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非笑了一笑,笑容卻看不出是悲是喜。
靈貓拿起第五張牌,眼睛起了一陣迷眩,她望着陳非,聲音裏突然多了幾分淒涼,“第五張,女帝。反噬。”
“是什麼意思?”
靈貓沉默許久,才一字一字道:“女帝雍容華貴,惟我獨尊。當她處於正面時,代表魅力、優雅和毫不保留的愛,但當她處於逆位置時,則代表自負及無法容忍缺陷。”
陳非的臉色終於變了,他回視着靈貓,露出極驚詫的神情。
這張牌到底有什麼詭秘?為何令他如此震驚?
“女帝。反噬。她的自信連裙襬都盪漾起驕傲的弧度,眾生不敢直視,只能膜拜。可當她遇到對手時,就是自信盡消時……”話未説完,只聽“啪”一下,那隻黑貓竟一把扣住了那張牌,把它翻了回去。
這張牌説的是一夕吧?雖然沒有根據,但我就是肯定這張牌説的是一夕。為先生算的命,為什麼會扯到一夕?先生説他並不喜歡一夕,可為什麼這一路行來,每個人的言語中都在暗示他們曾有孽情?
靈貓嘆了口氣,柔聲道:“貓兒,你可是不願我再説下去麼?那麼好,這張牌我就不再説下去了。”
黑貓“喵——”地叫了幾聲,碧色的眼珠更碧,橙色的眼珠更橙。
“第六張,獨步。寒寂。表面的繁榮掩飾不了內心的寂寞,無論你表面上有多麼風光,那一切都不是你想要的,甚至連驕傲都顯得矯情。你從不對別人敞開心扉,從不告訴任何人你的心事,所以你沒有朋友。圍繞在你身邊的都是紅顏,卻無知己。她們與你的關係親密,但都不瞭解你。”
我想起了阿幽,想起了七闋,想起那些個我或知道或不知道的名字。那些人於我而言是模糊不清的影子,於陳非而言呢?又有多少分量?
忽然間覺得有種情緒,像淡淡的紗一樣將我整個兒攏住,不是痛,卻很苦,不是悲,卻很哀。
而後我看見靈貓拿起了最後一張牌——
七張牌,前六張上面都有詭異的花紋,只有這張是空白的,上面什麼都沒有。
“最後一張,你的宿命終局。”
我的呼吸頓時停止,心跳開始加劇,不知道這最後一張牌上到底暗示了些什麼。
誰知靈貓的唇角卻浮起一個自嘲的笑容,淡淡道:“可惜即使是我,也看不出上面到底寫了些什麼。”
陳非長吁了口氣,神情反而輕鬆了,“不知道也好。世事隨時變幻,豈能一一可讀?”
靈貓的袖子一拂,七張骨牌頓時消失不見。她收袖往前走了幾步,在陳非面前立住,道:“你知道我為你占卜的真正用意。”
陳非有點逃避她的目光,低聲道:“是,我知道。”
靈貓卻不容他躲避,直視着他,道:“那麼告訴我,你肯認我嗎?哥哥。”
“阿音……”陳非的聲音一急,那隻黑貓卻猛地撲了過來,爪子直抓他面門。我當下忍不住心驚地叫出來:“小心!”
同時一個聲音亦叫道:“不!不要!”靈貓長袖如水,將黑貓捲了回去,黑貓隨袖風翻了幾個身又落回到長桌之上,喵喵直叫。
靈貓抱起那隻貓,轉身走了幾步,卻又回頭道:“你剛才叫我阿音,你以前就是那麼叫我的……”她忽然一笑,笑容卻並非單純的喜悦,夾雜了更多複雜的情緒,“你走吧。”
陳非默立半晌道:“多謝。”轉身才走幾步,又聽靈貓道:“聽我一言,不要逃避。”
陳非渾身一震,幾度張口都沒説出話來。
“很多人都可以用他們自己喜歡的方式生活下去,但是你不可以。”
“為什麼我不可以?”陳非終於開口,聲音多木然。
“因為你現在所有的能力都來自於過往的賜予。簡聆溪的逝去已經不僅是你一個人的事情,它是許多人的傷痛。當你藉助他的桃葉、他的輕功、他的智慧、他的沉着來面對魔宮時,你以為你還是陳非?一個純粹的説書人?”靈貓的眼中有着漠漠的水氣,然而目光中的那份睿智從容,又讓人覺得但凡是她説的話,必定是對的。
陳非一笑,那個笑容裏包含了許多東西——苦澀、無奈、自嘲、執着……最後淡化成輕風。
一道白光自靈貓袖中飛了出來,陳非下意識地接住,原來是那沒有花紋的第七張骨牌。
靈貓深深地看了他最後一眼,素袍顏色又由濃變淡,慢慢地消失在空氣中。
陳非的目光依舊停在那張骨牌上,我靠近他,輕輕説道:“我們走吧。”一開口才發覺自己的聲音竟然那麼幹澀。
七張牌的解説到底給我帶來了怎樣的震憾?我無法辨析。只知道一種不祥,或者説是一種知道即將離別的預感浮出了水面,變得越來越鮮豔。
如果結局註定是以緣盡而分別,我,會不會後悔來這一趟?
