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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11 鑰匙・辭職

如我再遇見你,

在多年以後,

將何以致侯,

惟沉默與眼淚。


高興而來,敗興而歸,温暖毫無情緒地回到淺宇。

趴在辦公桌上,她覺得異常無助,一個叫她分手,一個叫她離職,到底應該何去何從?只希望忽然有個人跑來告訴她怎麼選才是正確的。她很怕,怕迷茫的自己難以清醒抉擇。

這世上有一條路無論如何也不能走,那就是歧途,只要走錯一步,結果都會是粉身碎骨。

有人敲她的桌面,她抬起頭。

“打電話給大華,約他們下星期一上午十點過來籤合同。”佔南弦説,眸光落在她受損的粉唇上,一貫淡冷的神色明顯沉了一沉。

她不自覺摸摸自己的嘴唇,説話自動出了口,“我自己咬的。”這一刻她忘了他的上司身份,也忘了心內設置的界限,忍不住扯扯嘴角想牽出一個笑,卻不成功,笑容顯得異常勉強,一絲絲全是澀意,“臨路説得一點兒沒錯。”

他不以為然地彎起薄唇,“他説了什麼讓你這樣奉為真理?”

“他説我再也不懂你。”

回想起上六十六樓以來與他近身工作的日子,越來越發覺他再也不是從前那個將一顆心全然交付給她的少年。

工作中許多時候她與他仍然心靈相通,默契得有時他一個表情她就知道他想要什麼,然而也只限於工作而已,在這之外他的情緒和心思深沉莫測得讓她根本無從捉摸。

這個異常年輕卻驚人理智,魄力非凡、果敢堅毅、淡薄冷酷兼擁有鉅額財富的男人,的確再已不是她記憶中曾發誓此生與她相守相護的少年,意識到這點心口驟然一酸,她眼中幾乎湧淚,“我好像……已經不認識你。”

他彎身執起她的手,“知不知道原因是什麼?”

手腕被握得生痛,她掙了掙,然而他鉗得更緊,她只得問:“什麼?”

“你對我的心思太淺,花在我身上的時間太少。”

她垂下眼,難過得無法説話。

手上早空空如也,幸福已全部賠在十年前那一場不應該發生的災難裏,負罪的她可以拿什麼去與他面對?那段痛苦不堪的記憶和經歷,她怎麼敢讓時光在餘懼未去的悽酸中再次泛成對他的渴望,以及相思。

她的沉默令他薄唇微抿,倏地將無言以對的她從座位裏扯起,直接拖進辦公室,甩上門的剎那他將她壓緊在門板上。

難以想象這個淡冷得即使全世界崩塌在眼前也不會挑一挑眉的男人,在欲求催動後會變成截然不同的另一個人,如此野蠻,肆無忌憚,令她無法亦無力抗拒。

他置電話鈴與敲門聲全然不顧,沒有任何親吻,卻用足了耐心令她情動,只是她初識人事,依然難忍,雙手不得不攀住他肩。

這時,朱臨路的話一句一句在她腦海中響起,她知道朱臨路沒錯,自己可能已經走上內心最怕的那一條路,卻只能卑微地懇求上天原諒。

她孤獨一人在黑暗的路途中已經彷徨很多年,好不容易盡頭終於出現了一線曙光,也許那是虛無的海市蜃樓,也許那是她自欺欺人的幻覺,也許當她終於到達時它早已熄滅或飄走,只請上天原諒,就讓她飛蛾撲火一次,如果結局真的會是在這逐漸火燎火燒之中化為灰燼,她亦算死得甘心。

他在近似殘忍的微笑中以強悍操縱着她的反應,被撩撥至斯,她此刻已無法矯情地説不要,只能緊緊咬牙控制自己。就在他雙眸一絲不漏擒進她的所有反應,折磨得她快要瘋掉時,褪到一半掛在他手臂的外衣口袋忽然響起鈴聲。

他停下動作,掏出手機,在想扔掉前瞥見了上面的號碼,而那一眼彷彿使他改變了主意,他改為接通,然後俯下首來,柔軟唇瓣漫不經心地輕蹭她的耳根,“一心?”

