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深的傷都會好,疤痕都會淡,
事情都會過去,記憶都會消退。
時間而已。
星期天温暖照舊待在家裏,穿行於餐廳廚房,一樣樣精心準備,做好五六道菜,全部用精緻的白底藍花瓷具盛起,擺在餐桌上十分悦目,忙完已是中午時分。
出乎意料地,温柔連招呼也不打人忽然到來。
在她的驚訝中,温柔瞪大雙眼,“怎麼一個人做這麼多菜?今天是什麼日子?還是你和我心有靈犀知道我會來?”
温暖給她添了副餐具,始終是兩姐妹,有什麼隔夜的仇?
温柔再看了眼桌上菜式,瞥向她,“你不會是因為寂寞吧?”
温暖笑,“是啊,怎麼不是,你不來我肯定寂寞,女人做飯就像古時候摘梅,都需要人欣賞,否則一枝折得,天上人間,沒個人堪寄,簡直寂寞到老死。”
“要是我肯定不做摘梅人,只做賞梅的,譬如拿銀子去砸一二三四五個美男回來,讓他們每天給我做飯,一家不好,去另一家,怎麼樣也不愁寂寞。”
温暖樂,“看樣子最近賺了不少?”都可以養一二三四五個美男了。
“沒見過這麼好的時候,即使開盤時跌幾百點,收市前也會衝上去。”
“聽説不僅是你們,就連百分百的散户也贏錢。”
“嗯,在這種大勢下還輸的人,這輩子千萬不要碰股票。”
“既然人人都贏,那輸的是誰?”
“當然是接最後一棒的人。”
“啊,明白。”
輸的自然是在最高價位買進的那一撥。
“不管是美國日本還是香港台灣新加坡,全球都創造過股市神話,指數在一段時期內飆升到令人不能置信的地步,這個過程就是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發死離場的,套死貪心的。”
誰都不知道每日均漲幾百點一天比一天刷出新高的勢頭會在何時終止,也許再過幾千點,也許再過上萬點,也許不過百點,也許就在明天。
總有一個盡頭,總有那麼一天,在某部分人於最高價位買進時,忽然之間,也許只是眨幾下眼而已,就已經風雲變幻,直線狂瀉。
手裏所持股票即使打進最低價也趕不上它跌的速度,系統也會因為過度使用的巨大沖擊而崩潰。交易所裏電子屏上數字跳動之快根本讓人無法看清,只需猶豫一秒已沒了先前的價位,想拋都拋不出去,極短的時間內就已經跌停。
大部分人會心存一線幻想,希望過幾天會反彈拉昇;然而待兩三天過去,不得不接受一天比一天跌得厲害——熊市已經到來的現即時,賬户裏的資產早虧損到了近似血本無歸,對着那堆會讓人心痛到吐血的虧損再斬倉已經毫無意義。
本來過億過萬的市值,變得還不如天橋底下那些睡大街的流浪者們所撿的垃圾。
有人在一夜之間暴富發達,也有人在一夜之間跳樓自殺。台灣曾有一位女奇人,在股指期貨裏把五十萬做到了八千萬,然後幾天內輸光,這就是股市金融最大的魅力,同時也是世界上最恐怖的殺人旋渦。
温暖像想起什麼,沉吟了一下,對温柔道:“有個女同事最近離開了公司,你那邊有沒有空缺?她人很聰明,你找人帶一帶她,説不定也能做出點成績。”
温柔頭也沒抬,“就是被佔南弦炒掉的那個?”
温暖驚訝,“你怎麼知道?”
