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初中同學提議聚會的電話時,黎璃稍稍有些意外。除了高一那年聚過一次,這些年她幾乎與大家斷了聯繫。原因説來仍是為了裴尚軒,那次聚會中她的老同學們全都用幸災樂禍的口吻議論裴尚軒和韓以晨的是非,此後黎璃便用“忙”作為藉口推託。
她認為像自己這樣對聚會不甚熱心的人早該列入放棄的黑名單中,不料竟還有人記得她。黎璃愣了半天,才認出這個聲音是當年坐在自己後面的女生,號稱全班最老實的陳倩。
陳倩和她閒聊了幾句,叮囑黎璃一定要來,末了順便提起裴尚軒的名字,聲稱好久不見若是聯絡得上,請他務必出席。
黎璃“哦”了一句,並未替他應承下來。她不清楚裴尚軒對待舊日同學抱着何種心態,特別是那一日很有可能會遇到另一個人——韓以晨。
去與不去,這個決定或許同時意味着他們是否能真正放開那段往事。
黎璃這樣想着,掛斷了電話。
進入四年級,課程少了很多,大家忙着寫論文、找工作、考研。學校也體諒學生的難處,畢竟隨着畢業分配改革自主擇業的推廣,解決出路問題成了最迫切的要求。雖然綜合前兩年看,名牌大學的畢業生在就業市場上十分搶手,但在沒有定下最終目標之前,人心浮躁。
黎璃的室友各自都有目標,曹雪梅打定主意繼續深造,三年級下半學期就開始準備考研的材料了;張玉琴則打算出國,託朋友蒐集了國外多所大學的資料,全寢室被她動員幫忙參考,黎璃居然在自己被分配到的那一疊裏看到了南加州大學的打印件,於是想起柳千仁也在那裏,不動聲色將材料翻了過去。
隔着一個太平洋的距離,她的日子輕鬆多了。
星期三下午空閒,黎璃跑去七浦路裴尚軒的店面找他商量同學聚會的事。他給了她手機的號碼,還有CALL機,但每次説不上幾句話他就忙不迭掛斷電話做生意去了,讓黎璃對着聽筒猛翻白眼。
他的生意越做越紅火,在七浦路小有名氣。有幾個小混混曾想過敲詐勒索,結果被裴尚軒揍得哭爹叫娘找不着北,這件事後人人都知道他不好惹。
星期三是工作日,顧客相對稀少,裴尚軒難得抽出時間聽黎璃把話説完。“你去不去?”黎璃今天過來的目的就是為了問這句。
英俊的男人半垂着頭,手指在計算器上飛速移動,似乎正在全心全意算賬。黎璃湊過去看了看,發現液晶屏上顯示得是一串毫無意義的數字,便順手按了C鍵,咧着嘴嘲笑他的逃避。“裴尚軒,讓流言蜚語閉嘴的方法就是大大方方站到別人面前,只要你證明自己過得很好,你看誰還敢對你指指點點?”
他默不作聲,別轉視線望着店外的水泥地面。黎璃挪動腳步轉到裴尚軒面前,強迫他面對自己。“裴尚軒,你自己也説沒有做錯事,為什麼不敢坦蕩蕩走出去?”
“你沒經歷過,你當然説得輕鬆!”他賭氣吼了一句,黎璃的表情剎時僵硬。他的委屈可以朝她發泄,而她經歷的噩夢卻連展現傷痕的機會都沒有,只能獨自舔噬傷口。
黎璃後退半步,聳了聳肩不屑一顧道:“膽小鬼,我懶得管你。”
“求之不得。”裴尚軒冷哼,懶得掩飾不耐煩。他覺得黎璃正逐漸向多管閒事發展,越來越羅嗦,每次和她通話他都感覺厭煩,三言二語便急不可待掛了電話。剛開始他心裏還有些負疚,覺着對不起多年的死黨,但漸漸習以為常。
慣性寵壞了裴尚軒,他任性地揮霍着黎璃的友情。他以為她會一直在那裏,等着他回頭。
她是冰雪聰明的人,察言觀色亦是強項,自然沒有錯漏他的神情。聯想到近期他的“忙碌”,黎璃恍然大悟。她的嘴角微微勾起,譏誚寫在笑容裏。
説什麼一輩子的朋友,説什麼比所有的女人都重要,果然和他以前説過得話一樣,僅僅是信口開河,當真的人是傻瓜。
“裴尚軒,隨便你怎麼想,我問心無愧。”黎璃轉身,向門口走去,“我從來不覺得和你做朋友是一件丟臉的事。”
裴尚軒動了動嘴皮想叫住黎璃,但心裏忽然閃過一個念頭:這樣,她不會再來煩自己了吧?
