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分,淅淅瀝瀝的下起了雨,月自柳樹梢間升起,只是銀白的一勾,穿梭在淡淡雲霧之間,纖細如女子美麗姣好的眉。
宓荷居的太醫們成羣結隊的離去,一行行的青傘搖曳,寬大的青色朝服拖過地面,皓青的靴子踩在淺淺的積水裏,激起一地細細的水花,藥童揹着大大的藥箱,彎着腰隨侍在一側,穿着淡青色的小袍子,好似雨中飄逸的芭蕉。
窗外的殘荷終於在這場雨中零散,攪亂了最後一池清水,有小丫鬟輕手輕腳的跑進外室,額頭上的鬢髮已經濕了。秋穗輕聲叫住了她,兩個年級不大的孩子聚在廊下耳語,聲音雖小,但卻還是淡淡的飄進了內室。
“殘荷都被打散了,雨冰涼的,夏姑姑説太子最喜歡荷了,讓我們都去給荷打傘呢。”
秋穗老成的嘆氣:“打了又有什麼用,該謝的還是要謝,錦瑟宮那邊的人是不是也太過逢迎了。”
“就是啊,九月了,已經入秋了。”
丫鬟們相攜而去,聲音越去越遠,漸漸的聽不分明。烏木窗外,一帶斜暉脈脈掛於林梢,冷月浸染,光潔如銀,四下裏寂寂無聲,偶爾有鳥雀飛過,很快便怪叫着飛的遠了。
這間房子已經很久沒人住過了,殿室極大,略略有些空曠,朝北擺着一張巨大的檀木牀,上面有層層青紗,以金色鸞鳥印繡,風乍一吹起,好似有大片荷葉迎風搖曳一般,又好似重重煙闕,飄逸盤旋。
南向的窗子大暢着,圍欄之外,就是滿池的清荷,如今外面風雨頓急,荷葉隨風而動,已隱隱有盛極必衰的頹敗。為了討主子歡心的奴才們駕着小舟,大片大片的舉着高傘,護着那涼雨中的最後一池青蓮。
李策坐在椅子上,手指輕輕的摸索着椅座,五福奉壽的紅漆已經斑駁,下人們急急收拾出了這一間屋子,可是顯然還沒來級的粉刷,指腹摸在上面,有些凹凸的不平整。李策也沒有在意,他的眼睛好似閉着,卻又睜着,只是細細的眯成一條縫,注視着那個躺在牀上的女子。
楚喬穿了一身淡青色的鸞衫,內裏以白絹為襯,青紗上繡着淺灰色的細小雛菊,一朵一朵嬌俏俏的綻放着,內斂含蓄,靜靜而開。她的面色十分蒼白,眉頭也是緊緊的皺着,小小的臉頰巴掌大的一塊,下巴尖尖的,蜷着身子,看起來有些可憐。
太醫院的太醫們已經離去,讓人安心的話也説了千遍萬遍,可是空氣裏似乎仍舊飄蕩着緊張的因子,讓人心裏煩悶。
月光灑地,寬大的大殿裏顯得那麼空曠,這裏沒有傢俱,沒有擺設,除了一張大牀就只有一把椅子,地板都是烏木的,踩在上面,感覺汗踏實,很硬。
在這樣一個地方,似乎連説句話都有回聲在四面八方的應和,那般的空曠,那般的蕭條和敗落。
可是這裏,卻是最接近李策的太子殿的地方,很多年前,李策正是在這裏長大,宓荷居也曾門庭若市的風光過,可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這裏就被層層封閉了起來,硃紅色的條幅封住了門,上面的薔薇標誌象徵着皇家的尊嚴。就此,這裏就再也沒有打開過了。
一晃眼,已經六年多了。
楚喬輕輕的動了一動,微風吹過,她似乎有一點冷。
李策站起身來,錦繡鑲嵌的靴子踩在微微發潮的地板上,走到窗子邊將窗關好,然後又回到牀邊。伸出修長的手指,一層一層的撩開青色的紗帳,女子的臉,漸漸的分明瞭起來。
