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在經歷一場疼痛的奔忙過後,難免在彼此心上留下一道傷。當他們不再等待不可能的發生,終於到了曲終人散的時候。
清晨,高速公路上的車還很少,薄霧籠罩下郗顏用力踩油門。
昨夜下了一場小雨,道路兩旁的樹葉綠油油的,雨珠露珠合為一體。郗顏就在這樣的勃勃生機中回到闊別已久的老宅。伴着清新的空氣,她輕輕推開半掩的院門。
藤椅上躺着的人,眼睛輕閉的樣子像是睡着了。暖暖的陽光透過屋前的柳樹,折射出斑駁的暈光,投射在他安詳的臉上。時光就此停駐,仿若一幅流暢婉約的水墨畫。
郗顏站在門口,眼眶酸的下一秒就要落下淚來。
父親還是記憶裏慈祥温和的樣子,唯有數不清的頭頂白髮昭示他比三年前蒼老了許多,而她,郗顏告訴自己:你該長大了。
郗顏仰頭,謙卑的姿態似是在請求無邊無際的天空包容她的難過和自責。直到逼退眼中淚意,她才一步步走過去,行至近前,小心的伸手為父親拉了拉身上的薄毯,微涼的手輕握住那張寬大的手,哽咽輕喚,“爸爸。”
郗閒鳴向來覺輕,郗顏推門時他就醒了,只不過他以為是照顧他的老林,就沒理會。聽到細若蚊聲的輕喚,他的眉頭蹙起時,眼睛已睜開,待確認眼前的人是女兒無疑,灰暗的眼神閃過一絲光亮,“小顏?”
郗顏在他懷裏,淚如雨下。
郗閒鳴輕拍她的背,猶如在哄一個還沒有長大的小姑娘:“回來了就好,爸爸的小顏,從小就貪玩。”
就這樣輕易被原諒。
郗顏幾乎泣不成聲,“爸爸,對不起。”
郗閒鳴重複着輕拍她背的動作,聲音也已哽咽:“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在失去妻子的日子裏,父親是多麼需要她陪在身邊,可她卻視A市為傷城,選擇了逃離。為了一份遺失的愛情,為了自己心裏那一點點的傷痛,放棄了本就所剩無幾的一切遠走他鄉。這一刻,郗顏終於意識到自己的自私。
三年前走的那天外面下了很大的雨,去送機的郗賀説了兩句話:
第一句:“爸説,如果離開可以讓你快樂起來,就走吧,只是別忘了,他會在家等着你。”
第二句:“不要拒絕別人的關心,在陌生的地方是需要朋友的。相信哥哥,這個世界上依然有無私愛你的人。”
一個是給你生命的父親,另一個,郗賀指的就是温行遠。
可惜,郗顏忽略了哥哥話裏的深意。一如現在,她選擇性忽略了A市,確切地説是G市的那個人,在鄉下老家住了下來,陪郗閒鳴聊天,散步和下棋,甚至還向老林學習廚藝。看着父親臉上漸多的笑容,她覺得心裏那點所謂的傷痛已是不值一提。
可是——
鄉下的夜極靜,郗顏卻睡不安穩。她常常作夢,夢見母親的身影倒在刺耳的剎車聲裏,幾乎是同時,街道上原本亮的好好的路燈盡數滅掉,那種世界陡然變黑的轉變,驚出她一身冷汗。
這一晚又做了同樣的夢,郗顏被太過真實的夢境嚇得驚叫出聲,就在她彈坐起來的瞬間,肩膀被一雙有力的手按住:“怎麼了小顏?作惡夢了?”
是郗閒鳴。
郗顏大口喘氣:“爸爸,你怎麼還沒睡?”
“你從小睡覺就不老實,大了也一樣,總是踢被子。”郗閒鳴説着,摸了摸她睡的亂亂的長髮。
郗顏擁着被子依偎到他懷裏:“爸爸,小顏不走了,留下來陪你好不好?”
“傻丫頭,你留在這鄉下不是要悶壞了,爸爸老了,喜歡安靜,你想去哪就去,只要抽空回來看看,爸爸就開心了。”郗閒鳴輕嘆了口氣,不似惆悵般的憂鬱,更像是放心的慰然。
“那你回市裏吧,哥哥在那,我們也放心。”儘管郗賀安排好了一切,有專人照顧父親,可身為女兒,郗顏到底更細心些,怎會不知父親的孤單。
郗閒鳴還是搖頭,“郗賀當時也不同意,是我堅持回來。”輕摟着女兒,他的目光投在那張全家福上,聲音有些飄忽,“年輕的時候忙創業,什麼浪漫的事都沒為她做過,就連蜜月旅行都欠着,你媽嘴上不説,心裏還是怨我的。那時候以為會有大把的時間彌補,可誰知道,等我閒下來,她卻走了。爸爸老了,哪也不想去,只想留在這裏好好陪她。你媽喜靜,這裏,再適合不過。”
這一晚,郗閒鳴説了很多,面色平靜,眼神温柔,似乎妻子並沒有走,而是站在某個看得見的角落,靜靜陪着他。而在郗顏眼中冷清寂靜的家,因為父親的思念,變得温暖起來。女孩子安靜地趴在父親懷裏,像小時候撒嬌非要他講故事一樣,不知不覺安穩入睡。
生活就這樣迴歸平靜,郗顏打電話回公司續了假期,一直在鄉下住到七月。這期間,郗賀每個週末都來,他從來不提温行遠,只是陪郗閒鳴下棋聊天時,端起兄長的架子“教育”郗顏:“老大不小的人了,對自己的事上點心。”
每每這時,郗顏總是趴在郗閒鳴肩頭,抱怨:“你看他啊,嫌棄我呢。”
郗賀抬手在她腦門上敲一下:“就會告小狀。”
郗顏笑嘻嘻的:“還不都是你慣的。”
郗賀把她耳邊的碎髮別好:“你呀,什麼時候才能長大。”
夕陽的餘輝灑在鄉間小院裏,一家三口的身影倒映在地上,有種靜然安穩的感覺。
次日清晨,A市。
天剛放白,街道上還沒有什麼人,韓諾倚在車前抽煙,昏暗朦朧的街景更襯得俊逸挺拔,惟獨輕聚的眉心,昭示着他隱隱的心事。
謝遠藤醒來時正半躺在副駕席上,身上披着韓諾的西裝。她抬腕看了看時間,下車提醒,“今天天裕的案子開庭。”
韓諾掐熄了煙,淡淡笑,“時間還早。”
謝遠藤隨手攏了拔頭髮,望向江面。晨光下無波無瀾的江水泛起晶亮的光,晃得眼睛無法直視,一如她的心,在郗顏回來後,再不敢去探究韓諾所想。確切的説,韓諾的心意從來都是明確的。他愛郗顏,只愛郗顏。
這唯一的答案傷了謝遠藤的心,可她除了表現的若無其事,給不出第二種情緒。
一廂情願的人,沒有資格抱怨。
暗自傷感中,一件西裝披在她身上,韓諾説:“早上涼,別感冒了。”
這樣温柔體貼的他有着致命的吸引力,謝遠騰心中一暖:“要不要回去休息一下?”
韓諾拒絕:“不用了,一會直接回事務所。本想送你回家的,看你睡得挺香,就沒叫你。”話至此,他停頓了下,“以後少喝點酒,對身體不好。”
昨晚與客户談合約,客户不依不饒地勸酒,謝遠藤怕自己出醜,趁着清醒藉着去洗手間的空檔給韓諾打電話。她只記得他來時,自己已經吐了兩次,直到他微笑着擋下酒,將她扶下樓帶進車裏,她的心才落下。
此時聞言,謝遠藤赧然:“又麻煩你了。”
韓諾笑的寬容:“何必見外。”
看着他眼底的青色,謝遠藤隱隱心疼:“你這段時間太累了,等案子結了,休息一下吧。”
韓諾依然是一副輕描淡寫的樣子:“沒事。”然後側過臉看她,“設計案怎麼樣了,該交稿了吧?”
