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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定親夜宴

三月十四,天高風清,臘梅怒放,正午時分開始飄雪,一切平淡如常。帝都的權貴們仍舊沉浸在燕北世子將要迎娶血統最為尊貴的淳公主身上,各種揣測奪算暗暗鑽營,皇城內外翻湧,暗流湧動。

然而,就在這一團亂局之中,無人注意到綠營軍的城防人馬提前一個時辰換營,而且西城門的一角一早就開啓,也比平日早了一個時辰。

接到這條消息的時候,燕洵正在花廳裏飲茶,輕袍緩帶,面色悠然。外廊的樂師正在演奏一曲西船花夜,曲調悠揚,百轉千回。

燕洵嘴角輕扯,淡淡一笑。阿精站在一旁,靜靜等待着燕洵的指示,然而燕洵只是輕輕揮了揮手,吩咐他下去,並從身旁的樂籤盒子裏抽出一支,隨手拋了出去。

樂聲一頓,就停了下來。年邁的宮廷樂師撿起地上的樂籤,略略看了一眼,面色微微一愣。隨即,充滿殺伐激越的箏聲頓時響起,聲音激盪,如斷金石。

燕洵哈哈一笑,合着樂聲打着拍子,朗聲誦道:“醉握殺人劍,斬敵八百首,周身酩酊氣,捧雪葬殘紅。”

楚喬站在門外,手指略略一寒,仰起頭來,長空之上白雪飛揚,有黑色的蒼鷹在頭頂盤旋高鳴。

動亂來的何其之快?好似秋後的草原,一顆火種灑下之後,迅速蔓延,獵獵如荼,轉瞬滔天。

午後,雪霽初晴,一封來自户部小小催事的奏摺被遞上了長老院的案頭,上稱户部糧錢不足,壽宴難酬,中州賑災之糧被人剋扣,災民動盪,蠶食大户,傷人無以計數。有人私下以糟米兑換東邊大營的將士糧草,以致有人中毒身亡,四十一軍半部譁變,死傷過萬。世家大族狼口貪墨,中飽私囊。後面更是例舉了一連串令人膽戰心驚的數字。

一石激起千層浪,所有的帝都風雨,都由這個小小的户部催事而起。

緊跟而來的,是動作快的驚人的徹查和抽調,長老會秩序瞬間大亂,軍部的火熱檄文緊隨而來,字字血淚,句句鏗鏘,各大氏族風聲鶴唳,奔走活動。一個時辰之後,驚人的結論被呈上台前:中州賑災一事,由京城府尹統轄,在趙齊上任之前,一直由穆合西風主管。糧部軍部的調糧一事,是糧部總事宋端執掌,而京城上下無人不知這宋端是穆合氏前家主穆合雲亭最寵愛的外孫,在穆合氏的地位可比嫡系長子。帝都府尹虧空達黃金八十萬兩,糧部更是空賬兩千萬金株。

長老會當機立斷,上表聖金宮,穆閤家主穆合雲夜長跪宮門,請求皇帝開恩,並反咬一口,指出那名小小催事乃魏黨一脈,所做數據皆屬虛假,不足為信。

聖金宮出人意料,以八公主和燕北世子定親為名,封閉正殿宮門不見來人。然而,就在穆合雲夜長跪不起之時,一道密令被悄悄地傳出紫金乾門:穆合氏貪墨數額巨大,翫忽職守嚴重,特命皇三子趙齊領兩萬綠營兵馬,查抄穆閤府,緝拿一干人犯,如有反抗,就地正法!

霎時間,風雷震動,一片蕭索。

這就是後世有名的帝都流血夜。

就在趙齊帶着綠營軍兵馬偷偷趕往穆閤家的時候,尚私坊送來了定親宴上的顯貴華服,燕洵站在中廳,恭恭敬敬的恭送了尚私坊的禮官,禮金豐厚,隨行人員一律打賞。

西貢進獻的寶絡佳衣,享譽天下的蘇瑾盲繡,蟒龍盤踞,五爪猙獰,光華璀璨的金絲繡線款款勾勒,幾乎要將那些眉眼都復活一般。楚喬蹲下身子,為燕洵扣上綬金寶錦玉帶,濃烈的蘇合香刺入鼻息,連呼吸都不再順暢。

屋子裏很靜,下人們都已散去,楚喬的身影在燈火之下顯得有些孱弱,脖頸白皙娟秀,耳廓雪白可愛,胸前微微鼓起,再也不是當初那個扮起男人來惟妙惟肖的假小子了。

燕洵輕輕吐氣,緩緩問道:“阿楚,你的生辰是什麼時候?”

