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世事可以從頭來過,
今日的一切,會不會有所不同?
週六,温柔照舊過來吃午飯,吃飽喝足後躺在沙發裏看書。
温暖席地而坐,打開筆記本電腦工作。
“你今天怎麼不回公司了?前幾周不是一直很積極嗎,吃完飯連午覺都不睡就走了?”温柔好奇地問。
“那時剛接手,要翻查的資料很多不方便帶回來,現在上了軌道基本都可以在家處理,也就懶得再跑來跑去。”
温柔看她一眼,“不會是佔南弦惹到你了吧?”
温暖笑,“你想到哪去了?我現在聽差辦事,老闆就算叫我五時三刻死,我也不敢拖到五時三刻零一秒。”哪有上司惹到下屬的説法,他不找她的碴已經該偷笑還神了。
“可我怎麼看你的樣子都像以前,一不高興就悶在房裏,明明發脾氣還一字不説,把得罪你的人不冷不熱地晾着,非得對方哄個一萬三千遍才肯回心轉意?”
“你也會説那是從前,你看現在臨路哄我不?”一月半月裏都見不到他幾回人影。
“你和朱臨路怎樣了?”
“和以前一樣。”
“打算什麼時候結婚?”
“水到渠成的時候。”
温柔受不了地瞪眼,“你還不如説水滴石穿的時候。”
她微笑,“繩鋸木斷也行。”
“該做什麼就去做,我最煩什麼順其自然、水到渠成,真是的,要不我索性把你家廚房的水槽鑿一道渠出來,然後放滿水,這樣就水到渠成了。”
温暖失笑起身。
“你幹嗎?”温柔叫。
“去給你找鑿渠的工具。”
温柔手中的書如暗箭激射,温暖連忙躲過,進廚房把杧果削好端出來,然後繼續埋頭工作。
温柔翻翻白眼,“我已經把老爸留給你的錢翻了三倍,你幹嗎還每天一早辛苦爬起來賺一點點月薪?”
“不工作也沒事做,難道留在家裏自己給自己做煮飯婆?”
其實她的薪水並不如温柔和朱臨路打擊的那麼低,因為級別高,日常開銷包括置裝費用全可進公司賬單。目前這種生活狀態她很滿足,生無可憂,夫復何求?
“真不知道怎麼説你,除了朱臨路,不管男女,一概不和人來往,如果真那麼喜歡他,不如早早嫁過去,也算了一樁事,別一味放牛吃草,搞不好放到最後他被別人牽走了。”
“嗯?你聽到什麼了?還是見到什麼了?”
“我眼睛耳朵都不好,沒聽到見到什麼,倒是希望你能好一點,別一心只做淺宇工,兩耳不聞男友事。”
“謝謝老姐提醒,別説我了,聊聊你吧。”
温柔懶懶地掂起杧果,“我?我有什麼好聊的,天天除了想賺錢就是想賺更多的錢。”
聞言,温暖的眸睫半垂,笑了笑,“有時候你也關心一下自己。”
温柔拿着杧果的手定在半空,“什麼意思?”
她抬頭,眸色平和,“其實你不用每個週六都抽空來陪我。”
温柔扯扯嘴角,“我説錯什麼讓你不高興了?是剛才關於朱臨路的那番話?”
“你誤會了,我沒那個意思,我知道自己生活單調,所以你總放心不下,只是我現在已經二十五了,你大可以去過自己的生活……就算從前,我也不是你的責任,你從來不欠我什麼。”
温柔默不作聲,把杧果一片一片吃完,然後起身,“我還有事,改天再聊吧。”
温暖也沒有開口挽留,只靜靜地看着她離去。
如果世事可以從頭來過,今日的一切,會不會有所不同?
幸而在沒有盡頭的日子裏,這世上還有一樣東西可供她消遣,就是音樂,她躺到沙發裏,拿起遙控器打開唱機,讓如水的琴聲流瀉一室。
年少時養成的習慣,每天早上睜開眼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開音響,然後在滿室繚繞的樂聲中起牀、穿衣、洗漱、早餐,從空靈的New Age到打榜的流行歌無一不聽。
多少年來,每一個夜晚,也是定好時的音樂在黑暗中伴她入眠。
隔着落地窗紗的室外,午後陽光滿天,四月的天氣淡淡的,被悠和樂聲悄然帶出回憶的滋味,有一點揮之不去的餘甜,更多的還是滿腹無處可藏的辛酸。
真的,如果一切可以重新來過。
下午三點,寶藍的Bugatti準時駛入淺宇的地下車庫剎停在專用車位裏,透過擋風玻璃看到對面的車位空空如也,佔南弦的薄唇微彎起來。
坐在副駕駛座裏的薄一心訝問,“你笑什麼?”
