鐘點工,一週過來三次做清潔。不管她怎麼抗議,李馨都從來沒放棄對她的照顧,隔一段時間會過來一次,給她收拾房間,整理換季的衣服和被子。

李馨目光鋭利地看向同時進門的辛辰和戴維凡,戴維凡確實被這眼神嚇了一跳,本能想到自己昨晚的留宿,只以為老太太大概已經知道了這事。

辛辰鎮定地説:“戴總,你找找看耳機放哪兒了。”

戴維凡回過神來,“阿姨您好,我昨天送小笛回來,把耳機落在這兒了。”他一眼看到耳機正在茶几上,連忙拿起來,“您現在回去嗎?我送送您。”

“不用了,小戴。”李馨語氣十分和藹地説,“你忙你的去吧,我再坐會兒。”

戴維凡走後,辛辰想,恐怕還是躲不過一場正面的談話了,想起辛笛早上臨走前的告誡,她坐到另一張沙發上,靜待李馨開口。

“小辰,你覺得我和你大伯對你怎麼樣?”

這個標準的開場白讓她有點哭笑不得,“對我很好啊!”

李馨一笑,“你也不用勉強,你大伯對你的確很好,疼你不亞於疼小笛,有時甚至對你的關心比對她還要多一些。至於我這個做大媽的,我知道我們從來説不上親近,可我自認也從來沒虧待過你。”

“您對我的照顧已經很周到了。”

“對,這一點我完全問心無愧。笛子是你堂姐,她一直拿你當親妹妹看待,這點你也沒有異議吧?”

李馨語聲輕柔,辛辰無語,只能默然點頭。

“所以我希望,你要懂得感恩。”

“大媽,我早上已經去拆遷辦簽了字,拿到錢後我馬上去昆明。”

李馨點點頭,“小辰,不是我狠心要趕你走,如果只是單純地住在我家,我從來沒有拒絕過,只是現在的情況沒那麼簡單。我也不想做惡人,有些事,我必須跟你講清楚。你還沒生下來的時候,你爺爺奶奶就把我找過去,非要我自稱懷孕,等你生下來後,由我們帶回去上户口,省得你爸爸背個未婚父親的名聲,妨礙他以後的生活。你大伯是個愚孝的人,居然一口答應了。他完全不想一想,我們都是公務員,怎麼可能公然違背計劃生育政策,不要前途不要公職挨這個義氣?為這事,我和他頭一次翻臉,吵到接近要離婚的地步,他才妥協。”

辛辰倒沒想到還有這樣的往事,她微微苦笑,“爺爺奶奶的那個要求的確不合理,您拒絕是應該的。”

“我們夫妻感情一向很好,在那之前從沒紅過臉,以後的每次爭吵,原因可以説多半離不開你或者你爸爸。包括那次為了讓你爸爸不坐牢,你大伯動用了很多關係,對他的聲譽和職務不能説完全沒有影響。就算我對你不夠好,他確實已經做到了仁至義盡。所以,我現在有一點私心,相信你也是可以理解的。你跟路非,不可能……”

“真的不用再説什麼了,大媽。我很珍惜大伯和笛子對我的感情,也謝謝您這麼多年對我的包容,您對我有什麼想法,我都不介意,但沒必要講出來,傷了和氣沒什麼意思。”辛辰看向李馨,神情平靜,“我現在向您保證,我會盡快離開,不會做任何讓大伯和笛子為難的事情,這樣可以了嗎?”

李馨走後,辛辰只覺得手心全是冷汗,心跳沉重得彷彿在耳朵內都引起了共鳴。她躺倒在沙發上,按照曾經練習過一陣的瑜伽呼吸法,放鬆身體,慢慢調整着呼吸,直到心跳漸漸恢復了正常的節奏。

躺了不知多久,她陷入了夢境之中,獨自走在一條黑暗狹窄的路上,四周是絕對的寂靜,她只能單調地重複着邁步向前,兩旁始終是沒有變化的灰濛濛的景物,前方看不到盡頭,回首看不到來路,如此絕望的跋涉,卻沒法停下來。

手機鈴聲將她喚醒,她默默地躺着,等到恢復行動能力,掙扎着欠身拿起放在茶几上的手機,是路非打來的。她按了接聽,路非的聲音傳來:“小辰,我現在過來接你去吃飯好嗎?”