轉身,推門,門裏的燈光竟多暖意,圓形桌上擺放着一碟果子。硃紅色的果實,我曾經見過,也吃過。
碟下壓着一張小箋,上面字跡娟秀:“紅絲果,療傷所用;反推來門,便是六殿。祝君好運。”最後署名“秋窗”。
“她……這算是放行麼?”我訝然。
陳非點頭,把朱果遞到我面前,“這個情我必須得領。”
我依言吃了幾枚,額頭處的傷痛消失,連精神也為之一振。抬眉,陳非在沉思。
我忍不住訥訥道:“先生……”
他轉過頭來。
“先生,靈貓為什麼會是你的妹妹?你的妹妹怎麼成了魔宮的人?”
陳非輕嘆道:“簡音師從神算老人,神算老人一生只收了兩個徒弟,一個她,另一個就是十二季。”
啊,還有這麼一重關係啊?
“阿音生性高傲倔強,不肯服輸,以十二季為目標,非要超越他。兩人本是天生一對,卻因此成了宿敵。從此後但凡十二季做什麼,阿音便和他對着幹,就這樣一斗斗了二十年。”
“原來如此。那一夕呢?是不是因為十二季帶我投胎,所以靈貓就故意復活一夕?”
“不完全是。”陳非遲疑了一下,才答道,“阿音……很崇拜一夕。”
我驚訝地揚眉,陳非緩緩道:“一夕自絕那天,十二季手攜魔鏡而來,阿音用千里傳音術,哀求一夕未果,於是就設法留了一夕的最後影像在鏡中,卻沒想到造就了今日的禍端。”
腦海裏有關的那一幕再度浮現,比上次更為清晰:
那女子朝十二季跪拜下去,魔鏡忽然飛到半空中,靈貓在鏡裏驚呼:“公主,不要!不要……”
女子沒有聽她的,她只是慢慢抬手,按着自己眉心的麝月珠道:“第一重光,帶走我的容顏;第二重光,帶走我的智慧;第三重光,帶走我的信念;第四重光,帶走我的感知;第五重光,帶走我的財富;第六重光,帶走我的生命;第七重光,帶走我無上神力。我以麝月珠碎,詛咒鏡夕湖水永久乾涸!”
七道奇光憑空升起,在她頭頂飛了一圈後聚攏,再嘭地炸開——
從此,不復存在!
一夕是那樣死的!一夕是那樣死的!我想起來了!我捂住自己的胸口,踉蹌後退了幾步。
我想起來了……宿命的神秘之眼緩緩睜開,讓我看見前世的自己,在光束中灰飛煙滅。是他,是簡聆溪,是他毀了我,是他毀了我!
我繼續後退,眼睛越睜越大,心中的恐懼也越來越濃。如果説,之前一夕於我,只不過是另一個世界的人,雖然息息相關,但並不具備實質上的意義的話,那麼這一剎那,我彷彿就變成了她,她的每個感受、每個想法,都鮮明地滲透到我骨肉中來。
那是一種絕望,摻雜着自殘毀滅的快感!
她以死亡來報復所有人,她所愛的,她所恨的,以及她的下一世——我。
陳非發覺到我的異樣,上前一把抓住我的胳膊道:“你怎麼了,小溪?”
我自噩夢般的幻覺中驚醒,急聲道:“先生……不要去了!不要去了好不好?我們不進九殿,不見一夕了!我們回去吧,回原城,回茶寮,或者,去找十二季,他那麼神奇,他肯定能幫我們找到一個誰也找不到我們的地方……”
“小溪?”
“我不要見一夕了!我不要見她,不要見她!”我轉身就往回跑,拉開來時的房門,卻見門的那邊已經不再是剛才那個陰暗潮濕的房間。
房內色澤粉紅,對門擺放着一隻梳妝枱,台前有兩人,一人坐着,一人站着。站着的那人正在為坐着的那人梳頭。
坐着的人黑衣如發,梳頭的人白衫賽雪。
陳非神情頓變,連忙把我往身後拉,聲音也變得格外凝重起來:“不二,是你!”
梳頭的白衣人轉過身,朗聲道:“還有我。”
陳非的臉色更加難看,握着我的手也緊了幾分。
“老朋友見面,不需要那麼見外吧?請坐。”坐着的黑衣人也轉過身來,巧笑嫣然。
這是兩個性別顛倒的人。坐着的分明是個男人,卻比女子還要柔媚;站着的那個是女人,卻有着男兒的英挺之氣。與之前所有的人不同的,他們眼中帶着明顯的邪氣與惡意,一看便知絕非善類。
陳非冷冷道:“説一不二,你們是怎麼從是非塔裏逃脱的?又怎麼會出現在這裏?”
兩人對視一眼,齊聲笑了起來。白衣女子説一道:“很容易啊,殺光了塔裏所有的人,就自然能出來了。”
不二道:“是非塔,顧名思義,是非難斷是非難分,但如果人全死光了,也就自然沒有什麼是非了。”
説一手上不閒,繼續為不二梳髮,邊梳邊道:“至於我們為什麼會在這裏,那還要多謝你呢。”
“我?”