她在店鋪門口略停了停,像是在等他叫住自己。“你不想去,另一個理由是不想見到某個人,對嗎?”她的聲音不大,卻剛好傳入裴尚軒耳中,震得他耳膜疼痛。
他沒發出聲音,眼睜睜看她離開。黎璃説得沒錯,他真正恐慌的是不知道用什麼心態面對韓以晨,沒來由的心慌意亂,遠勝於恐懼遭人在背後嘲笑。
黎璃從七浦路走回學校,漫長的一段路,像一輩子都走不完。上海的九月俗稱“秋老虎”,天氣悶熱,行人揮汗如雨。陽光灼人火燙,鼻腔吸進的空氣也帶着高温的熱度。
她漠然行走,後背汗濕,薄薄的襯衣緊緊貼在身上。黎璃經過放學後的中學門口,夾在一大羣背書包的孩子之間。在他們稚嫩的面龐,她看到了自己與裴尚軒的過去。
再也回不來的過去。
站在上外校門口,背後的大連路汽車喇叭聲沸反盈天,令人心愈加煩躁不安。黎璃告訴自己這輩子的路走完了,她終於可以放棄他了。
聚會的時間和過去一樣,定在國慶節。初中畢業後大家風流雲散,各自有不同的發展,未必是人人“一心只讀聖賢書”,以考大學為目標。據陳倩相告有好幾個已成為上班族,休息天未必人人有空,所以組織者通知大家十月二日聚會。
陳倩説話的語調仍同過去一樣,小心翼翼生怕被人指責似的。她一邊聽着一邊回想從前,記憶又一次鮮活起來。
想起了裴尚軒對自己的嫌棄,她咬住嘴唇,舌尖舔到了血。
黎璃心情不好。出門前猶豫半天,心想假如現在颳起八級颱風或是下冰雹,自己就有充分的理由不去。可惜秋高氣爽,陽光明媚。
她遲到了一刻鐘,剛走到包房門口便看到胖了一圈的張勇衝自己猛揮手。黎璃迅速推起笑容走過去,誇張地質疑張勇是不是吃了發酵粉,怎麼胖成這個模樣了。
燙了波浪長髮的吳麗娜咯咯笑,纖纖玉指往黎璃臉頰戳了兩下:“黎璃,你這張嘴巴還是這麼毒。”
“Me?That's impossible.”她輕鬆地開着玩笑,熱情招呼已到的同學。目光四下一掃,並未看到韓以晨的身影。
“有些人搬了家,電話也換了,看來全班想要再聚在一起,有點困難呢。”吳麗娜將披散到胸前的長髮掠到腦後,拖着黎璃在她身邊坐下。她瞧了瞧左手位的人,是當年班裏另一個大美女邱月蓉,畫着玫瑰色豔麗的眼影。
黎璃落座,想起多年以前自己對她們説過“美女Double”的理論。若是兩個美女之間再加一個醜女,對比效果就更明顯了。她在心裏冷笑,安之若素坐下了,順勢揶揄邱月蓉和吳麗娜:“兩位美女陪我一個人,我怕被男生的醋淹死。”
大家都笑了,邱月蓉還誇張地擰了擰黎璃的手背,假意譴責她居然敢開自己的玩笑。突然席上有人問起黎璃裴尚軒來不來,她頓了頓,神色自若撒謊:“我搬家了,好久沒和他聯繫。”快六點鐘了,她想他應該不會過來。裴尚軒,他在意的人裏面,獨獨沒有黎璃。
“大家都很關心他,不知道他現在怎麼樣了。”體育委員郭大宇以前喜歡過韓以晨,對於被裴尚軒搶走了夢中情人心存芥蒂。黎璃記得上一次聚會也是他最先提到這個話題。那時她見不到裴尚軒,現在卻是和自己約定——不再想他。
她伸出手按上桌子中央的旋轉餐盤,一邊和大家調侃英語裏把這個稱作“Lazy Susan”一邊將茶壺轉到自己面前,倒了一杯茶。“和我們大家一樣,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淡淡的諷刺,聰明人一聽便知。
吳麗娜聲音尖利,邊笑邊説:“黎璃,你還像以前那樣幫着裴尚軒。”
“在背後説我壞話啊,美女。”包房門口傳來戲謔的聲音,黎璃回過頭,意外地發現裴尚軒站在那裏。
“諸位同學,好久不見了。”他神采飛揚,鋭利的視線飛快地將包房內每個角落都掃了一遍,並未見到美麗的容顏。他暗中鬆了口氣,手臂一伸拖進來一個漂亮女孩,“不介意我帶女朋友過來吧?”
