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蓁百日祭的這天,朝夕請了假回鎮上。縣城離上坡鎮有近五個小時的汽車車程,又都是山間公路,路況很差,一路顛簸到家骨頭都要散架。都快冬天了,山間一片瑟瑟的枯黃,很多樹的葉子都掉光了。她將頭靠在車窗上,看着窗外疾馳的蕭瑟風景,又想起舅舅的話來,丫頭,你要想走出這大山就得憑本事考出去,舅是沒法子了,你媽也不在了,一切都只能靠你自己了。
車裏很擠,連引擎蓋上都坐着人。因為外面很冷,車窗是密閉着的,各種各樣的氣味充斥在車上,直叫人想吐。不僅有人的體味,還有的老鄉帶着醃魚和活雞,一看就是準備回鎮上過年的。最難聞的是朝夕鄰座的那個男人,最少也有個把月沒洗澡了,無論朝夕怎麼把身體往裏靠,都能聞到他身上噁心的酸臭味,以及他呼吸時嗆人的口氣,可恨的是他還在撓腳丫子,大約是有腳氣,快把人燻死。朝夕一般不暈車的,幾個小時下來,也已經是被燻得七葷八素,恨不得砸爛窗户翻出去,一刻都忍受不了了。她迫切需要呼吸新鮮空氣。
朝夕其實是個忍受力很強的女孩子,自從四年前被舅舅接回老家,能忍受和不能忍受的她都忍了。不是説她能忍,而是她知道如果不忍,她就沒法活。媽媽瘋了的這幾年,她每天都告訴自己要忍,媽媽有時候瘋起來連女兒都不認得,經常揪住她的頭髮就打,朝夕臉上經常青一塊紫一塊,開始學校老師以為是她遭了家庭暴力,瞭解情況後都對她格外同情和關照。挨媽媽的打根本不算什麼,朝夕最受不了是鎮上那些人的議論,只要她出現,就會有人在她背後指指點點,她當然知道別人在議論什麼,誰讓她是私生女,是野種,又是誰讓她有個名聲不好的媽呢?她被所有的人看不起也不算什麼,最無法忍受的是那些人對媽媽的詆譭,人都瘋成那樣了,病得神志不清,還要受那些人的非議,説什麼的都有,要有多難聽就有多難聽,而可悲的是媽媽根本聽不懂別人的話。有些可恨的人當着面逗她:“你是□嗎?”朝夕的媽媽居然嬉笑着手舞足蹈:“我是□,我是□呀。”還有人問:“你是不是跟很多男人睡過覺?”朝夕她媽也是連連拍手:“是啊,是啊,我最愛睡覺了。”然後是一陣鬨笑……為此朝夕發過飈,跟人打過架,可是沒用,打架的後果是她越來越被人排斥,鎮上沒人喜歡她,當面背面都罵她是小□。
她,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含苞待放,純潔得不沾一點塵,可是卻被人罵做□。她還能指望自己能在這鎮上待下去?
她發狠讀書,小小年紀就在外面做工賺學費,貼補家用,不是為了謀什麼見鬼的前程,而是希望遠遠地逃開這一切。永遠都不要回來。可是現在她才讀高二,還有一年多的日子要熬,她真怕自己熬不下去,她會跟她媽一樣瘋掉。
下了車,朝夕腳跟剛着地,就撲到路邊狂吐,就在她吐得天翻地覆,分不清東南西北時,她分明聽見路邊擺水果攤的幾個人在議論:
“喲,那不是老陸家的朝夕嗎?”
“可不是,怎麼吐成那樣啊?”
“該不是有了吧?”
“瞎扯,她才多大……”
“這算什麼,她媽在她這個年紀的時候,就已經跟那個勘探隊的男人睡了,肚子都大了。”
“唉,真是什麼樣的瓜結什麼樣籽兒。”
……
大顆大顆的眼淚從朝夕眼中滾落。她蹲在路邊,恨不得把五臟六腑都嘔出來,然後橫屍街頭再好不過。她恨,從她漸漸懂事時起,她就學會了恨,此刻尤甚。
回到舅舅家,感覺氣氛怪怪的,吃飯的時候舅舅悶着喝酒,看看朝夕,又喝口酒,那種欲言又止的樣子更讓朝夕受不了了。但她不能有絲毫情緒上的表露,因為這不是她自己的家,她是寄人籬下,無論是説話還是做事,都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來,從來沒人教她該怎麼做,但她知道自己該怎麼做。所以每次回來,她都爭着幫舅媽做事,洗衣做飯,餵雞割豬草,什麼樣的粗活累活都得幹。其實舅舅一家對她很好,舅媽也是個淳樸善良的農村女人,話不多,待人實誠。很多時候是朝夕太敏感,總是擔心給舅舅家添麻煩,是生活的磨難和艱辛讓她學會了察言觀色,為了保護媽媽保護自己,她本能地長了一身的刺,不過十幾歲的年紀,心腸就跟石頭一樣硬了。只不過大多數時候,她看上去是沉默而温順的,但僅僅是看上去。一旦親人受到傷害,她就會豎起全身的刺,刺不死對方,也要跟對方同歸於盡。
除了隔壁老楊家的小恩,她在鎮上沒有朋友。很多跟她同齡的女孩子都有些怕他,男孩子也是,因為她發怒瞪着誰的時候,那眼光像豹子。
但是此刻她卻是乖巧的小羊,吃完飯就趕緊收拾碗筷,如果是往常,舅媽也就隨她去了,可是今晚……
“朝夕,你坐下,我有話跟你説。”舅舅喊住她。
朝夕“哦”了聲,小心地坐在了舅舅的旁邊,耷拉着頭,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舅舅輕咳了幾聲,吧嗒吧嗒猛抽了幾口水煙,終於説話了:“這個,朝夕啊,你也大了,個頭都趕過你媽了……唉,你媽這個樣子走了,興許是享福去了,這往後的日子可得靠你自己了。説心裏話,舅舅是捨不得你的,你舅媽,還有哥哥姐姐都捨不得你,但是沒法子啊,誰讓咱家窮呢?雖説部隊上給了些慰問金,但你也知道,你媽這幾年治病欠了不少錢,這鎮上都借高了,那點錢剛好夠還了債……”
朝夕低着頭,使勁揪着衣角,舅舅跟她説這些是什麼意思?