長長的睫毛,嬌俏的鼻子,紅丹丹的嘴,玲瓏的耳朵,修長的頸……
他的手伸到女子的身前,似乎想為她拉高被子,可是外面的風雨突然大了起來,噼啪的打在窗楞上,月亮幽幽的,淡薄的光線落在楚喬鬢角烏黑的鬢髮上,透出黑亮而森冷的光澤,那般單薄,卻有隱隱有着冰冷的淡漠。
手指停在身前一寸,終於漸漸僵硬,最後凝固成一個停滯的姿勢。
月光寂靜,在他的身下拉出一個長長的影子,幽暗的,那般消瘦。
更鼓幽幽,這座山水如畫的卞唐帝都,連更聲都是以朱琴響奏,聽起來,那般清脆悦耳,好似淡淡風聲。
不知道過了多久,月亮升起,高掛,又再偏落,雨聲於漸漸消逝,男人終於收回凝固的目光,緩緩轉身,踏出了那座幽閉的宮門。暗紅色的錦繡衣衫拖曳過厚重的地面,像是蒼老的手翻過泛黃的書頁一般,一寸又一寸,記起了那麼多逝去的日子。
房門被打開,孫棣抱着肩,靠在廊柱上,見他出來,突然抬頭輕輕一笑。
李策卻好似看不到他,只是徑直的往前走。
“殿下,玉裳館的玉書夫人來了兩次,聽説殿下淋了雨受了涼,特意準備了蔘湯在宮裏等着呢。”
李策並不答話,而是繼續往前走,好似沒有聽到一樣。
孫棣的聲音卻越發的輕快了起來,笑呵呵的説道:“柳芙館的舞姬柳柳,特意遣了丫鬟來送了很多貴重的傷藥,説是給楚姑娘治傷所用。”
“唐染宮的唐夫人據説是去了南佛寺,要為殿下和楚姑娘祈福。其他幾宮的夫人們聽説之後也紛紛跟去了,現在南佛寺的大和尚們可能都沒有立足之地了,這些夫人們突然間一起向佛,真是一出勝景啊。”
“還有……”
夜風清涼,細雨也已經退了,兩人後面跟着大批的侍衞宮女,只是都遠遠的綴着,不敢跟上前來。
孫棣好似突然想起什麼一樣,哎呀一聲説道:“對了!何大人的女兒下午也進宮了,聽説了宮裏的事,毅然留在了四公主的寢殿內,説是要等殿下有空的時候前來請安。”
“你到底想説什麼?”
低沉的嗓音緩緩響起,全無平日裏的懶散和不正經。
孫棣一笑,笑眯眯的説道:“屬下是想説,這麼多有意思的事,殿下難道就沒興趣去瞧瞧嗎?”
李策沒有説話,孫棣則眼梢一挑,笑着説道:“殿下,這可不像您吶。”
“我?”李策嘿嘿一笑,聲音裏卻全無一絲喜意:“我自己都快不記得自己是什麼樣了。”
孫棣哈哈一笑,好似聽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話一般:“這樣喪氣的話,可不像是從殿下您的口中説出來的。”
“指拂萬千柔骨背,舌嘗八方點絳唇。我的太子殿下,您何嘗這樣神志恍惚,何曾這般失魂落魄呢?”
清風拂來,道路兩旁有大朵大朵被雨水澆的發黑的海棠,李策站在樹下,目光瞬時間變得十分悠遠。好似有掙扎,又好似很平靜,終於他轉過身來,面上頹意盡去,又恢復了那麼風流不羈的大唐太子的模樣,哈哈大笑一聲,朗聲説道:“説得對,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孫棣,傳所有的夫人舞姬,集體去太子殿侍寢,那些唸佛的也叫回來,趕明個把那佛堂拆了,重新建一座,就供奉……就供奉一尊歡喜佛,哈哈!”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孫棣默唸半晌,隨即笑道:“殿下,好詩才!”
