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晚上,不單單是這片山谷,千里之外的賢陽城也響起了一片震天的廝殺聲。一身紫金長袍的俊秀男子斜倚在長榻上,兩個柔媚的舞姬依在他的懷裏,媚眼如水,身段柔軟,葱白的玉指掐着一顆晶瑩剔透的葡萄,送到了男人的嘴裏。
“四爺!”
門外的侍衞一身黑色夜行服,臉上有點點鮮紅,即便衣衫的顏色看不出什麼,但是他一進來還是帶進一股令人作嘔的血腥,男人跪在地上,語調鏗鏘的説道:“事情辦妥了。”
大名鼎鼎的賢陽城風四爺輕輕挑了挑眉,淡淡説道:“既然辦妥了,就都回家睡覺去吧。”
這天晚上,整個賢陽城的勢力都遭到了一場巨大的清洗,無數的鮮血湧進了赤水的河渠之中,慘叫聲伴着每一個賢陽城的百姓深夜無眠,賢陽城衙門警衞好像死了一樣,煞那間化身為聾啞老人,兩眼一閉,對着那些拼死殺出重圍,跪在賢陽兵馬衙門大門前滿身鮮血的人們視而不見。
結果那些人越鬧越兇,衙門不得不通知了一些“地方保護勢力”,風四爺聽説竟然有人膽敢去打擾清如明鏡的城守大人安睡,立馬派出大批手下,將那些人拉回來,打算好好和他們“講講道理”。
第二天一早,清晨的陽光刺破漫長的黑暗,賢陽城的百姓們走出家門,發現一切都沒有發生什麼改變,街市照樣很熱鬧,隔壁的張三照樣挨家收保護費,臨街的李四照樣帶着七八個小妾滿街溜達,吳記包子鋪前照樣聚滿了排隊買包子的人……
一切都沒什麼改變,於是老百姓們興高采烈的頓時醒悟:昨晚的事情和他們並無相干,日子,照樣要一天一天的過去。
然而,有心人卻暗暗發現了一些很小的異常。
劉員外的幾家糧店都換了新的掌櫃,除了幾個小廝,連賬房先生都不見了。
賈老闆的鹽倉昨晚好像着火了,就算大火撲滅的及時,可是今天買回來的鹽都有些煙燻的味道。
歐陽商號的錢莊比平時開門的時間晚了一個時辰,而且錢莊的大櫃也不在櫃枱上,聽説,是昨晚發了急病。
正午時分,風四爺接到了手下遞上來的消息,看了一會之後,他走到書案旁,斟酌了許久,才寫下了幾句話。
密封之後,交給了最信任的下屬,年輕的風四爺少見的露出一絲凝重的神色。
“交到主人手裏,不能有半點差錯。”
東風吹絮,花紅柳綠,又是一年好時節。
此時此刻,死寂一片的山谷裏,也點起了嫋嫋的炊煙,大規模的殺戮之後,營地顯然縮小了很多,只剩下不到七百人,其餘的,都已經在一夜的屠殺之中失去了生命。
諸葛玥端來一碗白粥,走到楚喬身邊,面色仍舊很難看,但是已經冷靜下來。帳篷很小,他根本站不直,只能蹲下身子,扶起楚喬來,低聲説道:“吃點吧。”
楚喬面容慘白,顯然身子越發的虛弱,但是她還是沉聲問道:“外面的情況怎麼樣?”
“還能怎麼樣?”諸葛玥不屑的淡淡道:“該死的人都死了,不該死的也陪着死了,劉氏不費吹灰之力,獨佔了這些富家的財產,很俗套的戲碼。”
楚喬微微皺起眉來,緩緩説道:“這麼説,劉熙霸佔了其他幾個富商的財產?他就不怕那些人的本家來報復嗎?”