“你看,你也不是什麼事都和我説。”被人陷害到那份兒上還一聲不哼,“是不是我就只能賺錢和你共富貴,在你有事時就不能和你同患難?”哪怕她可能幫不上忙,告訴她一聲也沒什麼大不了吧。
温暖靜了靜,原來她是為這個生氣,心內忽然便有些釋然。
温柔繼續道:“本來我也不知道,只是世上哪有不透風的牆?前陣子潘維安逢人就説淺宇做事不厚道,那麼巧他的圈子裏有人認識我,一聽提到你,知道是我妹妹就和我説了下。後來我留心看了看,發現佔南弦還不算蠢,所以也就沒吭聲。”
“既然你知道,也不用我解釋了,要是方便不妨幫她一把。”
“別説她曾經對你不安好心,就算沒這回事,你和她也談不上交情,我真不明白你為什麼要做活菩薩?不過,難得你也會動凡心想管世事,讓她明天給我電話吧。還有,不是我説你,以後假日多出去走走,每個週末都待在家裏做飯,小心還沒嫁就已進入更年期。”
“好啊,等你找到一二三四五個美男時,千萬記得叫我往府上同賞。”
温柔笑。
這頓飯兩個人吃了一個多小時,本來温暖也想問問那個新加坡人是怎麼回事,最後還是忍住了,都已經不是莽撞無知的少年,温柔難道真以為她一點不知嗎?既然她在她面前始終不提,大約有她自己的理由。
飯後不久温柔離去,温暖收拾停當。
憑着記憶中的歌詞,她上網搜索那天在車裏聽到的歌,原來歌名叫《一萬個理由》……那個似磁性低迴的嗓音……像極了一個人。
那時,每一首她喜歡的歌都逼着他去學,開始時他要花上半天到一天才能達到她苛刻的要求,到後來他已練得嫺熟到對任何拿到面前的歌只要試幾遍就能上口。
她記不清他曾在她耳際唱過了多少歌,只記得每一句都動情無比,從頭至尾震盪她心,那魅惑聲線就如同他的人,一向無人能比。
夜幕不知不覺間降臨,把自己拋在沙發裏,她漫無邊際地看新聞。
文藝台在報某位導演的戲準備開拍,據説是投資最大的華語電影;國際台在談論菲律賓人質事件,澳大利亞兩船相撞,伊朗扣押英國兵,英國對伊朗實行制裁,然後美韓軍事演習;科技台説全世界掀起登月熱;生活台則説《生活》雜誌停刊。
然後最新的科學氣象模擬得出,全球氣候變暖將導致到2100年氣象大異,寒冰帶會消失,赤道附近在亞馬孫熱帶外會產生新的氣候類型。
她在想,地球在遠古以前是否也這樣變幻?
混沌之初,只有寥寥生物。
生物繁殖、衍播、變種,在禽獸中慢慢發展出一種占主導地位的種類,譬如人——真的,人是這個世界上殺傷力最強且生性最邪惡的禽獸,只有人,才會什麼都做得出。
緊接着這種類在沒有天敵的自然界裏急劇繁殖,破壞地表、破壞海洋、破壞氣候、過分採礦、過分捕殺、過分戰爭,在極短的時期內迅速耗掉鉅額自然資源,並研究出毀滅性武器。
當自然生態再無法及時消弭人類種種破壞性行為所造成的惡果,這個種羣的所作所為,終於在五千年後逐漸反撲本體。疾病如感冒、天花、瘟疫、艾滋、腫瘤、禽流感、非典……一種比一種來得兇猛,天災如干旱洪水火山地震海嘯,一次比一次來得摧毀與滅絕……
Here I stand in Bressanone,
with the stars up in the sky.
Are they shining over Brenner,
and upon the other side.
温暖困頓地睜開眼,電視裏雪花在飄,只除了腦袋異常混沌哪裏有什麼邪惡的生物,驚醒她的音樂仍然一遍遍在響,手指四處摸索找尋,她的Bressanone在哪?
終於在地板上見到閃亮的手機,她拿起,“Hello?”
“開門。”
温暖才把門開出一道細縫,朱臨路已闖了進來。
她看看手機,半夜三點,“我以為只有牛頭馬面才會三更半夜出現。”
這個鐘點還真是索命的好時刻,因為就連靈魂也會哈欠連天,最容易出竅被拘走,她躺回沙發裏。
朱臨路擰她的臉,“醒醒。”
拍開他的手把面孔埋進軟枕,“什麼事?”