“她今天沒來,你見不着她了。”
薄一心失望,“怎麼這麼巧,那天見到她……好像變了很多。”
唇邊淡弧依然,下得車來,眸光從那空的車位上一掠而過,佔南弦沒有應聲,變了很多嗎?看上去似乎是,從內到外彷彿變了一個人,然而骨子裏的一些東西卻始終沒改,脾氣還是那麼大,心氣還是那麼高。
薄一心挽着他的手臂上樓,“你知道嗎?曾經她是我心裏一面無法攀到的旗幟。”
佔南弦笑着看她,“你在説笑?蟬聯金像獎和金馬獎的雙料影后,五年前就已囊括亞太影展和戛納影獎,名成利就之外還有我這麼好的絕世男友,放眼全亞洲再找不出第二個女人可以和你匹敵,還不知足?”
温暖有什麼?
不過是個默默無聞的小秘書,在他的辦公室門口占着一席之地,裏外一張桌一把椅一部電腦,外加無數資料和案子,分分鐘得看老闆的臉色做事。
薄一心隨手抽過温暖桌面的文件夾,看着一項項分門別類貼好的標籤,條理分明,檢索便利,合上放回原處,她輕輕嘆了口氣。
“你有沒有那種感覺?越成功就越覺得原來這些都不是自己想要的,反而會懷念以前沒有被功利心污染的歲月,有時候午夜夢迴,醒來總覺得心口有個洞,開始不知道是什麼,隨着一年一年過去,有一天終於明白,原來心底一直有着一個歉疚很深的結。”
她轉頭看他,“如果不是你不允許,早兩年我就想聯絡她了。”
“我也是為你好,你找上門只會自討沒趣。”
“不至於吧?那天她不是也和我打招呼了?沒有拒人於千里啊,我只是驚奇,她以前性格那麼爽朗,現在好像變得嫺靜飄逸,讓人難以想象。”
佔南弦片刻後才道:“她確實變了很多,整個人,非常自閉。”
薄一心驚訝,“我一點兒沒看出來。”
“她在淺宇工作兩年,沒交過一個朋友。”
薄一心的神色變得微微暗淡,半晌説不出話,最後才苦笑了一下。
“都是因為我吧。”
佔南弦搖頭,“和你無關,當年……可能發生了一些連我也不知道的事情。”
薄一心愕了愕,“連你也不知?”
“嗯,不過那不重要。”佔南弦輕摟她的腰,忽而變得高深莫測,“現在我只有一個心念未了,等我了結這件事,就和你結婚。”
薄一心不再作聲,將額頭抵在他的肩窩,睫梢拂過暗影裏他的襯衣,有些出神。
迎着落地玻璃藍幕外的光亮,他的眸子凝成幽幻之色,似無情決然硬如鐵石,又似縈繞了千絲萬縷柔軟如水;似深潭博淵吞融了每一寸躊躇無以撼動,又似萬馬奔騰心念如浮雲繁重到了極點,終究複雜得無人能懂。
光陰,流年,似箭,如梭。
古人就是雅緻,能想出這些美妙的詞來形容尋常的日子,貼切又唏噓。
就在這白駒過隙中,温暖最不希望發生的事終於還是到來。
佔南弦當下親自主持的淺宇光技由於和代中是同類型企業,兩者又同是業內排名數一數二的龍頭,所以競爭是白熱化的。
這些其實都與温暖無關,與她相關的是,她必須隨佔南弦出席冷氏的競審會,即是説她將和朱臨路在對手席上相見。
冷氏大會議室裏那張內外兩層巨大的長橢圓會議桌邊,坐滿了夠得上分量的各家公司來人,主持會議的是冷如風偕同第一總助殷承烈,在他們旁邊坐着五位全球頂尖顧問。
與會的每家公司有十分鐘作自我介紹,然後回答冷氏方面提出的各種近乎刁難的問題。
第一家不過剛剛開談幾分鐘已被殷承烈打斷,“你只要告訴我,在你們公司的計劃裏,我們不靠任何其他東西,只依靠你這套系統,能否為度假村吸引到一定規模的客人?”