諸葛玥搖頭道:“這些富商的本家,也許已經不在人世了。”
“你是説……”
“對,”諸葛玥點了點頭,沉聲説道:“如果是我,要做,就必定要保證一勞永逸。歐陽氏、賈氏、王氏的財產雖然比不上劉氏,但是一旦聯合起來,絕對不是劉氏一家能夠抗衡的。他劉熙既然決定吞沒這些財物,將這幾家的人物一網打盡,那麼賢陽城昨晚,就必定不會安寧。”
楚喬皺起眉來:“難道劉明駿就同意劉熙這樣做嗎?如此一來,他們在賢陽城的基業就徹底毀了。”
“你還以為這件事是劉明駿指使的?”諸葛玥輕笑:“星兒,你腦子好、身手強、反應也夠快,只是你卻不瞭解人心。劉熙反了,如果我沒猜錯,昨天晚上第一個去見閻王的,就是劉明駿。”
“劉熙反了?”楚喬微微一愣,她努力在腦海中回想當初在賢陽城見過的那個年輕人,笑起來有一口白牙,習得一手精湛的馬術,當時劉明駿跟她介紹自己這個侄子的時候哈哈大笑,得意的拍着那個年輕人的肩膀,很是自豪的説這是他的半個兒子……
“劉熙為什麼要反呢?也許,他是不甘心做一個富家翁,想要邁進仕途。但是大夏政權排外,世家佔據主導地位,他在朝中毫無根基,想要爬起,三五十年也未必能夠,所以他就孤注一擲,聚整個賢陽富商的財富,作為腳踏板,想要走進卞唐上層。有了這麼大的一筆財富作為積累,此次卞唐之行,再也無人能小瞧劉熙了。”
諸葛玥喃喃説道,一點一點的分析。可是這些話聽在楚喬耳裏,卻越發刺耳,她的想法並不是如諸葛玥般簡單,因為她知道死去的這些人的身份。這時她最擔心的,就是這個劉熙是大夏的人,剷除了大同行會在賢陽的根基,佔據了大同行會經營多年的財富,至於他們為什麼要去卞唐,她就猜不出來了。
諸葛玥也算是一個極為聰明的人,因為此時此刻,經過卞唐探子營迅速傳遞回來的消息,卞唐的官員們也總結出這麼一份幾乎相同的結論。
劉熙剷除了其他幾方的勢力,合為一處,如今前來卞唐,是投誠謀官來了。
“策兒,”唐皇面色微微有些沉重,他重重的拍了拍兒子的肩膀,沉聲説道:“這個劉熙,不好掌控啊,一不小心,就會被他咬到手。賢陽劉家,一介商賈之人,竟然能有此等人才?”
李策眼睛眯起,微微一笑,説道:“父親,兒子最喜歡烈馬。”
然而,他們並不知道的是,早在幾天之前,那個被眾人深深忌憚的劉熙,就已經被裝進麻袋綁上石頭,深深的沉到赤水江中了。
這個亂局,有人匆忙退避,有人懵懂無知,有人冷眼旁觀,有人掌控一切。
百姓們只能看到表面上噼裏啪啦的打的厲害,懵懂的以為是強盜搶劫仇家追殺。聰明人如諸葛玥李策之流則能抽絲剝繭,努力洞察這其中的緣由。而唯有真正掌控這一切的人,方能理清這層層疊疊方方面面的關係,按下這最終的謎底,等到可以大白於天下的那一天。
山谷的大帳之中,一身白袍的男子坐在暖榻上,門外是一眾站的如標槍般的侍衞。
一名二十多歲的年輕人穿着一身皮鎧,走進之後,跪在地上,語調鏗鏘的説道:“世子殿下。”
燕洵身上披着一件純白的大裘,身下是用炭火温着的暖榻,額頭已經微微沁出細汗,可是面色仍舊有些蒼白。他坐在那裏,聽到來人連眼睛都沒睜,淡淡的嗯了一聲,表示自己在聽着。
“財物已經清點完畢,左廷帶人在看管,其他各家的主子、下人也已經處理乾淨了,屬下派人在後山挖了一個坑,已經掩埋了。”
燕洵仍舊沒有説話,好像已經睡着了,年輕人微微舔了舔嘴唇,繼續説道:“只是,只是歐陽家的小公子,現在還沒找到。”
燕洵微微皺眉,卻仍舊沒有睜眼,只是淡淡的説道:“那就去找。”
“是,是!”