“唉,説這麼一堆,也不知道你明白沒有,咱家不是存心要把你往外趕,真是沒法子,你大哥的媳婦開春就要過門,家裏又蓋不起新房子,沒地方給你哥哥嫂子住啊,你也大了,該有自己的出路了。前兒個,部隊上又來人了,是……是你媽的那個首長派人來的,説是接你到那邊去讀書,我看這樣也挺好的,首長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你過去了肯定不會像現在這樣吃苦……”
腦子裏嗡的一聲,朝夕瞬間就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她迷茫地抬起頭,看着昏黃的燈下舅舅蒼老的臉,只覺周身冰涼,一顆心涼到了底。她竟然感覺不到疼痛了。她應該很疼的,以前只要提到G市提到那個大院,她心裏就會揪起來似的疼。也許媽媽最近剛去世,她疼得麻木了吧,沒有了媽媽,她就是這個世界上最孤獨的那個人,所有歡樂和陽光都留在了過去,她像個孤魂野鬼似的掙扎在這世上,沒有誰會來救她。四年了,四年了啊,她如此決絕地將自己從過去那個夢一樣的日子裏挖出來,決絕地斷了一切念想,她如何還能回到過去?
晚上,她睡在牀上,又開始了靈魂被放逐的遐想,很多的往事逐漸在腦海裏清晰地呈現出來,把她拉向迷亂讓她的心無法歸於平靜,她在黑暗中彷彿又置身於那個盛開着紫藤蘿的庭院,連波一身白衣,眉目清明,站在花架下向她微笑。感覺是那麼的真實,連風吹動他額際的頭髮都看得一清二楚。隔着紫色花簾,她看見連波笑着朝她招手:“朝夕,過來啊……”
朝夕在黑暗中瞪着眼睛,淚水頃刻就湧出眼眶。
也只有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她才允許靈魂短暫出竅,任由思念驅遣着自己的感情……可是她很清楚,她和他不僅是隔着一個世界,還隔着四年的光陰,四年説長不長説短不短,而那臉那心都已模糊不清。她恨他們家,連帶對他都不能心平氣和,可是為什麼,在無休無止碎了的記憶中,她總是反反覆覆地做着同樣的夢……她甚至不能肯定那是不是夢,因為她是如此清醒,連窗外呼呼的風聲都聽得那麼清楚……
而她躺在牀上動也不敢動。
表姐睡在旁邊,她怕自己一動就吵醒表姐。
舅舅育有兩兒一女,舅舅和舅媽住一間屋,大表哥和二表哥住一間屋,朝夕和表姐住一間屋,以前陸蓁活着的時候,也是擠在這間屋的,陸蓁死後牀鋪就拆了。然後這個家就再也騰不出屋住人了。表姐臘月裏就要出嫁,舅舅的意思無非是女兒嫁出去後,如果朝夕也能搬出去,就可以給老大騰出房成親,否則媳婦進門了住哪兒啊?這是一方面,大表哥要成親,肯定需要大筆的錢,供朝夕讀書讓舅舅本來就力不從心,雖然朝夕憑自己做工可以賺點微薄的生活費,但學費她是無論如何承擔不了的,而舅舅給兒子娶了媳婦怕是再也無力承擔了。
朝夕沒有任何怨言,因為她知道舅舅已經盡力了,收留她和媽媽的這幾年,舅舅再苦再難也沒有在朝夕面前提過一個錢字。舅舅不提,舅媽更不提,表哥表姐也都疼她,都不提,這也是朝夕最感動最覺心酸的,每次回來她拼命為家裏做事其實也是一種報答,媽媽去世後部隊上來人送給她的慰問金,她轉手就給了舅舅。她是個知恩的人,只可惜自己能力有限,沒法圖報。
舅舅説:“不是萬不得已,我也不會開這個口,你知道自小我和你外公就疼你,你模樣生得好又聰明,讀書也用功,我原來是指望着能供你上大學也給咱陸家爭口氣,可是……舅舅老了,身體也大不如從前了,我供不了你了,而且你跟着我也吃了很多苦,如果你能去首長那邊讀書,肯定要比現在的日子好過的。”
這點朝夕毫不懷疑。
以前小不懂事,現在她知道那個開滿紫藤蘿的大院有着怎樣的地位,在十三歲之前的全部記憶,她都留在了那個大院。那裏有她單獨的房間,柔軟的牀,有漂亮的衣服,有很多的洋娃娃,有阿姨做的各種各樣可口香甜的點心,還有那個被她叫做“爸爸”的人温暖的懷抱,還有,還有……她心底一陣戰慄,不能想,一想就像有極細的針紮在心上,隱隱的疼,卻牽動着全身的神經。
“朝夕,朝夕……”
她又恍惚聽到他在喚她。每次都是在極度悲傷和疲倦,或者是夢境的時候聽到他的呼喚。一直記得那個陰沉沉的黃昏,他在站台上摟着她怎麼也不肯撒手,火車開動的時候,他跟着火車趕,拼命趕,朝夕朝他絕望地伸着手,生平第一次知道了什麼是離別之痛。她看着他的身影越來越小,最後消失不見,不記得她當時是怎麼哭的,據舅舅後來説,她把一車廂的人都嚇住了,那根本不是一個孩子正常的哭聲……
她常常想,為什麼會有那樣的離別之痛,她原本生活得好好的,“爸爸”疼她寵她,媽媽愛她,除了那個惡棍,誰都把她當做掌心的寶。彷彿是一夜之間的事,她從天堂墜入地獄。什麼都沒了,就剩了個支離破碎千瘡百孔的過去。而這是她的命運,痛苦死亡毀滅,是她的她就必須承受,就算仇恨把自己變成魔鬼,她也不會停止對他的詛咒!