長長的街道冷清寂靜,昏黃路燈灑下的淡淡清輝也已散去,謝遠藤看着眼前神情略顯疲憊的韓諾,對他難得展現出的關心,微微一笑,“我對自己的稿子向來有信心,只是不知道華都是否真的信任九維。”
謝遠藤是設計出身,短短幾年時間,已在廣告業展露頭角,現在是九維創意設計部經理。旁人眼中,她是冷靜又好強的女人,但是韓諾明白,為了理想她付出了多少努力和辛苦,今天得到的一切,都是她憑實力硬拼出來的,即便是在最艱難時,倔強如謝遠藤也不肯接受他的幫忙,哪怕對他而言,只是舉手之勞。
記得三年前他勝了第一場官司,她大半夜趕完稿子跑到公寓為他慶祝,臉上的笑容那麼生動,比自己的設計稿被採納還興奮。
“我就知道你是最棒的。”她看着他笑,情不自禁地親了下他的側臉。
韓諾躲閃不及。
那晚她喝了很多酒,任他怎麼勸都不聽。後來,她忽然哭了,韓諾想安慰,又無從開口,只是坐在她身邊輕拍她的背。
她撲進他懷裏,緊緊抱住他腰,“我哪裏不好?你告訴我,我哪裏不好,為什麼所有的人都不喜歡我。”
韓諾沒有説話。
醉意深濃的謝遠藤當然不是真的要他回答,可她帶着哭腔的聲音是個男人都抵不住心疼,“爸爸媽媽從小就都不管我,姐姐成績不好從來不會受罰,可我不行,我功課不好要被罰站,零花錢也沒有;她工作不順心可以回家抱怨,可我每次回去面對的只有他們的冷臉,我每個月給家裏的錢他們轉手就給了姐姐,好像我根本不是他們的女兒,只是他們賺錢的工具。我到底做錯了什麼,為什麼他們要這麼對我?”她抬起頭,淚眼朦朧地看他,“你也不喜歡我,我知道,你愛郗顏。”
那時的韓諾對謝遠藤並不瞭解,印象中她是個強勢又清高的女孩,似乎沒有任何挫折和困難能把她打倒,這也是他選擇她在郗顏面前演了那出戏的原因。然而那時,她那麼脆弱。韓諾忽然意識到,自己犯一個很嚴重的錯誤。他不該招惹謝遠藤,至少不該欠下她那麼大的人情。
欠錢還有個數字,人情債,要怎麼還?
思索間,謝遠藤已緩緩抬起頭,柔軟的唇輕印在他微涼的唇上。
那是他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接吻。懷裏像無尾熊一樣的女孩温柔又羞澀地吻他,緊張地渾身都在顫抖,可因為面前的男人是她愛的,所以她奮不顧身了一把。
從起初的怔忡,到後來的熱烈回應,轉變只在一瞬間。韓諾展手摟緊她,下一秒已是唇齒佔盡,那輾轉深入的急切強烈而直接。如果不是他幾不可聞地喃喃了一聲:“顏顏。”謝遠藤幾乎以為他已經愛上了自己。
郗顏的名字猶如一盆冷水兜頭澆下,淋濕了謝遠藤的心,她霎時僵住。
韓諾也驀然清醒,倏然放開她,猛地從沙發中坐起來。
“對不起。”三個字的冷意遠勝過他的那聲暱喃,謝遠藤禁不住打了個寒顫。她一言不發地站起來,推開他公寓的門,在瓢潑大雨中發瘋似地奔跑。
水氣再潮濕,亦不如他言語的冰冷。
韓諾站在露天陽台上,暴雨如注中,低下了頭。
那一晚,下了整夜的雨;那一晚,迷離而令人心碎。
那麼遙遠又清晰的記憶。
韓諾收回思緒,靜靜看着她,“温氏和九維合作過,別想太多,盡力就好。”
謝遠藤沒再繼續這個話題,“我們去吃早餐吧,餓了。”
韓諾被她的目光看得心頭一軟,開了車就近找到一家早餐店。謝遠藤是真的餓了,喝了一碗皮蛋瘦肉粥,又吃了半籠包子,而韓諾只喝了幾口豆漿。韓諾要回事務所準備開庭的事,謝遠藤沒讓他送,在中心廣場下了車,漫無目的地走在街上,漫無邊際地想着心事。
謝遠藤不相信所謂在對的時間遇見對的人才會發生美好的愛情,她相信平平淡淡悠然寧靜的相愛才能走得更長更遠,至於那海誓山盟的約定,她認為,許在心裏就好。只是,這麼久了,面對韓諾對郗顏的執着,她不是不氣妥。
在郗顏離開的三年裏,除了她,韓諾身邊沒有別人。外人眼中他們是般配的戀人,甚至已到了可以將婚期提上日程的親密愛侶,可謝遠藤騙不了自己,一千多個日子裏,韓諾不僅從未曾承諾過什麼。對她,他始終像朋友一樣保持距離,除了對她的有所求,從不拒絕。
他太善良,總是為別人着想,卻不知道這樣的温柔以待,往往會給別人希望。而謝遠藤,就在這樣的自欺欺人的希望裏,愛了他三年不止。
今日開庭的案子被告是正大公司,温氏旗下子公司之一,作為原告律師,韓諾對於“敗訴”的審判結果並不意外。視線掃過坐在最後一排的温行遠,他彎唇笑了笑。從法院出來的時候,温行遠表情淡淡地倚在車前,顯然是在等他。
兩個男人就這樣迎面立在法院外的廣場上,意味深長地對視,交換着只有彼此才懂的心境。長久的沉默,誰都沒有説話,唯有目光愈發地沉。
終於,沉默由韓諾打破,“相信不會影響到温氏旗下的地產公司投標。”
“憑這麼個小案子就能擊垮華都,我現在也不會站在這。”温行遠輕笑,“明知必敗無疑,你還是接下這案子,是為了打破零的記錄?”
韓諾聞言也笑了,“哪兒敢啊,我現在的成份就夠複雜了,明知會輸還接,不是給自己找麻煩嘛。”邊説邊煞有介事地嘆了口氣,“身為華誠的法律顧問,害得毅凡差點拿不下資質,這個時候再給自己製造污點,我的事務所就該關門大吉了,你認為我就這麼不尊重自己的職業?”
温行遠似有深意地看他一眼,“開始我還真沒弄明白,明明十拿九穩的事怎麼就過不去,想不到問題竟然出在你身上。”
忽略了他話裏的譏諷之意,韓諾確認:“事前你不知道?”
“幾十億的投資你以為我是開玩笑?”温行遠明明在笑,可那笑容卻怎麼看都透出森冷的氣息,“如果不是資質的事迫在眉睫,也不必勞駕郗賀動用關係。韓諾,你面子夠大。”他摸出煙,想想又沒點:“相比你的坦然,你二叔韓天裕可不怎麼磊落。想借正大的案子拖住我,他太低估温氏了。轉告他,這次的動靜小了點,下次換個能上台面的。”
温行遠説完徑自上車,然後又降下車窗,“他該感謝你肯授理這個案子,寧可砸了招牌還迎難而上。不過,同樣的方法我奉勸你別再用,事不過三。”
當黑色賓利急速而去,韓諾嘴角勾起一抹苦笑。
這世上除了温行遠,誰還能三年如一日地保持着指點江山的霸氣?
韓諾沒忘,三年前郗、韓兩家的案子宣判後,温行遠也是站在同一地方等他。
“韓經理唱的是哪出,大義滅親?”温行遠眼神沉靜凌厲,聲音裏有明顯的怒意:“韓諾你記住,他欠下的債不是你還得了的,你最好別再插手。”
相比已接手整個温氏,成為總裁的温行遠,那時的韓諾顯得勢單力薄:“他已經得到了應有的懲罰,你還想怎麼樣?”
“我想怎麼樣?”温行遠掐熄了手上的煙,屈指彈出去:“韓家至郗家於絕地,我就至你們韓家於死地。這樣的答案你滿意嗎?”言語間,他的臉色已經變冷,如同千年寒冰能在剎那間將人冰封至死,“郗伯父承建的工程怎麼出的事故,郗伯母的車禍又是不是意外,那些口口聲聲要討回公道的遇難者家屬又是受誰指使,你我心知肚名。現在你和我説,應有的懲罰。韓諾,就衝你這句話,你記住,我温行遠在地產界一天,就沒你天啓集團抬頭之日。”
那時,韓諾覺得温行遠太囂張,欺人太甚,所以他説:“別把話説的太滿。”
“滿?”温行遠笑了,幾乎是一字一句:“都説:滿,小即可,多則為禍。我就試試。”
韓諾直看向他眼睛,胸口起伏得厲害。
“你的所謂大義滅親,對郗顏,已是放棄。我沒有立場責怪你選擇家人,但是韓諾,不要奢望兩全齊美。當你站在高處俯看小顏走投無路,你就失去了愛她的資格。至於你父親的所作所為,你摸着胸口告訴我,是坐五年牢就能了事的嗎?”