李策大咧咧的一樂,絲毫不講廉恥的將別人的成果據為己有。
不消片刻,太子殿的方向就傳來了一陣歡騰的歌舞之聲,靡靡張揚,裙袖款擺,腰肢如水,酒香輕柔的飄蕩而去,傳向四面八方的清池水榭,女子嬌柔的歌舞順着水流纏綿流轉,橫跨整座宮殿,在每一個飛檐斗拱間飄逸搖動。
枝頭花蔓嫋,金樽酒不空,又是一個歌舞昇平的夜晚。
宓荷居的一座小閣下,兩名年長的太醫正在值寢,其中一個站在窗口,遙望着太子殿的喧囂,嘆息道:“原以為太子殿下重開了宓荷居,還興師動眾的招來了所有的太醫會診,必是十分在意這位姓楚的女子。現在看來,也不過如此啊。”
另一名太子捧着一個小暖爐,如今已經入秋,夜間微涼,老人家穿的很厚,微微閉着蒼老的眼睛,聞言也不抬頭,只是淡淡的説道:“還奢望天降紅雨嗎?不要妄想了,芙公主大去之後,哎……”
窗邊的太醫顯然瞭然,也是無奈的嘆息。
夜風薄涼,吹起一層又一層的錦繡,這座奢靡的宮廷,掩埋了多少人沉寂的心事,又承載了多少人的哀愁。
撫琴聲聲,挑破了子夜的霧靄,撥亂了錦宮的玉塵,千年的古韻積澱之下,是滔天如水的奢華,和腐朽埃塵的寂寥。
連下了兩日的雨,雨後,花樹掉落,空氣卻是久違的清新。
因為這場無妄之災,楚喬的行程也被延誤了下來,如今看來,似乎要等到李策大婚之後才能傷好上路。而李策當日任性的將趙妍趕走,一時間更是在京城流傳開來,雖然卞唐和大夏都還沒有正式的官面文書,但是大夏的九公主被卞唐太子轟出唐京卻是名副其實的事實。
霎時間,所有的眼睛都凝聚在大夏的身上,所有人都在靜靜的等待着大夏對此事會作何反應。
在剛剛遭受了燕北重創之後,這隻受傷的老虎,會如何對付大膽挑釁他權威的敵人呢?
山雨欲來風滿樓,人們的呼吸都變得小心和寧靜,生恐一個不慎,會驚起這一池靜謐的湖水。
黎明前的黑暗,就這樣,恐怖的安靜着。
這天下午,楚喬被小丫鬟們太出門曬太陽,她並沒有受內傷,都是皮肉傷,但是卻還是多少限制了她的行動能力。秋穗等人大驚小怪,連路都不許她走,到哪裏都是抬來抬去,搞得她整日昏昏欲睡,懶散的很,身子也豐腴了許多。
其實她並沒有到連路都無法行走的地步,也完全可以啓程回燕北。可是李策不提,她也不能率先説出來,畢竟趙妍被趕回大夏,這會引發什麼連鎖反應,楚喬現在心裏還沒有底,若是因為自己的緣故而連累李策,她於心難安,所以看不到事情的結果,她是無法勸説自己安心離開的。
外面的日頭很大,楚喬躺在躺椅上昏昏欲睡,樹上的知了已經死去大半,只剩下幾隻殘兵有一聲沒一聲的叫着,她微微打着盹,恍恍惚惚的就要睡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四周突然就安靜了下來。
楚喬一驚,猛的張開眼睛,卻頓時一愣。只見一名年約五旬的貴婦站在自己的面前,面容很慈祥,眼神也十分寧靜,正在細細的打量着自己,看的十分專心。
見楚喬醒來,還驚異的望着她。貴婦點了點頭,算是打了招呼,然後問道:“你要喝水嗎?”