不二悠然道:“如果不是你,魔宮怎會重金聘請我們前來?”
陳非皺起了眉,一字一字道:“你是説?”
“嘖嘖嘖,看來你真的是在俗世待久了,人也變笨了,若是從前的簡聆溪,怎麼可能到現在還猜不出是怎麼回事?”説一雖然在嘆氣,但眉稍眼角都是得意之色,“你中計了,簡聆溪。”
“你為什麼不想想為何一路走來所遇到的都是故人?你以為那些只是巧合?”
陳非沉聲道:“但凡每個闖殿之人,所遇者皆為舊時故人。這正是魔宮的神奇所在,難道不是嗎?”
不二悠悠道:“對別人,或者是。但你,簡聆溪,不同。”
我突然出聲道:“所以我們不闖了,我們回去吧,先生!”説着拉了陳非的手想離開。一道金光閃過,我只覺頭上有異樣,伸手去摸,原本披散的長髮竟不知何時又束了回去,而束髮的東西,冰涼滑膩。
説一微笑道:“我勸你最好不要動,否則我不保證我的蛇寶寶會不會咬你。”
什麼?蛇?!
我頓時縮手,站住不敢動彈。
陳非伸手一拂,一條金絲小蛇頓時掉到地上,蜷縮成一團。
真的是蛇!我嚇得説不出話來,説一冷哼一聲道:“你敢毀我寶蛇,看招!”寒光掠起,如銀網般朝陳非飛來。
室內除了那梳妝枱外別無他物,陳非只能再度脱下長袍去抵暗器。誰料説一眼睛一亮,唇角泛起甜笑,我見到那個笑容,心中暗叫不好。
一針飛來,掠起一道強風,陳非的長袍才迎上去,就突然着了火,瞬間燒成灰燼。原來那針裏別有乾坤,目的不在射人而在毀衣!
“你還有衣服可脱嗎?”她吃吃地笑。
陳非身上只剩下一件月白單衣,我素知以他的性格是決不肯裸身示人的,説一肯定也知道他這個弱點,因而笑得更歡暢。
誰知陳非站了一會,卻淡淡道:“當然有。”雙手一扯,把身上最後一件衣服也脱了下來。
我不禁下意識地閉起眼睛,耳中聽得説一尖叫道:“你……”
叫聲中一陣彈響,睜眼看去,只見説一直直地立在那裏,她的目光從陳非臉上慢慢收回,垂頭看向自己的胸口。
我順着她的目光看過去,一枚銀針正刺中她的心口,鮮血一絲絲地流淌下來,漸流漸急。
她張開口,嘴唇哆嗦:“你、你、你……你……秋窗!秋窗!救命啊——”叫喊聲中白衣晃了一晃,去得竟比暗器更快,一眨眼就不見了!
陳非將單衣穿回到身上,神情平靜得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你剛才……”我看看他,又看看説一離去的方向,仍不敢相信剛才他真的脱下了衣服。
陳非還未答話,卻有掌聲響了起來。
扭頭望去,鼓掌的竟是不二。
“好機智,真不愧曾是簡聆溪。利用説一那一瞬間的失神將她慌亂中發出的銀針反撥刺中她的心臟,時間、力度、技巧,俱都妙到了極至。佩服,佩服。”聲音依舊涼涼,臉上依舊似笑非笑。這個妖異男子的眼睛裏流露着太多狡黠,反而令我莫名地擔憂。
陳非向她走了過去,淡淡道:“你可以出手了。”
不二眨了眨眼睛:“你説什麼?”
“説一已敗,接下去就該輪到你了吧?”
不二盯着他看了半響,忽然咯咯直笑:“你錯了,簡聆溪。我守這殿的目的並不在於打敗你,或者被你打敗。而是——拖延。”
我和陳非都呆了一呆。
“你永遠只能留在這一殿了,簡聆溪。”話音未落,他人已憑空消失。我反手去拉門,門卻不動,當下大駭——
這是怎麼回事?魔宮究竟有何陰謀?為何又不讓我見一夕了?
回首看陳非,陳非起先也是迷惑,但後來像是想起什麼似的,面色變得慘白。
他飛快彈出三片桃葉,葉子插入門中,就如沉入大海,隱沒而過,而門依舊完好無缺。
空中一聲音響起:“別浪費力氣了,簡聆溪,你我本是同門師兄弟,沒人比我更清楚你的武功底細。要想破除這道門,除非你用清絕劍。但是現在的你,有清絕劍麼?哈哈哈哈……”
一時間,整個屋子都回蕩着那個囂張的笑聲,刺耳之極。
我上前幾步,握住陳非的手,他的手冰涼。我問:“先生,你的劍呢?”
他抬眉看了我一眼,那一眼令我的心好像被針扎到,開始抽搐不停。
不需要他告訴我,因為我已經想起——
他的劍……他的劍斷了!
在封印九年後,三娘到鏡夕湖邊洗劍,劍折,一夕逃脱。
名震天下的第一劍“清絕”,在那天斷成兩截——
因為一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