温行遠的臉色徹底冷下去,他抬眼,連氣質都透着壓抑:“還有你二叔,他怎麼往死裏整郗家,我一定讓他加倍還回來。提醒他,提防我,別哪天栽了都不知道該找誰。”
那不是韓諾第一次見温行遠,郗顏家裏剛出事時,韓諾送郗顏回家時見到温行遠與郗賀站在樓下説話,臨走時他拍了拍郗賀的肩,郗賀先是皺眉,隨後懶懶地笑,在温行遠的右肩重重捶了一記。然後,他看見他們的手握在一起。
那是屬於男人的鼓勵和默契。
韓諾當即明白,温行遠與郗賀的交情不是一朝一夕。
在郗母的葬禮上韓諾與温行遠見了第二面。那天,他穿深色西裝,雙手插在褲兜裏,目光久久地停留在郗顏的背影上,當郗顏哭得脱力,是他大步上前扶住她下滑的身體,將她摟進懷裏。
那樣的目光韓諾看得清楚明白,是一個男人看他心愛女人時該有的表情,深刻而心疼。
之後就再沒見過温行遠,直到那一天——
韓諾守在母親的病牀前,聽着話筒裏並不陌生的聲音説:“三點半的航班。”
機場廣播透過手機傳過來,韓諾知道這是他和郗顏最後的機會,也是身為情敵的温行遠,最後的君子所為。然而,他選擇掛斷電話,用沉默結束了和郗顏長達四年的戀情。
韓諾回到公寓時,已是深夜。他仰躺在牀上,合衣睡了一夜,再醒過來時外面還是漆黑一片。他沒有開燈,就那樣睜着眼晴,直到天邊有了光亮,才起身進了浴室。
七點整,一身清爽的韓諾站在窗前,再一次拔打熟爛於心的號碼。
提示依舊: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或不在服務區內。他卻不在意一樣,一遍遍重複撥打,既耐心又無奈,直到門鈴響起。
韓諾開門,見謝遠藤站在外面,滿臉通紅,鼻尖沁出了汗,他下意識皺眉,問怎麼了。謝遠藤氣喘吁吁的,抓起他的手就往樓下拖,卻被韓諾按住:“遠藤。”明顯需要一個合理解釋才肯配合。
謝遠藤手勁不松:“監獄醫院打來電話,韓叔叔心臟病發——”
她話還沒説完,韓諾已經掙開她的手,衝進了電梯。
怎麼瘋牛野馬似的把車開到醫院的,韓諾已經忘了,只是當他站在病房外,隔着玻璃看到父親滿身插的管子,彷彿聽見心臟監視器裏那微弱的心跳聲:砰,砰,砰——渾身一點力氣都沒有了。
一室蒼白,一屋子儀器,還有滿心的冰冷。
他木然地站了很久,才有勇氣推開病房的門。
韓天啓此刻正躺在白色的病牀上,雙目緊閉,臉色慘白,他身上插滿了維持生命最後一縷氣息的儀器,他嘴角有隱約的紅色血跡滲出來。
眼眶裏的酸意氾濫而來,韓諾幾乎落下淚來。醫生看見他,嘆息着搖頭:“你父親一直在等你,我都擔心他撐不到你來,幸好。”然後在他肩膀上拍了拍:“和他告個別吧。”
窗外烏雲密佈,幾聲悶雷滾過,傾盆大雨一瀉而下,似乎是為了呼應那陌生而殘酷的一句“告別。”韓諾一步步挪到病牀前,緩慢到艱難。
韓天啓比想像中更老了,頭髮花白,皺紋深刻,眼眶都微微下陷。看着生他養他的父親,韓諾的心猶被針刺。
三年前韓天啓入獄的時候就病着,韓諾雖然也會打電話到醫院詢問他的病情,卻從未探視過他,只有謝遠藤常來,然後狀似不經意地告訴他父親的近況。他知道,父親病得越來越重,他知道,父親一直想見他,卻難以啓口。
韓諾恨韓天啓。恨他有妻有子卻不知珍惜,反而對一份無果的初戀念念不忘,最終犯下不可挽回的大錯,令郗顏母親枉死,令他的母親病情加重,不治而亡。
兩個家庭的幸福,就因為他的一念之差,毀於一旦。然而,他們是血脈相連的父子,韓諾除了在心裏恨他之外,什麼都不忍去做。
這一刻,在生死麪前,韓諾連恨都不忍心了,他在病牀前蹲下來,把手覆在韓天啓手背上:“爸。”細聽之下,聲音都在顫抖。
韓天啓靜靜地躺着,沒有半點生機。
“爸,我是韓諾。”用自己年輕有力的手輕握住那隻枯瘦無力的手,韓諾哽咽:“媽沒有怪你,她説,她相信二十多年的夫妻感情不是假的,只要你願意,她還是想和你和葬在一起。”
韓天啓依然不動,但眼角卻慢慢濕了。
韓諾發現這一細節,知道他聽得見,才繼續:“媽走的時候並沒有受太多的苦,她就是遺憾沒能見你最後一面,所以,等你見到她的時候,記得和她説聲對不起。”
話至此,韓諾説不下去了。
所有人都以為他是因為恨才不願來看韓天啓,卻沒有知道他有多怕進醫院。三年前,郗顏走的那天,他送走了母親。醫院裏淒冷蒼白的記憶太深刻,如同走廓盡頭微弱的燈光灑下淡淡的寒光,讓他覺得冷。
有人説過,醫院是“生之門,死之獄”,一個生命從這裏降生,又從這裏死去。對韓諾而言,那死獄之門已經是第三次向他敞開,先是郗顏的媽媽,然後是他的母親,現在又是他的父親。
韓諾生平第一次覺得承受不了,自己即將孑然一身的事實。
可他,誰也留不住。
彷彿感同身受他的疼,那隻枯瘦的手竟然輕輕動了一下,然後奇蹟般回握住韓諾的。
韓諾倏地抬頭,啞聲喚:“爸。”
韓天啓在這一聲充滿感情的呼喚裏緩緩睜開了眼晴,用混濁又充滿愧疚的眼神看着面前三年未見的兒子,費力地緊了緊手。
韓諾眼底潮濕一片:“我來晚了,對不起。”收緊的手,像是挽留,挽留父親,別走。
不知是因為這句道歉,還是那個緊手的動作,韓天啓的眼神似乎清明瞭些,他氣若游絲地説:“爸有一個請求……”
“你説。”
“讓我見見郗顏。”
韓諾有一秒的遲疑,最終還是艱難地説,“好。”
可是,郗顏的手機還在提示: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韓諾感覺當胸被人捶了一拳,心口悶悶地疼,他憑着記憶,撥打另一個號碼。響了三聲被接起,話筒裏傳來陌生的聲音:“您好,請問哪位?”
韓諾不答反問:“顏顏在嗎?”
“小姐陪老先生出去了,晚上才會回來,如果您有急事,請留下……”
晚上?等不了的。韓諾説了句“謝謝”徑自掛斷了電話。
這時,謝遠藤的聲音自走廊盡頭傳來:“你好,請問郗副局在嗎?開會?好的,我換個時間再打。”通話結束,她走到韓諾身前:“郗賀一定有辦法聯繫上她的,我現在就去局裏找他。”卻在轉身時,被韓諾攔下,他説:“不用了。不要再為我做任何事。”
謝遠藤卻有自己的堅持,所以一個小時後郗賀從會議室裏出來看見了她。
她站在樓道里,額際的髮絲已然半濕。
郗賀神情不變,提步而來,腳步聲在安靜的走廊沉穩而清晰:“找我?”
輕描淡寫的詢問,淡得讓人聽不出情緒的語氣,幾乎讓謝遠藤知難而退,可她還是努力把淚意忍回去,“能不能麻煩你幫我個忙。”
“郗副局,張局讓您去他辦公室一趟。”秘書小李從樓上下來,見郗賀與一位小姐面對面站着,簡明扼要地傳達局長大人的指示。
郗賀沒回頭,只説:“知道了。我五分鐘後過來。”
這是給她五分鐘的意思。
謝遠藤沒有多餘的時間浪費,寒暄和鋪墊都省略了,直接道明來意,“韓叔叔不行了,他想見郗顏,可韓諾打不通她手機,你能不能……”
她話沒説完就被打斷了,郗賀直視她眼睛,聲音冷漠到極點:“不可能。”
至於為什麼不可能,他都懶得多費唇舌解釋。
謝遠藤當然不會這麼輕易就放棄:“這是他的臨終遺願,郗賀,求你成全。”
“成全?”郗賀臉色驟然一沉,一字一句:“我憑什麼成全一個害死我母親的人?”
尖鋭到令人無從應對。
外面的雨還在下,飄落的雨滴敲打着玻璃,發出輕脆地聲響,啪啦,啪啦……
謝遠藤覺得她的心也跟着濕了,因為郗賀此刻的冷漠,哪怕她太清楚這份冷漠有多應該,依然抑制不住地為韓諾難過,她謙卑的説:“求你成全一個做兒子的心。”
“呵。”很細微的笑聲,但裏面的嘲諷之意卻太明顯。
謝遠藤等着他的下文,結果呵聲之後,他竟然一言不發,只沉默着偏頭望向窗外。
從她的角度看過去,郗賀的側臉線條幹淨硬朗,眉目疏朗分明。如果不是湛黑的眼眸寫滿冷意與拒絕,氣場不那麼戾氣凌人的話,堪稱完美。
謝遠藤試着爭取:“這是他最後的心願,你不能替郗顏作主。”
“那麼你呢,又有什麼立場替韓諾作主?也許,他並不是真的願意讓郗顏面對他的父親。”他的質問太犀利,一向能言擅辯的謝遠藤竟被問住了。
她不説話,郗賀也不多言,他錯身,與她擦肩而過,就在謝遠藤以為他已經走了的時候,低沉的聲音自她身後響起:“這不是一個單純的忙,我沒辦法幫。你能做的已經做了,回去吧。”
和韓諾有關的,對他而言都不是單純的幫忙,見她,只是為了成全她的心意罷了。謝遠藤自認為讀懂了他的意思,全然不顧這是辦公大樓,猛地回身衝他低喊,“韓天啓是有錯,如果不是他設計了一切,賀阿姨就不會枉死,可你為什麼就不能替韓諾想一想,他有什麼錯,他憑什麼要承擔他父親做過的錯事,難道就因為他是韓天啓的兒子?”