楚喬皺着眉望着她,此人渾身上下衣着樸素,可是卻仍舊可看出布料上的華貴,髮式簡介,色澤淡雅,但卻沒有任何配飾可以看出她的身份。她好像是一個品節極高的嬤嬤,卻又超凡脱俗的多了幾絲高貴,可是若是此人久居上位,卻又少了幾分掌權的威嚴。只見她手腕上帶着一串檀木製的佛珠,很舊,看起來和她的身份多少有些不搭。
見楚喬沒説話,婦人徑直走到一旁的樹蔭下,從小几上拿起茶壺倒了一杯清茶,緩緩的走回來,説道:“喝吧,秋初最容易口乾,年輕人要多注意調養身體。”
“恩,”楚喬喝了一口茶,的確感覺精神舒爽了許多,尷尬的看了婦人兩眼,然後謹慎的説道:“對不起,我剛進宮,見識不多,不知道您如何稱呼。”
“我?我姓姚。”
姚是卞唐的大姓,這宮裏上到皇后,下到尋常宮女,十有一二是姓姚的,這麼幾天的時間,楚喬就已經認識了不下七八個姓姚的姑姑。
“我可以坐下嗎?”
婦人指着一旁的椅子,很有禮貌的問道。
楚喬連忙點頭,説道:“請坐。”
見楚喬左右觀望,婦人開口説道:“皇后來了,你的丫鬟們都出去接駕了。”
楚喬看着她,表情有些狐疑,那模樣明顯是在説那你是什麼人,皇后來了你怎麼不去接駕。
那婦人卻微微一笑,她似乎是一個很少笑的人,眼角甚至沒有皺紋,笑起來有些古板,她看着楚喬,説道:“我沒事,我就是想來看看你。”
她説話這樣沒頭沒腦的,反而讓楚喬不知道如何去應承,這宮裏規矩多,人也繁雜,每個人説話都是説話留個七八分,剩下的三兩分卻要你去猜,楚喬正在思索女人的身份,那女人又再説道:“你很好。”
楚喬淡淡一笑,説道:“多謝您誇獎。”
“我不是誇獎你,你的卻很好,但是我卻覺得你不適合在宮裏生活。”
楚喬頓時瞭然,又是一個誤以為自己是李策新寵的妒忌者的説客嗎?
“你放心,我不會在這呆長的。”
“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婦人搖了搖頭,説道:“每個人開始都是不適合的,但是慢慢也就適應了,我覺得你不錯,你若是住進來,也許這個宮裏會有一點改變。”
楚喬皺起眉來,疑惑的看着婦人,不知道她究竟是什麼意思。
“哎,太子要拆了宮裏的佛堂,你知道嗎?”
她説話跳躍性很強,楚喬一愣,搖了搖頭,説道:“我不知道。”
“他要在宮裏供奉歡喜佛,哎,我真是……”婦人眉頭緊鎖着,似乎十分困擾,她看着楚喬,緩緩説道:“你有空的話,就勸勸他吧。他畢竟是大唐的太子,總不能太胡鬧了。”
“我先走了,”婦人站起身來,對着楚喬説道:“你受了傷,別送了。”
然後就緩緩的順着側門走出了宓荷居。
此人説來就來,説了一通亂七八糟的話,然後就離去了,楚喬不由得有幾分奇怪。
不一會的功夫,秋穗等人就回來了,小丫鬟們一個個面色奇怪,略略還有幾分不安。
“秋穗,怎麼回事,皇后來了嗎?為什麼不叫我?”
秋穗説道:“喜姑姑來傳話,説皇后已經到了宮門口,見你睡着,就説你有病在身,不必接駕,我們就集體去了。”
“那皇后呢?”
“我們等了半晌皇后也沒下車,後來説身子不適,就回去了。”
“哦。”
楚喬點了點頭,眼神明碩,似乎瞭然了什麼。
“扶我進去吧。”
小丫鬟們答應了一聲,就有內侍上前,抬起了楚喬的軟榻,回了宮門。
説起來,楚喬也已經整整兩日沒見着李策了。這幾天聽秋穗等人説起當日的情形,李策暴怒下趕走了大夏公主,砍了三十多個公主的隨從,而後更召集了整個太醫署的太醫一同會診,最重要的是,他竟然重開了小時候居住的宓荷居給楚喬安住,這其中的深意,整個朝堂誰人不知呢?
