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降臨,船上點起了燈火,遠遠望去滿船通明。兩岸崖山有如刀削,峭壁巍巍,偶爾有伸展着巨大翅膀的蒼鷹從夜幕下飛掠而去,發出尖鋭的清嘯,悠遠的揚長而去。
漆黑狹小的艙室內,少女淺淺的呼吸就在耳側,中間只隔着一條窄窄的過道,梁少卿翻來覆去無法入睡,突然手肘一痛發出咚的一聲,重重的撞在了艙壁上。
“激動的睡不着嗎?”
少女的聲音淡淡的在耳旁響起,梁少卿一邊揉着手肘,一邊辯解道:“我這是熱的,熱的睡不着。”
楚喬輕笑一聲,也不去揭穿他,她靠在牀頭上,説道:“我也睡不着,書呆子,把窗簾掀起來,這裏氣悶的很。”
梁少卿聞言坐起身來,將窗子前的簾子掀了起來,窗外月光如銀,幽幽的傾瀉而入,恍的少女消瘦的臉頰一片雪白。楚喬探頭向外望去,眼珠漆黑,睫毛長長,像是蝴蝶的翅膀,梁少卿瞅着她,一時竟然看的呆了。
“書呆子,看什麼呢?”
楚喬皺眉,輕斥一句。梁少卿的臉通的一下就紅了起來,嘟囔了半天,最後説道:“我在想,在想,在想你是哪裏人。”
楚喬眉梢一挑,斜着眼望着他道:“剛認識多久,就對別人刨根問底,跟你很熟嗎?”
梁少卿一愣,隨即説道:“我們怎麼也算是生死之交吧,問一下你家住何處有什麼打緊?”
“那好,”楚喬翻身躺回牀榻,閉着眼睛,淡笑着説道:“你先自報家門吧。”
“我是大夏朝陽郡上虞人。”
“朝陽上虞?”楚喬微微皺起秀眉,緩緩説道:“你姓梁,那梁柊棠是你什麼人?”
梁少卿頓時大喜説道:“正是家父,怎麼,你聽説過嗎?”
楚喬睜開雙眼,轉過頭來,上下打量了一下樑少卿,皺眉道:“他真是你爹?”
“是啊,”他鄉遇故知,梁少卿很是開心的笑道:“怎麼,不像嗎?”
楚喬搖了搖頭:“不像。”
梁少卿摸了摸頭,憨憨一笑:“呵呵,我娘也這樣説。”
“你父親為人機警,處事圓滑,精通商賈之道,在上虞任上頗有建樹,小小一個上虞縣卻是南方的糧食商貿重鎮,上虞梁家也是富甲一方,以他的心思頭腦,怎麼會生出你這樣的兒子?”
“術業有專攻,我和父親愛好不同,有何奇怪。”梁少卿説完微微皺起眉來,疑惑的看了過來:“你怎麼對家父這般瞭解?小喬,你是什麼人?從哪裏來?那些官府的人為什麼要追殺你?”
楚喬神色自然的説道:“我也是道聽途説,隨便記了這麼一點,你我相交雖然不深,但是你也知道我的性格,我得罪了官府,不得不隱姓埋名,在船上的這段時間,還要麻煩你幫我掩飾。”
楚喬這般客氣的説話,梁少卿反而有些手足無措了,拍着胸脯保證道:“你放心吧,我保證什麼也不説。”
夜風柔和的吹來,小窗的簾子上下微微翻動,月涼如水,江水脈脈,大船在江面上緩緩前行,輕輕搖曳。楚喬靠在牀榻上,眼睛半閉,默默的望着外面,多日緊繃的神經緩緩鬆懈了下來,已經忘了有多久,沒有這樣的悠閒和安靜,離開了真煌城,離開了那座巨大的牢籠,哪怕是在逃亡的路上,她也覺得生活越發的光明瞭起來,就連那四周遊曳的風,都是暖暖的。
“小喬?”梁少卿輕聲叫道:“小喬?”
“恩?什麼事?”
“你在唱什麼?”
