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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心裏的那根弦嘣的一下就斷了

整個上午,黑皮都在賣力地推銷他的搖擺機,三個多小時嘴巴沒歇停。早上樊疏桐上班的時候,他就在公司樓下等着了,滿臉堆笑。樊疏桐詫異不已,自從深圳那次不歡而散後,他已經一年沒有見過黑皮了,他以為黑皮生他的氣,而很多的事他又不願去解釋,兩人就一直這麼僵着。沒想到時隔這麼久,黑皮突然又冒出來了,大老遠地就衝他笑,樊疏桐疑心自己看錯,那人是黑皮?

只覺他瘦了很多,穿着件深藍色的廉價西裝,配了件土得掉渣的黃色格子襯衣,還刻意打着領帶,顯得很正式的樣子。樊疏桐注意到他腳邊放了個大箱子,他把那個箱子一直抱到了樓上樊疏桐的辦公室,寒磣幾句就開始拆包、組裝、演示,二十分鐘左右一架黑色皮革的搖擺機就組裝完成了。

樊疏桐幾次張嘴想問他話,都被他打斷。就像是在進行一場精彩的表演,黑皮唾沫橫飛地介紹搖擺機的各項功能,並逐一演示給樊疏桐看:“你瞧,這個按鈕是調節速度的,往左邊是調小,往右邊是調大,可以根據個人的需要來設置;你再看這個紅色的指示燈,還有電子顯示屏,可以隨時掌握按摩的力度和時間,對頸椎疼痛、腰肌勞損有非常好的按摩和治療作用,這些功能都是經過權威專家多年研究綜合設定的,絕對舒適安全;而且價格很划算,四千八,不貴啊,你想想,你去一次醫院做理療得花多少錢?你去按摩中心消費一次得花多少錢?可這東西,買回去全家都可以用,一勞永逸,送禮自用都可以,因為它可以摺疊,擺在家裏不佔地方,又時尚又氣派,一次投資全家受益……”

“黑皮,你歇會兒吧,喝口水。”樊疏桐坐在辦公桌後的皮椅上,指了指秘書給他倒的茶,都涼了。

“沒事,沒事,我還沒説完呢。”黑皮連連擺手,將剛剛拆開的搖擺機又摺疊,不厭其煩地一遍遍演示,樊疏桐注意到,這小子的眼神根本就沒朝他看,只顧着自己説,好像只有不停地説,才不至於讓兩人間陷入尷尬似的。

於是樊疏桐也就不打斷他了,讓他説。

他只覺悲傷,從小玩到大的夥伴,情同手足,竟然淪落到這個地步。聽蔻海和細毛説,黑皮因為辭了工作去深圳,被他爸媽趕出了家門,他爸揚言不再認他這個兒子。結果去了趟深圳又回來了,家不能回,就跟着一夥人搞傳銷,居無定所,親戚朋友們見了他就躲。因為他見人就要把對方發展成“下線”,每發展一個下線,就得買三部搖擺機,下線發展得越多他拿的錢就越多,而下線發展的下線銷的貨他都有提成,這就迫使他不斷找親友湊人頭。蔻海説,黑皮現在已經欠了一屁股賬,為了提升自己的級別,他不得不購買很多的搖擺機囤積在家,不買,他就達不到上線的級別,達不到他就拿不到錢,可是他達到上線後能拿到的錢遠不夠付他買搖擺機的錢,如此惡性循環,黑皮已經深陷傳銷不得脱身,整個人都跟瘋了似的,沒有了理智。

又是一個小時過去。

樊疏桐看着他講得唾沫橫飛,嘆口氣,終於説:“你甭講了,我買就是了。”

一聽這話,黑皮條件反射地兩眼放光,問樊疏桐:“你買幾台?一台九折,兩台我給你八折,自己用一台,還有一台可以送人,絕對划算……”

“好,我買兩台。”樊疏桐舉起手,生怕他再往下説。結果黑皮又是一句:“要不你買三台吧,三台就可以入我們的會了,你就成了我的下線,你只要發展一個下線,你買搖擺機的錢就回來了,發展三個下線就提升一個級別……”

“等等等……黑皮啊,就這樣吧,我只要兩台,多了家裏沒地方放。”樊疏桐活怕了他,不敢再接茬,起身道,“你到財務室去領錢,折扣你就別打了。”説着走到黑皮跟前,充滿憂慮地看着他,“別幹了吧,你這個樣子會脱不了身的。幹啥不好呢,我可以給你介紹份別的活幹……”

“別,士林,你的好意心領了,我目前發展得很好,不勞你費神了。”黑皮警覺地打斷他,一邊收拾東西一邊朝門口走,指了指外面,“財務室在哪兒?”