這問題一出在場大部分人全都一愣,全智能化控制是為了使客人入住更舒適,通常會定位為服務手段而不是直接的營銷手段,但顯然冷氏的要求比“通常”要高瞻遠矚和嚴厲苛刻得多。
那位負責人啞在當場,看上去對這個問題事前沒有一點準備,沉默數秒後他合上面前的計劃書,帶領團隊靜靜離開。
這個遊戲的規則是,對任意一個問題如十秒之內回答不出,請自動離場。
温暖輕輕搖頭,全公司可能長達兩三個月的精心準備,到頭來就這樣連自我介紹都沒講完就被打道回府,曾集多少人日夜加班的努力,不過一瞬間已付諸流水,商事如戰,已殘酷到近乎荒唐的地步。
佔南弦俯首在她耳邊輕聲道:“查一查冷如風右邊那位顧問的底細。”
他獨特的氣息隨着説話淺淺拂過她的耳垂周圍,尤其當他説完回身時,薄薄的唇瓣似乎輕蹭過她的耳郭邊緣,温暖只覺半邊臉連着頸上肌膚全都熱辣辣地發燙,任是一顆凡心在塵世裏已沉如入定,此刻也控制不住地突突加速。
悄悄深呼吸,鎮定心絃,她迅速打開只有半本書大的超薄掌上電腦,以無線網連上淺宇龐大的資料庫,把那位顧問的名牌寫入搜索,在一分鐘內瀏覽歸類,簡明扼要地整理出佔南弦所要的答案,然後指尖輕敲桌面。
他轉過頭來,一目覽盡,再望向她手邊的資料,彷彿心有靈犀,她馬上抽出技術方案,翻到系統設置的部分輕輕推到他面前,他微彎唇角,看了她一眼,眸光略微下移,定在她粉色未褪的細緻耳墜,抬睫又看了她一眼。
温暖怔了怔,不明白為何他的眼神在淡冷中多了一絲她説不出的含義,還沒來得及細想自己是否做錯了什麼,意識已受到干擾而不自覺抬頭,橢圓長桌的對面朱臨路正臉色不悦地盯着她。
她幾乎本能地想笑一笑,即刻醒覺場合不對而忍住,只以眼神向他表達着祈求,希望他寬諒,緊接着身邊的存在感又使她回過眸來,佔南弦的目光已變得冷沉,似警告她此刻最好工作態度專業一點。
温暖幾乎想抬手去抹額頭的虛汗。
“你記一下,這幾處地方需要修改。”佔南弦道,語氣十分薄冷。
她趕緊拿過紙筆,把他所説一一記錄在案。
上午會議結束時,淺宇和代中都順利過關,七家公司只剩四家,最終由誰問鼎,下午即見分曉。
温暖才收拾好桌面,朱臨路已走過來,根本不管場合對不對,也彷彿沒看見佔南弦和高訪還坐在她旁邊,他毫無顧忌吻上她的臉,“和我一起吃午飯?”
她有點尷尬地推開他,“不了,我還有工作。”
“那我給你電話。”朱臨路寵溺地搔搔她的頭頂。
在他離開之後佔南弦才緩慢地拉開椅子站起來,眸光比先前更疏離三分,幾乎帶有一絲對她公私不分的薄厭,“我前面交代要修改的地方,你最好一點兒也別出差錯。”
“是。”她答,一個字也不多説。
他帶着高訪離開。
她的男朋友是她所屬公司的死對頭,可想而知她的身份有多敏感,正常而言佔南弦不應該讓她接觸這個案子,她不知他哪來的信心這麼信任她,所有檔案資料全由她一手準備。
在電腦上快速修改好每處地方,用超薄的便攜打印機印出來,拆開各份文檔,把裏面的相關頁面抽掉後換上新的,才剛弄好,朱臨路的電話已進來,“有沒有想我?”
她微哼,“你剛才故意的。”
他哈哈大笑,“果然冰雪聰明,難怪佔南弦重用你。”
“朱公子,毀人飯碗小心會遭天譴。”
“我補償你一個金碗不就得了?”