黎璃轉頭瞧着面前的茶杯,眼不見為淨。
這頓飯頗有意思,裴尚軒甫一落座便接過被大家推來推去的點菜權,翻着菜單報了一串菜名。坐在他旁邊的鄧劍峯和他一同看菜單,表情詭異。黎璃直覺是裴尚軒點了最貴的菜,否則那服務員幹嗎笑得像朵喇叭花似的?
末了,裴尚軒合上菜單,笑眯眯環視在座諸人:“不知道夠不夠?”他的視線跳過了黎璃,而她也不看他。
鄧劍峯拼命打眼色,於是大家心知肚明那幾個菜加起來不便宜,左顧右盼拉着旁人一起説“夠了夠了,不夠再點好了。”
裴尚軒拍拍女友擱在桌上好看的手,風流倜儻一笑:“我們倆出去吃飯都要這麼多,難道大家都減肥?”
女孩吃吃笑,笑得在場的人好不尷尬。
黎璃抬起頭,鄙夷不屑的眼神。裴尚軒顯然聽進了她的勸告,耀武揚威來炫耀自己“過得很好”了,活像財大氣粗的暴發户。
他的目光在她的方向停下,看到她臉上的輕蔑——在他們相識的這些年裏第一次出現在這張圓臉上的神情。裴尚軒不以為然保持着愉悦笑容,甚至帶着點惡狠狠的宣戰口吻説道:“老同學好久不見了,這頓飯我來買單。”
裴尚軒用一桌酒席加一個美女堵住所有人的嘴巴,他證明了自己過得非常好,比大家都要好。
只是黎璃淡漠的神情成了這個夜晚最不協調的記憶,比韓以晨的缺席更讓他耿耿於懷。於是在和昔日同窗含笑道別後,他甩開漂亮女孩纏上來的手臂,沉着臉叫她自己回家去。
“尚軒,你幹嗎生我的氣?我又沒説錯話。”女孩不樂意,嘟着嘴撒嬌。
裴尚軒不予理睬,挑着眉一言不發,又擺起了酷哥的架子。見狀,女孩識趣的閉嘴,乖乖轉身走人。
他邁開步子朝黎璃回家的方向追去,在滿街燈火中找尋熟悉的身影。國慶放燈已成了上海傳統節目,出門看燈的人絡繹不絕,摩肩接踵的擁擠讓裴尚軒不住咒罵人太多。
他眼尖,在燈火通明的肯德基門口發現了她,黎璃被一羣湧出店門的年輕人暫時堵住去路,停下了腳步。
“黎璃!”他放聲高呼,生怕身形矮小的她再度舉步重又湮沒人海。
她聽到了,轉頭尋找叫自己的人。裴尚軒繞過前面不緊不慢走路的情侶,朝她奔來。
停在她面前,看到她生疏的表情,他一時間想不起該如何開口。吶吶半天,粗聲説道:“丫頭,幹嗎不坐車。”
她從鼻孔裏哼出冷笑,“笨蛋,沒看到交通管制嗎?”黎璃朝前走,不想多理會他。
“可以叫出租車繞道走,你家離這裏又不近。”他兩三步追上,走在她身邊。剛才在人流如潮中找不到她的焦急不見了,他的腳步透出幾分輕快。
黎璃瞥了瞥他,裴尚軒穿着一件做工很不錯的襯衣,是她向來討厭的藕荷色。可他穿得很好看,襯衣有兩顆釦子沒扣上,露出一部分胸肌,魅惑誘人。剛才吃飯時他就坐在她對面,黎璃一直在鄙視自己的心神不寧。不止是她,同班其他女孩對裴尚軒的關注度也高於別的男生。原因大家心照不宣:英俊的外表已有巨大的吸引力,何況這個男人還很有錢。
他是個帥哥,比大學象牙塔裏的男生多了一份在社會上摸滾打爬過來的成熟。黎璃暗中嘆氣,覺得每個迎面而來的女孩似乎都在偷看他。
她決心放手,在轉身後猶戀戀不捨回頭觀望。沒出息!黎璃狠狠鄙視自己,嘴角漾開諷刺的微笑:“你不知道我趕流行在減肥?”她引用了他才説過得話。
裴尚軒按住黎璃肩膀,迫使她抬頭與自己對視。他心裏窩着火,還有一點點委屈,明明是她教他不要逃避,要證明自己“過得很好”讓所有人徹底閉嘴,現在反像是自己吃力不討好做了對不起她的事。
“黎璃,把話説清楚,你什麼意思?”