“沒事,剛好從附近路過,所以來看看你。”
“看完請打道回府,記得順手關門。”
他用力扯走軟枕,不肯讓她繼續尋夢,“你再不起來,我可躺下去了。”
她只得提起精神,“到底什麼事?”
“我們結婚吧。”
她驟然瞪大眼睛,瞌睡蟲全部被他嚇死,用手摸摸他額頭,“沒燒啊。”
就算燒也沒關係,雖然時間是早了點,不過醫院一向有急診。
他惱,“你嫁還是不嫁?!”凌亂髮際垂在眼前,眸裏是絲絲挫折。
把他拉坐在沙發裏,她把頭枕在他腿上,“哪家的姑娘讓你吃癟了?”
他不再作聲。
她睜開眼看他,“你還要玩多久才肯收手?”
“收和不收有什麼區別?”他用雙手捧起她的臉,軟語哀求,“暖暖,嫁給我吧。”
温暖從沒見過那個人如朱臨路這樣,性格完全像一系列陰晴不定的天氣,以為他陽光普照的時候他會忽然下雨,以為他大霧籠罩的時候,他又忽然晴空萬里,永遠不會知道他下一刻會做出些什麼來。
她淡淡笑了笑,“別入戲太深,小心有朝一日我不讓你回頭。”
他不再動作,垂眼看她,“什麼事不開心?”
“你哪隻眼睛看到我不開心?”
他牽她的手貼上自己的胸口,“不是眼,是心。”
她凝視他,忽然道:“臨路。”
“嗯?”
“我們結婚吧。”
他一愕,瞬即看見她臉上的淘氣,惱得雙手卡住她脖子,“我掐死你!”
她大咳求饒。
他不肯鬆手,眼內飛起笑意,“愛不愛我?”
“愛。”她笑出聲來,誰怕誰呢?“這個世界上我唯一隻愛你。”
話聲剛落就看見沒關嚴的門被緩緩推開,她第一個念頭就想今天是不是鬼節?為什麼訪客都喜歡在半夜出現,下一秒才反應過來——佔南弦正站在門口,看着沙發裏鬧成一團的她和朱臨路。
温暖整個人愣住,揹着走廊燈的佔南弦臉容半暗,她看不清他的神色。
朱臨路倏地把她整個抱在懷裏,以誇張無比的口氣道,“佔總這麼早?不會像我一樣剛好路過吧——”
“臨路。”温暖制止他,“放開我。”
即使不情願,在她難得的認真下朱臨路還是鬆了手。
起身出去,把門拉上,她對佔南弦笑了笑,“有事?”
他的薄唇已抿成微微泛白的一線,下頜緊凝出稜角僵硬的線條,即使橘黃的廊燈也沒能把他眸內的寒冰星光映襯得稍為暖和一點兒。
她清楚這是他發脾氣前的徵兆,但,三更半夜無緣無故跑到秘書家來發脾氣?聽上去好像沒什麼道理。
“多少年了?”他忽然問。
“什麼?”
“我們分手多少年了?”
她一啞,無言以對。
終於記起,温柔説他在她樓下的那夜,被他撞見她流着淚聽《Nothing Compares To You》的那夜,他去而復返卻直至離開也不和她説半句話的那夜……是他們的分手紀念日,十年前的端午節,在她十五歲他十八歲那一年,兩個人在她家從前的房子樓下分了手。
她近乎虛無地笑笑,“你三更半夜跑來找我敍舊?”可是,她早已經不記得前事。
“當然不。”他的唇角翹成一彎清冷的月,“我來純粹只想搞清一件事。”
“什麼?”