她本該感激這個電話將自己帶出夢魘,可是他始終温和鎮定的語氣卻讓她突然勃然大怒了,她狠狠地嚷道:“我不吃,不吃。”隨手掛斷,將手機扔到茶几上,機身與茶几上的玻璃相碰發出一聲刺耳的脆響,她一驚之下,才冷靜下來,心灰意冷地矇住了雙眼。

夜色漸漸降臨,房間內安靜得讓她有窒息感,她爬起來開了燈,再打開電視機,然後重新躺到沙發上。

她在裝修自己家時就放棄了電視機,閒暇時只在電腦上看看網絡電視。眼前熒幕上演着綜藝節目,主持人和嘉賓插科打諢好不熱鬧,好歹讓房間內添了點生氣。

她慢慢恢復平靜,只想,手頭的工作都結束了,也不打算再去接新的工作將自己絆住,恐怕接下來只好無所事事地等着了。她一向並不算性急,現在卻突然不能忍受再在這個城市沒有一個具體期限地待下去了。

門鈴響起,辛辰去開門,看到路非站在門口,她對剛才在電話中的發作感到抱歉,卻的確調動不出禮貌待客的情緒來了。然而路非並不理會她繃着的臉,徑直走到餐廳,將手裏拎的食品盒打開,去廚房拿出碗筷,“過來吃飯。”

辛辰簡直有點搞不清狀況了,她想,難道昨晚酒後自己還是説了什麼不該説的話,弄得現在路非擺出一副理所當然的照顧姿態。

路非拿來的是一個爆鱔絲,一個燜筍尖,一個魚片湯,擺到桌上熱騰騰散發着香氣,她也確實餓了,決定沒必要彆扭,於是痛快地坐到他對面吃了起來。

兩人都沒説話,好像這樣對坐着吃飯,再自然不過。辛辰吃完,利落地收拾桌子,將碗筷拿進廚房洗淨放好,出來時看路非正站在客廳窗邊看着外面,柔和的燈光下那個挺拔頎長的背影讓她立定腳步,一下恍惚了。

這時,路非突然轉過身來,這個老式房子有很長的進深,隔着狹長的客廳和餐廳兩人目光相遇,辛辰竟然沒有時間將那個漫不經心的笑掛上面孔,一瞬間,她疲乏得幾乎無力支撐了,靠到廚房門框上。

路非走過來,握住她的手,將她領到沙發邊,讓她坐下,“今天出了什麼事嗎?”

“你對我可真有信心,居然認為只有出了事後我才會無理取鬧亂髮脾氣了。”

他微笑,“是呀,我倒是希望看到你肯毫無顧忌地發作,可是你現在太控制自己了。”

“誰有那個權利對別人毫無顧忌呢?剛才跟你發火,我很抱歉。實在是心情不大好,沒辦法維持基本的禮貌。”

“別急着道歉,告訴我原因。”

“拆遷手續太煩瑣,一時煩悶,沒特別的理由。”

“你很急着走嗎?”

“很急。”辛辰慘淡地笑,“如果不是大伯工作太忙,我會把拆遷這事委託給他,然後趕緊離開,至少給大家留個比較有風度的背影。”

“昨天晚上我問過你,如果我請你留下來,你同意嗎?”

辛辰努力回想一下,不得要領,“我應該沒説什麼吧,就算説了,也是醉話,當不了真的。”

路非含笑嘆氣,“醉得那麼厲害,你也沒理我的要求。”

他的眼睛眷戀地看着她,她再次發現承受着這樣的注視,會不由自主地鬆懈軟弱下來,只能躲開他的視線,“你要幹什麼,路非?想看我到底會多冷漠、多無禮嗎?”

