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
血泊中的少年陡然回過頭去,望向那個高居在馬背上的女子,北風捲過大地,漫天大雪瞬時降下,飄飄灑灑,白棉扯絮。女子白衣勝雪,水袖如雲,滿頭墨髮披散在身後,好似質地絕佳的懷宋墨緞,雖然已是年近四十,但是那張有若白蓮般的素顏卻是那般年輕,眼眸温柔如雪山之巔的清泉,就連眼角的絲絲魚尾紋也顯得温柔寧靜。
女子翻身下馬,動作輕柔,走到燕洵身邊,兩側的侍衞們彷彿愣住了,竟無一人上前阻攔。女子將燕洵的頭抱起,用潔白的衣袖輕輕的擦拭少年染血的面孔,淡如雲霧的扯開一個温暖的微笑:“洵兒。”
燕洵的眼淚在瞬間滑落,這個之前面對千軍萬馬都不曾皺一下眉頭的少年瞬時間嚎啕大哭,他緊緊的抓着女子的衣袖,大聲問道:“母親,為什麼?到底出了什麼事?”
“洵兒,”女子温柔的擦去他眼角的血塊,輕聲問道:“你相信你父親嗎?”
燕洵哽咽的點頭:“我相信。”
“那就不要問為什麼,”女人抱着孩子,眼睛寧靜的在觀斬台上那些貴族的身上一一掠過,輕聲的説:“這個世界,不是一切事情都可以説清楚原因的,就像虎吃狼、狼吃了兔子、兔子去吃草一樣是沒有道理可言的。”
“母親!”燕洵陡然轉過頭去,冷眼望着那些衣衫華貴的貴族們,一字一頓的寒聲説道:“是他們嗎?是他們害了燕北嗎?”
少年的眼神凌厲如同冰雪,剎那間刺透了狂飛的雪霧,那一瞬間,所有的帝國權貴們幾乎同時打了一個寒戰,他們看着那個面容秀美空靈如蘭的女子,只見她清淡的笑笑,拭去孩子眼角的淚水:“洵兒,不要哭,燕家的孩子,是流血不流淚的。”
“蒙將軍,我來驗屍吧,上面的那些,是我的丈夫,我的兒子,我的女兒,我的親人,相信在這天地間,再也沒有一個人比我更加有資格來做這件事了。”
蒙闐眉頭緊鎖,眼睛裏有黑色的暗流在激盪的翻滾,看着女子如花的素顏,這個帝國最為鐵血的軍人突然間就説不出話來,那些跌宕風雲的往事像是潮水一般的在他的腦海中飛馳而過,他還記得那年早春,他和世城,還有如今那個連名字都不能直呼的男人一起,在卞唐的清水湖畔,邂逅了超凡脱俗的女子。那時的他們,還是那般的年輕,女孩子撐着船,穿着一身湖綠色的衣裳,捲起褲腳,露出一截白玉般的小腿,大笑着衝着三個看傻了眼的少年大聲的叫:“喂!你們三個大個子,要上船嗎?”
一晃眼,三十年,那麼多的血雨腥風,那麼多的殺伐鋼劍,那麼多的狡詐陰謀,他們三人攜手以共,從濃濃的黑霧中肩並肩的殺出一條血路來。那時的他們,也許並不知道三十年後的今日會面臨這樣的境地,如果知道,他們還會那般同甘共苦,還會那般同氣連枝,還會那般捨生忘死的禍福與共嗎?難道昔日所做的一切,只是為了讓他們在後日互相舉起刀劍,砍下對方的頭顱?
蒙闐緩緩的嘆息,低沉的説:“你不該來。”
“他説過,不會限制我在帝都的自由,只要我不出真煌城,就不會有人來阻攔,蒙將軍,這是聖諭,你不能違背。就如同你帶兵殺進燕北一樣,不管你願不願意,你都做了。”
女子提起裙角,一步一步走上高台,動作那般輕盈,可是落在地上的腳步,卻又顯得那樣的沉重。
“母親!”燕洵大急,頓時站起身來就要撲上前去,可是還沒走出一步,陡然摔在地上,痛苦的悶哼一聲。
楚喬見了,登時衝出已經不再阻攔的士兵的包圍,幾步跑上前去,扶住燕洵的身體,緊張的問:“你怎麼樣?”