“我不是很理解,上次在藤末會所,你勾引隴本次山的手段怎麼會那麼嫺熟?所以我想來親自領受一下你的伎倆,希望這樣可以找到答案解開我心中疑團。只是沒想到,你今夜已有入幕之賓。”
鄙薄的説辭譏得她再保持不了微淺笑容,她無聲地問自己,覺得傷心嗎?答案是:不,不傷心,有什麼所謂呢,他想説便由得他去説好了。
“打攪了你不好意思,可是我原以為,你真正想勾引的人不是隴本次山而應該是我。”從他嘴裏吐出來的每一個字都咄咄逼人,“所以我還有一個疑問,為什麼你還沒勾引上我,就已經在這裏搞七捻八了?難道真的如你所説,他與我都是一流的情人?所以無他時可我,無我時可他?”
她垂下眼,“我什麼時候勾引你了?”
他驟然出手,捏住她的下巴逼迫她看他,力道之重讓她覺得疼痛,眼眸如同寒光利刃,他的薄唇內吐字如冰。
“你不是很懂得掩飾自己嗎?你不是一向安然自若嗎?卻為什麼總在我面前流露出一些不經意的情緒?你努力表現讓自己在公司裏儘可能出眾,你聽的歌,你流的淚,你枕上我的手臂,你若有若無地招惹我,通通這些,為了讓我感知你的念念不忘,難道全是巧合?一點兒都不是出自你的有意無意?”
温暖定睛看他,只覺得無話可説,罪名已被他釘在她發寒的脊樑。
“就是這樣一副楚楚可憐的表情,這就是你對付男人無往不利的武器?來,寶貝,親口告訴我,你進淺宇從來就不是為了我,你對我耍弄的那些心機從來就不是為了想讓我再度在乎你,你也從來沒有在我面前流露過一丁點兒你放不下我的心事,更從來沒有給過我你仍默默等待的暗示,你肯定也從來沒有希祈過有一天我會回到你身邊。來,你親口告訴我,所有這些,你通通都沒做過。”
她幾乎忘了他一貫的思維有多縝密口才有多雄辯,有那麼一瞬她幾乎被他説服,幾乎就認同他所指責她的這些罪行,每一條都是她在不知不覺或有意無意中對他犯下的。
他緊緊捏着她的下巴,鋒利質問如萬箭同時襲入她的胸口。
“為什麼不説話?還是你根本無法否認?告訴我,既然你明明近期內才向我發出過邀請的暗示,為什麼現在房裏卻有另一個男人?你就真的喜歡三人行?真的要我們兩個同時侍候你?不這樣你那顆放蕩的心就得不到滿足?!”
她用盡全力掙開他的手,顎骨彷彿被捏碎掉那樣劇痛,下巴大概已留下瘀痕,不過沒關係,再深的傷都會好,疤痕都會淡,事情都會過去,記憶都會消退。
即使是被活生生撕裂,再撒上一把鹽粉的心,最後都一定會癒合。
時間而已,她早試過。
力圖讓語氣平穩,她問:“你説完了嗎?”
他眸光如箭,挾着燃燒的烈焰,壓迫得她喘不過氣,“你膽敢親口對我説一次,這個世界上,你唯一隻愛他?!”
她努力嘗試微笑,就為了這句話,他把她從頭頂侮辱到腳趾尖。
“南弦。”已多少年,她沒再叫過這個名字,這一剎那如此心酸,“我和臨路已經談婚論嫁了。”
眼底濃怒驟然狂卷,他二話不説,轉身就走。
她定定站在原地,看着自動關閉的電梯門將他僵直的背影合上,把兩個人隔成了別離。
朱臨路拉開門把她扯進屋裏,眯起雙目再三審視她,“告訴我他什麼時候見過你的眼淚?我好像從來只見你笑,沒見過你哭。”
她抓着他的手臂,“臨路,我們結婚吧。”沒有比這更能一了百了。
朱臨路的俊臉上帶着抑鬱和譏誚,“他準確無誤地説中了你的心事,你根本就忘不了他,是不是?所以你才惱羞成怒?”