郗賀停步,眼底的隱忍似是已達到極限。
謝遠藤豁出去了,語氣不受控制地尖鋭,“他沒有權利選擇父母,當他能夠選擇的時候,他選擇的是你們郗家。無論何時何地,他心裏裝着的都是郗顏。那是他爸犯下的錯,和他有什麼關係?你們就不能高抬貴手放過他嗎?”
清黑的眼眸一片冷然,郗賀壓着怒意轉身,側臉冷硬,“他們是父子,有些東西本就不可分割。沒有人刻意讓他去承擔,是他自己的選擇。幸運和命運的區別在於,微薄的幸運敵不過無奈的命運。韓諾和小顏相識,或許是彼此的幸運,但他們不能在一起,卻是誰都改變不了的命運。韓天啓這個時候要求見小顏,目的無非就一個,要她的原諒。遠藤,你不覺得,這對小顏而言,太刻薄了嗎。”
最後他又問:“該是誰,高抬貴手?”
謝遠藤無言以對。在眼淚落下前,她轉過身去。
郗賀看着她的背影,犀利的目光中斂着深沉的疑問,“遠藤,為什麼?”
謝遠藤低聲地答,“你知道的。”
是啊,我知道的。郗賀笑了,澀然至極。
三個小時後,郗顏趕到監獄醫院,站在病房門口,她聽見韓諾用啞得不像話的聲音説:“爸,顏顏在路上了,她願意來看您,您再等會兒。”
韓天啓眼晴閉着,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韓諾,爸對不起你。”
韓諾艱難成言:“是我對不您,如果我不把那份證據呈上去,你就可以被當庭釋放……”
“啪”的一聲脆響,似是誰的心絃斷了。
手中的車鑰匙滑落到地上,郗顏臉上的血色被霎時抽走,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應聲回頭的韓諾,“不可能,怎麼,是你?”
她的母親枉死在那場車禍裏,而韓天啓作為涉案嫌疑人,竟然是被韓諾蒐集到的證據定了罪?這樣的真相於郗顏而言,比韓諾背叛他們的愛情,更讓她難以接受。
當温行遠幫郗家打贏了工地事故的案子,當法官宣佈身為希望建築公司法人的郗閒鳴無罪時,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轉移到了郗母的車禍案上。沒有人告訴郗顏,韓天啓涉案,但韓諾的避不見面,讓郗顏有不詳的預感。
法院宣判那天,郗顏沒有出庭,她安靜地呆在家裏,站在陽台上透過厚重的玻璃俯視A市,回想那一段時間接踵而至的一系列變故,似乎已經預料到了和韓諾的結局。直到得知韓天啓罪名成立,好終於扛不住病倒了。
持續了整整一週的高燒不退嚇壞的不僅僅是郗閒鳴和郗賀,還有温行遠。只是,那七天七夜有多兵荒馬亂,郗顏不得而知。她醒來後唯一不問,卻已明瞭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韓諾始終沒來看她。然後不久,他們不期而遇。隔着一條街的距離,她看見韓諾和謝遠藤牽着手。
疾風捲起的樹葉在腳邊打着旋兒,郗顏的視線,忽然有些對不上焦點。她多希望眼前的一幕是個誤會,她以為韓諾會衝過來解釋,但他沒有。
那一天,郗顏對韓諾的愛情,被催毀耗盡。
那一天,當温行遠再次提及帶她出去散心時,郗顏沒像以往那樣拒絕,反而主動提議:“去麗江吧,我還沒有去過古城。”
去一個沒有你的地方,獨自療傷。
郗顏以為,那是那個時候,她唯一的選擇。
其實不是沒有想過,是他故意為之,畢竟他的父親是害死她母親的兇手。不過,那天的街頭相遇,明明就是偶然。郗顏無法説服自己。然而真相卻是,他用父親下半生的自由換取她母親的安息。
郗顏衝出醫院,衝進冰冷的雨水裏,任由雨滴砸在臉上,疼在心裏。
韓諾尾隨而來,看見她跪倒在地,在混沌的雨霧裏用有力的手臂抱住她顫抖的身體,終於肯説一句實話:“我以為放手是對你最好的選擇。”
郗顏聞言狠狠推了他一把,力氣大得自己也連同這股力道跌坐在地:“所以你自編自演一出移情別戀的戲碼,逼我遠走他鄉?”
自從感知家中變故與韓家有關,郗顏始終剋制地不在他面前掉眼淚,可是此時,郗顏哭得不可抑制,手上更是用力地拍打積水的地面,似乎是要藉此宣泄心中的痛苦。
韓諾攔她,被打開了手,再試圖抱住她,也被推開,兩個人一個堅持,另一個更堅持,直到耗盡了力氣,郗顏才像個無依無靠的孩子一樣任由他抱進懷裏。
狂風暴雨席捲的天空下,韓諾聽見她破碎的聲音,“對不起!”
她有什麼對不起?
韓諾承受不起這句道歉,也不想承受,似乎只要他應下,和郗顏之間,就再沒有什麼能夠維繫。然而,當分手已成定局,能夠情長意久的,只剩回憶。
韓諾抱郗顏更緊,與她一起,緬懷那段回不去的年少初戀。
韓天啓終究沒有捱過去,當郗顏和韓諾重回病房,他的心跳已微弱到除了精密的儀器,無人能觸及,虛弱不堪之下,他用盡最後的氣力懇求:“丫頭,是我對不起你們郗家,只希望,你,不要怪韓諾,別怪他……”話至此,那那雙枯瘦的手緩緩垂落在牀側。
韓天啓就這樣帶着終其一生都無法清還的債,離開了人世。
韓諾驀地轉身,仰頭。
郗顏則緩緩走到牀邊,用纖細的手輕撫過韓天啓的眼晴,告訴韓家父子:“我從來就沒真的怪過他。”
為了A市那塊地,温行遠忙得腳不沾地。原本憑他執行總裁的身份,不至於忙成這樣,無奈温家大家長温斐文不同意華都參與競標,故而設置了很多障礙,導致小温總為了敲定與環宇設計院的合作,不得不多次往返於A市與G市之間。
温斐文卻想偏了,以為小兒子一趟趟往A市跑是為了郗顏,更加怒不可抑。温行遠連解釋都懶得,只輕飄飄的丟過來一句:“隨您怎麼想,反正那塊地,我勢在必得。”氣得温斐文砸了書房裏價值連城的古董花瓶。
有唐毅凡的私人關係,與環宇設計院的合同倒也談的順利。
簽約完成後,温行遠與季博明握手,“辛苦季院長了,只是,我希望華都的設計案是獨一無二的。”簡單的一句話,實則是在鄭重提醒季博明,與華都簽約意味着他不能再接受其它房地產公司對這塊地的設計合約。
季博明瞭然,讚賞地看着眼前俊逸非凡的年輕人,“温總放心吧,環宇向來不同時接手同一塊地皮不同房地產公司的設計合約。”
温行遠微微笑,“多謝季伯父。”
季博明但笑不語。
原本唐毅凡安排了晚餐,結果高閣一個電話打過來,温行遠連招呼都沒顧得上和季博明打,直奔中心醫院。郗顏病房裏,他急切地問:“她怎麼樣?”
高閣正交代護士準備針水,見他來了,坦言相告:“燒已經開始退了。”
“那就是説,還在燒了?”温行遠俯身在郗顏額頭摸了摸,再開口時是質問的語氣:“怎麼回事?”
這個問題需要郗賀回答,他一夜沒睡,聲音微有些啞:“淋了雨,昨天下午就不舒服,晚上發起了高燒。”
“淋雨?”温行遠臉色不好:“她不是在鄉下陪郗叔嗎?怎麼淋的雨?”説到這,他陡然發現病房裏還有個人,“你怎麼在這?”
似是擔心他們言語不和大動干戈,郗賀替韓諾回答:“小顏暈倒了,韓諾送她來的醫院。”然後把温行遠叫病房外,説了郗顏去監獄醫院見韓天啓的事。
温行遠斂着眼,半天沒説話,片刻,他猛地抓住郗賀的衣領。
高閣見他眼晴沉得不像話,連忙拉住他,“行遠,別這麼大火氣。”
“你看她日子太好過了是不是?”温行遠怒聲,“還跟着別人在她身上劃一刀?”
郗賀臉色驟變,眼底鋒芒盡顯,“小顏的脾氣你不是不知道,如果換作你是我,你該怎麼辦?”
温行遠眉間閃過明顯的痛楚,目光暗沉得有如黑寂的夜。
走廓裏安靜得詭異,温度急劇下降中,氣氛越來越緊繃。
忽然,温行遠大力甩開高閣的手,三步並兩步走到韓諾身邊,一記重拳揮向他毫無防備的臉,同時怒吼,“韓諾你他媽是不是男人,疼了三年還不夠?非得糾纏一輩子嗎?”
郗賀一震,與高閣同時驚呼出聲:“行遠!”
唐毅凡距離韓諾最近,一把扯住温行遠:“你冷靜點。”
韓諾眼底的森冷不下於温行遠,迅速回敬一拳,“你有什麼資格説這句話,你憑什麼帶她走?”