“小的不敢當。”目前的飯碗她用得還比較順手,他別存心打破她就已經很滿足了,看看錶已經一點半,離會議開始還只有半小時,温暖這才想起自己還沒吃午飯,“不和你聊了。”
“那給我一個Goodbye kiss。”朱臨路説,蠻纏得令她發笑,一回首卻見佔南弦和高訪已從門口進來,“先這樣。”
她慌忙掛斷電話。
高訪遞給她一份三明治,她訝異而感激地笑笑,接過時看到佔南弦已經落座。
因為整個上午的緊張所致,其實她毫無胃口,就着水咬了一小半後再吃不下去。這種日子真不是人過的,若多來幾趟,她不得胃潰瘍也非患上神經性胃炎不可。
佔南弦翻了翻她改好的資料,沒説什麼,視線繼而在她擱於桌面再也不動的三明治上略作停留,隨後便轉了開去。
待到朱臨路帶着下屬進來,只有在佔南弦身邊工作過的人,如同高訪和温暖才感覺得到,他看上去如平時一樣冷淡的神色實際上已起了細微變化,俊眉幾不可察地微蹙,唇角也微微輕抿。
“怎麼了?”高訪壓低聲音問。
“他們的標書換了封面,不是上午那一份。”
高訪與温暖對望一眼,俱是不明所以。
佔南弦垂下翹密長睫,凝神尋思,片刻後他看看手錶,對温暖道:“把標書給我。”
她遞過去,他翻到設備和金額的部分,毫不猶豫飛快地修改其中參數,最後把總標價劃掉,以筆寫上另一個數字。
不需吩咐,在他動手修改文件的同時,她已進入電腦,他每改一行她跟着改一行,等他寫上總標價放下筆時,她已經把文件改完打印,兩人一聲不出,卻默契得像已共事多年,把坐在一旁的高訪看得驚詫不已。
温暖拆開標書換好的一刻,冷如風一行準時進來。
這個已過上半歸隱式生活的傳奇人物,俊美無儔的畫顏,婚後多年依然無改。一雙曾如晶鑽燦閃的黑玉眼瞳,即使已韜光養晦地温和也仍攝人心魄,往寬大的皮椅裏隨意一坐,舉止之間便帶出雍容華貴的氣度,儼然這場至高無上兵不血刃的角鬥裏,唯一仍是雅絕全場的他掌定乾坤,言傾天下。
餘下的四家公司把標書再度提交。
常規答辯進行不到一小時另兩家也被冷如風否決退出,然後殷承烈面帶奇色地把淺宇的標書遞給冷如風,他放下手裏代中的資料,拿過來掃了一眼,黑瞳閃過魅異,懶洋洋地靠向椅背,“佔總裁,你報出這個價格,不怕虧本?”
佔南弦淺淡地笑了笑,回道:“這個價格綜合了淺宇幾大部門的努力所得,我對我的員工很有信心,虧本生意我們不會做。當然,如果你指的是我所報利潤比你預期中的低,那麼我可以坦白説,為了獲得這個項目,我確實把利潤壓縮了一定空間。好比冷總裁你希望以系統本身吸引客人,只要這項工程做成功,案子本身就會成為淺宇技術領先全球的標誌。眾所周知,這種無形資產所帶來的實質性收益在未來完全不可估量,所以説,我何虧之有?”
有顧問質疑,“但是投資週期那麼長,你有足夠把握支持到利益回籠而不會出現資金缺口?”
“敝公司這季度剛完成的審計報告就在你桌上,關於淺宇,最不需要被懷疑的就是實力。”
冷如風微笑,“不錯,年輕有為。”
説畢,站了起來,殷承烈也隨之站起。
温暖還沒明白過來,已看到朱臨路臉色不對,這時冷如風已走到他跟前,伸手與他相握,“朱總,很抱歉,由於淺宇的競價最貼近我們的預算,方案也更符合我們的需求,所以這份合同顧問團給了他們,希望下次有機會再和代中合作。”
就這樣一言定音,無形硝煙的廝殺終於落幕,佔南弦以果敢決斷和精準預算勝出,直到朱臨路帶着人離開,温暖始終不敢再看向他。
高訪留下處理合同,佔南弦偕温暖先回淺宇。
電梯裏,他慣常清冷的眼眸依然不顯山不露水,看向鏡中身後,一雙清瞳慣常地掩映在半垂長睫下,他忽然問:“拿下這個案子你怎麼想?”