楚喬頓時愣住了:“我唱什麼?我唱了嗎?”
“唱了,你哼哼着,很好聽,我從來沒聽過。”
臉頰突然有些火辣辣的,這個上陣殺敵尚且面不改色的少女,被人抓到自己不自覺的哼唱卻有了幾分難掩的靦腆,她輕聲説道:“是我家鄉的小調。”
梁少卿開心的支起上身,趴在牀榻上,笑眯眯的説:“你再唱一首給我聽,行嗎?”
楚喬搖頭推辭:“我唱的不好聽。”
“好聽,”梁少卿固執的繼續説道:“你就唱一首,好不好?”
“都是一些俚語小調,你不會喜歡的。”
“你怎麼知道我不喜歡,”梁少卿皺眉,別出心裁的想出了特別的藉口:“就當作你給我賠禮道歉,你害得我丟了行李衣物,現在還被人抓來當奴隸,你就唱首歌來補償我還不可以嗎?”
楚喬皺起眉來:“你好大一個男人,虧你想得出這個理由。”
“小喬,唱一首吧,反正也睡不着。”
楚喬深吸一口氣,有些緊張,小聲的説:“那,那我唱了?”
“唱,唱吧。”梁少卿連忙鼓勵她。
楚喬張了幾次嘴,還是沒唱出聲來,鬱悶的皺眉:“十幾年沒唱過歌了。”
梁少卿撇嘴:“十幾年,你今年才多大?”
楚喬自知失言,惱羞成怒:“你到底聽不聽?”
“我聽啊,這不是等着你呢嗎?”
“那我唱了啊。”少女清了清嗓子,隨即沙啞的聲音緩緩響起,温和如同秋天裏的桑葉,在寂靜的夜色裏温柔的響起。
我知道,我一直知道,你就在那邊。
在燈火寂滅,在萬籟蕭索,在浪花濺起的高崖海岸。
我們説過,要一起在黑暗中牽手並肩。
在全世界的蔑視和白眼中撐起我們的晴天。
那裏有白鴿牧馬青青草原,
那裏有山河湖海高高的藍天,
那裏的陽光從不刺眼,
那裏的黑夜星光漫天。
我知道,我一直知道,你就在那邊。
在青山之巔,在綠草之原,在等着我回到你身邊。
你曾説過,要勇敢的睜開眼。
看前方朝陽燦爛一片豔陽天。
我知道前途波折不斷起伏如山。
我明白未來刀山火海不會間斷。
風雨再大我從不害怕閉眼,
因為我知道,你就在那邊。
夜幕低垂,有淡淡的風在船艙裏吹過,楚喬的聲音好似温暖的泉水,緩緩的洗滌了這冰冷的艙室。梁少卿久久沒有説話,年輕的男子在黑暗中睜大眼睛望向這邊,靜靜沉思,久久不發一言。
窗外有軲轆滾過甲板的聲音傳來,咯吱聲響,楚喬向外望去,卻只見艙室的拐角處有一襲白色的影子一閃而過。
夜幕低垂,籠蓋四野,江水悠悠,萬籟沉寂。
這詹家的大夫果然高明,不出三日,楚喬的傷口就已經轉好,老大夫曾為她上藥把脈,自然知道她是女兒身,管家青叔十分體貼的沒有説出來,還偷偷的給了她一瓶生肌去疤的藥膏,仔細的叮囑了她使用的方法。
這天,船抵達梅城碼頭的時候,天還沒完全黑下來,船伕們都下船去休息,兩岸聚集了很多當地的官員,顯然是來迎接詹家的船隊的。人頭湧湧,十分熱鬧。楚喬從窗子望出去,只看了一會,就緩緩皺起眉來,梁少卿跪在牀榻上,不解的上前問道:“小喬,怎麼了?”