“朝夕,還沒睡啊?”表姐突然翻了個身。
朝夕“嗯”了聲 :“姐,把你吵醒了吧?”
“沒呢,是我自己睡不着。”表姐説着從牀上坐起,披上衣服,“朝夕,你別怨我爸,他也是逼不得已……”
“沒呢,我誰都沒怨,就怨自己的命。”
“朝夕,你不知道嗎?你的命比我好,你還怨什麼啊?”
“……比你好?”
“難道不是嗎?至少你除了嫁人,還有別的去處啊,可是我除了嫁人,沒地兒去了,而我要不嫁人,大哥哪來的屋子成親啊?”
朝夕掙扎着也爬起來坐起,黑燈瞎火的,看不清表姐的臉,但她可以斷定表姐在哭,朝夕顫聲問:“姐,你嫁人不開心嗎?”
“開心?”表姐黑暗中嗤的一笑,“讀過書的人就是會説話,知道説‘開心’,可是朝夕,你説我能開心嗎?那個男人你也見過,就是上次坐在堂屋裏耷拉着腦袋的那個人,黑巴巴的,從看親到定親我跟他總共沒説過十句話,可是我要跟他過一輩子啊,一輩子有多長,你想過嗎?”
“姐,你可以不同意啊,又不是非得嫁給他。”
“不同意咋樣呢,人家出得起彩禮錢,他家是鎮上開肉鋪的,要沒他家的彩禮錢爸拿來什麼給大哥娶媳婦?”
“啊,拿彩禮娶媳婦?”
“農村都是這樣啊,嫁了閨女娶媳婦……”
黑暗中,朝夕的睫毛開始蒙上淚光:“姐,這怎麼成?”
“怎麼不成?咱農村都興這樣,所以説你的命比我好,人又長得漂亮,又會讀書,還能到大城市裏去住,妹啊,姐姐我這輩子怕是爬不出這座山了。”表姐抽咽着, 靠着牀頭縮緊身子,“人的命真是沒法比,朝夕,你不知道姐姐我有多羨慕你,走吧,走得遠遠的,這裏不是你待的地方。在外面過得再不好總比隨便嫁個男人強,你不知道,那個人……我一靠近他就作嘔,他是開肉鋪的,一身的豬肉味……妹,你千萬別留在這裏,走,趕緊走,你媽會保佑你的……”
“朝夕,你真的要走啊?”
小恩將手操在袖子裏,凍得鼻頭通紅。
朝夕沒有回答,看着翻飛的蘆葦,什麼都不願意想。
眼前這個地方是她最喜歡來的蘆葦蕩。每到秋天,河兩岸的蘆葦就開出融融的白花,隨風起伏,襯得兩岸的秋色最為美麗。這條河不知道從哪裏流來,也不知道流向何方,因為經過上坡鎮,被鎮上的人稱作“胭脂河”,據説是源於民國一個叫胭脂的女孩投河自盡,那個女孩被地主強搶去做姨太太,胭脂為了保貞潔投進了冰冷的河水,村裏人為了紀念她就用她的名字給這條河命名。很悽美的故事。
朝夕從小就喜歡這條河,喜歡河兩岸的蘆葦,小時候經常跟表哥表姐們在蘆葦叢中捉迷藏,後來她知道蘆葦還被古人叫做“荻花”,白居易就有首詩裏寫到“楓葉荻花秋瑟瑟”。第一次知道這首詩是在大院的時候,她畫了一幅畫,滿畫都是飛舞的蘆葦,連波看見了就隨口唸出那句詩,當時她就問荻花是什麼,連波告訴她荻花是蘆荻所開的花,而蘆荻跟蘆葦很相似,因此常被人們統稱為蘆葦。朝夕也分不清河岸開的是荻花還是葦花,似乎兩者都有,但她更喜歡“荻花”這個名字,非常有詩意。
如果説她對這個鎮還有些留戀,大約就只有這如飛雪般起伏的葦花和荻花了,她天生就是個浪漫而又孤獨寂寞的人,閒書讀多了,看見什麼都浮想聯翩,一片枯葉一朵流雲,都會讓她莫名感傷。在縣城的中學讀寄宿,她尤為孤獨,沒有什麼要好的同學,因為那裏的學生都是農村娃,個個都想通過升學鯉魚跳龍門,跟她同寢室的幾個女生每晚熄燈後都會在被窩裏打手電筒看書,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時不睡覺扎書裏去,同學和同學之間都在暗暗較勁,沒有人會把時間浪費在交朋友上。
朝夕只在學校宿舍住了一學期就搬出去了,寄宿太貴,她交不起那些費用。她在學校附近租了間房子,租金非常便宜,而且可以自己生火做飯,不用給學校交伙食費。至於房子如何(如果那還算房子的話),只能説能住人,雖然自己做飯麻煩點,但能填飽肚子也就可以了。朝夕的要求不高,能活命有書讀,她就心滿意足。
其實她很喜歡一個人獨住,反正別人也不喜歡她,她也不喜歡跟別人打交道。只要有空閒時間她就躲在自己的屋裏看書,不過看的不是課本,而是被老師深惡痛絕的閒書,像瓊瑤的愛情小説,三毛的遊記,席慕容的詩,張曉風的散文,她都看得如飢似渴。而神奇的是,她看閒書似乎並沒有影響她的功課,她的成績一直前五名之內,如果不是後來發生那件事,老師會很喜歡她。尤其是語文老師,經常把朝夕的作文當範文念給同學們聽,老師並不知道,朝夕的作文很大程度上都得益於那些“閒書”。
