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是深秋的週末,即使有淡淡的陽光,依舊是秋風吹了個梧桐零落。
言希放下手中的遊戲手柄,接了電話,又掛了電話,便匆匆穿了米色的風衣開始往外衝。
“這麼急着走幹什麼,連飯都不吃?”思莞有些傻。他和言希打了一上午的遊戲,暈頭轉向的,剛剛張嫂催了幾次,讓他們下去吃午飯,奈何手上戰況緊迫抽不出身。
“吃飯!”言希吼。
思莞被少年的大嗓門嚇了一跳。
然後,那孩子砰砰地就下了樓,邊跑還邊抱怨:“這麼煩人的丫頭,我的綠毛怪剛過十八關就被她一通電話打掛了。温思莞,把你家姑娘領走,老子要退貨,退貨!”
歪歪扭扭地穿鞋,一溜煙,比兔子還快,不見了蹤影。
那通電話,大概是阿衡打來讓他回家吃飯的。思莞撫眉,無奈地喃喃:“退貨?你捨得嗎?”
那兩個人的日子依舊如往昔,不好不壞。雖説阿衡暖暖的微笑是故事的主旋律,但是言希打遊戲打到飯菜都涼了肯定是要捱罵的。
“今天是週末,我下午要給小蝦補習功課。”阿衡熱好飯菜,就拿着書包往玄關走。
“什麼時候回來?”言希嘴塞得滿滿的,“還是四點嗎?”
阿衡看看腕錶,皺眉:“不一定。今天想幫何爺爺看會兒攤兒。不過,晚飯前一定回來。”未等他回答,就匆匆出了家門。
言希是親眼看着阿衡完完整整、乾乾淨淨地離開家裏的。
後來,言希一直後悔着,要是,我不是一直在家搗鼓着怎樣讓綠毛怪通過第十八關就好了。要是,我能早些趕到何爺爺的攤位就好了。
他雖知道自己脾氣乖戾,但事實上,真正生氣的時候,並不是很多。可是,那一日,卻恨不得將自己所有的暴力全部投諸在那些人身上。
午後,尚未到四點鐘時,他接到了一通電話,是有些嚴肅的聲音:“你是温衡的家人吧,她出事故了……”
他當時正在通關打遊戲,心不在焉的:“什麼什麼,你説什麼?”等到反應過來,腦袋已經是一陣轟鳴,像是被人從頭到腳澆了一盆冷水。他朝着那人吼,覺得自己的心肺都在顫動:“他媽的,你丫再説一遍!”
那人被嚇了一跳:“呃……她擺攤時,三輪車剎車壞了,撞上了一奔馳。”
言希從沒發覺自己的想象力這樣豐富,他甚至想到了阿衡騎着何爺爺的三輪車和四輪的高速怪物撞到一起的場景:One car come one car go,two car peng peng,撞阿衡。
腦中跟放電影似的,倒帶了許多次。
“哪個醫院?”
“啊?”那人莫名其妙。
“我他媽的問你阿衡在哪個醫院!”他拿着話筒,指尖貼着的地方,是濡濕的汗。
“請您現在到××派出所一趟,她在這兒。”那人直覺招惹了瘟神,言簡意賅,掛了電話,抹冷汗。
言希衝到派出所時,他的姑娘正蹲在牆角,白淨的臉上蹭得都是灰,看到他過來,幾乎一瞬間就委屈了,然後微笑着內疚地看着他。
走過來一個大檐帽,是個年輕的小民警。“你就是言希吧,這姑娘讓我通知你來的。她的三輪兒把一位男士停的車給撞了。”聽聲音是打電話到家裏的那位。
阿衡有些窘迫,覺得着實麻煩了少年:“言希,對不起,對不起呀……”
“起來。”他漠視那民警,直接瞪着阿衡,大眼睛幾乎佔了半張臉。
阿衡有些猶豫,站了起來。
“哪裏受傷了?”他看着她,語氣平淡,並沒有生氣。
阿衡笑得山明水淨,邊搖頭邊把手臂往身後藏。
“把手伸出來。”言希開口,心頭拱着什麼,需要細緻周到的引導。
她微笑:“只是小傷口,沒有關係。”
然後言希看着她,漂亮的大眼睛一直看着她,執拗的、頑固的。
阿衡無奈,嘆了氣,伸出手。手背上是兩道清晰的紅腫血痕,而手腕蹭破了皮,瘀腫很明顯。
然後,他抬起頭,她卻對他笑,温和若水。
身後,一個衣冠楚楚的男人走了過來,氣勢凌人:“你就是這小丫頭的家裏人?她的破三輪撞了我才買的奔馳,你説怎麼辦吧!”
阿衡歉疚,一直鞠躬:“叔叔,對不起,剎車壞了。我不是故意的,真的對不起。”
那男人怒氣衝衝:“説對不起有用嗎?剎車壞了算什麼理由?剎車壞了就不要出來擺攤!”