她不會給他機會了解,真正讓她不舒服的是他帶來的女孩,她嫉妒所有能頂着“女朋友”這一頭銜正大光明走在他身邊的人。但是,她有什麼資格質疑裴尚軒當着自己的面與別人態度親熱?她和他非親非故,充其量不過是從中學開始的死黨而已。
她扭動身體掙開他的手,退開半步保持距離。“裴尚軒,我今年大四,要考專業八級,高級口譯,要寫論文,要找工作,我沒那麼多空閒時間來擔心你。”她看着行道樹上掛着的彩燈串,眼神寂寂。
裴尚軒心裏猛地一緊,像是從高處一腳踩空摔了下來,説不出的怪異。為了甩脱這股彆扭,他挑釁道:“你不來煩我,我要燒香謝謝老天保佑了。”
她終於把視線轉向他,竟如釋重負嘆了口氣。“這樣最好,互不相欠。”
互不相欠?裴尚軒沒聽懂。
黎璃的導師找她談過話,希望她能報考研究生繼續深造。黎璃表面上柔順地回答“我會仔細考慮一下”,實則一早作了決定。她要找工作,減輕柳之賢的負擔。
柳千仁雖然有獎學金,閒暇時間還找了一份兼職,但柳之賢仍然每個月給他匯幾百美元生活費。為此他不得不天天替學生補課,到了雙休日更是一天開四個補課組。
黎美晴心疼丈夫的操勞,免不了對黎璃抱怨柳千仁的母親袖手旁觀太過分了,這個兒子她至少也有份。這話聽在黎璃耳朵裏,自然聯想到黎美晴借題發揮暗示自己不能再給柳之賢添亂了。
她一字不提導師勸自己考研,倒是柳之賢在一次晚飯時關心詢問起她有何打算。
“我想把高級口譯證書考出來,找工作機會更多。”黎璃開學後報讀了高級口譯班,她用獎學金付了不算便宜的學費。起先黎璃還有些猶豫,想專業八級也就夠了,但汪曉峯用“沒有投資就沒有回報”這一理論説服了她,黎璃下決心要拿到這張“上海市緊缺人才證書”。反正從小到大,自己除了會讀書之外沒有其他天賦。她習慣集中全部精力做一件事,從而達到事半功倍的成效。
“黎璃,你的成績不錯,想不想讀研究生?”柳之賢認真問道。
黎璃心中一暖,説不感動是虛偽。她想幾年前自己的決定並沒有錯,她做不到把這個和藹善良的好男人唯一的兒子送進監獄。雖説每個人必須為自身作為負責,但有時候義理人情不能兼容。
“叔叔,我讀了這麼多年書,想早一點工作。”她婉言謝絕。
柳之賢遺憾地搖頭,感慨道:“等你工作了,就會覺得讀書好。不過,我們尊重你的選擇。”
黎美晴看了女兒一眼,挾了一筷魚香肉絲給她。
黎璃晚上輾轉難眠,這是柳千仁的牀。柳之賢把千仁的房間打掃乾淨給她住,黎璃本想拒絕,但繼父“空着也是浪費”的理由更有力,她硬着頭皮搬進這間彷彿仍留存他氣息的屋子。
特別是這張牀,儘管換上她的牀單、枕巾,連棉花胎都是自己那條,她依然覺得柳千仁無所不在。