在縣城一中這樣的重點中學考到前幾名,是很讓人羨慕的,因為一中的升學率非常高,每年都有大批的山裏學子考上各地的大學,很多人都説進了一中就等於一隻腳踏進大學門了。小恩就非常羨慕朝夕,因為朝夕已經一隻腳踏進大學門了,對於他們這些農村孩子來説,上大學是唯一跳出山溝溝的捷徑,否則就只能跟父輩們一樣日日夜夜在田裏地裏勞作了,膽子大點還可以到廣東沿海那邊去打工,聽説活兒不比種田輕鬆,但是有錢賺,小恩的哥哥和姐姐都去廣東打工了,每個月都給家裏寄錢來,小恩知道自己考大學無望,也萌生了去廣東打工的想法。
跟朝夕遺世孤立的秀美不同,小恩生得很樸實,圓臉,皮膚白,在鎮上論樣貌也算得上好看,但不能跟朝夕比,誰都不能跟朝夕比,一比就比下去了。這也是除了小恩,沒人願意跟朝夕交好的原因,女孩子的自尊心都很強,誰願意被比下去啊?
但是小恩不介意,她是樂天派,成天笑呵呵的,用小恩奶奶的説法就是缺心眼,小恩也不介意,説缺心眼就缺心眼,人要那麼多心眼乾嗎,多累啊。她對朝夕即將離開上坡鎮非常難過,朝夕的情況她當然也知道,但是她捨不得,眼淚巴巴地拉着朝夕的手説,“朝夕,那你還回來嗎?”
朝夕迎風而立,恍惚着搖頭。
她還回來幹什麼,媽媽不在了,這裏有人希望她回來的嗎?連表姐都叫她別回來了,説這裏不是她待的地方。朝夕也知道這裏不是她待的地方,可是哪裏才是她待的地方呢?G市嗎?
哦,不,她害怕回到那裏。
對朝夕而言那個開滿紫藤蘿花的大院是她遠去的一個夢,她留戀過那個地方,但也恨那個地方,她發過誓今生今世都不跟那家人來往的。所以連波給她寄的錢她退了回去,連波的哥哥那個惡棍來看她,也被她狠狠噬了一口,她恨,不知道怎麼會那麼恨,否則媽媽怎麼會落到這個地步?
“你怎麼哭了,別哭啊朝夕,我會想你的。”小恩要朝夕別哭,自己卻滿眶的淚,“如果我沒考上大學我就去廣東打工,G市不是在廣東附近嗎?我可以去看你的,朝夕我答應你,一定去看你,你別哭好嗎?”
離別很快就來到。在縣城小得不能再小的火車站,朝夕面對那麼多給她送行的人竟然手足無措起來,除了舅舅一家人和小恩,她在一中的同學大部分都來了,老師也來了幾個,有些同學她連話都沒講過幾句,也都來送她。各種各樣的筆記本和鋼筆,還有書都被送到了朝夕的手上,朝夕從來不知道原來還有這麼多人惦記着她。
“祝你一路順風!”
“朝夕常回來看看啊。”
“朝夕你考上大學了要跟老師報喜哩。”
“多寫信過來,免得家裏人惦記。”
“好好用功,別貪玩,少看點閒書……”
“妹,我還能見到你嗎?”
“……”
各種各樣的離別話縈繞在朝夕耳畔,她最受不了的就是這樣的場面,也不記得自己哭沒有,只知道自己差不多是被親友們推上火車的。護送她去G市的是幾個部隊上的人,一路上都在跟她説話,給她東西吃,這讓朝夕想起了八歲那年媽媽帶着她去G市時的情景,也是很多解放軍叔叔阿姨逗她玩,給她糖吃,記憶中的那次旅行非常愉快,不曾想八年後重複從前的軌跡。唯一不同的是,這次是她孤身一人去G市,因為媽媽不在了。她沒有選擇,也沒人給她選擇的餘地,她只是個十七歲的少女,她有能力選擇嗎?就像表姐嫁給那個屠夫一樣,她也沒得選擇,每個人來到這世上都有被逼着選擇又沒法選擇的時候,這是沒辦法的事情。
火車是凌晨時候到達終點站的。
朝夕被一個親切的解放軍阿姨搖醒,然後她迷迷糊糊地被帶下火車,出了站,整座城市還在沉睡,月亮躲進了雲層,星星稀稀疏疏地掛在遙遠的天幕,料峭的寒風颳着地上的塵土枯葉飛旋地打着轉。這些塵土枯葉就像她的命運,總是身不由己地旋轉,也不知道明天后天它們會在哪兒,就如她自己,回到G市是終點還是起點?
朝夕心裏亂得不行,惶恐不已。她被幾個解放軍叔叔阿姨帶着往火車站廣場上走,越往前走心裏越亂,身上的長外套被風吹得掀了起來。而這時月亮突然從雲縫裏鑽了出來,灑下一片森森的清光,空曠的廣場上有人也朝她走來,她停住腳步,盯住那個緩緩走近的人影。火車站廣場的燈不是很亮,她半夢半醒,疑心自己看錯,那個穿着夾克,身形頎長,款款向自己走來的男人是……是他嗎?