楚喬站在他的背後,為他整理後面的肩帶,聞言回道:“不記得了。”

燕洵一愣,還以為是她不願意説:“你也快要十六歲了,也要行及竿之禮了。”

楚喬搖頭:“我要那些講究做什麼。”

燕洵頓時噤聲,張了張嘴想説什麼,卻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楚喬繞到他的對面,皺眉看着前襟的青海雲青圖,上屬的一角,有一處透絲,不知是尚私坊有意為之,還是無意疏忽。

“脱下來,我把絲線勾回去。”

燕洵愕然:“你會這個?”

楚喬微微挑眉,看着他:“你小時候的衣服都是誰補的?”

女子燈下坐,雙眉蹙攏煙。

燕洵的思緒似乎一下子飄遠,怎麼就忘了,那些個冰冷的雪夜,屋子漏風,寒冷陰森,女孩子坐在炭火盆邊,就着微弱的燭火,一點一點的繡着宮廷貴婦們的錦帕衣衫,以討好那些偷懶的尚衣局奴婢,贏得那麼一點點可憐的食物和火炭。

他還能想起她的姿勢,彎着腰,身子小小的,有時候困的實在睜不開眼睛,就趴在膝蓋上稍稍睡一小會。側臉很安靜,從無抱怨。

這些年,他已經努力剋制自己不去回想曾經的那些過往,害怕那些事情會讓仇恨矇蔽了他的理智。於是他竟然忘記了,那些孤獨跋涉的時光裏,面前的這個女孩子是如何扶植着自己挺過來的。她為他煮飯縫衣,她為他望風放哨,她為他尋醫問藥,她讓他拋去那些花把勢武藝的空架子,教他近身格鬥,教他實用的刀槍棍法,她為他書寫兵法計謀,她為他忍氣吞聲的留在這個偌大的牢籠裏,被人欺凌被人毆打卻始終一言不發。

這個女孩子,單薄瘦小,無權無勢,卻擁有一顆世界上最堅強的心,在他的整個世界轟然倒塌的時候,她用她自己瘦弱的肩膀扛起了他破碎的天空,拼儘性命的撐起了一方存活的空間。

“好了,”女孩子站起身來,走到他的面前,説道:“試一試,再過兩個時辰就是定親宴,不能有差錯。”

一聲低低的嘆息突然自男子的口中發出,他張開懷抱,頓時就將少女抱在懷裏,下巴擱在她的頭頂,疲憊的輕呼:“阿楚。”

楚喬登時一愣,整個身體一時間都僵硬了,她輕輕的推燕洵的手臂:“你怎麼了?出了什麼事嗎?”

“別動,”燕洵輕聲的説道:“就讓我抱一會。”

楚喬的身體漸漸軟了下來,她也緩緩的伸出手,環住了燕洵的腰,額頭抵在男人的胸膛,不再説話。

“阿楚,別怪我。”

燕洵輕聲的説,聲音帶着低沉的沙啞,有若秋風扶桑。

“這些年,我做了很多你不喜歡的事,你表面上冰冷,殺人揮刀從不手軟,可是我知道,你心裏是個真正善惡分明的人。嶺南的那些茶商,淮水的船老闆,盛京的米糧商户,還有那些不聽從命令的燕北大員……我手上的血腥,很重啊。”

“我只是不想再像從前一樣,看着身邊的人受人欺凌被人砍殺卻無能為力。可是我現在,這麼努力,做了這麼多,卻還是要被人擺佈,無法順從自己的心意,無法保全你。”

楚喬眼神微微閃動,緩緩的抿起了嘴角,有些暖流緩緩湧過心頭,帶着那些莫名的,無法説清楚的心緒,像是螞蟻一般啄食着她的心神,她並非不明白,只是卻仍舊搖頭説道:“我全都明白,你不必擔心我,那些驍騎營的大兵們,未必奈何的了我。”

看不到少女的表情,只聽到她的話語,燕洵頓時一愣,頓時愣愣的鬆開了手。

她還是不明白,抑或是,根本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燕洵默默的點頭:“好,那你自己小心。”

楚喬也點頭道:“你放心吧,待會大宴,我就不陪你去了,你自己一個人,萬事小心。”

轉身就要走出去,燕洵的聲音突然低沉,在後面淡淡的響起:“阿楚。”

女子一愣,就停住了腳步。

“任何人都可以背叛我,你不可以。任何人都可以離開我,你不可以。”

楚喬並未答話,默默而立,隨即拉開房門,抬腳離去。

燕洵緩緩的閉上眼睛,靠在椅背上,自言自語的喃喃説道:“你若是離開,我就一無所有了。”