黎璃開了枱燈,擁被而坐。橘黃色的温暖燈光令人安心,她披衣下牀跑到書櫥邊隨手抽了一本書重新回到牀上,從眼鏡盒裏取出在家才戴的框架眼鏡。
一不留神撈過界,黎璃拿了柳千仁這半邊書架的書——米蘭·昆德拉《生命不能承受之輕》。她看過這本小説,而且還是原文書,她本想即刻放回去。
不知為何她沒有下牀,反而掀開封面。扉頁上有柳千仁的題字,漂亮瀟灑的鋼筆行楷。他手書的是米蘭·昆德拉説過的話:“生命的本身是沉重,人們渴望的輕鬆根本不存在。”
黎璃默默翻過,一頁頁看下去。中文版有不同的韻味,她一邊閲讀一邊回憶原文,順便當作翻譯練習。
讀完一頁,視線移向旁邊那一頁開頭,頁眉處與印刷字體完全不同的幾個漢字突然跳入眼簾,黎璃眨眨眼確認這不是錯印。
生日快樂!和扉頁上的題字出於同一人之手。
黎璃沒在意,當他是信手塗鴉,兀自看文。翻頁時無意中瞧見頁數,第125頁。隨着書頁翻動,薄薄的紙張透出了前一頁的“生日快樂”,黎璃忽然仲怔。
125,十二月五日,是她的生日!
她看不下去了,摘下眼鏡關燈睡覺。簡簡單單力透紙背的四個字,像是陰魂不散在腦海裏盤旋,伴隨着柳千仁的影子。
黎璃睡不着,無法剋制地回想起四年前的七月。假如他們不是由於父母的關係才相逢,他和她的人生必定迥然不同。
她説不出自己有哪一點特質讓柳千仁喜歡,他總是説討厭她,卻不知不覺讓恨跨過了界限,變成了矛盾的愛。
她在黑暗中嘆息,自己對於柳千仁,抑或也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
一九九九年三月,黎璃在交通大學考完高級口譯筆試部分,來到太平洋電腦廣場順便探望裴尚軒。春節之前他找過她,問她大學裏電腦課程學了些什麼。黎璃把自己大一時候的電腦書整理出來,全送了他。
後來他打過一次電話,説自己不做服裝生意了,在電腦城賣電腦。
黎璃的電腦知識停留在DOS、Windows3.2,裴尚軒在電話裏嘲笑她落伍,説Windows早就更新換代了,同時批評DOS命令太不人性。
他笑嘻嘻地説:“你腦子聰明記得住這些命令符,可世上畢竟像我這樣的笨蛋佔了多數。”
黎璃也忍不住笑了,先前和他的不愉快煙消雲散。“難得,你有自知之明哦。”損他兩句亦是她從小到大的愛好。
電腦城裏音樂聲震耳,由於是雙休日,各家店鋪前都是人頭攢動的熱鬧景象。裴尚軒告訴過她自己的鋪位號碼,她隱約記得在二樓,但等到自動扶梯將她送上樓,她卻立刻在迷宮一樣的佈局中失了方向。
黎璃走到最近的一家店鋪,店內人人都在忙,她好不容易插嘴問道:“請問,你認識一個叫裴尚軒的人嗎?”