倏地,她手腳冰涼,彷彿靈魂出了竅,一時無法辨認眼前的這張臉。這張臉,這張無數次被她在夢中拼湊的臉不斷重疊,腦中一片空白。
而他已經走到了跟前,應該是等了很久,臉上有分明的倦意,頭髮也被風吹得有些亂,但眉目依舊清明,看着朝夕莞爾一笑:“朝夕,還認得我嗎?”
米色碎花窗簾半拉着,陽光剛好照在窗前的小書桌上,好像還是原來的擺設,只不過多了盆綠色的小盆栽,剛發了新芽,嫩綠的芽兒被陽光照得通體透亮。牀對面的書櫃和衣櫃都是原來的樣子,書櫃裏放着很多過去她喜歡的小玩意,有印着嫦娥奔月的糖果盒,有她最愛收藏的小泥人,還有幾隻絨毛小熊和洋娃娃,那娃娃的辮子還是當年她扎的,眼睛圓溜溜地正看着牀上的她。朝夕疑心自己是做夢,把頭轉向一邊,目光落在牀頭櫃的鏡框上,裏面嵌着她和媽媽的合影,紫藤蘿花架下,媽媽穿着碎花連衣裙抱着她笑魘如花,恍若隔世。
朝夕從牀上坐起,環顧四周,陽光那麼清晰,窗外還有清脆的鳥鳴,她還是有些回不過神。於是赤足下牀,發現自己穿了件白色的繡花長睡裙,袖口和裙襬是她喜歡的荷葉邊,她拉拉睡裙,又摸摸自己的頭髮,這才覺得不是夢了。
房子裏隱約有人説話。
朝夕遲疑着走到門邊,伸手扭動門把手,然後把腦袋伸出門外,熟悉的走廊木地板被擦得光亮可鑑,這是二樓。她的目光繼續搜尋,樓梯下面,背對着她站着一個年輕人,穿着白襯衣,身姿挺拔,正在跟珍姨説着什麼。珍姨不停地點頭,轉身進廚房,一轉身就看到赤足站在二樓卧室邊的朝夕:“哎喲,朝夕醒了!”珍姨驚喜地叫了起來。
連波一怔,一扭頭也看到了滿臉懵懂的朝夕,笑容如清晨的陽光在他臉上蔓延開來:“朝夕,你醒了?”他驚喜異常,疾步上樓來,“睡得好嗎?肚子餓不餓,要不要先洗個臉?”
朝夕看着一步步走近她的連波,下意識地倒退幾步。她盯着他,似熟悉,又似陌生,四年的光陰她努力去淡忘他,拼命把他的影子在腦海裏揉碎,揉碎,可往往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她又情不自禁地把碎了的影子一點點地拼湊起來。結果他的樣子在她碎了又拼,拼了又碎的痛苦回憶裏越來越不成形,就如此刻的他,脱了那身綠軍裝,留起了邊分頭,她居然一點都認不出他了。
“朝夕,不認得我嗎?”連波已經站到了她的跟前。
他的聲音還是那麼好聽,渾厚的聲音,聽上去讓人着迷。只是他的臉偏瘦,顯得格外深沉,有一種很安然的光芒,靜靜地從他的眼睛裏流淌出來。
“怎麼會不認得呢,這麼久沒見面怕是生分些了吧。”樓下的珍姨聽到了,笑眯眯地抬起頭説,“朝夕,你先洗把臉,我這就去給你準備早餐,你爸爸中午會回來跟你一起吃飯,晚上蔻政委他們一家都會來,給你接風洗塵。”
説完喜滋滋地往廚房去了。
連波上下打量個頭齊他肩膀的朝夕,眼中難掩激動:“朝夕,你長大了,變成大姑娘了,真好看……”
朝夕垂下眼簾,一聲不吭地退進房間關上了門。
連波像是當頭捱了一記悶棍:“朝夕……”
陣陣無法化解的哀痛,在連波的心裏瀰漫着,他看到了他和她之間那巨大的鴻溝。他以為她肯回來就放下了過去,但冷冰冰的現實給他潑了一盆冷水,從她漠然的眼神里他可以看到,那些從前的障礙依然存在,什麼都沒有改變……也許還需要時間吧,她畢竟離開了四年,四年裏她一定經歷了很多同齡孩子不曾經歷的苦痛,她眼中的冷漠只是暫時的,她失去愛和温暖太久,她需要時間慢慢回暖。連波看着那張門,只能這麼安慰自己。
這時樓下的電話響了。連波跟房間裏的朝夕説:“朝夕,趕緊出來洗臉,珍姨做了你最喜歡吃的點心哦。”
説完急急忙忙地下樓接電話。
“她回來了?”電話那邊是樊疏桐懶懶的聲音。
連波“嗯”了聲,問:“哥,你還在深圳啊,什麼時候回來一趟,看看朝夕吧。”
樊疏桐答非所問:“她……怎麼樣?”
連波搖頭:“不大説話,從在火車站接到她到現在,我沒聽她説過一句話。”説着他抬頭看了看朝夕緊閉的房門,越來越擔心朝夕會不會重新融入這個家庭,“哥,我感覺她還恨着我們……”
“恨就恨吧,你還指望她對咱家感激不盡?”
“話不能這麼説,哥。”
“秀才啊,你書讀傻了,她跟她媽一樣骨子裏就是帶刺的,你沒事最好別招惹她,小心她扎得你血淋淋。”
“哥,我不喜歡你這麼説朝夕!”