阿衡輕輕拉了拉那男人的衣服,小心翼翼開口:“叔叔,您不要生氣,我會賠給您的。”
他卻甩了阿衡的手,用看到什麼噁心骯髒東西的眼神看着阿衡,語氣咄咄逼人:“你一個窮擺攤兒的,賠得起嗎?我那是百來萬買的奔馳,不是你家的破三輪兒!不是我説你們這幫人,窮就算了,普通話都説不好,一點素質都沒有,整個B市遲早讓你們這幫人搞髒、搞臭!”
阿衡垂了頭,不作聲。
小民警輕輕咳了幾聲,心中覺得這話過了。
言希卻一把抓住那人的衣領,吼聲震天,白皙的指骨間暴着青筋:“你他媽算什麼東西!不就是一個大奔嗎,跟老子在這兒擺什麼闊、裝什麼款!別説是奔馳,我家姑娘就是撞了寶馬、勞斯萊斯、賓利、布加迪威龍,就是四輛一塊兒撞,看老子賠不賠得起!”
那人被嚇住了,説話有些不利索,指着小民警:“警察同志,你看這人這素質,你們管不管……管不管!”
言希臉吼得通紅,呼哧呼哧喘粗氣:“老子就是這素質,怎麼着吧!老子,老子的爹,老子的爺爺都是B市人,我家祖宗八代都是B市人,B市人就這素質,怎麼着了吧!你他媽在這兒充什麼B市人,老子太爺爺打仗解放B市時,丫的指不定在哪兒啃泥巴呢!”
那人瞠目結舌,沒見過人嘴皮子這麼厲害。
小民警也嚇了一跳,覺得鬧大了,走到兩人中間,對着言希開口:“哥們兒,你放手,過了哈!”
言希冷笑,手上卻攥得更緊:“好好的一個姑娘,就出去擺了個攤兒,轉眼受了一身傷,還被你們這麼欺負,哪個罵老子過了?老子哪點兒過了!”
眼見那人被言希卡領帶卡得喘不過氣,小民警急了,拿着警棍指着言希:“你丫放手,快點兒!”
言希拽了小民警的警棍扔到地上,輕蔑地看着他,嗓門高了八度:“今天丫的不跟我姑娘賠禮道歉,老子還就不放了!”
小民警也惱了:“你想襲警不是?”
“老子還就襲警了,你愛咋咋地!”言希扭頭,掃了阿衡一眼,就掃一眼灰色大衣,眼眶卻莫名其妙地紅了,“我家姑娘不受這窩囊氣,受不起這委屈!”
阿衡急了:“言希,你放手呀,放手!”
言希沉默了幾秒鐘,認真凝視着他的姑娘,温柔而彆扭。
“言希,我不委屈,一點兒也不委屈。”阿衡看着言希的眼睛,小聲地,怔忡着,鼻子難受得不得了。
啪,啪。飽滿的淚水一瞬間不聽使喚地掉了下來。
言希愣了,鬆了手,他走到阿衡的面前,一把把她攬進懷裏。然後,阿衡頭埋在少年懷中,像個孩子一般邊哭邊抽噎,放肆了,放縱了。
少年卻只是手指笨拙地蹭去她的淚,另一隻手輕輕拍着她的背,輕輕取笑她:“既然不委屈,你又哭什麼?”
阿衡繼續啪啪地掉淚珠子,吸鼻子,囔囔的鼻音:“不知道,本來不委屈的呀,看了你,就委屈了。”
誰知道呢,本來不委屈的呀,偏偏看到了你。
“我還委屈呢。我的綠毛怪為了你又掛了!”言希笑,容顏好看得翻天覆地,眼眶卻紅得更加厲害。
多麼大不了的事,多麼堅強的你我,卻輕易地被彼此打敗。
在閒暇時,他總是不斷地思考着。
這十年,磕磕碰碰的不在少數,他和她,即使不在一起,彼此也依舊會按着自己理解的真意積極地活着。甚至偶爾慶幸着,因為不在一起,所以天大的委屈,也不會被打敗。
於是,一直鮮活地活在自己生命中的那個愛穿灰衣的黑髮黑眸的姑娘,是一根温柔的刺,在眼底,拔不出來。偶爾因為她的委屈,觸動了那根刺,自己會同樣地紅了眼眶。上天知道,有些東西明明不是觸動得了他的,可是,因為是她的委屈,才會那樣無條件、簡單地變成了他的委屈。
就像流感的傳染,由她傳染給他,她隱忍微笑着,他卻因為眼中的刺痛,無法不把這委屈攪個天翻地覆。只有加倍地向別人討回來,靜止了,停息了,讓她慌着哄他忘卻了所有的不快樂,仿似才是終止的真正模樣。
而後,那刺像觸角,悄無聲息地縮回去,晴明瞭他的眼睛,方才罷休。
雨過天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