她全身一僵,身子驟動,但他比她更快一步,已迅速將想退開的她緊抵在自己與門板之間,令她無法動彈。

“嗯,現在有點忙。”他對着電話道,語氣輕柔得難以想象,“在辦公室呢。”説話間一心二用,空餘的手抓住她曲起抵抗的手臂強壓到背後,令她緊貼自己,她越想掙脱,他越是無情鉗制,肩胛被扭得她想尖叫而不能,只能無聲痛喘,額頭幾要滲出細汗。

她再無法忍受,在他壓緊的懷內劇烈掙扎,咬牙切齒,“你去死!”

大約是怕真的傷到她,他慌忙鬆手,改為扣緊她的細腰,同時朝電話那頭吃吃地笑起來,“對,我和她一起,我們確實在忙……天!寶貝,求你別動,真要命。”挾持卻又無限寵哄,任懷中人如何踢打,他的嗓音始終輕柔不改,“快了,噢……就快了,給我十分鐘。”

他扔了手機,她的連串眼淚在落下之前被他全然撞碎。

在淚眼中直直看着他,她只覺一生中從未試過如此恨一個人。

“滾開!”連聲調都已嘶啞破碎。

他不可思議地翹了翹唇角,凝視着她,神色似極力忍笑,“我也想,可是你絞得太緊……我根本退不出來。”他柔憐地輕拍她的臉龐,“別那麼緊張,乖,放鬆一點。”

她霍然別過頭,他笑笑低首,烏黑雙眸落在兩個人緊密的結合處,只覺意猶未盡,可惜時間地點都不對,不能像第一次那樣徹夜温存,只好稍微抽身,她的雙手終於有了一點活動空間,曲臂抵在胸前死命把他推開,她挨着門板滑坐在地,無比絕望中捂着臉失聲哭叫出來,“臨路……”

他笑容頓冷,僵在唇沿。

她猶不自知,只恨自己為什麼不聽朱臨路的勸告,一年又一年堅持留在這裏,卻原來結果根本如他所料,到頭來她不過是自取其辱,真的悔不當初,為什麼不好好聽他的話,以致此時此刻想死去都那麼難堪和無助。

他慢條斯理地整理好她,從內到外把衣物給她一件件穿戴妥當,便連上衣釦子也一粒粒扣好,細心撫平皺痕,然後,一聲不發地半蹲下來,指尖撫上她躲避不得的下巴,抬起她佈滿淚跡的臉,他的眸底如萬年寒冰。

“別讓我從你嬌嫩的小嘴裏再聽到朱臨路的名字,除非你覺得今天的教訓還不夠畢生難忘,學乖一點,以後永遠、千萬,別再有下一次。”

休息日温暖在家聽碟——《白日夢》,一位韓國天才的鋼琴獨奏。

每一首曲子裏的每一個音符,似乎都注入了彈奏者靜靜閉目落指於鍵的情感,琴色似行雲流水,她最愛的《Tears》更是無比專注輕悄,如羽毛拂過輕輕觸及她的心。

她不知道曲中訴説了什麼,她又感悟了什麼,只知道音樂似只無形的手,穿越時間空間與她的心靈搭上微弱感應的橋,讓她從肺腑到胸腔都充滿了它細緻的憂鬱,嘆息,眼淚,和萬念俱灰。

從前曾在一個作家的書裏無數次看過這幾句拜倫的詩:

如我再遇見你,

在多年以後,

將何以致候,

唯沉默與眼淚。

就在她一遍又一遍地聽着這首《眼淚》時,温柔來了。

開了門,她話也不説,懶無情緒地再躺回長沙發裏。

温柔踢掉鞋子,癱在單人座裏唉聲嘆氣,“我現在總算知道了,原來做生意比炒股票還難。”

她抬了抬眼,“你做什麼生意了?”

温柔笑,“沒什麼,不過是跟着別人跑跑碼頭,見一見世面。”

她不再出聲。

温柔這才發覺她不對,“你怎麼了?生病了嗎?怎麼臉色這麼差,連眼圈都青了。”

她笑笑,“你還真關心我。”

温柔一怔,坐直了身子,“到底怎麼了,無端端發什麼脾氣,我又哪裏惹到你了?”