“我也不喜歡看你這麼傻不拉唧,還當她是小孩子呢,她是已經長全了牙齒的豹子,留神點,別被她咬死了還當是在撓癢癢……”
連波“啪”的一聲掛斷了電話。
一抬頭,正好看見朝夕站在樓梯口,仍然穿着睡袍,長髮零亂地披散在胸前,弧線優美的劉海下是一張眉目如畫的清水臉。他趕緊露出和善的笑容,正要説什麼,朝夕看了他兩秒,轉身就朝漱洗室走去。
連波張着嘴站在電話機旁,好半天沒回過神來。
“士林,怎麼不開了?”
黑皮看着發愣的樊疏桐不明其意。
自從早上樊疏桐跟連波打完電話,臉上的表情就很恍惚。心事重重地開車出來,他一直悶不作聲。車子開到福田的時候,他更加心煩意亂了,將車子打了個彎,繞到街道拐角處,扭頭跟黑皮説:“你先在這下車,自己打車去公司吧,我有點不舒服,在這歇息會,馬上就來。”
“怎麼了,跟連波又慪氣了?”
“沒你的事,下去。”樊疏桐彷彿夢囈,可板着臉的樣子卻很駭人。
好在從小玩到大,黑皮知道他的底子,也沒有往心裏去。而且他早上多少也聽到了樊疏桐講電話,心下什麼都明白,很自覺地下了車:“兄弟,我勸你一句,過去的事別老擱心上,添堵。”
“滾!”
“好,好,我滾。”
黑皮連連舉起手,活怕這魔王。
小時候當魔王就算了,長大了依然不改這德行,可是還真別説,這世道還就服他這樣的人,這麼多發小,還就這小子混出了頭。一個人在深圳混得風生水起的,住別墅,開大奔,讓黑皮和細毛一幫兄弟眼饞得不行。這不,上個月黑皮辭了內地的差事就來投靠樊疏桐了,鐵了心要跟這小子混。樊疏桐也沒説不肯,每天好吃好喝的招待他,但並沒有讓他做什麼實質性的事情,昨晚黑皮終於忍不住找他要活幹,樊疏桐反問一句,“你自己説,你能幹好什麼?你能幹什麼,我就讓你去幹。”一句話問得黑皮啞口無言,在G市他和細毛都是成天吃喝玩樂的主,手無一技之長,到了深圳還真不知道能幹啥。於是就要樊疏桐帶他去公司看看,能不能幹點啥他看看心裏就有個底了,樊疏桐就同意了,準備上午帶他一起去公司上班。結果早上樊疏桐突然想起什麼,給連波打了個電話,沒打電話前還好好的,電話一打完情緒就變了,一路都繃着臉,黑皮好心勸他幾句,反碰了一鼻子灰。
看着黑皮打了車消失在車流中,樊疏桐像是終於卸下了包袱似的,將頭伏在方向盤上,又陷入了那樣的無聲無息。
一年前。
樊疏桐在經過激烈的思想鬥爭後,終於踏上去Y市的旅程。朝夕在Y市下面的一個縣城中學讀書,他在她學校門口徘徊了很久,終於在一天放學時攔住了正準備去打零工的朝夕。可以想象朝夕的生活境況有多麼糟糕,白天上課,晚上則到學校附近的夜市攤上端盤子賺點小錢,夜市收攤得很晚,經常凌晨三四點了朝夕才拖着疲憊的腳步回出租屋。她可能沒錢交住宿費,住不起學校宿舍。她的出租屋嚴格來説算不上是屋,其實就是一排搭在低窪處的窩棚,棚裏住着的都是些拾破爛擺地攤或者是無家可歸的人,朝夕住的那間屋子僅夠放得下一張小桌和一張紅磚搭起來的木板牀,如果那還算是牀的話。生火做飯得到外面的屋檐下,而生火的煤球竟然是朝夕自己做的!
樊疏桐跟蹤了朝夕幾天,親眼看到朝夕自己從鐵路上撿來煤渣,拍碎了摻入黃土做煤球,一個女孩子,十幾歲,居然自己做煤球。那麼冷的天,她一個人蓬頭垢面地佝僂着身子在煤爐邊上做飯,菜都是她放學時從菜場撿來的爛葉子,和着飯一起炒着吃,這樣可以節約煤火。而樊疏桐當時就站在不遠處的旮遢角落裏,目睹那一幕,他心如刀絞,那一刻他甚至懷疑自己能否活着離開,那種疼痛簡直生不如死。
在學校門口攔到朝夕時,朝夕像是見了鬼似的,瞪着他半天沒回過神。樊疏桐儘可能地用平和的語氣跟她説:“朝夕,是,是我爸要我來看看你的……”
他雖然混世,卻甚少撒謊,所以説起話來結結巴巴。
朝夕反應過來了,臉上倒還不是太難看,説的話卻很刺人:“來看我們死了嗎?”説着她竟然還笑了笑。
樊疏桐看着清麗傲然的朝夕,更加磕磕巴巴了:“不,不是。”
“那是什麼?”朝夕大約是長期營養不良,身子發育得不是很好,個頭比同齡的女孩子要小很多,可是她仰着面孔質問樊疏桐的時候,那樣子真是咄咄逼人。樊疏桐沒有跟她糾纏這個問題,只説:“一起吃個飯吧,我明天就要走了。”
因為瘦,朝夕的那雙眼睛大得有些嚇人,睫毛又生得密,忽閃着的時候目光彷彿能攝人魂魄,讓人無法直視。但她態度還算和氣,點了點頭:“好吧。這幾天你跟着我也跟辛苦了,就一起吃個飯吧。”
樊疏桐愕然,原來她早發現了他!