“我們結婚,好不好?”她誠心哀求,“讓我嫁給你。”
這個世界上不會有人比他們兩個人更適合成為夫妻,因為他與她誰也不會傷害誰,在一起只有快樂,永遠沒有妒忌、爭吵、悲傷,或漫長到最終變成陌路的別離。
朱臨路執起她的手深深吻了吻。
“等哪天你會為我流淚時記得告訴我,也許到那時我會考慮娶你,還有,你最好與你的上司保持一點必要的距離,否則我會——非常,非常生氣。”
他靜靜地拉開門離開。
温暖回房間趴倒在牀,合上眼陷進無邊黑暗,不明白自己做人為何如此失敗,兩個一流的男人最後都毫不猶豫地離她而去。
認識佔南弦時她十三歲剛升女中,他十六歲,和温柔同班,讀高一。
那是一個週末,她跟着温柔回校看籃球比賽,年少的佔南弦是班級主力,個人全場得分超過總分一半,單憑他一個人就已把對手打得潰不成軍。
籃球場被圍得水泄不通,他在場上的耀眼吸引了所有目光,不管是快速的走位接應,準確無比的中投還是在幾人夾擊下強行突破上籃,動作皆一氣呵成流暢自然,每一次得分都會引來女生們着迷的尖叫。
勝負毫無懸念,散場後揮汗淋漓的帥氣少年們在場邊席地而坐,喝水休息,被不肯離去的女生們蜂擁圍住。
她這才發現温柔不知去了哪裏,一隻籃球被人無意踢到,滾來她的腳邊,她順手撿起,抱着球四處看看,仍不見温柔的人影,想了想她決定留在原地,萬一温柔回來找不到她會更麻煩。
索性一個人玩起球來。
三步上籃,底線回身勾手再投,居然不中!飛身搶過籃板,拉到三分線外再來一記遠射,Bingo!撿回球對着空氣虛晃一招假動作,再度出手往籃筐投去,籃球在空中劃出完美弧度,在即將到達拋物線的最高點時卻突然被騰空斜伸而出的手臂蓋了下來。
她一愣,那矯俊身影已從半空躍落地面,一雙黑漆得盛氣凌人的眼眸灼灼地盯着她,在籃下彷彿天大地大獨他最大。
認得他正是比賽中最呼風喚雨的美少年,她撇了撇嘴,心想拽什麼拽。
彷彿明白她在想什麼,他彎了彎唇,“來,過得了我,請你吃冰。”
把球扔回給她。
一股好勝之心被他的倨傲挑起,想她七歲就跟曾是職業教練的鄰居伯伯打籃球,總也算名師之徒,半個球場那麼大,就不信一對一的情況下她在他面前得不了分。
第一回合她輕敵,在運行中被他閃電般出手偷走了球,惹來旁觀女生的刻意大笑,幾乎沒把她氣死。再來時她警覺了,不讓他近身,從右邊突然變線左切疾射出手,誰料他身形猛地往後躍起,凌空一展如鷹翔於野,球在瞬間被蓋了下來。
那爆發力和彈跳力連圍觀的男生也為之大聲喝彩。
把球再度扔到她面前,他薄唇微翹,彷彿她是逗樂他的小玩意。
她氣惱地在心底暗暗問候他祖宗。
原地慢慢運着球,她磨蹭了大約有半分鐘,他警戒的身體線條終於稍微鬆懈,雙手抱胸有絲興味又有絲警戒地看着她,就在那一霎她忽然衝他扮個鬼臉,他一怔,她馬上運球朝他直衝過去,他直覺舉高雙手封殺,她剎下腳步的瞬間右手中的籃球往後一勾貼腰交到左手,他的手臂剛好慣性半落,她斜退半步借力起跳,直接左手單投——空心着籃!