“我想留住你,方法很笨拙,而且清楚地知道,我的手握得越緊,你越會急着掙脱,可是我不能不試一下。”

“養成對一個人的依賴,是件可怕的事情,我不會讓自己再去經歷一次,更何況我有充足的理由不留下來,所以,別試了,好嗎?”

路非凝視着她,“對不起,弄得你這麼不快樂。”

辛辰笑了,“路非,不要跟我説對不起了。你總是這樣,忍不住就要心軟,再説下去,我會真當你對不起我了。可是你並不欠我什麼,別堅持把我的快樂或者生活當成你的責任,你承擔不起,我也不敢讓別人揹負。”

“你拿我當個心軟負疚,被自以為是的責任感困住的爛好人了。”路非嘴角笑意加深,“可是小辰,如果到了今天,我還妄想為你的生活負責,就確實是對你沒一點了解了。我只希望你快樂,不管這快樂的前提是不是我。”

第二天上午,辛辰接到了拆遷辦打來的電話,通知她務必過去辦理手續。她以為是安排中介機構給她驗房,無精打采地答應下來。

外面下着小雨,空氣中帶着點微微的涼意。辛辰到拆遷辦,對工作人員報上自己的名字,過了一會兒,拆遷公司自稱姓王的總經理親自接待了她,告訴她,只要她籤幾份文件,拆遷款馬上就能打到她的賬户上。

看着那幾份內容煩瑣的文件,辛辰不免疑惑,王總很客氣地説:“辛小姐,你也知道這個拆遷項目是由昊天集團開發的,那邊路總一早就從深圳打電話過來,我們自然按她的吩咐行事。”

他拿起手機撥通電話,講了幾句話後遞給辛辰,“路總請你聽電話。”

辛辰接過手機,裏面傳來的果然是路是的聲音:“小辰,你好。”

“路是姐姐,你好。”

“我已經跟王總説了,你只管簽署文件,把銀行賬號給他,他會在最短的時間裏給你把手續辦妥的。”

“謝謝你。”

“別客氣,小辰。”

這個轉折來得太出乎意料,辛辰放下手機,定下神來好好想想,斷定沒有必要遲疑。她快速簽了文件,將相關權屬證明和鑰匙交給工作人員。過了一會兒,出納過來,拿轉賬憑證給她,不到70平方米的房子,變成了一筆不多不少的現金,躺到她的銀行賬户上。

從拆遷辦出來,雨稍微下大了一點,辛辰撐傘走了幾步,情不自禁駐足,隔着街道看自己從小生活的地方。

前期拆遷的那部分公房和倉庫在密集的居民區內拉出了一個突兀的豁口,沿街有的門面已經關門,有的打出了諸如“拆遷大甩賣”之類的標語,用高音喇叭招徠着顧客,那樣急促熱烈的叫賣聲,也並沒引來顧客迎門,在雨中卻透着幾分淒涼。

她緩緩抬頭看向自己的家。

五樓那個陽台上,爬滿防盜網的牽牛花葉子依然翠綠,一朵朵紫紅色的花已經開到荼.,要不了幾天,將不再有新的花蕾出現,葉子會漸漸枯黃凋零、藤蔓會漸漸萎敗。而這個曾經人口稠密的居民區會搬遷一空,被拆成一片廢墟,然後豎起一座購物廣場加高檔寫字樓、公寓。

如果她還會回來,應該再也找不到一點舊日痕跡了。

辛辰不讓自己再停留下去,她順着街道往前走,找到一家航空售票點,進去查詢航班、折扣,訂了第二天早班機票。拿着出好的機票走出來後,她給辛開明打電話,他當然吃驚,“為什麼這麼急?”