大雪紛揚而下,北風嚎叫,蒼鷹淒厲,遍地狼藉的鮮血,遍地破敗的旗幟和倒塌的火盆,千萬雙眼睛齊齊注視着那個一步步走上九幽殺地的女子的背影。長風捲起她的衣裙,翩翩欲飛,像是一隻在狂風中徘徊的白鳥。
女子的手指撫上第一個金盒,男人的劍眉被血污了,暗紅色,但卻並不顯得多麼猙獰可怕,他的眼睛緊閉着,好像是睡着了一般,鼻樑高挺,嘴唇緊抿,似乎有什麼話要説卻終於沒有説出口。女人望着她的丈夫,手指在下面虛無的輕撫,好像那裏仍舊有一具偉岸的身體,她並沒有哭,而是偏着頭,温柔的笑,輕聲的説:“這是我的丈夫,燕北之地的世襲藩王,培羅大帝第二十四代子孫,帝國西北的兵馬大元帥,盛金宮承光祖廟的第五百七十六牌位,燕北鎮西王,燕世城。”
雪花落在女人的眉眼鬢角之上,卻並沒有融化,她的臉孔有些蒼白,可是聲音卻仍舊是那樣的温和,雙目如水般注視的燕王的頭顱,彷彿他隨時會睜開眼睛對她微笑一樣。她的手劃過他的臉孔,在他的耳際,有一道小小的疤痕,似乎很多年了,不仔細看已經快要看不出來了。
“這裏的傷疤,是當年滄瀾王叛亂時,在盛金宮的幽微門被人用劍刺傷的。當年皇上遭人暗算,服食了幽魂草,渾身無力,世城和蒙將軍從東西兩門殺進去救駕,世城當先找到當時還是太子的皇上。他揹着昏迷不醒的皇帝,一個人孤身衝出了三千兵馬圍困的盛金宮,身上手上三十多處刀傷,事後養了半年才能下牀走路。那一年,他剛剛十七歲。”
“這裏,是白馬關一戰中留下的,”女人的手拂在下巴上一處明顯的紅痕上,繼續説:“白蒼歷四百四十七年,帝國於瑤水祭拜祖廟,所有長老會的貴族長老還有皇親國戚都有臨場,晉姜王卻於此時發難,通敵叛國,打開白蒼關口,放犬戎人入關,三十萬犬戎大軍包圍瑤水。世城得知後,率軍從燕北出發,七日七夜不卸甲不離鞍,晝夜不休,身先士卒的解了瑤水之危。你們的皇帝當場在瑤水白馬關頂發誓,帝國和燕北世代君臣,永不相棄。當時你們這些人,也大多數都是在場的。”
台下的帝國大臣們頓時一陣躁動,那些被塵土覆蓋了的往事登時被掀了起來,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他們昏花的老眼彷彿也看到了很多年前的那個午後,夕陽慘敗如血,燕北的獅子旗迎風怒吼,將犬戎蠻人殺的片甲不留。那時候,他們還都年輕,也曾興奮的簇擁上去拍着那個年輕人的肩膀,大笑着喝着烈酒。
“這裏,是四月十六那天正午,在火雷原上,蒙將軍你親手砍下的。將軍,你正當壯年,運籌帷幄殺伐決斷,不會不認得自己的劍,這個傷口是不是你砍的,這個人是不是燕世城,你會不知道嗎?”
蒙闐陡然間啞口無言,面如青鐵,愣愣的説不出一句話來。
“我確定,這個人是我的丈夫,是燕北鎮西王燕世城,絕無虛假。”説罷,只聽嘭的一聲,金盒的蓋子登時被女子一把扣上,轉身就向下一個盒子走去。
“這是我的兒子,燕北世襲分王,培羅大帝第二十五代孫,帝國西北鎮服使,盛金宮承光祖廟第五百七十七牌位,燕北鎮西王燕世城長子燕霆。他今年二十一歲,十三歲從軍,從低等小卒做起,八年裏晉升二十四次,擊退犬戎人進犯六十七次,立下大小戰功無數,帝國盛金宮和長老會共同嘉獎七次,十八歲官拜鎮服使,領兵護衞帝國北疆,從未失手。四月十四,在遜烈垣上被萬馬踐踏,頭臉難以分辨,只餘血沫。”
“這是我的兒子,燕北世襲分王,培羅大帝第二十五代孫,帝國西北鎮服副使,盛金宮承光祖廟第五百七十八牌位,燕北鎮西王燕世城第三子燕嘯。他今年十六歲,十三歲從軍,跟隨他父親南征北戰,三次征討北疆蠻人,上陣殺敵,誓死報國,從未退卻半步。他身上有四十多處刀傷,都是為燕北百姓子民而留。四月十六,他被西征大軍以投石機擊中,脊柱碎裂,雙腿斬斷,血盡而亡。”
“這,這是我的女兒。”女人的聲音突然變得哽咽,金盒裏的頭顱青白浮腫,似乎被水浸泡過,眼角鼻翼都是紫色的血沫,“燕北世襲翁主,培羅大帝第二十五代孫,盛金宮承光祖廟第五百七十九牌位,燕北鎮西王燕世城長女燕紅綃。四月十六,她騎馬來救被擄走的母親,經過衞水洪湖之時,被西征軍團第四野戰軍穆賀西田的部隊截獲,輪姦致死,最後拋屍洪湖。”
漫天的風雪陡然變大,女人的聲音越發淒厲,面色越發蒼白,一字一句都彷彿泣血而出,狂風呼嘯,大雪飛旋,無數鷹鴆齊齊撲朔翅膀,隨着招展的黑龍戰旗一同搏擊漆黑低沉的蒼穹上空。
“這些,都是燕北的戰士,他們背主叛國,是亂臣賊子,蒙將軍,你行刑吧!”
巨大的青銅大鼎被抬上九幽高台,烈火熊熊,蒙闐眉頭緊鎖,終於沉聲説道:“行刑!”