他的問話讓温暖怔了怔,隨即笑笑,“坦白説,我沒任何想法。”
並沒有因淺宇勝出而喜,也沒有因朱臨路輸掉而悲,對於她而言,只不過是做好自己的本職工作,不管這兩家公司或兩個人之間在爭什麼,都與她無關。
世上一切成王敗寇,包括這位頂頭上司在內任何人的榮辱得失,都與她這小小女子無關。
佔南弦盯着鏡中的她,微眯了下眼眸,“想來也是,不管美貌、金錢、身份相當的男友或是體面的工作,你都已經擁有。”唇邊彎出一絲諷意,“這世上再沒什麼能使你感興趣?或是——能打動你鐵石做成的心?”
她想了想,“還是有的。”也只有這一樣了。
許是勝仗後心情好,他難得地被勾起些微興致,緩緩轉過身來,“哦?”
“睡眠,每天我恨不能睡到日上三竿。”從調上六十六樓,工作便佔據了她的全部,忙起來一天睡不到五小時,她已經覺得自己嚴重睡眠不足。
一隻長臂倏然貼着她耳際撐上梯壁,她被全然籠罩在他由不可思議轉為難得一見的薄惱氣息裏,近於咫尺的聲音在她耳際再度低低響起,“你——耍我?”
“卑職不敢。”她恭聲應道,身子微退,後背貼上扶杆再避無可避。
他的呼吸就縈在她耳邊。
頃刻,後梯門在他背後打開,他沒有動,她也不敢,怕一動頸邊肌膚就會觸到他的薄唇,臉頰再度被他淺如蘭馨的吐納拂得微微麻癢,佔南弦看着那抹粉色在眼底浮現,果然是自己的靠近而引起,一瞬間眸子幻變千色。
彷彿心懸已久的一線疑念,在宇宙洪荒後終於得到確認。
最終他什麼也沒做,只是徐徐勾起唇角,然後轉身走了出去。
温暖以手掩唇,輕悄地呼出口氣,只覺精神疲憊。
明明使君有婦,羅敷有夫,她不防備什麼,可是每次和他單獨相處一顆心總控制不住懸上半空,既怕一言不合他便忽然以言語相刺,譬如那句“我們也不勉強你了”,狀似輕描淡寫,實際卻是以“我們”和“你”劃出分明的壁壘界線。
又怕萬一有什麼閃失,也許就從此陷入萬劫不復。
萎靡地回座,把沒讀的電郵回覆完畢,處理完手頭剩餘的工作,再把佔南弦翌日的行程發郵件提醒他,當她做好這些,早過了下班時間,收拾東西中看見高訪過來,相互打了個招呼他走向總裁室,她關掉電腦去搭電梯。
下到停車場,翻了半天包也找不到車鑰匙,不得已她只好再上樓去。
厚厚的地毯消弭了她走路的聲音,所以當她走近辦公桌時,聽到虛掩的精雕木門裏傳來高訪的説話聲。
“今天朱臨路在冷氏隔壁的酒店包了一間會議室,在裏面安置了一組人員,現在能查到是,他確實在中午休息的那段時間接了一通電話,然後吩咐在酒店候命的人重新更改了標書。”
佔南弦不作聲,高訪繼續彙報。
“朱臨路重新提交的標價比我們原定的低了一百五十萬美金,與冷氏原來的標價幾乎一致,本來這件案子應該萬無一失會落在他手裏,只是誰也沒想到,冷氏內部在綜合上午各家公司的計劃和建議後,中午也更改了一些項目,重新修改預算,結果反而變成我們公司的計劃書與標價更符合他們修正後的需求。”
聽的人依然靜默無聲。
“整件事只有兩種可能,朱臨路中午所知道的,一可能是冷氏的底價,所以他把自己的價格做了調整;二可能是我們的底價,所以他在我們的價格上適當降低。現在不能確定的就是,他的消息來源到底是一還是二?”