正在應付顧客討價還價的小夥子抬起頭,詫異地看看黎璃説道:“裴老大啊,左拐,一直往裏走,美女最多的那家就是。”
她啞然失笑,道謝後朝裴尚軒的店鋪走去,一路被好幾個人問“小姐,要配電腦嗎?”她起先還禮貌回答一句“謝謝,不用”,到後來索性目不斜視徑直朝前走。
隔着擺放主板、顯卡、內存條的玻璃櫥窗,黎璃看着裏面忙碌的人。
所謂的“美女”看來是他請得店員,一共三個,在不大的店堂內或站或坐向顧客介紹產品做報價單。黎璃對比她們時髦前衞的妝扮,難怪剛才替自己指路的青年一臉驚訝了。
“黎璃,你來了啊。”背後的聲音嚇了黎璃一跳,回頭見到拿着紙盒的裴尚軒。
她點點頭,“考完試,順路來看你。”
“等我一下,我把硬盤拿進去。”他很快走進店內,把手中的盒子交給離門口最近的女孩,匆匆交待一句後大步流星走回黎璃身邊。
他的鼻尖覆着一層薄汗,黎璃從書包裏掏出紙巾遞給他。“這裏好熱。”她找不到話説,只好抱怨中央空調温度設定過高。
“空氣很不好。”裴尚軒附和,回頭看看自己的店,“地方太小,等客人走了請你進去坐坐。”他抓抓頭,不好意思説道。
“我和你還客氣什麼。”黎璃輕輕捶了他一拳,“生意好不好?”看這番門庭若市,想必生意興隆。兩人偶爾通電話談起他的生意狀況,他總是笑着打哈哈。黎璃就怕這傢伙是打腫臉充胖子,把不好硬説成好。今天親自過來看了看,她稍稍放下了心。
他笑容得意,嘴裏卻故作謙虛:“還好還好,這裏租金不便宜。我們都把徐家彙叫做‘徐家貴’。”説着,哈哈大笑。
“老闆,進來一下。”裏面的美女似乎和客人談不攏價錢,着急的衝他們招手要他過去拍板決定。
裴尚軒示意黎璃在外面稍等片刻,回到店堂內拖了張搖搖晃晃的椅子坐下,接過美女店員手裏的計算器。
黎璃站在外面,耳朵裏一片由專有名詞以及流行歌曲構成的嘈雜噪音,她和他真的就像在兩個世界了。
她走進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裴尚軒回頭。
“我先走了。”她大聲説,怕他聽不清楚。
他露出抱歉的神色,站起身踢開椅子急忙道:“我送你。”
黎璃搖頭,把他按下。“我認識回家的路。”頓了頓,她的聲音陡然降低,恍似自言自語:“你很好,我放心了。”
裴尚軒後來常常聽到這句話,看似簡簡單單實則藴藏無比深情。放心,她的一顆心全都是他。只要他好,她便安心。
可惜他不懂,他甚至暗暗嘲笑黎璃和自己老媽的杞人憂天有得一拼。
黎璃從四月份開始異常忙碌,論文答辯、工作面試、高級口譯口試接踵而至,她的日程表排得滿滿當當。
汪曉峯和她一樣忙得天昏地暗,他們最近一次碰面是在大學對面的電腦製作室打印畢業論文。他選了一家德國公司的Offer,目前在實習階段。
“你呢,工作有眉目嗎?”他一邊整理打印出來的論文,隨口問道。
黎璃參加過幾次面試,悻悻然再一次證明才能比不上美貌受歡迎。英語專業最為普及,幾乎每個學校都有英文系,競爭激烈。她對自己的筆試、口試都極有自信,奈何和那些身材高挑容貌俏麗的女孩一比,後者明顯受到招聘單位人事部門的偏愛。
有時候,並不是努力就一定會有收穫,人生大抵如此。
她嚷着要汪曉峯請客。臨近畢業飯局多了起來,以餞行為名、以慶祝找到工作為名、以慶賀拿到國外大學Offer為名……總之變着法兒找尋理由就是要聚在一起吃喝玩樂。
除了考上研究生的曹雪梅,一心等美國Offer的張玉琴,寢室裏另外幾個都找到了工作,黎璃差不多一星期沒在食堂吃過飯了。
汪曉峯帶黎璃去虹口公園旁邊的麥當勞吃晚飯,他們坐在二樓,聽店堂裏滾動播出任賢齊的《對面的女孩看過來》,汪曉峯樂不可支。
“有什麼好笑?”黎璃瞪起眼睛。
他伸出手,探過去摸摸她的頭,她不由想起另一個男人的習慣動作。
“黎璃,我就再做一次‘婦女之友’,請你做頭髮。”
不顧黎璃的抗議,汪曉峯把她拖到四川北路上一家挺有名的美容美髮店,態度強硬將她按上座椅。黎璃衝鏡子裏洋洋得意的男人怒目而視:“雞婆!”
“我是男人,看女人比你有經驗,相信我沒錯的。”汪曉峯拿着厚厚一本髮型書,和美髮師認真討論黎璃的臉型適合什麼髮型。
她看着鏡子裏的他,明白自己為何彆扭。她希望讓自己改變的人是裴尚軒,不是別人。
“黎璃,其實你很可愛。”汪曉峯合上書,看着鏡子裏的女孩慢慢説道:“你一定要記住這一點。”
黎璃沒説話,與鏡子裏的他默默對視。
裴尚軒,那是她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她無法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