可是隨後的事情,卻讓宓荷居的下人們有些鬱悶了。剛剛顯露出幾絲專情的太子殿下當晚就胡鬧的召集了所有的宮廷夫人,在太子殿飲酒作樂,據説當晚侍寢的人數多達八人,而這幾天,他也沒踏足宓荷居,而是廣開宴席,據説近日又要大興土木,給一個新近得寵的宮女建館。
哎,這些天家貴胄的心,真是難解啊。
秋穗唉聲嘆氣,似乎是自己受了冷落一般。
可是楚喬卻暗暗鬆了一口氣,還好還好,還好是李策,她細細的回想了當日李策衝進湖心小築的情景,不由得也有幾分驚心,若是?算了,好在一切沒有自己料想的那般,她這樣的蒲柳之姿,想必也難入這男人的法眼吧。
自嘲的笑了笑,小丫鬟們就送上來豐富的菜色和晚餐,楚喬看了看,突然笑了起來,對着秋穗説道:“你們這樣慣着我,可是要將我養懶,將來回了燕北可如何是好?”
“那有什麼,反正我們也是會跟着姑娘去燕北的。”
秋穗理所應當的回道,楚喬卻暗暗搖了搖頭,即便是有你們,可是燕北哪裏有這樣精緻的美食呢?可能剛一到燕北,你們這羣小丫頭就後悔跟着我了吧。
她輕輕一笑,夾起一口藕片。
吃完飯之後,外面的天色已經有些暗,她站在窗前,突然只聽一陣婉轉悠揚的笛聲傳來。隔着一池煙水,遠遠聽來,有着幾絲若有若無的纏綿,嗚嗚懨懨,份外動人,三回九轉,好似靜夜裏的冷月慼慼,卻並無小兒女的哀怨瑟瑟,而是帶着幾絲清寂的冰冷,和冷傲的孤寂。
楚喬細細聽着,回頭問道:“可知是何人在吹笛?”
小丫鬟們搖頭説不知。楚喬站起身,就想出去看看,唬的秋穗等人一驚,一個個死命的拉着她,生恐她隨便動彈會傷了身體。
楚喬不得不答應下來,安靜的躺在榻上,直到屋子裏的人都退出去,她才來到窗子前,輕盈的翻出去,落地的時候腳下一疼,卻並無大礙。
她只穿着絲履內室鞋,踩在石板路上,微微有些冰涼。
只聽那笛聲悠揚婉轉,曲中力道平和,月光清寂,露水盈盈,淺雲飄動,海棠依舊,遠處梨花簌簌,一片崢嶸錦繡。
一路上也沒遇見一個人,白紗裙軟軟的拖在地上,被露水打濕,卻並無灰塵,清輝淺淺,距離宓荷居漸行漸遠了。
又是那座湖心水閣,八面臨風,遙遙立於水面之上,男子素衣如雪,手持一隻紫笛,扶風而立,衣帶輕飄,悠揚吹奏,身影蕭蕭,立於清冷的月色之中,修長的身形別添了幾分平日難見的温潤的寧靜。
楚喬緩步踏上烏木橋,就見男子轉過頭來,曲子戛然而止,看到楚喬也不驚慌,而是邪邪一笑,手拿笛子頑皮的一翻,説道:“大半夜的不睡覺,難怪聽人説你最近白日裏睡成了豬,原來是迷戀深夜出遊,把覺都留到白日來睡了。”
楚喬灑然一笑,打趣他道:“我還好説,就是聽聞你最近夜夜笙歌,殫精竭慮,這般消耗體力,還有力氣吹笛子嗎?”