場邊圍觀者發出轟然的口哨聲和叫好聲。
得意地朝神色錯愕的他再扮個鬼臉,她拋下一串銀鈴般的開懷大笑,飛跑向不遠處正走回來的温柔。
那是他們第一次見面,一個星期後他便出現在她家裏。
僅一面,這個大女兒的同班同學便收服了她善良可愛的老爹。
那時懵懂年少的她情竇未開,但十分活潑好動,興趣無比廣泛,每個週末都興高采烈地跟着他去參加各種活動,他教她網球、羽毛球、壁球甚至足球,帶她去聽爵士樂,去看新上映的電影,陪她上國畫班和鋼琴課。
而她則逼着他去學每一首她喜歡聽的歌,偶爾週末下午拖他去卡拉OK包房,她負責點,他負責唱,不聽到心滿意足她不肯回家。
這樣過了大半年,到她十四歲生日那天,剛好是星期六。
早上起牀的她習慣晨浴,才剛剛洗好,樓下已傳來温和的大叫,“小温暖!小南弦來了!”
乾毛巾往濕漉漉的短髮上一搭,她衝下樓梯,“為什麼這麼早啊?”不是已經告訴過他中午會出門和同學逛街吃飯,晚上才會在家和老爹及温柔吹蠟燭嗎?“老爸你不是説請他晚上來吃飯的嗎?”
温和無辜地聳肩,“我去買菜了,你自己問小南弦。”
她一雙靈氣大眼轉向他,發覺他好像又長高了,黑寶石一樣的眼睛清亮得攝人心神。
“又一早洗澡了?”佔南弦走到她跟前,取過她手中的毛巾。
她趕緊把頭低到他胸前,最喜歡他幫她擦頭髮了,腦袋被他的手掌暖暖地包着輕輕摩挲,每回舒服得不想他停下來,可惜今天不能蹭太久,“我一會兒要出去啦。”
“你約了她們幾點?”
“十一點。”
“現在才十點而已,還早。”説着在沙發上坐下,把象棋擺出來,“先陪我下兩局,一會兒我送你過去。”
她坐到他對面,直接把他的車馬各抽掉一個,他忍不住笑。
她舉起手掌,磨刀霍霍,“中炮!”
“起馬。”
“上卒!”
“飛象。”
“出車!”
他抬頭凝視她,似乎想笑而又沒有笑出來。
“幹什麼?”她問。
“你怎麼這麼單純。”
她瞪大眼看他,“什麼意思?”
他彎起唇角,“每回都是這幾招。”邊説還邊搖頭,那悲天憫人的神情彷彿她是個絕世小笨蛋。
她探過身打他,“這説明我專一!懂不懂?!”
他捉住她的手,眸色變得有點怪異,“真的?”
“什麼真的?”
他慢慢地道:“你專一?”
不知為什麼那一刻她覺得心頭似被什麼撞了一下,很奇怪的感覺,有點酸痠麻麻的,明明才洗完澡,耳梢卻無端燥熱,下意識地甩開他的手,然而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她竟不敢回眼看他。
他不再説話,指尖推過棋子。
她舉棋應對,飛快看他一眼,他低垂的長睫倏然一張,捉住了她原本打算掠過的眼神,她只覺整個脖根都潮熱起來。
他依然什麼也沒有説,她卻越來越坐立不安,心底沒來由地有種悄悄的奇特的渴望,想趕緊起身離開,又想這樣和他一直待着,心念怪異而矛盾地纏亂交織。
“温暖。”他懶懶地開口。
心口霎時漏跳一拍,她竟有絲莫名的期待,“什麼?”
“你沒棋了。”
她一呆,看向棋盤,他支車在左,馬後炮在右,她的紅帥已被徹底將死。
她惱撥棋子,“不玩了!”
“再來。”
“不要!”她瞪他。
他微笑,擺好棋盤,“乖,只要你能撐過十五分鐘,我送你生日禮物。”
她想再度擾亂棋子的手停在半空,將信將疑,“真的?”
“嗯。”
她斜視他,這頭豬似乎連唇角帶眼睛都在笑,她飛快地把他的車馬炮各取一個扔得遠遠的。
他大樂,伸手要抓她,“你這個小賴皮!”
她躲開他的手,咯咯大笑,“中炮!”
“起馬。”
“我也起馬!”