“省得耽誤我爸爸的婚期啊,他也老大不小了。”

這個調皮的回答讓辛開明嘴角牽動一下,卻實在笑不出來。他由秘書做到領導,對於世事有清楚的瞭解。拆遷款以如此驚人的速度打到辛辰的賬上,辛辰如此毫不拖延地決定離開,這中間的聯繫哪裏還用細想,他只能同樣以儘可能輕鬆的口氣説:“小辰,晚上過來吃飯吧。”

“不了,大伯,我還得去買點東西,晚上約了朋友,您幫我跟大媽説一聲,我就不當面去告別了,到了昆明我馬上給您打電話。”

路非的電話緊接着打了過來,“小辰,打算訂什麼時間的航班?”

路是遠在千里之外的深圳,卻突然介入此事,辛辰當然不必問路非怎麼會提這個問題,只將機票時間告訴他,他在聽筒中喟然輕嘆:“為什麼這麼急?”

她沒辦法拿給大伯的那個回答給他,沉默一會兒,“請替我謝謝路是姐姐,也謝謝你。”

這個致謝讓路非也沉默了。此時他正站在窗前,身後是他的新辦公室,柚木地板光可鑑人,寬大的辦公桌上井井有條,深色的書櫃裏裝滿了精裝書籍,靠另一側的窗邊是一組黑色皮質沙發,茶几上的水晶花瓶裏插着馬蹄蓮,角落上高大的盆栽闊葉植物枝葉舒展。

今天他正式履新上任,上午王豐主持董事會,將他介紹給股東及公司高層,下午,還有一個投資立項的工作會議等着他,要分別與各部門經理談話,晚上要招待客户。秘書按他的吩咐開始排出日程,他已經進入了緊張的工作狀態。

玻璃幕牆隔絕了來自腳下這個城市的喧囂,然而手機聽筒裏卻清晰地傳來各種聲音:雨水密集地打在傘上,汽車一刻不停地駛過,摩托車、電動車的喇叭聲不絕於耳,人聲嘈雜。他可以想象,她正站在鬧市街頭,跟他一樣握着手機,保持着一個靜立傾聽的姿態,雨水紛飛、周圍的車水馬龍和人來人往彷彿與她毫無關係。

辦公桌上內線電話響起,他對着手機説:“對不起。”過去按接聽,秘書清脆的聲音傳來:“路總,會議時間到了。”

“知道了,謝謝。”

辛辰開了口:“你忙吧,我也得去買些東西了,再見。”

“小辰,我馬上要去開會,晚上還有個應酬,估計會到很晚,明天早上我來接你去機場。”

“好的,謝謝。”

路非過來按門鈴時,辛辰剛剛起牀,含着牙刷開門,然後跑回衞生間。她訂的折扣最大的早班飛機,已經算好時間可以從容梳洗,但路非來得早得出乎她的意料,她只能加快速度刷牙洗臉梳頭,將頭髮綰成小小的髻,然後去換衣服,“我馬上好。”

“不急,先吃早點。”

路非帶上來的是小籠包和豆漿,辛辰一看包裝紙袋,就知道是本地一家沒有分店的老字號出品。她從前愛吃這個,而路非清楚地知道,逢到假期去看她,會特意先去買好再匆匆趕到她家,含笑看着她吃。

此刻在他的目光下,她有點食不知味,勉強吃完,起身跑出來關好所有房間的窗子,然後拎起昨晚已經收拾好的行李箱、筆記本包,“好了,走吧。”

路非接過去,看她鎖上門,兩人一塊下樓。昨天的雨驟來驟去,不知在夜裏什麼時候停了,清晨空氣清新而寧靜。辛辰站在合歡樹下等路非倒車過來,微風吹過,樹葉上積存的雨水滑落到她身上,她全無提防,那點涼意讓她驚噫一聲。路非從後視鏡中看到她仰頭望向高大的合歡樹,甩甩頭髮上的水,秀麗的面孔上浮上淺笑,他屏住呼吸,幾乎不能自持地握緊方向盤。

