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沒踏進中廳,一陣爽朗的笑聲就傳了出來,楚喬頓時駐足,眉頭輕輕一皺。諸葛玥謹慎的轉過頭來看向她,雖然看不到她厚厚面巾下的表情,卻敏鋭的察覺到了她的猶豫。諸葛玥微微挑眉,疑惑的看着她,卻並沒有繼續往前走。
就在這時,爽朗的笑聲從室內而出,年輕的男子穿着一身寶藍色長袍,上等的織錦蘇繡,姿態瀟灑,步履悠然,一邊笑着一邊向兩人走來,朗聲説道:“諸葛兄,到了塢彭都不知會我,太不夠意思了!”
景邯仍舊是那個樣子,永遠的笑容滿面,邪氣的嘴角,高挺的鼻子,張臂就要向諸葛玥抱來,好似老友一般,十分親熱。
諸葛玥面色不變,不着痕跡的將身子往後一退,沒讓景邯近身,略略點頭,不遠不近的淡淡笑道:“原來是小王爺到了。”
景邯撲了個空,卻絲毫不覺得尷尬,笑着説道:“當日一別,已有兩月,諸葛兄還是這麼風采依舊啊。”
“小王爺何嘗不是英姿煥發呢?”
景邯聞言哈哈一笑,緩步走過來,眼睛在楚喬這身奇異的打扮上轉了一圈,隨即伸出手來,一拳打在諸葛玥的肩膀上,低聲説道:“好你個諸葛四,我説怎麼都不知會我,原來是陷入了温柔鄉,剛剛田汝成那老小子跟我説的時候我都沒敢相信。”
他這一拳打下來,楚喬頓時皺起眉來,綁在小臂上的匕首一沉,險些就要當場出手,因為他剛剛的那一拳,正好打在諸葛玥肩頭的傷口上。
然而,素來錦衣玉食的諸葛家四少爺卻沒有半點反應,眼睛斜斜的瞟了他一眼,不鹹不淡的説道:“既然知道還深夜把我拉起來。”
“我還不是好奇嘛,”景邯眼睛上下打量着楚喬,好像貓兒一樣的眯起來,納悶的説道:“我倒是想看看是什麼樣的佳人能將你迷得神魂顛倒?想必一定是天香國色。”
説罷,伸手就來挑楚喬臉頰上的面紗。
“哪怕是天仙下凡也與你無關,”諸葛玥果斷的一把打掉景邯的手,笑着説道:“誰叫你來晚一步呢?”
“兩位不要在廊下站着了,田某備下酒菜,二位老友重逢,理應喝一杯。”
田汝成腆着大肚子站在門口,身材已不復當年般英武,變得臃腫且肥胖。景邯一手搭着諸葛玥的肩,對着田汝成笑道:“我説老田,你有美人就留着孝敬四少,全把我拋在腦後。”
田汝成顯然和景邯很熟,絲毫沒有面對諸葛玥時的緊張,笑着説道:“您景小王爺要找美人,還用得着我嗎?”
眾人一路談笑着走進中廳,楚喬始終跟在諸葛玥身邊,田汝成初見顯然有些驚異,沒想到自己安排的女奴竟會得諸葛玥如此愛寵。看着楚喬微微點了點頭,似是讚許。
寬敞的中廳裏設了三席,並無主次之分,而是圍着一方圓桌,上面擺着一隻碩大的烤全羊。
景邯笑着説道:“老田年紀越大越豪爽了,我還以為卞唐人吃飯都跟懷宋人差不多,九十碗八十碟,用牙籤挑着肉絲細細品。”
“哈哈,”田汝成哈哈笑道:“小王爺忘了,當初我可是在大呂戍邊的,説起來還有一半的大夏血統。”
“來,大家嚐嚐,”田汝成先為諸葛玥斟了杯竹青釀,招呼道:“這是萍貴荒原上匪幫的吃法,我為了學他們的配料,特意遣手下加入了匪幫,歷時兩個多月才將這一手烹調之法學到手。”
景邯笑道:“聽説卞唐和懷宋的商團每年都要花費巨大的財富來打壓匪幫,你這傢伙千辛萬苦安排個奸細卻只為了混進後廚當個伙伕,被唐王知道了,非拔了你的皮不可。”
“那能如何,除了正規軍隊,萍貴荒原上的匪幫連地方官兵都不敢招惹。我?還是算了吧。”
“哎?”景邯微微挑了挑眉:“諸葛兄,你怎麼不吃。”
説罷,景邯抽出桌案上的銀質小匕首,割了一大塊肉,就放在諸葛玥的碗碟裏,然後又割了一塊肉送到楚喬碗裏,笑眯眯的説道:“美人,吃吧。”
諸葛玥肩上有傷,行動不變。楚喬連忙伸出手來輕輕撕下一條肉絲來遞到他的嘴邊,景邯在一旁長吁短嘆大嘆此美人蕙質蘭心,諸葛玥的眼光卻幽幽的從上方看了下來,然後低頭張嘴,短促間,嘴唇竟輕觸在楚喬冰涼的手指上。