靜默一會兒,她輕聲道:“對不起。就算上次我把你扔在餐廳裏是我不對,可你也沒流落街頭啊。”

温暖慢慢側過頭,“我沒有流落街頭?”

“難道不是嗎?那天我本來想告訴你,你家門的鑰匙就在佔南弦那裏,你當時不是和他在一起嗎?可你連話都沒讓我説完就掛了——”

她整個人從座位上跳起來,幾乎是疾喝,“你説什麼?!”

她的反應之大把温柔嚇了一跳,有些無措道:“你掛了我電話,我再打回去時是佔南弦接的,我叫他送你回來啊,他沒有嗎?”

説話顫抖得模糊不清,“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昨天晚上,到底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

把握成拳的手緊緊塞在嘴裏,她收到鑰匙卻是在一週前,在佔南弦送她回公司又出去之後。

一把拿起温柔的包,扯着她手腕拖向門口,將她推出門外後把包拍在她懷裏,對着一臉驚愕不解的她,二十五年來温暖首度語帶憤恨,“我再也不想見到你,真的。”

説完當着她的面“啪”的一聲甩上了門。

温柔呆住,好半晌才懂得拿出手機撥給佔南弦。

鈴聲響過十遍,無人接聽之後自動斷掉,直到傻傻地下到一樓,温柔過於震驚的腦袋仍茫然不解到底是怎麼回事,把車開出之後,雙手自有主張,直接往洛巖道疾駛而去。

樓上温暖走進浴室,連人帶衣站在蓮蓬底,水柱撲面而下。

洛巖道有幢曾經轟動一時的獨棟別墅,是三年前佔南弦花五千萬買下來送給薄一心的訂婚禮物。

拿出佔南弦特製的名片通過大門口戒備森嚴的盤問,車子駛到門庭前隨便一停,温柔衝上台階對着門大踹大叫,“佔南弦你給我出來!”

幾秒後門被從裏打開,身形高大的潘維寧堵在門中央。

温柔盛氣凌人,“佔南弦在不在!”

半掩門內傳出一個柔和女聲,“讓她進來。”

潘維寧側身讓過,温柔毫不客氣大步進去。

裝飾華麗的偏廳裏薄一心半卧在臨窗的軟榻上,面色平和地看着一臉怒容的來客,“南弦不在這兒。”

温柔冷聲問:“他在哪?”

“通常這個時候他會陪苓姨用午飯,然後下午會回公司。”

“他在哪裏用餐?”

薄一心笑了,“你何不去問温暖?她前兩天還住在那呢。”

温柔結舌,“你説——什麼?温暖住在哪?!”

薄一心彷彿十分訝異,“你不知道?”

温柔隱隱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再看薄一心那種看好戲的神色,心頭不禁一沉,“你,還有佔南弦,你們對温暖做了什麼?”

薄一心優雅地起身,“三年前,當温暖和朱臨路突然出現在我和南弦的訂婚宴上時,你怎麼不問問她對我們做了什麼?”

温柔冷嗤,“翻舊賬?那你整温暖的事要不要一起算?”

薄一心淡淡道:“温柔,我衷心地給你一個建議,要麼你回去説服温暖,最好像以前那樣從世上消失不見,永遠也不要再回來,要麼,你就耐心地看下去,好戲通常還在後頭。”

“喲呵!威脅我嗎?我本來還真的想叫温暖辭職,既然你這麼説,那好啊,就讓我看看你有多大本事,能怎麼樣欺負我們姐妹倆。薄一心,我也給你一個建議,如果你敢再惹温暖,我用人頭擔保就算佔南弦也罩不了你。”

薄一心也不動怒,只是對潘維寧道:“麻煩幫我送客。”

温柔拂袖而去。

山頂洛陽道,一輛寶藍跑車緩緩自古銀色大門裏駛出。

任由手機鈴聲一遍遍響徹駕駛室,微彎唇角的佔南弦始終充耳未聞,就是不接,直到他的另一條私人專線響起。

“一心?怎麼樣?”