庭院雪淺,女子一身淡青色長衫,披着燕洵親手送來的白色狐裘,長髮被微風捲起,絲絲紛飛。默默的回首望着窗子上的剪影,久久沒有離開。

不同於這裏的清冷,此時的鶯歌院之外,宗室滿座,遍目喜慶,五彩的琉璃端玉擺在鶯歌院之前,一排排直通往八公主趙淳兒的端木閣。朱錦鋪在雪地上,兩側宮女彩裝繽麗,秀燈高燃。

初更時分,人羣彙集端木閣中,皇帝親臨,賓客皆歡,喧囂的絲竹之聲從端木閣的方向嫋嫋而來,冷寂一片的長華道上,一騎戰馬默默的立在一旁,女子一身驍騎營軍裝短打,外批青色披風,遠遠的回過頭去,望着燈火絢爛之處,面色淡然,冷靜自持。

黑夜寂寥,長風冰冷,天地間一片孑然,煢煢孤寂,冷風吹起了她額前的碎髮,越發顯得一張小臉尖瘦悽楚。

這條路,是我自己為自己選擇的,從一開始就無路可退,只能往前走。

生命從未給過我後悔的權利,我也絕不會讓無用的心緒阻擋你前進的腳步。大仇未報,朝不保夕,何來兒女私念?

燕洵,我會陪在你身邊,等待你大功告成仗劍天下的那一刻,懦弱的人才去感傷,無能的人才會抱怨,我不會,我不傷心,從不。

巨大的鐘聲登時響起,漫天的煙花在禮官高昂的禮成聲中升空綻放,絲竹聲樂伴隨這鐘鳴激越響起,熱鬧的人聲從端木閣遠遠傳來,普天同慶這一莊嚴喜悦的時刻。

“駕!”

冷風中,單薄的少女驀然揚起鞭子,厲喝一聲,抿緊嘴角,策馬狂奔而去。

冷夜淒涼,熱鬧的大殿上,燕洵長身而立,望着大殿外漆黑的長空,久久無語。

冷寂的鶯歌院,一間小小的閨房之中,雪白的狐裘靜靜的放置桌前,纖塵不染,整潔如新。

“你我相交已有八年,其間禍福與共,患難相隨,如今,一切就要過去了。等這邊事情一了,回到燕北,我們就……”

我們就……

我們就成親吧,我們就在一起吧,我們就再也不要分開了……

那些未説出口的話,未講出來的心事,終究被歲月的塵土緩緩覆蓋,零落到塵埃之中,再也看不到昔日的影子。命運是一場大火,很多時候,機會只有那麼一次,錯過了,就是很多年。

城外的驍騎營營門,少女拿着御賜的令牌敲開了大營的營門,堂而皇之的走進了這座帝國最驍勇的軍隊之中。

鐵甲森寒,軍歌雄渾,中軍大帳之前,有士兵小心的叫醒了睡夢中的將軍。

趙徹披甲而起,眉梢輕輕一挑,沉聲説道:“楚喬?”

“讓她進來!”

鏗鏘的語調剛剛落下,真煌城的西北角天空中,頓時傳來一陣破空的廝殺和慘叫聲!

趙徹一驚,連靴子都沒來得及穿上,就急忙跑出大帳,只見西北角的天空中,火光熊熊,喊殺震天,混亂猶如瘟疫般轟然襲上,本來早已出城修建馳道的綠營軍兵馬迅速的匯擁到驍騎營的營前,刀鋒森寒,兵將鎧甲森森。

出了大事!

趙徹眉梢一挑,對兩側的親兵厲聲喝道:“拿兵刃來!”

“等等!”

一個清冷的聲音突然響起,在外等待召見的楚喬一把握住了趙徹的手腕,面色冷靜的説道:“不能去。”

她聲音裏透着強大的信心和力量,使得趙徹一時間竟沒有意識到這個賤民正抓着自己的手腕,而是沉聲問道:“為什麼?”

“你看那邊,是誰的府邸?”

趙徹一愣,沉目望去,卻陡然想起了一個最不願意想起的姓氏。

穆合氏!

“你若是去了,整個驍騎營都要為你的魯莽陪葬,我不想剛來第一天就受到牽連”女子淡淡的放開手,冷冷的説道:“再説,大事已定,你現在趕去,也無濟於事了。”

西邊喊殺震天,轉瞬間,全城驚動,只有那座金碧輝煌的聖金宮,仍舊沉浸在一片糜爛的喜悦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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