朝夕莞爾一笑:“我以為你走了的,沒想到還在這兒。”
不,不,這個女孩不是朝夕,她如此老練成熟,如此冷漠世故,目光像刀子,説話像審人,她怎麼可能是那個説話奶聲奶氣滿身甜香的小朝夕?
可是容不得樊疏桐不相信,她就是朝夕,脱胎換骨了的朝夕!他把她帶到縣城最高級的飯店,點了一大桌子菜,她也不客氣,吃得津津有味。從頭到尾,樊疏桐只看着她吃,自己一下筷子都沒動。吃完了,她還指了指桌上的剩菜:“可以打包嗎?”她一點也沒覺得侷促,表情平靜地笑笑,“我回去熱熱,夠我吃好幾天的。”
樊疏桐目光戰慄:“朝夕……”
“你不必同情我,這本來就是屬於我的生活,我不會怨任何人。”朝夕抹了抹嘴角的油,一雙眸子漆黑明亮,直直地看進了樊疏桐的心底,“我知道你心裏不會好過,你很自責,想彌補什麼,也許待會兒你還會給我錢,就像連波那樣,每個月都寄我錢……可是沒用的,這些都沒用……”她搖着頭,臉上顯出與她的年齡極不相稱的沉着老練,而且可怕的是,她竟然能笑着跟你説話,最悲慘的事情她可以笑着跟你説:
“如果這些有用,我媽就會醒過來,至少能認得我這個女兒;我也不會整天像個拾破爛的,每天放學的第一件事就是到學校的垃圾桶裏把同學丟的廢紙揀出來,多少可以賣幾個錢,可是卻被同學當狗似的嫌;而我在累得像條狗的時候,還得操心明天的作業拿什麼交,我沒有時間做作業,每天從夜攤上回來好像只眯了會兒眼就天亮了;哦,還有,還有,如果你和你們家的人抱歉有用,我不會在夜攤上被那些醉酒的流氓摸上摸下,聲都不敢吭;我不會半夜回家時被壞人拖到巷子裏,差點被□;我不會為了給媽媽籌錢治病,到鎮上家家户户去求,開始還能求得到,後來只要我經過別人家門前,他們就趕緊把門關上……沒有辦法,媽媽咳得厲害,我瞞着舅舅已經在鎮上偷偷放出話了,誰能給我五千塊錢讓我媽住院治病,我畢業了就嫁給她,有一户人家答應了,他家有個傻兒子,一直找不到媳婦,可是他們居然跟我講價,只肯出三千塊錢,我舅舅知道這事後狠狠揍了我一頓,説一個黃花閨女怎麼只值三千塊錢……可是我能值多少錢呢?要不,我賣給你吧,我不要你的施捨,你白給的錢我是不會要的,你給我錢我陪你睡這樣公平合理。反正我的身子遲早要給別人的,給誰不是給呢,至少你看上去還算是體面人,這樣我心裏多少安慰些,不用覺得噁心……”
她喋喋不休地説着這些,平淡漠然的表情彷彿在説着別人的事,而她當時才十六啊,樊疏桐事後料定自己是給氣糊塗了,她就是存心氣他的,他愈不好受,她愈是要刺激他,他痛苦得死去活來她心裏反就好受了。恨一個人有很多種方式,比如父親恨他,就乾脆不理他,當他不存在;連波也恨他,卻不跟他吵也不跟他鬧,嘴上還是哥啊哥啊地叫,但語氣裏明顯透着生分,見了面盡説客套話,跟形如陌路其實是一個性質。可是你見過這樣恨人的嗎?恨他,居然要把自己賣給他,陪他睡,她一個十六歲的黃毛丫頭,竟然敢這樣挑釁他,什麼不學,學會了作踐自己……樊疏桐當時只覺胸口氣血翻騰,就差沒一巴掌甩過去,但他下不了這個手,只覺渾身都在發抖,眼冒金星,他努力告誡自己要鎮定,鎮定,可最後還是失去了理智。
“哧”的一下,樊疏桐劃了根火柴點上煙,他拿着煙的手明顯在抖,猛吸了口,咬牙切齒地看着她:“你要把自己賣給我?”
朝夕仰着稚氣未脱的一張臉,很認真地點頭:“是的,我覺得你是個不錯的買主,看上去應該也有些錢,穿得又這麼體面,而且又不是本地人……”
她的樣子一點也不像是在開玩笑。
樊疏桐只覺胸口湧出一股甜腥,他疑心自己要吐血了,只能一口接一口地抽煙,以緩解內心無法自控的焦灼和痛楚。
他牙齒間逼出幾個字:“你知道賣是什麼意思嗎?”
他格外腔調“賣”字。
朝夕仰起尖尖的下巴,點頭:“知道。”
樊疏桐強忍住上前扇她巴掌的衝動:“你……賣過?”
“沒有。”朝夕倒是很快地否認,可説出的話彷彿鞭子,啪嗒啪嗒直抽在樊疏桐心上,她竟然説,“雖然我沒賣過,但我在夜攤上認識的幾個姐姐,她們就是專門幹這個的,她們還要我入行,説掙錢快。我不肯,那些男人太邋遢,我要賣也要賣個乾淨點的。”她説得跟真的似的,漆黑的眸底彷彿燃着把火,把自己燃成灰燼也要跟他同歸於盡。
好吧,既然你要同歸於盡,那就同歸於盡吧,樊疏桐眼眶有些泛紅,狠狠點頭:“你確定你要賣給我?”
“看你出不出得起價了。”
“你要多少?”