“人剛走,也真禁不起激,我好心好意勸她兩句,她卻氣得決定把妹妹繼續留在你的虎牙裏。”

他輕莞,“哦?”

“我告訴她你下午會回公司。”帶點賭氣的語調不無挑釁的意味,“可能她會去堵你。”

佔南弦淺淺一笑,“今天不回去,再過半小時是職網巡迴賽年終總決賽的開幕式,你要不要一起去看?”

薄一心靜了片刻,“你不是一向把週六下午騰出來只和温暖獨處嗎?”

淺笑自臉上悄然消失,他輕柔道:“她今天不會回來。”

星期一是淺宇和大華電信籤約之日,温暖一早回到辦公室,先打好辭職信,裝在白色信封裏放進抽屜,等到丁小岱回來時,她把所有簽約要用的資料都已準備完畢。

十時整,佔南弦和高訪領着一羣人進來,為首與他並肩而行的是一位年約四十的精瘦矮小的中年男子,長着一隻鷹鈎鼻子,眼風凌厲,高訪笑吟吟地稱他楊總。

一行人魚貫而入進了會議室,温暖和丁小岱分頭行動,一個趕緊去端茶水,一個抱着合約跟隨進去。

温暖先把合約、方案書、進度圖表、附件等需要簽訂的文件完整擺放在楊文中及其律師面前,然後向主位走來,佔南弦定睛看着她行近,她的神色很淡,淡到他沒有忽略她的反常,自他們上來到現在,她一聲招呼也沒打。

她頭也不抬地把同樣的資料放到他面前,當放下最後一份文件時,他抬手來接,不經意觸到她的指尖。

她像被毒蛇咬到一樣倏然驚退,不小心撞到正從身邊經過的丁小岱,丁小岱受力的身子穩不住,手中托盤裏的杯子在驚呼中跌了出去,旁邊幾人慌忙躲閃,水全潑在了桌面的文件上。

水勢沿着會議桌蔓延,現場一片混亂。

丁小岱嚇得戰戰兢兢地躲在温暖背後。

佔南弦沉聲道:“怎麼做事的!”頓了頓,轉頭對楊文中道,“楊總,出這種意外真不好意思。高訪,你先陪楊總去附樓消遣一下,等温暖把文件重新準備好後再過來。”

楊文中看這情形,也只能夠起身,“不忙,早就聽説淺宇附樓的設施獨一無二,今天我可要好好參觀參觀。”

高訪笑道:“聽説楊總對麻將牌頗感興趣,不如今天我們打它七七四十九圈怎麼樣?”

“哈哈哈,高經理你不提還好,一提我還真有點手癢,可惜今天不能待太久,我下午還要去代中把合同也籤掉。”

“楊總放心,我們肯定在中午前把事情辦妥,不會耽擱你的時間。”

説話間一羣人熙熙攘攘出門走遠。

會議室裏佔南弦放緩了臉色,對丁小岱道:“你先出去,一會兒再叫人進來收拾。”

丁小岱慌忙應聲,離開前偷偷看了眼面無表情的温暖。

旋轉椅往左側一轉,雙手手肘擱在扶把上,佔南弦十指交握,仰首望向站在面前的她。

“你怎麼了?”他柔聲問,唇邊忍不住彎出笑痕。

她的語氣十分冷淡,“我先出去把文件重新準備一下。”

他向她伸出手,“温暖——”

她幾乎是反射性地迅速退後,遠離到他不可觸及的範圍,抬起的清瞳裏閃過無聲傷怨和濃濃戒備。

他冷星眼內極快地飛起一絲複雜情緒,在眨眼之後消失不見。

側了側首,他忽然説:“對不起。”

她長睫一顫,抿唇不語,是她自己蠢,明知是火坑還踩得義無反顧,不必怨天尤人。

他勾了勾唇沿,收回眸光,靜默片刻後,才再度開口。

“三年前,洛巖道的別墅在公開銷售前給我寄了一份目錄,當時一心很喜歡他們的風格,於是我花五千萬買了一幢送給她,沒多久洛陽道的房子也開始籌建,在我親自監督下——你知道那花了我多少時間?”