楚喬伸出手來,指着前方的人羣,説道:“你看,來的人除了八品以下的小官,就是各家的幕僚師爺,梅城怎麼也算是一個漕運重鎮,怎麼會連一個像樣的使節團都派不出呢?看來,我們這位新主子的來頭不是很樂觀,最起碼,遠遠達不到隨便出行就帶上幾百名家丁僕人的地步。”
“是嗎?”梁少卿擠上前來,瞪着眼睛往外瞅:“我怎麼看不出來?”
“你要是能看出來,估計連三歲的孩子都能看出來了。”楚喬不耐煩的翻了個白眼,想了想,卻又皺起眉來,説道:“不過也很奇怪,如果詹家沒有這麼大的勢力,那些郡守官員根本不必前來迎接,何苦又紛紛都派出自己的師爺幕僚來呢?”
“可能是他們忙,有事耽誤了。”
楚喬自動忽略了梁少卿的話,喃喃道:“他們既不敢不來,又不敢表現的太過鄭重和熱絡,這説明,詹家是應該有一定的實力,但是卻有什麼原因,讓他們不敢做的太過,這就説明……”
“哦,我知道了,”楚喬一下坐起身來,對梁少卿説道:“詹家在唐京,一定有一個來頭極大的對頭,這些官員兩面都得罪不起,於是只有做的含糊一些。詹家曾經應該是卞唐的大族,後來不知道什麼原因被排擠,轉而去了大夏,但是在名義上,他們還是卞唐的貴族,這就可以解釋他們為什麼在大夏籍籍無名卻在卞唐受到禮待。他們這一次,應該不是普通的進京賀喜,應該是舉家歸國,於是才帶了這麼多的隨行僕從,連幾個姐妹的夫家都跟隨其後。而且,詹家雖然表面繁華,私底下卻是個空殼子,所以才去奴隸市場低價購買奴隸。”
“小喬,你這麼有精神,不妨出去走走曬曬太陽。”梁少卿站在地上,正在一絲不苟的整理衣袍上的褶皺,區區一件奴僕的外衫,卻被他穿的好像是什麼名貴的絲綢一樣。
“你在這絮絮叨叨的研究別人的家境,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有什麼企圖。”
“我有什麼企圖,我就想敲開你那顆腦袋,看看裏面是裝了草還是注了水!”
楚喬皺着眉頭站起身來,行動間傷口還有點點疼痛,不過跟之前的幾日比起來,這幾乎已經可以忽略不計了。
“你怎麼樣?會不會很疼?”
楚喬不耐煩的説道;“要不要給你一刀來試試?”
“不用試了,”梁少卿嘿嘿一笑:“肯定疼,我保證受不了。”
艙外涼風習習,十分清爽,楚喬剛一踏出艙門,頓覺神清氣爽,這時正好飯堂的鐘聲敲響,幾日一直在艙裏吃飯,這一回能走了,索性跟着梁少卿一起去飯堂吃一吃這奴隸們的大鍋飯。
所謂的飯堂,就是在後面的甲板上,僕役們排成一排,正在輪流打飯,井然有序。楚喬靠着船壁坐了下來,看着梁少卿這個富家公子適應能力極強的跟在一羣奴隸身後排隊,前面的幾人回過頭來,還笑着跟他打招呼,很有生活情趣,少女嘴角牽起,淡淡一笑。
似乎已經很多年了,沒有這樣悠閒的生活,她靠在後面,仰起頭,只見有幾隻潔白的水鳥正在上空盤旋,喳喳的叫着,聲音十分好聽。
就在這時,頭頂突然一陣冰冷,楚喬一驚,猛的站起身來,只見幾名粗布衣衫的大漢站在自己面前,其中一人拿着一隻碗,正挑釁的望着自己,剛才正是他用水澆到自己頭上的。
“你幹什麼?”
“不幹什麼?”男人一臉無賴相的説道:“我想坐在這裏吃飯,就是想請你借個光。”
“小喬!怎麼了?”楚喬剛要説話,梁少卿突然跑了回來,母雞一樣的迎上前來問道:“怎麼回事?”
誰知還沒跑到跟前,一名大漢突然橫起腿,一下就拌在梁少卿的身前,梁少卿兩手端着三隻碗,有飯有菜,頓時失去了平衡,只聽他慘叫一聲,一個跟頭就摔在地上!