年輕侍衞連忙説道:“那孩子才四歲,這外面崇山峻嶺,全是林子,諒他也跑不遠。”
“程遠,”低沉的聲音突然響起,年輕人被嚇了一跳,連忙答應,燕洵終於睜開雙眼,眼神漆黑且睿智,語氣很平靜:“你知不知道大夏為什麼會落到今天這個地步嗎?”
叫做程遠的男人頓時就愣住了,張了兩下嘴卻什麼也沒説出來。
“就是因為當初他們殺我滿門的時候沒有果斷的也將我斬草除根,你明白了嗎?”
“砰砰”聲頓時傳來,年輕人頓時磕頭在地,慌亂的説道:“屬下明白了,明白了。”
“好了,那就做事去吧。”
燕洵輕輕揮了揮手,那人就連忙小心的站起身來,正想要退出去,燕洵又淡淡的説道:
“辦完事之後記得去領軍法,看來需要一個深刻的印象才能讓你能記住我現在的身份。”
程遠頓時一驚,連忙説道:“是,屬下記住了,少東家。”
大帳內越發安靜,年輕的燕洵靠在軟榻裏,厚厚的裘毛幾乎將他整個人都陷在裏面。他緩緩的皺起眉來,有些厭煩的淡淡説道:“該死的南蠻子……”
第二天,整個營地都沒有要離開的打算,諸葛玥出門看了一圈,除了劉氏的下人,基本其他各家的隨從已經都不見了。他心裏有些着急,可是目前楚喬這個狀況,他不能在這個時候莽撞的帶着她離開。
到馬車旁拿了點乾糧,回來的時候又看到了那個叫星星的小女孩,那孩子躲在一個小帳篷的旁邊,怯生生的露出一個小腦袋,臉蛋有些黑乎乎的,正在悄悄的打量着他,還左右觀望着,似乎正在尋找和氣的楚喬。
見諸葛玥看到她,小孩兒還很討好的眯起眼睛,缺了兩顆板牙,卻還傻乎乎的衝他笑着。
諸葛玥頓時沉了臉,也不看小孩,轉身就往帳篷走去。
剛走了沒兩步,就聽後面有窸窸窣窣的腳步聲,他回過頭去,見那孩子還在後面挪着小步小心的跟着。
幹什麼?還想要肉吃?
諸葛玥皺着眉頭沉聲説道:“再跟着就打斷你的腿!”
“哇!”
一陣驚人的大哭聲突然傳來,反而嚇了諸葛玥一跳,只見那孩子咧着嘴大哭,一邊哭還一邊向相反的方向跑去,而營地上的其他下人紛紛以怪異的目光看着諸葛玥。那些眼神似乎集體在説:瞧瞧,人模狗樣的,竟跟一個孩子來勁。
諸葛玥頓時有些鬱悶,他其實不過是想嚇唬嚇唬她。
回到帳篷裏的時候,楚喬還在睡,她這陣子似乎特別能睡,即便是説話的時候,也會迷迷糊糊的就睡過去。
諸葛玥開始有些擔心,可是見她不睡覺的時候已經能勉強走路了,就又放下幾分心來。
最起碼,這一段患難的經歷,讓她已經有些相信自己了。就比如現在,自己就坐在她的身邊,她也不會突然跳起來拿着匕首抵着自己的脖子了。
天色漸漸暗下來,諸葛玥嘆了口氣,心下十分鬱悶。
虎落平陽被犬欺,現在這個時候,自己竟然連這麼個破營地都走不出去。
“嗯……”
一聲慵懶的輕哼聲幽幽響起,楚喬緩緩睜開眼睛,突然見諸葛玥就坐在自己身邊,不由得有些尷尬。她不自覺的捋了一下頭髮,聲音裏還帶着濃濃的鼻音,有些不自然的問道:“什麼時辰了?哦,我竟然睡了這麼久。”
諸葛玥沒有説話,而是遞過去一個水囊。
楚喬接過水囊,剛喝了一口,卻見諸葛玥還看着她,一時不小心,竟然嗆了一口。
“咳咳咳!”