她仍然一聲不發。

“耗時整整一年十個月,總造價是六千七百萬美金。”

他站起身,繞過她踱到落地的透明幕牆前。

“雖然我很清楚那是為你而建,但也不能平白無故地帶你回去,因為這些年來你從沒真正想過回到我身邊……帶你回去幹什麼呢?向你展示我今日的成就?讓你知道我實現了當年的諾言?還是藉此告訴你,你離開我是大錯特錯?”

他回過身來看她,背光的眼眸淡明暗幽。

“我不知道你是否能夠了解我內心的矛盾和掙扎,由此當天上掉下一個絕好的機會,讓我遇到有家不能歸的你時,我毫不猶豫就把握了。”

心頭因他説的話而微微澀動,帶着一種自己也無法解釋的荒涼,彷彿在漂泊半世後回首,他的身影仍停留在從前的地方如初如舊,咬了咬唇,她終於開口,“你帶我回去真的——不是……”

“我的目的若只在於和你做愛,又何必第一天晚上把你送到之後就離開?”唇角不自禁地再度彎起,他向她走來,眸光閃熠,“相信我,如果我只是單純想把你搞上牀,不需要等到那一天。”

她白玉凝脂的臉飛上淡淡緋色,也許是躲不及,也許是沒再想躲,遲疑間他的手已撫上她柔和頰線,他柔聲道,“別再躲我,今生今世,再也不要。”薄唇落下,如輕羽拂過她的容顏,他極纏綿地吻吮她。

彷彿只是短暫的幾瞬間,又彷彿過了許久。

有人敲門,她慌忙掙開他,一臉帶笑的高訪走了進來。

她趕緊道,“我先去準備文件。”

佔南弦從高訪的笑容上撤回眸光,搖搖頭,“不用了。”

“為什麼?”

高訪道,“楊文中已經回去了,今天不會簽約。”

温暖愣住,有點如驚弓之鳥,“怎麼突然變卦了?不會又和我有關吧?”

高訪忍俊不禁,“不關你的事,半小時前有人向大華董事會的每一位成員速遞了一份文件,舉報楊文中和代中有佣金交易,大華現在內部大地震,勒令他馬上回去交代清楚。”

温暖看看他,再看看佔南弦,他臉上含着成竹在胸的淺淡笑意,她的目光最後落在會議桌面的水漬上,終於明白了一點什麼,拉張椅子頹然坐下,“原來你們故意的。”

全世界都以為大華和淺宇會在週一上午十點簽約,現在看來,不過是佔南弦設的一個局,“你們早知道到有人會暗整楊文中?”

“不是知道,只是判斷。”

“到底怎麼回事?”

“南弦預料到整樁生意中必有這麼一個人,他既不想讓大華和代中順利合作,一定會選在他們簽約之前搞破壞,同時又不想讓我們從楊文中被搞下台這件事裏獲利,所以他最好的破壞時間是在我們簽約已成定局之後、又趕在代中未簽約之前。”

由此他故意布了一個迷陣,先把淺宇的簽約時間定在與代中同一天,只比代中提前四五個小時,到了這一天他虛張聲勢,被矇在鼓裏的楊文中粉墨登場。

這樣外人多半會以為淺宇已經和大華如期簽約,那個人就算有什麼懷疑,也因為時間倉促而無法等得到消息的確認,因為他必須得趕在下午代中籤約前揭發這件事。

温暖想了想,“我還是不太明白。”

高訪解釋道:“憑藉楊文中個人的能力,他不可能敢獨自向代中抽取高額佣金如此之久,由此可以推斷,在他背後肯定還聯合了董事會里的其他成員,只不過因為他這一派目前當權,事情又一向做得隱秘,所以別人拿他們沒辦法。”

而如無意外,這突如其來的一擊會讓楊文中致命,被辭退自不必説,還極可能官司纏身,這就必然會牽連到大華董事會里的權力更替,其內部想趁機踩着他上位的人絕不會少。

“這和我們籤不簽約有什麼關係?”