生性的快速反應讓韓諾又捱了一拳,温行遠怒意更盛,臉色波濤洶湧,“憑我愛上她時,你連她是誰都不知道。”
真正的愛不該由時間來證明。可如果連時間都證明不了,又有什麼能夠證明?
“長情”兩個字易寫易懂,能夠做到的,這世上又有幾人?
從醫院出來,温行遠返回G市。温府等待他的,是另一場風暴。
温裴文看着眼前掛了彩的兒子,怒火攻心:“我是不是太放任你了!你看看自己狼狽成什麼樣子?這是身為温氏決策人該有的氣魄和肚量嗎?你把公司當成什麼?為一個女人復仇的戰場?你什麼時候才能清醒?”
温行遠摸了把微有些腫的臉,坦然直視父親,“我清醒得很。與其把力氣浪費在教訓我身上,還不如留着説服自己。我的脾氣您知道,我勸您還是省省吧。”
就是因為太清楚他的脾氣,温裴文才放任他留在古城一年,此刻也不得不強壓下怒氣,語重心長地説:“三年前你知道郗家出事,連夜從美國趕回來,我攔着你了嗎?我不但沒攔着,還請你譚叔叔出面打那場官司。你説要陪她去古城,我説什麼了嗎?我給你時間,給你自由,因為你告訴我,那是你等了七年的女孩子,你不能看着她就此消沉下去。公司的事你不聞不問就是一年,我沒説過你一句。這兩年你針對韓天裕,只要是他看上的地,你非要拿到手,我也放任了你。可結果怎麼樣,她跟了你嗎?她有沒有過任何表示?你知道自己等了多少年嗎?”
温行遠直視眼前精神矍鑠的父親,眼神犀利而堅決:“十年,整整十年。”他的語氣那麼平靜,似乎十年只代表一個數字,而不是三千六百多天他寶貴的青春,“可是爸,都已經這樣了,為什麼不讓我堅持到底。也許,只差一步。”
誰又知道這一步要用多少年來換?
温裴文徹底被激怒,他順手抄起手邊的書狠狠砸了出去,“你還知不知道自己肩膀上擔着多大的責任?身為温氏執行總裁,你忘了自己姓什麼嗎?”
“我從來沒有忘記自己的身份。”温行遠也不躲,只是揮手打掉書,微眯眼睛,“可您當我是您親兒子了嗎?以為把李曉筠硬塞給我就是為我好?您有沒有為我的終身幸福想過?憑我的能力,我擔不起總裁的頭銜?憑温氏今時今日的實力,我需要聯姻嗎?實話告訴您吧,我管她是什麼李行,還是張行的女兒,她就是主席千金,我也不要!別怪我把家裏搞得雞飛狗跳的,我也嫌煩,可誰讓我就這麼犟呢,您不是第一天認識您兒子吧?反正話兒我給您放這了,除了郗顏,我誰也不要,您愛怎麼着就怎麼着吧。”
“曉筠哪裏不好,人家對你的上心勁強她百倍。”温斐文當然不是存心攀這門親,可眼看兒子苦苦等了十年依然孤身一人,身為父親,怎麼能不惱?
“對我上心的何止她一人?”温行遠緩和了一下,像個大孩子似的耍起了賴:“可讓我上心的,只有郗顏一個。求您別再逼我了,我只想娶一個我愛的女人,這要求過份嗎?為什麼您就不能體諒體諒我,看着我痛苦,您心裏舒服啊?”
温斐文當然不舒服,他被氣得眼晴都快噴火了,可他從小就嚇不住這個特立獨行的小兒子,更別説左右他。然而,他又不得不承認,這個執拗如他,倔強如他的年輕人,正是自己引以為傲的。他只是不明白,到底是怎麼樣一個郗顏,讓温行遠執迷了十年之久。
最後,他嘆氣似的説:“你先出去吧。”
温行遠誤以為老爹油鹽不進,軟硬不吃,站着沒動,“您怎麼就不明白呢,我不否認競那塊地與郗顏有關,可我必須得澄清,那也不是賭一時之氣……”
壓下去的火氣又被挑起來了,温斐文一聲吼:“我讓你滾出去。”
滾就滾,温行遠摔門而去。
A市中心醫院。
病房外,醒目的禁止吸煙標示下,郗賀和韓諾一根接一根地抽,直到煙盒空了,郗賀才開口,聲音平靜:“小顏從小體質就好,雖然瘦,卻很少生病。”
韓諾沒説話,直接用手指掐熄了煙。
郗賀偏頭,韓諾眉宇間的疲憊明顯的讓人心生不忍,只是,他把視線移開:“即便親如兄妹,我從未乾涉過小顏的選擇,三年前,我甚至做了她堅持和你在一起的心理建設。”但你放棄了,以“對她的疼愛是手放開”為由。
“從前,那個人是你,還是温行遠,都可以,只要小顏喜歡。但是現在不行。或許,感情以時間來衡量並不科學,可我相信,願意付出十年守候一個人,温行遠對小顏是動了真心。所以,這次我的立場很明確。”
韓天啓病逝,這個時候説服韓諾放手,有些過份了。可郗賀不能置身事外,任由他和郗顏走彎路。事實擺在眼前,時間不能撫平一切,尤其事關親人生死。
那麼沉重,何必在一起?
温行遠離開前所説的一番話令郗賀震驚。直到今天,郗賀才知道十年前他和温行遠成為哥們兒時,郗顏就走進了温行遠心裏。只是那時,郗顏太小,温行遠在等她長大。可惜當他從國外回來,初入大學校門的郗顏卻戀愛了。看着郗顏倚在韓諾懷裏笑得那麼幸福,温行遠把對她的愛妥善地收藏起來。
親眼看着所愛之人執着於他人,那種心情,郗賀太瞭解。所以今時今日,當温行遠説:“只要她幸福,我無所謂。”時,他幾乎感同身受温行遠如何忍着割捨的疼不説。
他當然不是真的無所謂,他只是把郗顏擺在了首位。這樣的人,這樣的情,不僅值得託付,而且,不可辜負。
温行遠離開後,郗賀想了很多。
十年前後街與温行遠不打不相識;九年前温行遠為接手温氏做準備出國留學;七年前他回國得知郗顏戀愛,只在A市停留了一夜,便直飛紐約;三年前郗家發生變故,連電話都不必郗賀打一個,温行遠連夜回國。為幫郗家,他動用了所有人脈和關係,幫郗賀安頓好家中一切後,在古城陪了郗顏一年。這兩年,温行遠偶爾會從G市來A市找郗賀喝酒,只要開口,只有郗顏。
十年太漫長,卻也三言兩語就能説完。但期間的情意,沒有經歷的人,沒有發言權。
韓諾不説話,只抬頭看天。沒有月亮的夜空,呈現出暗沉的深藍色,幾顆孤零零的星掛在天上,顯得清冷而孤寂,如同他一沉再沉的心。
想起韓諾整個下午都抬不起來的右手,郗賀問:“行遠今天不夠冷靜,下手重了。怎麼樣,胳膊還好嗎?”
韓諾小心地活動了一下右手:“還行,沒斷。”他覺得自己反應夠快了,也挺手下不留情的,可還是吃了虧。
“那小子脾氣暴着呢,這幾年還磨練得好了很多,換作以前,難説我今天都得倒下。”想到温行遠打架的狠勁,回憶曾經的年少輕狂,郗賀笑了。
韓諾了笑:“他練過吧?身手不錯。”
“誰知道呢,也有可能是揍挨多了。”
兩個人就這樣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直到韓諾的一盒煙也抽完。
這一夜,兩個同樣愛着郗顏的男人第一次坐在一起,郗賀堅決地勸他放手,韓諾在痛苦中沉默。
這一夜,至孝又倔強的温行遠與父親進行了一場家庭抗爭。隨後他開了一瓶酒,卻一口也沒有喝,只是端着酒杯,站在房落地窗前,望着天空怔怔出神,直至天亮。
這一夜,郗顏昏昏沉沉地一直做夢,夢裏似乎聽見有人打架,有爭吵聲,有咒罵聲,還有不知是誰的嘆息聲。
在夢裏,韓諾那麼憂傷地凝望她,似乎在説:曾經,我們是彼此心中某個角落那把唯一的鑰匙,然而命運如此安排,終究不隨你我而易。
郗顏想哭,卻流不出眼淚。
恍惚中又夢見温行遠,這是他第一次走進她夢裏。他用温柔的目光注視他,他以柔軟的唇吻她的手,“別怕,小顏,我不逼你。”
郗顏眼睛一眨,淚就落了下來。
温行遠以指腹拭去她眼角的淚,然後攬她入懷,“只是,別讓我等太久。”
那身體的温度,那屬於他的男性氣息,真實到令郗顏一忽希冀,一忽彷徨。
郗顏出院那天,温行遠和韓諾都未露面,默契的如同事先有所商量。前者是退出的姿態,後者則是負氣:“反正有姓韓的,不需要我獻殷勤。”
讓郗賀怎麼接這話茬?