二十隻黃金盒子頓時被拋入青銅巨鼎之中,燕洵陡然間雙目如火,喉嚨間迸發出一絲野獸般的慘叫,就要站起身來衝上前去。禁軍侍衞們齊齊上前,攔在燕洵身前,楚喬一把死死的抱住燕洵的身體,倔強的孩子終於再也忍耐不住,眼淚撲朔而下。少年被孩子抱在懷裏,聲音淒厲,跪在地上,伸出佈滿青筋的拳頭,一下一下拼命的砸在金翅廣場的石板上,鮮血淋漓卻仍不自知,嘶聲厲吼,聲音可怖。
女人回過頭去,望着獵獵燃燒的青銅大鼎,苦忍的眼淚潸然而下,她伸出手來,輕輕觸摸着火熱的鼎身,面色悽楚,然後回過頭來,温柔的看了一眼台下的兒子,隨即對着蒙闐緩緩説道:“蒙大哥,告訴他,別忘了他説過的話。”
蒙闐渾身一震,這句蒙大哥好似瞬時間將他拉回到了三十年前,多麼淒厲的話語都不能是他有絲毫動容,但就是這樣簡單的一聲稱呼,卻令男人的雙手不受控制的顫抖了起來。他舉步就想走上前來,夢魘般的低呼:“白笙……”
然而就在這時,白衣女子突然轉身,動作迅猛猶如流星,一頭撞在青銅巨鼎之上!
“白笙!”“母親!”“啊!”
巨大的驚呼聲同時響起,金翅廣場上,千萬人同時嘶聲高呼,只見那女子額頭鮮血有若泉湧,手扶着巨鼎,軟軟的倒了下來。
“快!快!叫御醫!”蒙闐抱着女人的身體,堅韌的表情終於不在,驚慌失措的對着下面的侍衞們大聲叫道。
“母親!”燕洵踉蹌着爬上九幽台,一把撲在女人的身上,狠狠的推開將軍,大聲叫道。
天地齊怒,草木含悲,天邊悶雷滾滾,地上北風哀嚎,漫天大雪紛揚而下,女人緩緩睜開眼睛,看着孩子的臉孔,温和一笑,卻只引的更多的鮮血噴灑而出。
“母親!”燕洵雙目落淚,觸手所及到處都是鮮血,絕望的大叫:“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父親已經不在了,大哥已經不在了,所有的親人都不在了,連你也要離燕洵而去嗎?母親!為什麼?”
女子眼淚緩緩而下,她艱難的抬起手,握住自己的孩子,“洵兒……答應我,要活下去哪怕生不如死,也要活下去,別忘了,你還有很多事沒做。”
“母親!”
女人的眼睛頓時變的渙散,她躺在漆黑的墨蘭石上,一身白衣上血花朵朵,像是盛開怒放的寒梅。一張素顏如同蘭草,白的幾乎透明,她輕輕一笑,聲音低不可聞,蚊蠅般的説道:“我一直以為我最愛的是卞唐的青山崖山,那裏沒有冬日,沒有白雪,年無四季,歲無秋冬。但是現在,我知道我錯了,我最愛的一切都在了燕北,現在我要回去找他們了。”
恍然間,她似乎看到了層層烏雲之上的晴空,看到了遙遠的燕北草原,那個眼睛明亮的男人騎在馬上,遠遠的向着她跑來,聲音穿透了陽光,在青青的牧草裏迴盪着,遠處的羣山都在齊聲應喝,一同隨着他的聲音在喊:“阿笙……”
“阿笙,我要把天地間最好的東西全都給你,你説,你最喜歡什麼?”男人坐在馬上,朗聲的大笑。
傻瓜,天地間最好的東西我早就已經擁有了,就是我們的家,我們的孩子,還有我們的燕北。
手腕無力的劃下,淒厲的北風陡然刀鋒般的刮過真煌上空,鷹鴆們迎風怒飛,翅膀上的黑羽被颶風吹散,隨着漫天的白雪呼嘯而下!
“母親!”少年抱着女人的身體,雙目如血,瞬間跌入無邊的漫長黑夜!
八歲的孩子護在他的身側,雙拳緊握,一張小臉青白,毫無血色。冷風淒厲而來,吹散了孩子眼前的亂髮,她突然抬起頭來,雙眼凌厲的向着北方的盛金宮望去,那裏,莊嚴巍峨,凝重大氣,充滿了排山倒海的威嚴和壓迫。
那一天,有一根利刺突然間硬生生的扎進了孩子的心底,她握緊了拳頭,抿緊嘴角,久久不發一言。但是,卻有一顆種子,在她的腦海裏,根深蒂固的成長了起來,經歷歲月雕琢,經歷風雨灌溉,它總有一天,會長成枝繁葉茂的參天古木!
風雪之中,喪鐘綿綿不斷,巍峨的盛金宮承光祖廟裏,有一個黑色的身影緩緩轉過身去,沿着綿長的甬道,一步步的走進大夏的心臟,燈火搖曳着照在他的身後,將那條影子拉的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