“當然有,一方面由於我們是和楊文中籤約,要是他出了事淺宇可能也會被牽連進去,雖然我們什麼都沒做,但如果傳出去需要接受商業調查,那對公司影響不好。”

“這點我可以理解。”

“另一方面,楊文中出了這種事,大華不但陷進誠信危機,和代中的關係也肯定從此破裂,而如果我們已經簽約,被捆死了在這樁生意裏,則大華最終上位的人就有機可乘,他免不了會想方設法把代中吐出來的那一份交給相熟的公司去做,以此來鞏固他的地位,而絕不會考慮再交給我們。”

“你的意思是,如果我們已經簽約,那麼在已有了淺宇這個合作商的基礎上,新的當權人一定會把原來代中的那份交給自己人去做,這樣一來,淺宇除了手中已得的這份合約,不可能再有別的獲利——告密者既要破壞代中的生意,同時又不讓淺宇得利的目的就都達到了。”

“沒錯。但現在我們什麼都沒簽,隨時可以中途抽身走人,這樣情勢就微妙了。”

“怎麼微妙?”

“很簡單,我們完全可以向大華提出,要求他們把代中的那一份也交給我們來做,如果他們不答允,大不了這單生意我們不接。”

温暖輕啊一聲,“我明白了。”

如果淺宇在此時退出,則大華之前為了篩選合適的合作商以及一次次磋商談判所投入的大量人力物力就等於付諸東流,在這個焦頭爛額的時候還得再耗費漫長的時間去把流程重來一遍。

另一方面,能幫大華克服技術難關的大公司本來就不多,如果既沒代中,又缺淺宇,就算得權者想把生意交給別人去做,也未必能在董事會上獲得通過——董事會里只要存在野心勃勃的人,就不可能會讓得權者順利運作。

在這種如戰國烽煙各派相持不下的境地,為了保持勢力的平衡,反而和任何一派都沒有深入交往但資本雄厚、實力超羣的淺宇,會是大家都能夠接受的最佳中庸之選。

由此佔南弦要想拿下代中的份額,只需保持充分的耐心,等大華內部各不相讓的派別明爭暗鬥到最後,在他們通通認識和接受誰也壓制不了誰的事即時自然而然會達成統一意見,就是同意他開出的條件,把整個案子交給淺宇去做。

而這個達成統一意見的時間不會太久,因為淺宇無所謂,但大華本身卻拖不起,他們一定會想盡快解決這個事情。

想通這些道理之後,温暖沉默了許久。

朱臨路終於還是丟了大華這個客户,佔南弦也終於全盤拿下這樁生意。

原來……他是蓄意碰觸她的手,在他看到丁小岱走過她身邊的時候,他蓄意藉由她們使簽約進行不下去……原來,他根本就知道她對他的情緒,知道她對他會有的反應……由此可知,他後來對她所講的一番説話,其實也是早已打好腹稿。

在他知道自己已將達到拿下大華的目標之後,為了一種她未知的原因,或是她較之平時反常的疏冷讓他預料到了她想走人的可能?所以他試圖安撫她,用他早就準備好的一番措辭。

似乎不管是生意,還是她的情緒,一切盡在他運籌帷幄中。

忽然便覺意興闌珊,似乎一下子便對這份工作覺得厭倦,日復一日也不知是為誰辛苦為誰忙,到頭來只覺了無生趣,什麼都不想再問,什麼都不想再知道。

她從椅子裏站起,在高訪略微訝異的目光中靜靜地離開了會議室。

直到她從門外消失,佔南弦才收回凝定在她背影上的視線,轉而望向厚透的玻璃牆外,良久不動。

連日來各大報追蹤報道着幾樁大新聞。

一是網壇天王羅傑・費德勒偕世界排名前八的選手到埠參加職網巡迴賽年終總決賽。

二是代中公司自爆發出佣金醜聞後,股價暴跌。

整件事原來是因為太子黨裏一個高級成員的車子被盜,連同車裏的手提也丟失不見,有人破解了他的密碼,把手提裏有用的資料全拿去賣給了相關的公司,其中記錄着楊文中每一筆佣金來龍去脈的絕密檔案,被賣給了與楊文中向來不和的某個大華董事會成員。