身為温行遠的兄弟,他或許應該同仇敵愾一把:“天涯何處無芳草,想要多少有多少,咱不犯那個賤。”
身為郗顏的兄長,他言語中難免帶了幾分火氣:“温總日理萬機,不、勞、駕。”
作為事件女主角,郗顏則是超乎尋常的平靜,住院時配合治療,出院後訂機票準備回古城。對於韓諾隻字未提,至於温行遠,更是未提隻字。
外面的天空陰沉沉的,明明是炎夏,風卻出奇的涼,隱約中帶着山雨欲來的感覺。郗顏倒也不覺得冷,就那麼懶懶地保持着托腮地動作望着窗外。
郗賀推門進來,攏了攏她細碎的發,聲音低沉,“真不打算支會行遠一聲?”
反正張子良肯定會把她回古城的消息告之温行遠,所以,郗顏在頓了一下後回答:“等我到了那邊他也就知道了。”
“關於那件事,我和行遠商量過後才決定不告訴你。”郗賀試圖解釋三年前韓諾親手把證據呈上法庭,令韓天啓獲罪一事。
郗顏似乎並沒有介意,她説:“沒關係。”
現在是真的沒關係了。可如果是三年前,她就能夠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繼續和韓諾在一起嗎?連假設都失去了意義,郗顏不願再想。
郗賀原本還有別的話想説,關於温行遠。可看到郗顏怏怏的神色,他不願再給她任何壓力,於是伸手揉了揉她的頭髮:“事先説好,回去工作沒問題,不能再這麼久不回來了。”
郗顏很乖的答應下來:“有假期就回來。”
郗賀看了看時間:“我先走了,要去招標會現場,中午要不要一起午飯?”
郗顏搖頭:“我不過去了,明天的飛機,我行李還沒收。”
郗賀拍拍她的小腦袋:“開我的車去吧。”
聽到關門的聲音,郗顏又發了會呆,然後收拾了下自己,也出門了。
獨自一個人站在冷風拂過的江邊,郗顏靜靜地望着遠處,怔怔出神。纖瘦的背影隱隱透出淡淡的憂傷,遠遠看去,像一片風雨飄搖中孤獨的小舟。
為什麼還要來這裏?郗顏回答自己:告別。
七年前,在這裏,有個男生站在她面前,握着她的手,珍視的樣子像是握着她的心:
“害你傷了腿,起初是抱歉,現在是心疼。不過,我相信,這是命中註定的相遇,或許時間和地點有些不盡人意,好在人是對的。顏顏,我喜歡你。”
腿上的傷當然沒有多嚴重,他卻照顧得周到又細心,郗顏不是全無感覺,確切地説,如果不是也心懷好感,哪裏會真的讓他又是到食堂排隊打飯,又是提熱水,甚至還以傷了腿走路不便為由,接送她早課和晚自習?
可是,當他如此直接又鄭重的表白,郗顏的臉還是迅速染上一層紅暈,緊張地心跳都加快了。韓諾顯然也沒經驗,英俊的面孔也有些紅,見她低着頭不回答,略顯侷促:“是真的喜歡,不是玩笑。這種話,説出來很不好意思,可必須讓你知道,因為,我不能讓別人搶了先,既然是我傷了你的腿,理應對你的人負責”
郗顏低頭看着地面,低低地問:“怎麼負責啊?”
他連思考都省略了,脱口而出:“作你男朋友,對你好一輩子。”
就這樣輕許承諾。
郗顏抬頭,目光裏似乎有質疑的成分,“一輩子?”
“對,一輩子!”他回答的堅定有力,由不得她不信。
天邊的夕陽灑下淡淡的金光,暖暖地照在他們交握的手上,郗顏温柔笑起,然後,她抽回手,摟上他脖頸,惦着腳俯在他耳邊低語:“你説的哦,一輩子不許變。”
墨黑的眼眸有閃亮的光芒劃過,韓諾胸臆間被一種叫作“滿足”的感覺充斥得太滿,似乎下一秒卻要溢出來,他毫不遲疑在摟住郗顏的腰,抱緊。
那時候,他們只有十八歲,單純地以為愛情僅僅是兩個人的事。
那時候,他們忘了,一輩子太長,變數太多。
大二暑假,韓諾帶着郗顏去了天涯海角。
郗顏奔跑着追逐浪花,巨大的海浪聲都淹沒不了她清脆的笑聲。韓諾望着她的背影,目光專注而温柔,他大喊着:“慢點,別摔着。”
郗顏卻回身跑過來,用力撞進他懷裏,面朝大海喊道:“韓諾,我愛你。”
那麼肆意張狂,那麼心無旁騖,以為一輩子就會這樣走下去。
又是一年冬天,世界被大雪覆蓋的季節。
正在寢室和季若凝神侃的郗顏接到韓諾的電話:“我媽媽來了,半個小時後我來接你。”
就來了?郗顏的頭髮恨不得都豎起來了。掛了電話,她從一堆零食中跳出來翻衣服,“這下慘了,萬一被退貨無顏見江東父老了。”
季若凝制止她的手忙腳亂,一面幫她選衣服,一面安慰,“你別緊張,韓諾那麼好脾氣的人,他媽媽肯定不難相處。”
郗顏顯然聽不進去,她的郗氏理論是:“你沒聽説過嗎,兒子和媽媽的智商成反比,你看韓諾多木訥,他媽媽一定很厲害的。”
季若凝忍不住為韓諾抱不平:“把温柔當木訥,滿世界也找不出除你之外的第二個。”
郗顏繼續手忙腳亂中,“你説我平時對他那麼兇,他媽媽要是知道了,還能放心把他交給我嗎?”
“不能。”
“啊?”
季若凝表情很嚴肅:“像你這種沒有生活自理能力的人,不適合接手任何人。”
郗顏作悉眉苦臉狀:“像你這種小夥伴,真的適合玩耍嗎?”
季若凝笑着打她:“動作快點,第一次見婆婆就遲到,你還想不想好了?”
郗顏抱住她胳膊不鬆手:“交個男朋友容易嘛,早知道不要他了。”
“少口是心非了,現在讓你放手你捨得啊。”
“不捨得的犧牲好大啊,有機會你得和他説説我的辛苦。”
“那換我來辛苦一下?”
“休想!”
等郗顏風風火火地下樓,韓諾已經在等了:“慌什麼,又沒催你。”
郗顏轉了個圈:“打個分?”
韓諾卻只幫她系圍脖:“滿分。”
郗顏嘟嘴:“你都沒好好看。”
韓諾俯身在她嘴上親了一下:“誰説的,我每天看一百遍,沒有一遍不好好看。”
郗顏嬌嬌地推了他一下:“甜言蜜語,油嘴滑舌。”
到了餐廳包間,韓諾依然牽着郗顏的手:“媽,這是顏顏。這是我媽,叫人。”
韓諾其實早早就打過招呼,郗顏也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設,可還是一開口就鬧了笑話,一聽韓諾説這是我媽,她居然也跟着叫了一聲:“媽。”然後瞬間臉紅透,“對不起對不起,叫錯了,我是説,阿姨好。”聲音越來越低,“阿姨好”三個字都快聽不見了,低着頭的樣子,像是犯錯的孩子。
韓諾失笑,用力地握了握她的手。
韓媽媽也忍不住笑了,隨即親暱地拉過郗顏的手:“穿這麼少冷不冷啊,過來坐阿姨這邊。”
那是郗顏第一次見韓諾的家人,也是惟一一次。那時候韓媽媽真的很喜歡她,臨走的時候還拉着她的手,戀戀不捨地囑咐她假期要和韓諾一起去韓家。
兩個他生命中最為重要的女人如此投緣,韓諾的心情,不言而喻。所以他以為,和郗顏之間需要的,只是時間。他以為,等他們畢業之時,就是共結連理之日。
可惜,變故總是猝不及防。
當他們還沉浸在畢業季分離的感傷中,先是郗閒鳴的建築工地出了重大事故,韓諾以為憑着韓家的能力幫一把只是舉手之勞,所以他安慰郗顏:“別擔心,我爸肯定能幫上忙,我回去找他。”
看着他堅定的表情,郗顏含淚點頭。後來,當她覺察到事情似乎與韓家有關,世界都傾斜了,可看到同樣憔悴不堪的韓諾,她卻一句責問的話都説不出口。
然而,這還不是最糟糕的。
當母親因車禍被推進搶救室,郗顏徹底崩潰。韓諾聞訊趕到時,她倚在郗賀的懷裏,目光空洞,表情木然。
“顏顏。”韓諾哽咽着把她擁進懷裏,將她纖細而冰冷的手握在掌心,聲音破碎,“不會有事的,一定不能有事。”
再相愛,這樣的生命之重,不是兩個二十二歲的男女能夠承受的。那個時候,韓諾和郗顏其實已隱隱預料到,愛情的盡頭就在腳下。
一輩子真的很長,長到遭遇一場風波,碰上一場變故,就是人生的轉角,就會丟失了彼此,傾盡所有,無力挽回。
世界依舊,而我們,已是遙不可及。
人生若只如初見,多好。
“郗賀?”熟悉的聲音自身傳來,郗賀停步回身,“張局。”
“今天的競標會你代我去看看,臨時有點事走不開,我已經讓李秘書打電話給會場那邊安排了。”
“這麼重要的項目,您還是親自去比較好。”郗賀微微皺眉,態度誠懇。
“你去我還是放心的。這次華都與天裕似乎都勢在必得,他們的資料也都通過了審核,只是要看他們的方案哪一份更接近我們的預算。這塊地關係着A市的整體發展,成本是重要的一環。雖然這次你刻意迴避,但我清楚,你其實中意華都,或者説,你更信温行遠。”
郗賀但笑不語。
“聽説這兩年只要是天裕有意向的項目幾乎全被華都拿了,不知道這一次獲得注資的天裕能否脱困。”張局長淡淡的笑,言主中別有深意,“温行遠年紀輕輕,的確有些手腕。”
“地產業潛在的危機性很大,以至於很多企業為了項目破壞了良性競爭的規則。温行遠最不同之處就是不會破壞遊戲規則,而是穩紮穩打。”
“綜合各方面的條件,華都都是更勝一籌,沒有意外的話,你看着辦。”
郗賀到招標現場的時候,各大公司的負責人都已就位,惟有華都不見人。他抬腕看錶,眉心微聚,撥通温行遠手機:“什麼情況?”