説到這裏高訪遲疑了一下,“温暖好像中午和他通過電話……”
温暖凝神,四周安靜得她能聽見耳際不適的嗡嗡聲。
佔南弦始終沒有説話,然後裏面傳出一些動作帶起的聲響。她飛快悄然退開,閃進員工電梯,心裏只覺又好氣又好笑,朱臨路想砸她的飯碗還真是砸得不遺餘力,竟存心把她置於水洗不清的境地。
總裁室裏,佔南弦終於開口,“不是她。”
“那朱臨路的消息哪裏來的?”
“今天的事你不覺得有些地方很奇怪?”
“什麼地方?”
“第一,冷如風在中午時才突然對內公佈更改招標價,這在我記憶中是前所未有的事。”
“沒錯,按理説這種事不應該發生。”
“第二,冷氏對參與者的要求都很苛刻,到最後就只剩下我們和代中時,他們本應更審慎,對我們應該盤問得更仔細,但冷如風卻反常地並不與顧問團商磋,就直接做出決定把案子給了我們。”
“這也是我不明白的地方,他為什麼那麼做?”
“我想來想去只有一種可能。”
“什麼?”
“就是冷氏方面出了問題,有人把標價泄露出去,而這可能已經不是第一次,所以冷如風借這個機會設下圈套,他根本不是臨時更改招標價,而是一直不動聲色地用着假價格對內周旋,直到最後一刻才把真價格拋出,偏偏代中公司的競價還就與他們的假底價相近,所以才會被冷如風立馬否決,我相信他現在應該已經圈定了泄密的人。”
高訪驚異,“那豈非今天所有人都不過是陪冷如風演了一場戲?”
佔南弦淺笑,“據説這位地產界大亨的愛妻有句閨房蜜語,叫他笑裏藏刀豬。”
“不會吧,他還把手段玩到自己老婆身上?”
“傳言他用來對付老婆的手段玩得比生意場上還厲害,不過今天真正讓我疑惑的人,反而不是他。”
“那是誰?”
佔南弦沉思了一會兒,慢聲道:“朱臨路,我始終想不明白,他為什麼要更換標書的封面?他完全可以把修改後的標書做得跟原來一模一樣。”
高訪挑高了眉,“你的意思是——他存心引人注意?”
“準確點説,是存心引起我的注意。”
“他為什麼要這樣做?”
“這就是我不解的地方。”
朱臨路為什麼要明修棧道,卻暗度陳倉,有意無意地把這單生意讓給了淺宇?
一連幾日温暖都找不到朱臨路。
他的手機關機,打去辦公室,秘書説他出了遠門但沒交代去哪,打到他的住所則一直無人接聽,她一籌莫展。
無聊中拿着手機翻看號碼,當翻到温柔時,她停了一下,那日之後温柔再沒有來過,偶爾幾次她打電話過去,聽筒裏傳來的嘈雜聲讓她知道温柔不是敷衍或推搪,而確實是忙得抽不出時間來和她聊一聊。
後來才在財經頻道里看到,原來市場大好,指數每日瘋漲不休,隨便一個什麼都不懂的人殺進股市,最低也有百分之二三十的收益,難怪身為投資經理的温柔會忙得一塌糊塗。
温暖卻不懂這些,也很少關心。
目光在那個號碼上停留了許久,最終還是沒有撥出去。
人與人之間,就算親如姐妹可能也需要一定的距離,即使已經儘量小心翼翼,也還是不可避免地揭到了温柔的心事,事後問自己,是無心還是有意?是真心希望她放下自己,還是其實有着一絲被久瞞的氣惱,所以才蓄意將她逐離?
那麼多年過去,已經麻木,不想再去分辨誰比誰更痛。
所謂親人,到底只剩下這一個姐姐而已,未來短短十幾二十年生老病死,轉眼即逝,還有什麼好爭執的呢?不説就不説吧,如果順從她,由得她在自己身邊打轉能讓她感覺安慰,又何妨由她而去。
“温姐姐!”
温暖驚然,望向聲音來處。
小岱眯着眼笑,“你的電話在響。”
温暖連忙接起內線,六十六樓人煙稀少,佔南弦在時各部門主管還偶來走動,他若不在,偌大空間便靜得出奇,所以她把電話鈴聲調得極低,沒想到一出神就漏聽了。
“温暖,我是人事部的遲碧卡。”
“遲經理你好。”
“你最近是不是週六下午都回公司?”