楚喬的眼神霎時間閃過一絲慌亂,她微微皺眉,不動聲色的將肉撕成一條一條,心底卻有些煩亂。
在這裏見到景邯,真的讓她有些始料不及。諸葛家和景王爺在朝野上向來互為聲援,當初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楚喬就看出嶺南的沐小公爺、景邯還有諸葛懷三人關係尤為親厚。但是,那是因為當時穆合氏如日中天,魏閥也能爭一日之長短,反觀諸葛家行事中庸,遊弋於權力漩渦之外,對待藩王的態度也十分親和。但是如今,諸葛家一躍登上了政治舞台,作為藩屬利益的景邯怎會與他表面上親近如初?兩人貌合神離,已屬定然。
然而,楚喬卻不知道要不要利用這一點。從理智上看,景邯的確沒有殺她而後快的理由,燕北得勢,對於景王爺封地來説,不能算是壞事。大夏政權和楚喬熟知的歷史不同,從本質上來看,大夏的社會已經十分完善,生產力也遠遠不是奴隸社會的水平,官職律法軍隊齊備,百姓人口眾多,完全沒有奴隸制存在的土壤。但是卻有一點,那就是趙氏皇族的來歷。他們來自於關外的草原,民風彪悍,本就帶着侵略性和種族優勢,再加上關內人的懦弱和兵力的虛弱。如今的大夏,恰恰像是歷史上的大元政權,擁有着血腥、爭霸、和森嚴的等級制度,同時,又帶着致命的不穩定。
所以,無論是燕北,還有景王、靈王、西陵王,他們都擁有趙氏皇族的血統,無論是直系,還是旁系,總有繼承皇位的幻想。更何況如今大夏政權不穩,皇族地位下滑,正是各家崛起的大好時機。所以,從理論上來看,相較於依附於大夏政權高高在上的幾大氏族,各位藩屬地的王爺們,反而沒有希望燕北迅速滅亡的願望。相反,在必要的時候,他們還會悄悄的扶燕北一把。
那麼,此時楚喬若是悄悄暗示景邯,被他帶走,跟在他的身邊,應該比諸葛玥更加安全。更何況他們在詹府的船上已經相見,短時間的共識已經達成。
但是楚喬卻沒有這麼做,儘管理智上她應當如此。
相比於這個笑容滿滿卻始終令人無法看透的景小王爺,楚喬寧願更相信和自己有着説不明白的恩恩怨怨的諸葛玥。從感情上而言,儘管他們屢次交手,幾次以命相搏,但是楚喬卻覺得諸葛玥似乎不會害她。
這真的是一件很荒唐也很危險的事情,但是此刻,她還是決定相信自己的直覺。因為這樣的直覺,已經救了她很多次了。
“諸葛兄,我在路上遇到了一個人,想必你會很感興趣,就帶來給你看看了。”
景邯拍了拍手,就見有人押着一名男子走了上來,男人渾身上下一片血污,斷了一隻手,更缺了一隻耳朵,瘦骨嶙峋,被人拖在地上,不斷的哼哼着,樣子十分狼狽。
楚喬見了頓時一驚,若不是那隻斷手,她幾乎就認不出來了,這個人,就是當初在諸葛府裏,和她有深仇大恨的諸葛家大管家,朱順。
好人不長命,禍害活千年,他竟然還沒死!
朱順看到諸葛玥,一張臉霎時間蒼白若紙,一身骨頭都在忍不住的顫抖着,嘴唇發白,像是沙灘上乾癟的魚,眼睛睜得老大,驚恐的看着諸葛玥,一時間驚的連聲音都發不出了。
諸葛玥微微皺起眉來,眼睛好似鷹鴆般鋭利,突然嘴角一牽,淡淡説道:“小王爺,這份禮可貴重了。”
景邯一邊笑着一邊説道:“好説,舉手之勞罷了。”
“月七,帶下去。”諸葛玥轉過身來,看也不再看上一眼,説道:“找個地方埋了。”
“是。”月七走上前來,一把揪起朱順的衣領。
男人到此刻才驚恐起來,一邊掙扎一邊大叫道:“四少爺!饒了奴才這條狗命吧!饒了奴才這條狗命吧!放奴才一馬……”
喊聲漸漸遠去,景邯一笑,舉杯説道:“聽説諸葛兄找他很久了,也難怪你找不到,這傢伙加入了萍貴荒原上的一夥馬幫,還混成了一個管事的,要不是我和那夥馬幫有來往,也不能順手把他擒來。”
諸葛玥舉杯道:“諸葛玥欠你一個人情。”
景邯笑道:“那我可真是賺大了,全真煌誰不知道你諸葛四少一諾千金。”
酒到憨處,景邯突然貌似隨意的問道:“老田,我聽人説你們府上今天遭了刺客,不知道是真是假?”