“笨死了。”諸葛玥翻了個白眼,手卻輕輕的拍着她的背。
咳嗽了半天,反而精神了,楚喬狠狠的瞪了諸葛玥一眼,然後一把搶過水囊,大口的喝了兩口水,隨即大大咧咧的説道:“我餓了!”
其實剛剛諸葛玥出去就是拿吃的的,可是這會見她態度不好,反而不想給她了。冷冷的輕哼:“我是你的奴才嗎?”
“奴才?”楚喬斜斜的打量了他一眼:“就你,你會幹什麼?你這樣的賣到奴隸市場,估計連一金都不值。”
諸葛玥斜斜的瞪着她,隨即輕哼:“你值錢?”
“反正比你值錢。”
兩人正在每日的必修節目,鬥嘴。突然只聽外面一陣腳步聲頓時傳來,正好向着他們的帳篷而來。兩人一愣,諸葛玥頓時站起身來,抽出一把匕首拿在手裏。
剛想出門,突然只聽砰的一聲,兩個小小的身影頓時撲了進來,險些一把將帳篷的簾子拽下來!
楚喬和諸葛玥頓時愣了,他們互望了一眼,隨即還是楚喬先開口,輕聲問道:“小傢伙,你要幹什麼?”
小星星臉蛋漆黑,眼睛紅紅的,手裏還拉着一個比她更小的小孩,聽到楚喬的聲音,小女孩頓時一癟嘴,淚珠子噼裏啪啦的掉了下來,而且越掉越多。
諸葛玥面色難看,不耐煩的看着這兩個煤堆裏滾過一樣的孩子,沉聲説道:“誰讓你進來的,快出去。”
“嗚嗚……”
那個看起來只有四五歲的小孩突然抬起頭來,小臉黑乎乎的,一雙眼睛又大又圓,黑白分明,水汪汪的瞅着諸葛玥,嘴唇顫抖着,嗚嗚聲好像小獸一樣,胖乎乎的小手在地上爬着,就向着諸葛玥而來。
諸葛玥上陣殺敵,運籌帷幄,這麼多年來何曾有過懼怕,可是這一刻,他卻突然有些慌了,手指着那小不點大聲説道:“你,你站住,別過來啊,我命令你,馬上出去!”
“哇!”驚天地泣鬼神的大哭聲頓時響起,那小孩一個惡狗撲食,一把抱住了諸葛玥的大腿,眼淚鼻涕全都蹭在了諸葛玥的衣服上,大哭道:“爹爹!”
霎時間,諸葛玥的一張俊臉好像充血一般,火紅火紅,他的神色一時間幾乎可以用驚慌失措四個字來表達,和同樣目瞪口呆的楚喬對視一眼,諸葛玥連忙説道:“誰是你爹?放手!不然我揍你!”
“爹爹!”小不點還沒諸葛玥大腿高,人雖小,力氣卻挺大,手腳並用的死命的抱着他,整個人掛在他的腿上,邊哭邊喊着:“爹爹,爹爹。”
這麼小的小孩,估計踢一腳就能死掉,諸葛玥打又不敢打,推又推不開,最後竟然轉過頭來,很委屈的對楚喬説:“我真不是他爹。”
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跟楚喬解釋,只是看着楚喬那略顯驚訝並有些幸災樂禍的眼神,就越發的火大。
楚喬笑歸笑,可是心裏也覺得這事有些蹊蹺,眼看從哪小不點身上問不出什麼,她轉頭看向小星星,問道:“星星,他是誰?這是怎麼回事?”
星星還沒回答,那哭得迷迷糊糊的小孩突然轉過頭來,好像這時候才發現屋子裏有一個楚喬,只見這個女人笑容和藹,長相可親,看起來温柔的很。
小孩小嘴一癟,很是委屈的對着楚喬伸出手來,抽抽搭搭的叫:“孃親……”
轟!
整個世界混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