事情被揭露出來後,朱臨路宣佈引咎辭職,跟隨他的太子黨精英們也在同日內全部遞上辭呈,當天的代中股價再狂跌百分之十。

原本已經被佣金醜聞搞得焦頭爛額無法應對各大媒體追蹤採訪的代中公司,加上緊接而來的高職人員集體辭職、管理層混亂事件,尤其股市裏投資者失去信心後無法止瀉的大量拋盤,景況之悽已相當於是被推到了懸崖邊上搖搖欲墜。

而朱臨路説到做到,再也沒有和温暖聯絡。

星期五時她給温柔電話,兩個人無關痛癢地聊了幾句,都不提前事。

週六温柔依約過來午飯,吃到一半時,她小心翼翼地道:“《七週刊》説佔南弦在米蘭給薄一心訂的婚紗已經運了回來。”

温暖微微笑了笑,“是,我也看到了。”

這是近日裏的第三樁大新聞。

價值三百萬美金轟動米蘭和巴黎時裝界,鑲嵌有一百顆水晶、一百顆珍珠和一百顆鑽石,比當年冷如風為林瀟定做的世紀婚紗還更奢華。

温柔看看她,欲言又止。

她起身,“昨天買的杧果不錯,我榨果汁給你喝。”

温柔放下筷子,“你真的打算永遠也不談那件事?”

她沒有回頭,無比平靜,“都過去了。”

“你從英國回來的這麼些年,看着你生活得這麼自閉,有時候很想罵你,話到嘴邊卻總出不了口,因為我實在沒有立場説你什麼。”温柔跟着她走進廚房,似鐵了心要和她談個一清二楚。

“你想得太多了。”温暖道。在滄海桑田之後她在世唯一所有,也不過僅剩下温柔而已,手中一刻未停,把杧果剝了皮放進榨汁機裏,她若無其事,“有沒有辦法弄到明天晚上費德勒對陣羅迪克的球票?我想去看。”

温柔沉默半晌,終於還是在無奈中第一千次,由着她改變了話題。

“我拿到後叫人送給你。”

“謝了。”她把榨好的芒果汁倒出杯子裏。

像這種世界頂尖選手的現場秀,外面公開發售和炒賣的門票不過是針對普通觀眾,最好的觀看席早在球員踏上本市前已被內部定購一空,沒有一點兒背景肯定坐不到好位置,更何況像她這樣臨時起意。

這個時候她是沒辦法弄到好球票的,但交遊廣闊的温柔應該有這個能力……如同這每週的陪伴,如果讓她為自己付出一點什麼可以讓她感覺好受一些,為什麼不呢?

下午温暖再次提前回淺宇,獨自上去辦公室。

把抽屜裏的白信封取出來,這一週來她都沒有機會交出去,自週一起佔南弦便忙得不可開交,一方面和大華進行密集的談判,另一方面她從高訪偶爾的説話中也隱約猜到了,淺宇似乎在秘密吸納代中公司的流通股。

而她之所以沒有在當天就給他,無非是想把事情處理得負責、成熟和大度一點,不管是什麼關係都應好聚好散,沒必要賭氣或一走了之,所以她等一個心平氣和的時機。

成長的悲哀或許就在於,人們再沒有機會去表現純真和幼稚。

好不容易淺宇和大華終於順利達成共識,而她這一週來也着意把一些工作交給了丁小岱,細心指導她去處理。

思緒正飄忽中,聽到電梯的叮聲響起,她迅速把信封放回抽屜裏。梯門一開就見到她略為慌張的樣子,佔南弦不動聲色地走過來。

在他快到她面前時,她從座位裏站了起來,“佔總。”

佔南弦看她一眼,這一週來她一直這樣,刻意把兩個人的關係打回到相見之初,彷彿他與她之間什麼都不曾發生過,她依然還只是當初那個剛剛上來六十六樓時他的秘書。

正當温暖以為他會和以往一樣,直接從她身邊經過進入他自己的辦公室時,他卻忽然停下在她跟前,“我有沒有和你説過,你的社交禮儀可以打足一百分?”