“五千,我想給我媽住院治療。”
“我給你五萬,可不可以?”
“五……五萬,多了點。”
“不多,你值這個價,回去也好跟你舅舅交代。”樊疏桐説得也跟真的似的,語氣間明顯帶着嘲諷,也不是沒在風月場所混過,在對待男女關係上他歷來開放,卻還從來沒有面對過這樣□裸的交易,何況對方還是個十六歲的小姑娘,而且還是他的“妹妹”。他被當時的狀況氣得發昏,完全沒有考慮這件事的後果,也沒有想過這可能是個圈套,她想要他萬劫不復的圈套!
朝夕明顯已經認可這個交易,還顯得“迫不及待”,站起身説:“那我們走吧,我晚上還要去夜攤呢。”
“我都給你五萬了,你還去夜攤幹什麼。”樊疏桐盯着她看的目光完全是發狠了,“你既然賣給了我,在一定時期內你就是屬於我的,我不准你再去夜攤被那些齷齪的男人摸,你是我的,懂嗎?”
朝夕睜着一雙鬼魅似的眼睛,眸底閃過鬼火似的光芒,嘴角微微向上一揚,漾出一個極美的弧線:“行,我聽你的。”
樊疏桐把她領上飯店的客房,最豪華的一個包間被他定了下來。但在樊疏桐眼裏根本沒法跟城市裏的星級酒店比,只能説在縣城算是最好的了,而且還沒電梯,走樓梯上去的,在五樓。大約為了顯示是貴賓樓層,走道上象徵性地鋪了紅地毯,卻因為清理不及時,上面污漬斑斑。樊疏桐越發覺得心裏被什麼堵着,難受極了,走得也很慢。走道其實不長,就是拐來拐去的,朝夕跟在他後面,沒人知道她在那短短的幾分鐘內是怎麼想的。都説一失足終成千古恨,而失足很多時候就在一念之間,那一腳邁出去,直抵萬丈深淵。樊疏桐當時想,如果她能有半分的遲疑,他也不會跟着他“失足”,可是進了房間,她絲毫的遲疑都沒有,反而落落大方地坐到了牀邊的沙發上,目光刀子似的剜向他,分明是在挑釁,看你敢不敢,有種你就來。樊疏桐那一刻更加發昏了,她的目光又一次刺激到他,他竭力保持住最後的理智和平衡,到門口的吧枱上倒了杯水遞給她:“沒有辦法,縣城只有這個條件,委屈你了。”
朝夕接過水,咕嚕着喝下,她好像很渴了,滿滿一杯水數秒就喝了個精光。她用袖子拭了拭嘴角,把空杯子還給他:“我覺得已經很好了,跟我住的那地方比簡直是天堂,我那裏……”她聳聳肩,“連狗窩都不如。”
樊疏桐看出她是在故作輕鬆,他卻沒辦法輕鬆,接過杯子放牀頭櫃上,心慌意亂,手心都冒出了汗。他在牀沿上坐下,直直地看着她:“你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可我媽的病等不得。”
“我可以給錢讓你媽治病。”
“我説了,我不要白給的錢。”
“那也應該還有別的方式……”尚存的理智讓樊疏桐在做着最後的掙扎,那個時候他還知道什麼是罪惡。
可是朝夕卻不耐地站起來:“如果你不願意就算了,我大不了賣給別人。”
又是一刀!準確無誤地直刺入樊疏桐的心臟,他疼得失去了知覺,臉上的肌肉跳着,最後的理智終於消失殆盡。他起身,山一樣慢慢靠近她……而她也僵直着身體,仰着尖尖的下巴,等着他。就在那一會兒,她凹陷的眼窩裏,迸射出逼人的咄咄光芒,讓她顯出一種邪惡的勾魂攝魄的美,像一道閃電劃過靜寂的荒野,驟然的光亮照亮整個宇宙。
那不是她這個年紀應該有的美!
彷彿盛開在山谷的罌粟,明明知道是有毒的,卻讓人無法移開目光。樊疏桐眼睛緊緊地盯住她,他看到她眼中的光芒幻化成熾烈的火焰,那眼光如同巫女的手將他整個地拽向她。樊疏桐喘息着,一顆心怦怦地亂跳,血液衝上了腦門,他渾身戰慄起來,從齒縫裏迸出幾個字:“你,你就這麼想賣?”
“是的。”
“你還沒成年。”
“我已經十六了。你放心,未滿十四歲才算□。”
天哪,她連這都知道!
樊疏桐氣得渾身哆嗦,他抖抖地伸手抬起她的下巴,心開始燃燒,血液在脈管裏翻騰,可聲音卻壓得很低:“我不會□你的,只要你有半點不同意,我就停止。”
接下來的過程,他後來回憶簡直一塌糊塗,整個人發了瘋,像突然陷在一個無底的深淵裏,拼命掙扎反而越陷越深。只覺她的身體很涼,雖然瘦得厲害,但到底是少女肌膚,非常有彈性,撫上去仿如絲綢般柔滑得不可思議。他猜想她的營養跟不上,因為她發育得不是很好,他抱着她的時候感覺像抱着一條僵硬的魚,她全身發僵,包括她緊咬着的唇。
自始至終她都閉着眼睛咬着唇,可能很痛,她的眼角都沁出了淚水。但除了剛進入時的剎那她叫出了聲,她沒有再哼過一聲,下唇都咬出了血,她都不出聲。這顯然是她的第一次,牀單上的血跡讓樊疏桐嚇了一跳,他放開她:“還要繼續嗎?”她睜開眼睛,彷彿雛形的蛇蠍,冷笑道:“放心,我死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