她一怔,“前陣子事情多,我覺得時間不夠用,所以——”
遲碧卡笑了起來,“不用緊張,我不是追問你什麼,整個淺宇除了佔總大概也就只有你週末會主動回來工作,你那麼勤勉,我這個推薦人或多或少也沾光呢,對了,佔總交代我週末給你計加班費,按平常日薪的三倍,我就是和你説一下這件事。”
温暖剛想解釋最近已沒再回來,忽然明白過來,只得無奈應道,“我知道了,謝謝遲經理。”
佔南弦這哪是獎勵,分明是要買斷她的週六下午,拿了這三倍日薪,以後的週末她想不回來也不行了。
“温姐姐,你剛才想什麼想得那麼出神?”丁小岱拿着蘋果走過來。
十八歲職高畢業的她是温暖的助理秘書,負責斟茶遞水影印打字,雖然入世未深,但人很聰明。由於六十六樓除了佔南弦外就只有她們兩個,所以午休時她總愛纏着温暖聊天。
半個身子趴在温暖的辦公桌上,丁小岱一邊咬着蘋果,一邊對她擠眉弄眼,“不會是想我們佔總吧?難道連你也抵擋不住他的魅力加入了暈倒一族?”
温暖微有興致,“聽你這麼説,公司裏有很多暈倒一族?”
丁小岱瞪圓了眼睛,看她就像看天外來客,“姐姐,你真是太不瞭解民生了。”
温暖掩嘴,笑聲從指縫裏泄出來。
“我告訴你哦,這暈倒一族呢又分普通暈、比較暈和特別暈三種。”
温暖忍不住笑,整張臉趴在了桌上。
丁小岱順手把蘋果遞到她面前,“你要不要也咬一口?”
她慌忙搖頭,下一瞬立刻從座位上跳起,總裁辦公室門口正無聲無息地站着一道身影,她臉上盛開如花的歡顏來不及收起,那道燦爛無邊的笑容就這樣映入了佔南弦説不出什麼情緒的眼底。
八卦被抓包的丁小岱異常機靈地目不斜視,假裝完全沒有看見佔南弦,只笑嘻嘻地對温暖道:“温姐姐,我去給你衝杯咖啡。”一溜煙跑離了現場。
佔南弦走過來遞給她一份文件,“你準備一下,晚上陪我出席這個酒會。”
“不是高訪陪你去?”
“日本有張單子要談,他下午飛過去,你趁這個機會認識一下其他公司的老總,方便以後聯絡,抽空把這些客人的資料背熟,到時我會需要你的協助。”
“好的。”
他不再説什麼,抬腿便往前走,走到一半忽然回頭,果不其然擒住她若有所思的眼波,不經意被逮個正着,温暖慌忙別開視線,他淡淡一笑,身形沒入大開的電梯中。
一直到下班佔南弦都沒再回來,温暖只好獨自驅車前往君凱酒店。
走進大堂,往角落的鋼琴吧找了張沙發坐下,她拿出手機撥給他,當右耳裏響起蠍子樂隊的《Still Loving You》時,左耳卻彷彿隱約聽見《Tears Over Shetland》的熟悉旋律,眉眼往酒店入口的自動玻璃門眺去,温暖看見了他。
“Hello?”佔南弦皺眉看看手機,怎麼掛了?
“誰啊?”雙手挽着他臂彎的薄一心問。
“温暖,晚上有個酒會。”説話間目光不經意地打轉,在鋼琴吧的方向停了停後,轉回薄一心臉上,“你的記者會在幾樓?”
“三樓,你呢?”
“一樓,來,我先送你上扶梯。”他牽着她往一旁的自動扶梯走去,温柔地吻了吻她的掌心,“結束時給我電話。”
薄一心遲疑了一下,似乎想説什麼,最終只是笑了笑便轉身上去,一直和他們保持着距離的她的助手和保鏢趕緊跟到她身後。
上到二樓,薄一心回首朝仍待在原地目送她的佔南弦擺擺手,他笑吟吟地也向她揮了揮手,一來一往她已走過拐角,眼底餘光在見到佔南弦轉過身後,才淡淡地掠向一樓鋼琴吧裏那道她並不陌生的倩影,然後在眾人的簇擁中踏上通往三樓的扶梯。
確定那道越行越近的身影是向自己而來,温暖站了起來。
兩個人都沒説話,佔南弦領着她往會場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