她笑了笑,不明白他為什麼無端端談到這個話題,半垂長睫下不動如山的水色眸光,依舊只停在他的襯衣釦子上。

他的唇角慣常地勾起弧線,“在你們女子必習的禮儀裏,是不是有這樣一條,如果不想直視對方的眼睛而又不能顯得沒有禮貌,最佳方法就是在對方説話時看着他的鼻子或嘴巴,是這樣嗎?”

她尷尬地側了側首,將目光從他頜下調離。

“整整一週不看我一眼,除了公事外不和我説一句話,真有你的。”他的話隱隱含笑,似乎她的如坐針氈讓他心情愉悦,然後漸化成親暱的微微低喃,“還是那麼要強。”

在他的手撫上她的臉前,桌上手機如同救命般及時響起,她迅速退開,接通電話,“Hello……好,我馬上下來,謝謝。”掛了後匆匆對他道,“我下樓一趟。”

望着她幾乎是奪路而逃的背影,無人看到他的眸色再次變得幽深無底,彷彿交織着萬千種説不明道不白的情緒,兩簇暗黑濃得看不見盡頭。

直到她的身影在視線裏消失,他才收回追遠的目光,轉身時眼風不經意地掠過桌下微開一線的抽屜,來時電梯開處她那一瞬的慌張閃入腦海,他輕輕把它拉開。

温暖在一樓大堂收取了温柔叫人送來的球票,一看座位是包廂裏的第四排,不得不感嘆温柔果然能力非凡。

返回辦公室後,她開始準備佔南弦處理完電郵後便需批閲的文件。

那個將深沉發揮到極限的男人,確然已不再是從前那個她記憶中的佔南弦,如今的他只是隨意地往她面前一站,周遭便形成壓迫的氣場。

和他待在一起不但隨時會被識破最深的心事,他全身散發出來的魅力,也越來讓她越覺得難以適從,尤其當他打定主意要讓她對他的存在無法忽視時,應付他便成了一件極其艱難的事,即使只是短短幾分鐘,也已足夠令她深感辛苦。

這份工作,早已失去最初的平靜輕鬆。

她拿出抽屜裏的辭職信,和文件一起捧起敲門進去,放在他的桌面。

“這些文件都需要你批覆。”

他頭也不抬,“你過來,我沒明白這封郵件在講什麼。”

她走到他身側,俯首看向屏幕,下一瞬驟然襲來的強力令她跌入他懷內,他在電閃間把她的身子扳轉,柔軟唇瓣覆上來,她極力掙扎,躲避着他如雨點般落下的燎原星吻,抗拒道:“不要!你放開我!”

他猛然將她壓在桌面,“我也想放。”扣緊她十指如願吮上她的唇,與她深深糾纏,他火一樣地吟喘,“可是你不知道,我等這一天已經等了多久。”

她在絕望中試圖阻止他探入裙底的指掌,“你別這樣!”

“噓,別拒絕我。”他輕而易舉地扯下她的貼身蕾絲,在她耳際軟語誘哄,“乖,放鬆一點,我保證,這次什麼事都不會發生,不會有人打擾,也不會再有電話……只有你和我,就我們兩個……我該死地需要你,給我……温暖,給我。”

他驚人的體熱即使隔着被撩高的衣物,也依然將她燙得無力,抗爭的意志被他一點點搓揉成碎,那似滿含深情的温柔惑語更是將她的排斥安撫成了柔弱和放棄,最終在他勃入牽扯出的微痛中,她的心神全然渙散,唯一隻被他沾染過的生澀純真,再度深深沉淪為他熾欲的祭品。

長久之後,直到在綿綿細汗中結束,虛軟的她仍然無法明白。

這抵擋不得一次次屈服於他的故伎重施到底是因為什麼……答案几乎呼之欲出,然而她那麼害怕,令思緒戛然止住,不能容許自己再深想下去,那個禁錮在破碎往事中的心念,絕不是此時的她可以伸手碰觸的。

“明天有時間嗎?”他在繾綣抽身時輕問。

明明內心悲傷不已,然而從她唇間流淌出來的聲音卻因微顫而近似賭氣般嚶嚀嗔怨,“我有事。”

他淺淺笑了笑,不再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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