温行遠回答:“馬上到。”
聽到車喇叭不停地響,郗賀沉聲:“你別急,我在會場。”那端應了一聲,他收了線向會場外而去。
時間掐得精準,差兩分鐘十點整,伴着一聲急剎,温行遠的身影出現在一樓大廳。見郗賀站在大廳,明顯是在等他,他不解:“你怎麼來了,這次不是張局負責?”
“是。我代表而已。”顧不得和其他人打招呼,他邊説邊大步向電梯而去。
“韓天裕是真急了,派人動了我的車。”温行遠不以為然地笑,從助理手中接過資料,遞到郗賀手上,“這樣會不會太招搖?”
“都這個時候了,不出意外,大局已定,至於這過場兒,無非是讓對方死個明白罷了。”郗賀揚眉笑,在他肩上輕拍了一下,“設計案天衣無縫,預算零誤差,我都懷疑我是不是透露什麼內幕給你了。”
温行遠看向隨行人員,笑得自信而驕傲:“我的團隊,豈容小覷?”
此次華都地產不僅和拿下特級資質的華誠建築聯手,還與甲級設計研究院環宇簽了合約,作為環宇的設計人員,這塊地的設計案由季若凝全權負責。至於零誤差的招標書,則是出自温行遠助理張妍之手,這位人稱冷美人的張特助是温行遠一手栽培的。
忽然想到什麼,温行遠把目光投向郗賀:“韓天裕這次可是沒少在張局那下功夫。”
“他走錯棋了,張局是什麼人。他要是老老實實機會反而更大,偏偏喜歡搞些小動作。”話語間,電梯已經停下,郗賀側身,温行遠率先進入會場。
片刻,郗賀拿着華都的企劃案進來。
按着規定,只要主辦方負責人不到場就不算遲到,有郗賀墊底,温行遠有驚無險。
韓天裕見到温行遠的剎那,眼晴都快瞪出來了,沒一會功夫又見郗賀進來,在經過温行遠身側時把一份招標材料隨手擺在他桌上,泰然自若地坐在了主辦方負責人的座位上,瞬間泄氣。
可是,仗還是要打下去。韓天裕微眯眼,暗沉的目光狀似不經意地掠過温行遠,揚起一抹不示弱地笑,哪怕有些牽強,依然為他扳回幾分氣勢。
十家企業經過第一輪篩選,華都和天裕毫無懸念的成為最具競爭力兩家企業。中午,郗賀與相關部門的工作人員到餐廳用餐,温行遠則與唐毅凡和季若凝一桌,張妍去取一份相當重要的合約。
休息室裏,唐毅凡問:“行遠,九維的推廣方案你都斃幾個了?就沒一個滿意的?”
季若凝原本正翻看手裏的資料,聞言也抬起頭看着温行遠。
聽出他的話外之音,温行遠不緊不慢地喝了口茶,“我從來都是以事論事,不針對個人。”
“華都樓盤的前期推廣一直是九維在做,之前都很順利,這次……”唐毅凡欲言又止。
温行遠英俊的面孔上蒙上一層鬱色:“這次的項目和以往的一樣嗎?這塊地我們要建的是一個及住宅,辦公,購物娛樂自成一體的商業中心,引領着整個A市的發展,我要的是永恆的經典。”
季若凝聞言不禁想起昨晚與郗顏的對話。
“謝遠藤這次有點麻煩,搞不好九維都有可能丟了温氏這個大客户。”
郗顏原本有些心不在焉,聽到謝遠藤的名字不免關注了下:“什麼意思?”
“你過份了啊。雖説你屬於山高皇帝遠的古城分公司的員工,好歹也是九維的人,這樣的頭條都不知道?”見郗顏一臉的茫然,季若凝無奈,“為了‘金碧天下’這個項目温行遠已經親自坐鎮華誠,而謝遠藤為了預售推廣案今天第八次到華誠。”
根據合約要求,季若凝已帶領她的設計團隊被借調至華誠辦公,目的當然是便於溝通及隨時修改方案,所以有關謝遠藤的動向,她才會有所瞭解。
原來如此,郗顏不以為意:“‘金碧’是個大工程,它的預售案必然是高標準的,修改細節在所難免。”
季若凝嘆氣:“如果是你説的只是修改細節就簡單了。關鍵謝遠藤的遭遇是被直接斃稿八次。她可是九維的大拿,估計沒經歷過這樣的挫折。如果下次的方案還被否決,你説她會不會從温行遠的辦公室跳下去了?”
郗顏瞪她一眼,“或許是九維沒有完全領會客户的方案需求。作為A市的代表樓盤,温行遠要達到的效果應該是永恆經典。”
“永恆經典?”
郗顏點頭:“你應該發現,華都每個樓盤的風格都不同,每一處新的樓盤,無論是外觀,或是户型的設計都有最獨特的一面,但你仔細看過他們之前的設計方案又不難看出,都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簡約。”她邊説邊打開筆記本電腦,將一幅設計圖呈現在季若凝面前,“看出相同的地方來了嗎?”
“空間的利用很合理。”季若凝移動鼠標,專注地看户型圖。
“這是小户型樓盤必備的,你再看看大户型,雖然裝修不關地產商的事,但華都的樓盤卻考慮到了後期裝修,連隔斷都預先設計好了。繁複的東西容易過時,反而簡約的風格因為沒有追求時尚更容易成為經典。我想這次這麼大的項目,温行遠要的是‘經典鑄就永恆’。”
經典鑄就永恆。季若凝笑起來。
身邊的唐毅凡不明所以,展手摟住她肩膀:“想到什麼笑得那麼開心,説來解解悶。”
季若凝回神,看向温行遠,“在想顏顏的話。”
温行遠的注意力果然就轉移了,他抬頭看過來。
“昨晚我和顏顏提起九維的推廣案,她説,‘金碧’這個項目該是一個永恆的經典。”季若凝説完,與唐毅凡相視而笑。
温行遠沒説話,聽完繼續翻看手中的雜誌,唯有嘴角上揚的弧度泄露了心底的愉悦。
很多時候,懂比愛更難。
下午的招標會還要繼續。會議室裏,温行遠的神情似與平時無異,惟有輕抿的唇角,透出情緒的不滿,淡漠的目光掃過神情得意的韓天裕,他漆黑的眼底掀起細微變化,那是一種被算計的隱怒。
唐毅凡最先沉不住氣,壓低了聲音問:“張妍怎麼還沒回來?用不用我去看看?”
張妍去取一份很重要的合同,按理説半小時前就該到。
季若凝看着時間,也有些着急。
温行遠不答。
唐毅凡頻繁看錶,直到一點五十五分。
會議室的門被人大力推開,温行遠抬眼看過去,是郗顏站在門口。她面色微紅,氣息尚有些不穩,疾步過來把手中的資料袋遞向他。
温行遠起身接資料袋時俯首在她耳邊輕聲説,“辛苦了。”
郗顏想忽略他唇瓣輕觸耳廓產生的酥麻,卻發現太難。身體不受控制地顫了一下,她輕輕搖了搖頭。
温行遠抬手揉揉她發頂:“如果沒有重要的事,就等我一會。”
等郗顏退出會議室,主辦方一行人剛好入場。與郗賀擦肩而過,兄妹二人相視而笑。
“請問温總,華都的預算在三家企業中相比最低,在如此低成本運作下,貴公司如何保證質量一流?”招標會已進行到常規答辯環節,發問的是地質部的同事,郗賀不動聲色,隨意地坐在寬大的皮椅中。
温行遠泰然自若地答,“在制定這份方案前,華都已對鋼材市場做過全面的調查,而且由評估組做過細緻的分析,目前同類產品中,燃升的質量是最過硬的,價格卻是同行業中最低的。”將郗顏及時送到的合同推到會議桌中央,他繼續,“這份是華都與燃升簽下的獨家供貨合作。”
此言一出,眾人譁然。再看韓天裕,他的臉色瞬間一變,目光沉至極點。
“燃升在此後三年內將全力配合華都完成‘金碧天下’這個項目,相信有實力雄厚的燃升相助,將成本降低到標書中的數字並不困難。華都不止不會虧本,利潤空間還不小。”温行遠語調平緩,卻字字擲地有聲,結尾還不忘幽了一默。
接着又有人問:“那麼華都的設計團隊又將如何完成整個工程的設計工作?”