“你幹什麼?”楚喬一把上前,扶起摔得七葷八素的書生,猛然抬起頭來厲聲呵斥道。
“這位小兄弟脾氣挺大啊!怎麼,你兄長自己不會走路,還要怪在別人頭上?”
“就是,瞅他們兄弟倆那長相,油頭粉面的,一看就是小白臉。”
幾人一同捧腹大笑,其中一人高聲笑道:“瞧他們那個熊樣,一掐就碎了的軟蛋,還説什麼精通詩文,奶奶的,真以為自己是秀才狀元了。”
楚喬眼睛緩緩眯起,好像一隻狸貓,閃爍着幽幽的光來。梁少卿正忙着整理弄髒了的衣衫,原本怒氣衝衝的男人看到楚喬的表情頓時一驚,連忙説道:“小喬,我沒事,你別生氣。”
“小兔崽子!多跟你大哥學學,到什麼地方拜什麼神,別以為自己住了上等艙就是上等人了!”
幾名大漢撂下一句話,隨即罵罵咧咧的轉身走了。
楚喬扶起梁少卿,只見男人滿身狼藉污漬不説,破碎的瓷碗還將他的手割破了,鮮血滴滴答答的流下來。梁少卿疼的呲牙咧嘴,卻還怕楚喬生氣,嘶嘶的吸着涼氣忍着,一聲不敢吭。
“那是陳雙,是駕車的御手,是大姑爺的人,平時連青叔也敢頂撞,你們惹了他,以後要小心啊。”
一名三十多歲的男人走上前來,端着飯碗,見那夥人走得遠了,才小心的提醒道。
楚喬皺着眉,沉聲説道:“這家的主人不是詹相公嗎?怎麼他一個小小的御手竟然這麼囂張?”
男人説道:“你是説少主人吧,他身子不好,向來很少管事。以前府上的事都是青叔打理的,後來大小姐回來就漸漸接手,現在已經是大姑爺和二姑爺説了算了。”
“哦,”楚喬點了點頭:“多謝您了。”
楚喬唇紅齒白,笑起來笑容燦爛,那下人見了頓時呆住了。楚喬扶着梁少卿站起身來,沉着臉説道:“跟我回去。”
梁少卿苦着臉,小心翼翼的説道:“小喬,我還沒吃飯呢。”
楚喬瞪了他一眼,帶着他就回了船艙。拿出前幾天大夫留下的傷藥,坐在牀榻上為他細細的清洗上藥。
梁少卿沒話找話的問:“小喬,你餓不餓?”
楚喬皺起眉來,沉聲説道:“你好歹也是梁柊棠的兒子,也是上虞梁家的公子,怎麼心這麼寬,什麼東西都能吃下去?”
“不吃怎麼辦?”梁少卿愁眉苦臉的説:“我也知道那東西難吃,可是不吃就會餓。”
“砰”的一聲,楚喬一把扔掉手裏的白絹,騰地站起身來就向外走去。
梁少卿頓時一驚,還以為她要出去和那幾個人算賬,連忙攔在她前面説到:“小喬,強龍不壓地頭蛇,這麼點小事,你實在犯不上和他們動氣,我們反正也待不了多久,一旦到了唐京,我就去拜訪我父親的朋友,我們就可以……”
“我出去給你拿飯。”楚喬無奈的説道:“你不是餓了嗎?”
“啊?”梁少卿傻乎乎的睜大眼睛,過了好久,才點頭説道:“哦,這樣,那,那你去吧。”
這麼一會,天色就已經完全黑了下來,楚喬走出艙門,來到甲板上,卻見東西都已經收拾好了,哪裏還有剩飯。她正有些發愁,之前跟他們説過話的男人又走上前來,遞過來兩隻大碗,憨厚一笑,説道:“知道你們沒吃呢,我特意給你們留着的。”
兩隻碗裏堆着白花花的米飯,還有一些青菜和小鹹魚,楚喬心下一暖,誠摯的説道:“多謝大哥了。”
“不用,以後大家都在一起幹活,理應互相照顧着點。我看你們兄弟也不像是奴隸,怎麼,家道中落了吧?”