從他看到她以頑童的姿態搖動合歡樹,製造一場花雨,然後甩頭抖落身上的花瓣,已經過去了整整11年,他們曾無限接近,然後漸行漸遠,遠隔重洋。現在他正要送她離去,他們之間的距離將再度被拉開。

路非將車駛出城區,在將要上機場高速時,他突然説:“小辰,帶你去看看你的花,用不了多長時間。”

不等辛辰回答,他已經轉方向盤,駛上了向左的一個出口。

眼前一條筆直的大道通向近郊一大片縱橫交錯的天然湖泊區,辛辰以前閒暇時來這邊參加過環湖徒步,深入到湖泊通江的腹地,對這裏的環境並不陌生,也曾注意到臨湖一側在建的小區,當時同伴還爭論此地打了近郊最大濕地生態保護區的牌子,卻又批下住宅小區建設項目是否合理,但不管怎麼説,建在如此景緻優美湖畔的別墅引起了大家一致眼熱,他們臨時中斷行程,去售樓部轉了轉,其中幾位有經濟實力的網友還特意跟工作人員詢了價。

天氣並沒放晴,空中雲層密佈,從車中望出去,湖面有薄薄霧氣流動,沿着湖畔是一排高大筆直的水杉,迤邐勾勒出湖岸線輪廓。路非駛入小區,停到一幢聯排別墅前,他下車,繞過來替辛辰打開車門,伸手握住她的手,她只能借勢下車。

一個高個子男人牽着一隻淺黃色的金毛尋回犬,意態悠閒地走過猶帶濕意的院前車道,樹上小鳥啁啾,帶着雨後清晨特有的靜謐。

這是一棟還沒裝修的三層別墅,與其他別墅一樣,統一的青灰色牆磚,帶着間陽光室,附帶的車庫沒有裝門,空洞地朝着院落,而院子還沒有經過任何收拾,只是一角整整齊齊地放着從她家搬過來的花,一盆盆長勢良好,兩盆垂絲海棠萌出小小的果實,天竺葵心形的葉子上水珠滾動,各色月季熱鬧地開着花,那枝引人注目的近一米高的文竹枝葉舒展,沒有枯萎的花朵掛在枝頭,沒有黃葉,看得出這些天受着精心的照顧。

“我已經找人出設計,過幾天開始裝修。”

辛辰嘴角上翹,笑了,“這裏環境不錯,不過,”她漫不經心地拿下巴指一下那些花,“我種花都是以好養活、花開得熱鬧為原則,它們不見得與這邊的環境相襯,你裝修好了以後,可以找園林設計規劃一下庭院,選種合適的品種。”

路非的聲音不疾不緩,“我不需要找人來規劃什麼對我最合適。我只是告訴你,半個月前,我買下了這房子;昨天,我剛接手了一份本地的新工作。以後我可能會探親、出差、度假,但大部分的時間,我會定居在這裏。”

辛辰回頭,眼睛裏明明白白地寫着:為什麼跟我説這個?

路非看着她,眼睛裏同樣明明白白地寫着:你應該清楚為什麼。

他凝視着她,目光深邃。辛辰再次發現,面前站的這個男人,有着鎮定的姿態,她抵擋不了他的目光,偏頭再看向那些花,“好吧,還是那句話,大家走走留留,來來去去,開心就好。”

“告訴你這些,不是拿我的計劃來約束你。我只是要你知道,如果現在你不願意我陪着你,那麼我會留在這裏等你,多久都可以。”辛辰無言以對,路非簡短地説,“走吧,我送你去機場。”

兩人上車,路非開車去機場,給她辦理登機和行李託運手續,送她走到安檢口,她接過自己的筆記本包,回頭看着他,“我從來沒等過你,路非,我不需要你用這種方式補償我。”

“一定要説這是補償的話,也是補償我自己生活的缺憾。原諒我的自私,小辰,我留不住你,本該讓你毫無負擔去過你想過的生活,可我還是忍不住把這個等待強加給你。”