楚喬和諸葛玥聞言齊齊一愣,貌似平靜的留神聽着。就聽田汝成笑道:“可不是嘛,最近治安很差,外來人口多。”
“哦?那有沒有損傷,刺客可拿住了嗎?”
“沒什麼損傷,那刺客身手很不錯,和諸葛少爺動了手,最後還是被他逃了。”
“哦?”景邯頓時來了興致,笑眯眯的説道:“諸葛兄出手還讓他跑了?那這個刺客可真是身手不凡啊!”
景邯的眼神閃爍着,笑望着諸葛玥,諸葛玥波瀾不驚,輕輕搖晃着手裏的酒杯,淡淡説道:“的確,她的身手很好。”
“諸葛兄可看到了刺客的臉?從武功套路上可否能看出刺客的來歷?”
“在下愚鈍,並沒有機會看到刺客的臉,也猜不出他的身份來歷。”
景邯的眼睛好似狐狸一般,高高的鷹鈎鼻子顯得有幾分陰鬱,他笑着點了點頭:“這樣啊,那真是太可惜了。”
“老田,我今天來,是有事要求你的。”
景邯突然轉過身去,對着田汝成説道。
“有什麼事是我能效勞的,你儘管説。”
“是這樣的,”景邯嘿嘿一笑,緩緩説道:“我這次,是跟着詹府的船一起來的……”
“不用説了,”田汝成揉着太陽穴説道:“我知道你想説什麼,你定是看上人家詹府四小姐的美貌,所以混上船,現在想要為美人出頭,要回她在我這裏的丫鬟了。”
景邯啪的一聲一拍掌,笑着説道:“老田你真是我的知己。”
田汝成苦笑道:“當你的知己有什麼難,只要凡事多往女人身上想一想也就對了。人家都説李策太子是天下第一風流人,我看你景小王爺也不遑多讓。”
“怎麼樣?肯不肯賣這個面子?”
“你都開口了,還有什麼不行的,只是我這段日子要不好過了。”
田汝成唉聲嘆氣,楚喬知道這位田城守有一位悍妻,遠近聞名,看他愁眉苦臉的樣子,不由得有幾分好笑。
一會的功夫,三名女子就被人帶了上來,人人面色慘白,顯然是受了驚訝,卻並沒有什麼傷痕。
楚喬一時間也認不出哪個是採嗪,不過事情既然這樣解決,就省了她很多事。想到這裏,不由得向景邯看去,卻見景邯也轉過頭來望她,還故意眨了眨眼睛。
楚喬一愣,暗道難道他認出我來了?當下也不敢再抬頭。
這在這時,外面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鳴鑼聲,原本笑容滿面的田汝成一聽猛的站起身來,面色鉅變,再無方才的平和之氣。
一名侍衞急忙跑進內室,語調驚慌的説道:“大人!萍貴荒原上的匪幫來劫城了!”
“什麼?”田汝成頓時大驚,急忙問道:“來了多少人?”
“不多,只有一個匪幫,不到兩千人。”
田汝成這才放下心來,騰的一聲走到左側的牆壁旁,一把拿下了掛在牆上的戰刀,沉聲説道:“走!跟我出去迎敵!”
“大人,”那小兵戰戰兢兢,小聲的説道:“城內好像有奸細,那兩千匪幫,已經衝進城了。”
剎那間,劇烈的慘叫聲頓時從外面響起,眾人轉頭看去,只見漆黑的天幕中無數火把高燃,整個塢彭城已經陷入了一片瘋狂的虐殺之中。
田汝成的臉,瞬間變得慘白。
“少爺!”月七突然眉頭緊鎖的跑了進來,沉聲説道:“有人帶着二百多人,劫走了朱順。”
“啪”的一聲,一隻竹製的筷子突然被楚喬一下折斷,諸葛玥低頭向她看來,即便是隔着厚厚的紗巾,仍能感覺的到女子那不再掩飾的怒火。
他伸出手來,壓在了她的肩頭。
外面,一片燈火通明,這個時代,殺戮,似乎總是十分平常。
以戰止戰,別無他法。有些仇恨,註定無法忘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