“此次華都在保持一慣簡約設計風格的同時,將加入新的設計理念,就是‘經典永恆’。由環宇設計研究院資深設計師季若凝帶領設計團隊駐施工單位‘華誠建築’完成。”温行遠話音一落,眾人的目光齊齊看向季若凝。
季若凝優雅起身,她神色鎮定,音量輕淺而適中,對主辦方提出的設計問題一一給出詳細地説明,答辯順利。
結果可想而知,無聲的戰爭在看不見的硝煙瀰漫中悄然定音,華都完勝。當温行遠與主辦方負責人郗賀握手時,面色沉鬱的韓天裕沒風度地帶着他的設計團隊提前退場。
郗賀與温行遠走在最後,郗賀説:“聽説燃升的程總很難接觸,看來你是沒少下功夫。”
“何止是下功夫,簡直是當成課題來研究。再加上韓天裕從中作梗,難度係數又提高了一個段位。”温行遠隨手拉鬆了領帶,眸底沉着着不顯山不露水的冷靜,然而細看之下又隱隱含着擔憂之色:“怎麼讓小顏去了?如果韓天裕……”
郗賀聞言眸底現出一抹鋒芒:“量他也不敢動我的車。”
事情是這樣:午餐過後,郗賀正在和資源局及顧問團的同事討論招標事宜,温行遠來電話説要開他的車親自去燃升取合同。不必多説,郗賀已瞭然,定是韓天裕又在他助理去取合同時相阻,但他的考慮是:“時間太緊,你現在過去根本不能按時趕回,下午的答辯很重要,你不能缺席,遲到也不行”
可是,“唐毅凡突然離開也會影響季若凝答辯的情緒,這樣的場面,她是第一次面對。”
忽然想到什麼,郗賀微眯眼,“我來處理。”隨即就把電話打給了郗顏。
郗顏當時剛到她公寓樓下,儘管郗賀並沒有説明原委,但事關温行遠,她片刻沒有耽誤,方向盤一打,直奔燃升。取了合同,一路連闖三個紅燈,終於在最後一刻把合同送到温行遠手上。
這邊,温行遠順利拿到項目,城市的另一端,郗顏折返回公寓整理行李。
直到收拾好一切,温行遠的呼吸似乎還在耳邊縈繞,郗顏坐在沙發上,手撫上額頭,徐徐呼出一口氣,分不清是疲憊多一點,還是膽怯多一點。似乎只要牽扯進了温行遠,她就不能平靜以對。
郗顏當然明白導致這樣的結果是因為:温行遠不再掩藏對她的感情。而她竟然開始擔心,承受不了那份被妥貼地保存在深心處的愛情,似乎稍有不慎,就會萬劫不復,哪怕那個人是郗賀全心信賴的人,是家逢鉅變時,惟一傾盡所有助郗家渡過難關的人。
或許,愛情從來都和信任無關,只與心動劃等號。
又或者,她真正害怕的其實是,辜負。
怕辜負温行遠的——真心以待。
怕再一次的——情深不壽。
然而,想到那個人,那份情,郗顏很清楚,要拒絕,太難。
回到郗賀公寓時,温行遠也在。
聽見鑰匙開門的聲音,坐在客廳沙發上發郵件的人抬頭看了一眼,淡聲道:“回來了。”語氣熟捻如同主人。
郗顏神色一僵,略有些不自然地應了一聲“嗯”,換了鞋才慢聲問道:“中標了?”
温行遠也回應了一個“嗯”字,他專注於筆電,修長乾淨的手指靈活地在鍵盤上敲擊,很快發出去一封郵件。
郗顏沒再説話,有意轉身回房,又覺不禮貌,甚至自覺有心虛的嫌疑,猶豫過後坐到距離温行遠不遠的單坐沙發上,目光平視他領口。
她不言,温行遠不語,客廳裏除了敲擊鍵盤的聲音,只有兩人輕淺的呼吸。電視屏幕上男女的對白是無聲的,郗顏的視線停留在不斷切換的畫面上,如同温行遠以沉靜的眼眸盯着筆電顯示器,似乎忽略了對方的存在。可是,兩人相似的淡漠神情已經泄露了彼此的心事。一個迴避,一個縱容。
片刻,郗賀端着兩杯咖啡出來,把其中一杯推到温行遠面前,才問:“吃飯了嗎?”
“還不餓。”郗顏順手接過另一杯,答的不以為意,錯過了温行遠微微蹙眉的神情變化。
郗賀忍不住輕責:“讓不用管你,又不懂得照顧自己。你啊,什麼時候能夠長大。”
被兄長寵愛的感覺讓郗顏會心一笑:“有你在,我着急長大幹嘛。”
郗賀不慣着她,抬手在她腦門上敲了一下。
郗顏作勢拿咖啡潑她,換來郗賀縱容的微笑。隨後,兄妹倆有一句沒一句地閒聊,誰也沒提郗顏明早將搭早班飛機回大研鎮。温行遠處理好郵件,伸了個大大的懶腰,看了看時間,他説,“我得走了,有些事還要和毅凡碰一下。”
郗賀也不攔着,只吩咐郗顏:“你去送一下,小區新換了門衞,不認識行遠。”
新換的門衞認不認識温行遠當然不是關鍵,為他們創造獨處的機會才是重點。正常情況下温行遠不會拒絕這樣的“好意”,可是今天他卻出人意料地阻止了準備起身的郗顏:“別折騰了,忙一天也累了,消停在家待著吧。”
郗顏就真的任由郗賀送他到門口,沒有挽留,連寒暄的告辭都省略了,似乎温行遠只是郗賀的朋友,與她,君子之交都稱不上。
次日,郗顏到達機場的時候,天氣由陰轉晴,她的心情與三年前走的那天也是迥然不同。
機場大廳裏,人潮川流不息,韓諾站在郗顏身邊,緊住她的手。
曾深愛的人,曾誓言要共度一生的人,當連牽手成為一種奢望和告別,令人心酸欲泣。郗顏自知無論是以愛為名的不捨,還是留戀,一分一毫都不該再留下。可此時此刻,此地此人,都讓微笑變得很艱難。
韓諾的心情又何嘗不是苦不堪言。他的沉默,他的神情,無一不泄露了情緒。
可是……
“乘坐6248次航班前往D城的旅客現在開始登機,請……”機場廣播響起,離別的腳步越走越近。
終於,韓諾先笑起,然後展臂將郗顏摟進懷裏,抱緊。
郗顏伸手環住他腰身,開口時已經哽咽,“我們都要幸福。”
即便你的幸福與我無關,因為深愛過,我依然覺得幸福。所以,韓諾扣住她小小的後腦壓向自己左胸口,伴着他胸腔輕微的震動,他以暗啞的聲音回應:“我們都會幸福。”尤其是你。
隔着薄薄的衣料,韓諾掌心的温度透過郗顏冰冷的皮膚,蔓延至身體的每一個細胞,那種温暖柔軟的感覺,讓心都隱隱濕潤起來。
因為離別在即。
那天的最後,郗顏微笑着向韓諾揮手。
安檢外,韓諾以深切動容的目光注視着她。郗顏看見他緩緩抬起右手,輕輕置於左胸口。
忍住不難過,很難。滾燙的淚達到沸騰的温度順着眼角落下來,郗顏大聲説:“再見。”
笑中有淚,她堅定轉身。
曾以為,與韓諾是相融在一起的水,無論何時何地,都將是彼此生命的一部份,是不能割捨的那脈骨血。有一天終於知道,看似密不可分的水也是獨立的個體,哪怕都是水分子,依然是有縫隙的,只是距離微小到不易被發現。如同愛情,不是你想天荒地老就可以。美好只在於起點,至於終點,總是不因你我而易。
愛情在經歷一場疼痛的奔忙過後,難免在彼此心上留下一道傷。當他們不再等待不可能的發生,終於到了曲終人散的時候。
這一夜,韓諾醉得一塌糊塗,拿着相戀時和郗顏的合影,一遍遍叫着:“顏顏——”可他並不糊塗,他掙開謝遠藤的手,再次申明:“別再為我掉眼淚,我不值得。我不需要任何人。韓諾不需要任何人。”
這一夜,郗賀在江邊遇到失魂落魄的謝遠藤,像是撿到一隻流浪的貓。
這一夜,還有一個人心傷,那就是趕到機場送行,卻沒有現身的温行遠。他忽然有些不確定,自己的堅持是不是真的錯了。
寂靜又喧囂的一夜,每個人都無比掙扎,卻又無能為力。似乎每一顆心都是千瘡百孔需要撫慰。只是,誰需要誰,誰又不需要誰呢?
放手的人,等待的人,尚有!
執着的人,迷惘的人,依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