“哈哈,”李策哈哈一笑,説道:“你一個女兒家,殫精竭慮,虧你説得出口。”
秋深霜露重,不覺已經浸涼了衣衫長袖,楚喬出來的時候沒有披外套,此刻夜風吹來,不免有些發寒。
李策笑盈盈的走上前來,很自然的脱下外袍披在她的肩上,説道:“傻子,不冷嗎?”
楚喬仰起頭來,微微一笑,説道:“我在給你顯示我們大無畏友情的機會啊。”
李策笑起來,眼睛眯成一條縫,就像一隻快樂的狐狸。
夜風吹過水閣,撩起湖心的水波漣漪,楚喬傍着他坐在木樁上,輕聲問道:“大夏和親的事,怎麼辦?”
李策一曬:“他們能拿我怎麼樣?若是趙正德找個像樣的美人來,本太子就既往不咎,不然,哼哼……”
説完之後,見楚喬仍舊眼巴巴的看着他,絲毫沒講剛才的廢話聽進耳朵裏。李策不免一嘆,説道:“喬喬,你真是好無趣啊,連個玩笑都不會開。”
楚喬固執的説道:“因為我擔心,這不是玩笑。”
李策嘿嘿一笑,湊上前來,問道:“喬喬,你是在為我擔心嗎?”
楚喬絲毫不理會他的嬉鬧,反而很認真的點頭,一字一頓的説道:“對,李策,我在為你擔心。”
如此的話,反而讓李策頓時尷尬了,他傻傻一笑,卻不知道該繼續説什麼俏皮話來緩和氣氛,終於他舉起手來説道:“好吧,我投降。”
見楚喬仍舊沒有笑意,他終於無奈的嘆氣:“你其實不必擔心,如今正值秋收,大夏每年的糧食有三層都要從卞唐購買,依賴性很強。以前是因為大夏國力強盛,又有懷宋在一旁制衡,我們不得不低頭諾諾,但是如今,託你和燕洵的福,大夏今年糧食產量不足四層,明年一年都需要依附卞唐過活,這個時候和我們為敵,無疑於自掘墳墓。以夏皇的氣量和頭腦,必不會為了一個蠢女兒與我為敵,你看着吧,不出五日,真煌城定會派出其他人和親,婚期只是稍稍延誤,不會有事的。”
“真的嗎?”楚喬擔心的説道:“你趕走了趙妍,等於狠狠的扇了夏皇一擊耳光,他真的會善罷甘休嗎?”
“若是以前,他當然不會就這樣善罷甘休,但是現在嘛,呵呵,喬喬,實力決定一切,大夏如今沒有這個實力,他就沒有和我對等説話的話語權,他夏皇既然能忍受女兒做我的側妃,那就必然會忍下這口氣的。”
見楚喬仍舊皺着眉,李策笑道:“好了喬喬,我是傻子嗎?你難道真的以為我會衝冠一怒為紅顏,不管不顧的和大夏開戰?哼哼,況且你也不是我的紅顏,你這顆小腦袋瓜裏想着誰,本太子可沒那份閒情逸致去過問。”
楚喬被他説的一笑,轉過頭來,一拳打在他的肩膀上,説道:“沒個正經。”
李策翻了個白眼:“就燕洵正經,整天繃着個臉,跟全天下人都欠他錢不還一樣,我説喬喬,你真打算就這麼跟他一輩子啊,我保證,這男人生活上肯定很沒情趣,作為女兒家的終生大事,你可要考慮清楚啊。”
“你好無聊啊,”楚喬瞪着他:“就你有情趣。”
“那是,”李策得意的一笑:“本太子玉樹臨風、學富五車、風流倜儻、俊美無雙,是整個西蒙大地上頭號的青年才俊,我所過之處,未婚少女趨之若鶩,已婚貴婦暗送秋波,下至三歲幼女,上達八十老嫗,無不神魂顛倒,拜服在本太子的膝下。”
楚喬掩嘴笑道:“是啊,你貌比宋玉,神類潘安,萬千風韻堪似龍陽。”
“宋玉是誰?潘安又是誰?龍陽,是人名嗎?”