楚喬點了點頭:“什麼都逃不過大哥的法眼。”
“你放心吧,”男人一拍胸脯:“別的我幫不了你們,若是餓了儘管來找我,我在伙房當班。”
“如此,就多謝大哥了。”
和男人分開之後,楚喬就急忙往回走,剛剛走到甲板的拐角,一個軲轆滾過甲板的聲音突然傳來,楚喬聽着耳熟,就停住了腳步,貼着船艙的牆壁,緩緩走上前去。
一身素淡的男子坐在一輛木質的輪椅上,竹簪束髮,青布長衫,衣衫的下襬被夜風吹得微微卷起,額前幾縷墨髮輕輕飄蕩,月光臨水,照在他的臉上,越發襯出一種透明般的蒼白,好似白玉,又如芝蘭,烏黑的眉,刀裁似地鬢,挺拔的鼻,微薄的唇,在這夜風習習幽月似水的船艄尾端,背風靜坐,衣衫飄飛,竟好似畫中人一般,沒有半點煙火之氣。
楚喬頓時有些愣住了,原本應該順着這條路回到船艙,可是不知為何,此時此刻面對着這樣的畫面,她卻不忍心走過去出聲打擾,剛想轉頭從另一側繞過去,就聽醇厚淡雅的聲音緩緩響起:“誰在那邊?”
楚喬無奈,緩緩走了出來,先行一禮,説道:“少主人,奴才去拿飯,經過此地,打擾少主人清淨了。”
男人轉過頭,靜靜的看着她,他布衣素服,並不如何顯貴,面容憔悴,消瘦不堪,略顯病態,可是卻有一雙比山泉更清寒的眼睛,好似藴含着化不去的哀憫,洗不掉的滄桑,好似閲盡世間悲歡離合,看透俗世炎涼歡喜。
過了好一會,男人點了點頭,説道:“哦,是你。”
楚喬一愣,問道:“少主人認得奴才嗎?”
“你是那個通讀蘭芷經的書生的弟弟。”
“哇!真的認得?”楚喬一愣,略顯誇張的長大了嘴,乍舌道:“少主人記性真好。”
詹子瑜舒緩一笑,並沒回答,而是轉過頭去,面對着銀白的江面,靜靜不語。
楚喬站在原地,微微有些尷尬,不知道是該走還是該留,正躊躇不定的時候,詹子瑜突然説道:“你的歌唱的很好聽。”
楚喬一愣,下意識的“啊”了一聲。
“三天前,我經過甲板,聽到了你唱歌。”
“哦,”楚喬不知道該説什麼才好,喃喃道:“奴才是胡唱的,多謝少主人誇獎。”
“傷好了的話,就去五妹那裏服侍吧,她也喜歡唱曲子。”
楚喬是準備過陣子就走的,哪裏願意招惹這樣的是非上身,連忙説道:“少主人,奴才是男人,去小姐身邊服侍多有不便,還是留在甲板上做點粗活吧。”
詹子瑜回過頭來,眼神如同陳年醇酒,微微一笑,牙齒潔白,緩緩説道:“不方便嗎?我看挺方便的。”
楚喬頓時一愣,知道詹子瑜看穿了她的女兒身,頓時就不知道該怎樣接口回答。
“推我回去吧,”男人説道:“青叔也許是睡着了,他最近身子不大好,很嗜睡。”
楚喬連忙上前,將飯碗放在甲板上,推着輪椅後面的扶手,就往主艙的方向走去。
來這的第二天,她就聽説了這位少主人是個殘疾的事情,剛開始的時候,她還怎樣都無法將那個馬車裏清俊的男人和殘廢聯想到一起。可是此刻看到他,她卻不覺得有什麼地方顯得突兀和不妥,詹子瑜疏朗淡漠的氣質,温潤的語調眉眼,讓他整個人看起來別樣的舒服,即便有這麼一個輪椅,也沒有如何礙眼。