“我上卒。”
她開始認真對付,每下一步都凝神思考後續棋路,然而即便如此,也還是很快中了埋伏被他吃掉一車,她看看棋盤,自己多出一馬一炮,不如逼他拼子,這樣就算不能贏也可保不輸。
幾步棋後看他笑意漸濃,她知道走對了,馬上小人得志,“叫你欺負我!”
“不錯,和棋了。”
“不管,那算我贏!”她大叫,“快給我禮物!”
“還是留到晚上吧,現在給你就不神秘了。”
“不要不要!”她直接撲上,桌子翻到對面,伸手去搜他的口袋。
他捉住她的雙手,眸內彷彿有些遲疑,又有些誘惑,“你真的要?”
“快點!”
“好,你閉上眼睛。”
她快樂地合上眼,一隻暖暖的手掌撫上她的腦後,她直覺道:“我的頭髮已經幹了——”有柔軟而熾熱的什麼吮上她的唇將她的話堵了回去。
思維即時停頓了,她睜大眼,對上一雙柔情濃得要燒起來的黑眸。
心臟驟然在胸腔裏不受控制地突突亂蹦,幾乎能聽見它怦怦劇跳的聲音,直覺想推開他卻反被他緊緊抱住,他身上異樣好聞的味道源源不斷地籠罩着她,偎在他懷裏如此自然,無法形容的快樂感從他的唇輕柔傳遞到她唇間,異常奇妙令她不知不覺合上了眼,整個人暖洋洋地舒服得似要輕飄飄地融化了。
“鈴鈴鈴……”
“電話……”她軟喃。
“要專一……”他將她的喘息喂回她唇內,讓她吞裹入腹。
“咳,咳咳——”
“有人……”
“説了要專一……”兩個人同時從沙發上跳了起來。
手裏拎着好幾袋東西的温和擰眉肅臉地站在門口。
“小南弦。”
“咳——是。”年輕俊秀的臉紅得比温和剛買回來的西紅柿還透。
“下次絕對不可以再讓我看見。”温和側了側頭,似有些困惑,“這樣我會很為難的——你們幹嗎不到樓上温暖的房間去?”
“爸!”温暖尖叫,抄起一把棋子甩射過去。
温和連忙轉身奔向廚房,“小南弦,記住不能擦槍走火,否則我閹了你小子給温暖燉湯喝!”
“死老爸!你站住!”温暖拔腿追過去,為老不尊!太過分了!
“哇哇!小温暖,不關老爸的事,哎喲!你要算賬應該找小南弦,他才是最陰險的啦!”
她停下,怒目而視,“你胡説!”
温和一臉委屈,“我這麼聰明的老爸怎麼會生下你這麼笨的女兒,小温暖,你是不是被我撿來的?”
“死老頭!”她氣得把十指張成了九陰白骨爪,再扯淡可發飆了!
“唉,痴兒啊痴兒,小南弦故意教會你象棋,每次你週末一有約會他就提前來讓你先陪他玩兩局,下着下着你就會忘了自己要外出,是不是?”
她一愣,老爸説的怎麼和記憶中的情景異常吻合,好像……還真有那麼回事。
温和雙掌一攤,“然後小南弦就會順理成章地幫你擋掉那些小朋友們苦候你不至的奪命連環Call,接下來你一整天的時間都會被他霸佔。唉,我就不明白了,每次都是這種毫無趣味的套路,你這小傻瓜怎麼死活看不出來,小温暖,你真的確定你是我生的?”
鈴鈴鈴——她霍然回首。
佔南弦倚在廚房門口,手裏正拿着他們家的無繩電話,他一本正經,“温爸爸,這你就不懂了,温暖那是專一。”説着摁下通話鍵,輕柔帶笑地對另一頭道,“温暖有點不舒服,她不出來了,你們自己逛吧,逛完直接過來吃晚飯,温爸爸已經買好菜等大家——”
她一把奪過温和手上的菜刀,“佔南弦你別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