楚喬笑道:“是有名的美男子,你沒聽説過嗎?”
“美男子?”李策不屑冷哼:“有機會一定要見識見識。”
月光如水,傾瀉滿地銀輝,夜風乍起,李策站起身來,説道:“我送你回去吧,夜裏風大,你又有傷在身。”
“好,”楚喬站起身來。
李策的目光掃過她的繡鞋,只是軟軟的絲履已經被水沾濕了,他眉頭輕輕一皺,説道:“你怎麼救穿這個出來了?對了,你的腳不是受傷了嗎?怎麼能跑出來?”
他似乎此時才想起這喳,頓時皺起眉頭。
楚喬無所謂的説道:“沒關係的,又不是什麼嚴重的傷勢。”
“喬喬,你要記住,你是一個女人,不是戰士。”
李策的臉色頓時嚴肅了起來,聲音裏甚至帶了幾絲惱怒:“燕洵是怎麼回事,有些事不能自己去做嗎?你一個女人,不好好在家裏待著,到處遊蕩什麼?對自己的身體毫不在意,受傷多重也不説話,將來渾身是傷疤,看你還怎麼嫁出去?我倒要看看誰願意要你?”
楚喬叫道:“你才嫁不出去,用不着你管。”
“哼哼,用不着我管,我偏要管!”
楚喬皺眉:“喂,李策,你很瞧不起女人!”
“我就是瞧不起了,怎麼了?”男人斜睨着眼睛,一副痞子的吊兒郎當樣。
楚喬上前走在當先,也不理會他,説道:“不愛跟你説話,我回去了。”
然後話音剛落,一陣天旋地轉頓時襲來,等她回過神來的時候,人已經被李策牢牢的抱在懷裏了。
“喂!你幹什麼?放我下來!”
楚喬一驚,連忙推攘他道。
李策眼睛半眯着,斜睨着她,拿鼻子哼道:“就不放。”
少女眼睛有些小火苗在升騰,聲音脆生生的:“你放不放,再不放我不客氣了。”
李策滿不在乎,伸着脖子説道:“你胳膊上綁着刀,腿上也有,我知道。那那那,往這砍,砍不折我都瞧不起你。”
楚喬氣鼓鼓的嘟着嘴,胸脯起伏,叫道:“李策,你怎麼這麼無賴。”
李策不耐煩的看了她一眼,好像在説“你不會是今天才知道吧”的樣子。夜風瑟瑟,輕柔的吹起兩人的衣袍,像是翻飛的蝶翼。
夜微涼,四面都是明澈的湖水,李策橫抱着女子漫步在烏木橋上,兩岸柳枝低垂,偶爾有錦鯉躍出水面,驚起一池漣漪。
李策一邊走嘴裏一邊哼着一曲歡快的小調,那曲調是極歡悦的,像他臉上的笑容一樣,總是十分的明朗。
楚喬沒有去問他為何明明身手不凡,卻在當初的密林戰中絲毫也不顯露,也沒去問他為何明明吹得一手好笛子,卻找來老夫子冒充自己吹簫來勾引那些女孩子,更沒去問他,為何這幾天都沒來看自己一次,反而夜夜笙歌的飲酒胡鬧。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心事,也都有自己不願意展露人前的一面,尤其是這些天家貴胄,明黃色的綢緞之下,壓制着的,是太多厚重的負擔。那些原因太沉重,她不忍揭開,也看不懂。
月夜清冷,微風卻和煦,他們靜靜的走着,誰也沒有開口説話。
這個晚上,註定是個不眠之夜,輾轉反側的,是誰遺失的碧湖水閣之上的淺淺心傷。
然而,僅僅是第二日,一個驚人的消息就打破了唐京的寧靜,馬革若風,女子一身明黃色披風,遞交了文書之後,在守城卒驚悚的目光中,緩緩走進這座古老的城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