輪椅的軲轆滾過甲板,發出淡淡的聲響,男人的背脊很瘦,帶着幾分孱弱,肩膀也顯得很單薄。清風吹來,帶來他身上淡淡的檀香香氣,很安寧,很祥和。
打開主艙的房門,一陣清幽的檀香頓時撲面而來,房間裏佈置的十分簡單,但是卻無處不顯露出主人淡淡的雅緻。
正中央的地席上放着一張五絃琴,木色沉香,古樸淡雅。一隻青銅八角小香爐放在一旁,上面還燃着三隻香燭,此刻已經燃了大半,只剩香灰。
地板以青卷鋪置,上繡未開荷花,窗幔紗帳一色青碧,桌椅燻黃,無不是古樸之物。
右側擺着一個書案,文房四寶端正擺放,一卷未合的書卷放在書案上,墨跡斑斑,似乎是剛剛寫就不久,旁邊是一隻巨大的書架,書籍無數,隱隱有悠然墨香傳來。
楚喬將詹子瑜推了進去,見屋子裏也沒有一個下人,她自作主張的走到一角,挑了挑燈芯,又探手試了下茶壺的温度,見還暖着,就倒了杯茶,遞到詹子瑜身前,説道:“少主人,喝杯茶吧。”
詹子瑜接過,卻並不喝,只是捧在手上。
楚喬站在原地,有些侷促,想了想説道:“要不要奴才去為少主叫下人來服侍?”
“不必了,”詹子瑜搖了搖頭,説道:“你先下去吧。”
“是。”楚喬點頭,轉身就要出門。
“等等,”詹子瑜突然叫道,楚喬回過頭來,見他指着書桌上的點心説道:“耽誤了這麼久,你的飯菜也涼了,這點心你拿去吃吧。”
楚喬微微一愣,暗道這個主人對奴隸倒是和善,連忙點頭道謝:“多謝少主。”
“恩。”詹子瑜揮了揮手,自己推動輪椅,就走進了層層窗幔紗簾之中。
楚喬端起桌上的點心,就離開房間。
回到艙室的時候,已經是深夜,梁少卿仍舊舉着那隻傷手,巴巴的等着,見她回來,立馬委屈的説道:“小喬,你怎麼才回來啊?”
“怎麼?自己不敢睡覺啊?”
梁少卿頓時面色通紅,憋了半天才説道:“小喬,你是個女孩子,説話要斯文……”
“堵上你的嘴!”
拿出一塊糕點,一下堵住了梁少卿的嘴。書呆子一愣,看了一眼,驚喜的説道:“千層酥?小喬,你哪裏來的?”
“你就吃吧,反正不是偷來的。”
梁少卿呵呵一笑,埋頭苦吃,似乎是被餓壞了,也不再嘮叨了。
楚喬抱膝坐在牀榻上,皺着眉想着剛剛遇見的詹子瑜,開口問道:“喂,你知不知道詹家的少主人是怎麼殘廢的?”
“聽説是八年前墜馬摔的。”
“墜馬啊!”楚喬微微嘆息,這樣一個謫仙般的人物,就這樣毀了一生,真是可惜。
梁少卿吃飽了肚子,又開始發揮他的優良品質,喋喋不休道:“怎麼了?”
“沒什麼,我剛剛在外面遇見他,覺得可惜。”
不知為何,梁少卿突然有些發愣,他呆呆的坐在那裏,手指上全是點心渣子,也不知道擦乾淨。楚喬疑惑的看着他,見他痴痴地,沉聲問道:“書呆子?又發什麼呆呢?”
“小喬,你一個女孩子,晚上不要隨便出門,就算出門,也不要隨便跟男人説話。”
楚喬一愣,皺眉道:“神經病吧你。”
“我説的是好話,”梁少卿急忙説道:“女孩子,早晚都是要嫁人的,你這樣不拘小節,將來怎麼出嫁?”
楚喬鋪好被子,不屑一顧的説道:“跟男人説句話就嫁不出去了?那我還跟你睡在一個房裏呢?”