辛辰目光流轉不定,“我只能説,一份我並不想接受的等待,大概不會束縛住我。”

路非微笑,“對,我只用它束縛住我自己,你是自由的。”

“自由?”辛辰也笑了,“小時候我憧憬過,長大後浪跡天涯四海為家,享受自由自在的生活,現在我能支配自己的生活了,卻不能確定,這就是我要的自由。再見,路非。”

她筆直走進安檢口,將筆記本包放在安檢傳送帶上,通過金屬探測門,拎起包筆直走進去。

路非凝視着那個身影消失在自己的視線之中。

他的確有很多留住她的機會,但他卻選擇了放手,差不多親手解除了將她留住的羈絆。

從Forever酒吧出來的那晚,她帶着醉意,伏在他懷中,零亂而不停地説着話,一時講起跟他在一起的日子,在公園後面林蔭道上徜徉、和他看電影、聽他拉琴、跟他下棋,一時講起甘南拉不楞寺上空突然出現的彩虹、夕陽下的花湖草海、茫茫戈壁上孤煙落日、遠方的雪山,一時講起同行的驢友、沒有燈光的小客棧、螞蟥叢生的雨林、泥濘的山路、草間一躥而過的蛇……

深夜寂靜的街頭,偶爾有車開過,車燈一晃而過,她的聲音漸漸微弱含糊,接近精疲力竭,卻仍然不肯停下來。他將她抱上車,看看時間,已經過了半夜一點。他將車開回住處,抱她上電梯回家,將她放到自己的牀上,她茫然抬頭四顧,突然抬手臂抱緊他,吻上他的唇,他的嘴唇先於他的意識做出反應,兩人唇舌交纏在一起,帶着酒的味道,一樣急迫。

上一次的熱吻,還是在將近八年前,頭次勾起他青春期的情慾,讓他幾乎無法自持;而此刻懷中是他魂牽夢縈的女孩子,他吻上她的頸項,吮吸住她激烈跳動的頸動脈,細細的血管在他牙齒間搏動,他咬下去,帶着似乎想將她吞噬的力量,她嘶聲呼痛,在他身下顫抖,他驀地清醒過來,鬆開她,她卻翻身伏到他身上,含混地説:“咬我嗎?”她同樣重重一口咬向他,呼吸的熱氣噴在他頸間,他一動不動,承受着這個甜蜜的疼痛感,只輕輕撫着她的背,她的牙齒漸漸放鬆,嘴唇貼在原處,身體在他懷中鬆弛下來,呼吸慢慢平穩,沉入了睡眠之中。

路非將她挪到身邊躺好,近距離凝視着她。那個面孔表情安詳,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覆出一排陰影,腫脹的嘴唇微張着,呼出的氣息仍帶着酒的味道。

儘管兩個人的身體需求同樣誠實熱烈,但他知道,她正陷於酒後的欣快放縱感覺,他如果此時佔有了她,醒來後,她會逃得更遠。

他不能縱容自己的慾望,趁這個機會將自己強加於她。

前天晚上從辛笛家出來後,路非坐到車上,先致電路是。聽了他提的要求,路是詫異:“你讓我這樣做,是鼓勵她馬上離開嗎?”

“她現在待在這邊並不快樂。”

路是輕笑,又似在嘆息,“路非,但願你清楚,你要的是什麼。”

“我一直清楚,我要的是她,可我現在留不住她,只好給她自由。”他也笑了,“囚禁一個人,最好的辦法是將監牢造得無限大。”

他語氣輕鬆,似在開玩笑,路是隻能笑着搖頭答應下來。

辛辰果然迫不及待地要走,不帶一絲遲疑與留戀。他們此刻只隔着咫尺之遙,隨着飛機起飛,馬上就要相隔千里,然而他不後悔自己的決定。

路非開車回到這個已經沒有了辛辰的城市,繼續他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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