梁少卿臉通紅,神情很是凝重,想了半晌,才磕磕巴巴的説道:“這……這……我們這也是逼不得已,就算要……我也要先請示我的父母,然後才能給你答覆。”
楚喬啼笑皆非,不可置信的看着梁少卿扭捏的樣子,一巴掌打在他的腦袋上,説道:“睡覺,少在那想美事。”
梁少卿有些生氣,怒道:“小喬,我是認真的。”
楚喬豎起拳頭來:“我也是認真的,再不老實我就要揍人了。”
強權壓到公理,梁少卿穿着衣服鑽到了被子裏,巴着眼睛瞅着少女的身影。
江面上有水鳥長啼,聲音悠遠,遠遠的傳了過來。
楚喬閉上眼睛,睡夢間猶自朦朧的看到了詹子瑜那雙寒泉般的眼睛。
第二日一早,天還沒亮,就被一陣緊促的鑼鼓聲震醒,楚喬和梁少卿齊齊醒來,急忙整理好衣衫跑出艙室,就聽到有哭聲遠遠傳來。
只見甲板上站滿了人,似乎整個詹家的人都在場,幾名女子一身綾羅綢緞,面紗半掩,也看不到她們的長相。倒是三名姑爺站在人前,人人一表人才,神采飛揚。
“怎麼回事?”
低沉的嗓音緩緩響起,一名十六七歲的少女推着詹子瑜從艙室走出來,男人穿了一身緞青色的衣衫,袖口綰銀,疏朗清華。
“子瑜,”為首的一名女子緩緩走上前去,以手掩面,悲聲説道:“青叔老了,我們也是剛剛才發現的。”
詹子瑜的面色頓時變得蒼白,越發的沒有血色,他眉頭緊鎖,目光復雜的望着自己的長姐,卻説不出一句話來。
“子瑜,你也別太難過了,青叔年紀大了,這也是早晚的一天。他走的無病無災,很是安詳,沒有受苦。”詹家的二小姐詹子葵上前説道,聲音悲涼,只是聽起來,卻怎麼聽都帶着兩份虛假:“現在重要的,是安排青叔的後事,他在我們家五十多年,我們姐弟都是他看着長大的,已經是我們半個家人,我們一定要讓他走的風風光光。”
詹府的大姑爺顧公恩輕咳一聲,緩緩説道:“可是以前府中這些事都是由青叔打理,現在青叔不在了,誰來擔任此職呢?”
“大姐夫!青叔才剛剛故去,你就等不及了嗎?”
顧公恩麪皮一紅,剛要説話,大小姐詹子芳頓時面色一沉,沉聲説道:“小妹,你這説的是什麼話?公恩也是為詹府着想,難道要你去給青叔置辦後事嗎?”
“大姐,我……”
“算了,子筠,推我回去。”
“哥!”
詹子瑜雙眉一皺,聲音加重:“聽話!”
“既然子瑜沒有意見,那我來推舉一人,陳雙在府上已有多年,凡事盡心盡力,不如就由他來接任管家一職,安排青叔的後事吧。”
場中人聲鼎沸,漸漸熱鬧了起來,因為青叔故去而帶來的悲傷氣氛轉瞬消失。楚喬還顧念着這個老人對自己的照料,不想他這麼快就去世,心下有幾分難過,船上不能停屍,船下的岸邊搭了一個棚子,用來停放老人的屍體。楚喬探出頭來看了兩眼,登時眉頭一皺。
梁少卿湊過頭來問道:“小喬,你看什麼呢?”
“有點不對,”楚喬搖了搖頭:“青叔不像是老死的,倒像是他殺。”
“什麼?你説青叔是被人殺死的?”
梁少卿頓時驚悚的高呼出聲,楚喬想去捂住他嘴的時候已經為時已晚了,剎那間,所有人的目光頓時聚攏上來。
“你説什麼?”詹子瑜聲音平和,面色平靜,一雙劍眉卻緩緩的皺了起來:“你再説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