樊疏桐愣愣地看着他,半晌出不了聲。

黑皮一臉職業的麻木笑容:“我領了錢就走,不好意思,耽誤你這麼長時間。”他拎着一個隨身的黑皮包,指着沙發邊的搖擺機説,“這台就擱這兒了,還有一台我下午就送你家,送貨上門是我們的特色服務,你用着要是覺着好多幫我做做廣告,要是有人對我們的產品或者對我們公司感興趣,你把我的CALL機號碼告訴他……”

一直到黑皮出了門,樊疏桐都沒回過神。

他頹然地跌坐在沙發上,心裏像是灌了鉛似的,沉甸甸的。辦公室裏總算是恢復了安靜,他揉着太陽穴疲憊不堪,正欲躺着歇會兒,外面突然有人大聲喊他的名字:“首長,首長,在哪兒呢?”是常英!

話音剛落,門“咚”的一聲就被撞開了,符合常警官一貫的風格。為此她哥經常説她沒規矩,她説是職業習慣,有時候出任務去逮人的時候都是撞門而入。“你見過有哪個警察會先敲門問嫌犯可不可以進來,再推門而入的?外行,你純粹是外行!”一句話差點把她哥噎死。

蔻海每次一説到妹妹,就很頭大:“她現在簡直成了我家的女皇,爸媽都為她撐腰呢,我倒成了沒孃的孩子了。”

樊疏桐對常英也有些頭疼,因為她開口閉口就説要嫁給他,走哪兒都挽着他胳膊,往她身上靠,更絕的是“咱兩口子”幾乎成了她的口頭禪。“咱兩口子今天去哪兒吃飯呢?”“喲,你甭跟我客氣,咱是兩口子呢。”跟樊疏桐這麼説還好,要命的是她還到處跟別人説:“還是我家士林好,咱兩口子從來沒吵過架,他特遷就我。”“劉德華算什麼啊,咱家那口子才真帥呆了,改天介紹你認識認識。”……這些話傳到樊疏桐耳朵裏,每每被弄得哭笑不得,他經常拾掇蔻海説:“趕緊把你妹妹嫁了,一天到晚‘兩口子、兩口子’的,搞得我都沒臉見人了。”

蔻海每次回他:“哎喲喂,我要是能把她嫁出去,我還用像現在這樣在家飽受欺壓?再説了,她立志要嫁的是你呢,劉德華她都看不上。”末了,還不忘表明立場,“這樣也挺好的啊,我很樂意你做我妹夫,你説咱從小玩到大,從來都是你當帥,我哪次出過頭了?我要是把妹妹成功嫁給你,我就是你小舅子了,孃家舅大,哎喲餵我的老天爺,那我可真是翻身農奴得解放了……”

“我呸!”樊疏桐就知道他居心叵測。

沒辦法,常英從小就崇拜樊疏桐,在別人眼裏他是土匪是混世是魔王,在常英眼裏他就是一蓋世英雄,樊疏桐越無法無天,她就越喜歡,因為她覺得男人就應該這樣,有膽識有氣魄,誰讓樊疏桐把她想幹的壞事都幹了呢。用蔻海的話説,常英姑娘才是整個軍區大院真正的混世魔王,只不過她一直潛伏在隊伍後面,樊疏桐每次帶領大夥衝鋒陷陣都少不了她的煽風點火,闖了禍她就一臉無辜地跟大人説,我不知道啊,我什麼都沒看見。如果實在賴不掉就當“叛徒”,可憐見兒地説,我怎麼知道會這個樣子呢,又不是我自己要這麼做的。潛台詞是,是哥哥他們拾掇她做的。於是每次闖禍回家,挨板子的都是蔻海,蔻海被他爸揍得滿院喊孃的時候,常英小姑娘那時候多半依偎在保姆的懷裏啃蘋果吃餅乾呢。每次説起這些陳年舊事,蔻海就咬牙切齒,這丫頭真是壞透了!以至於常英後來考上警校時,蔻海成天在家唉聲嘆氣,這樣的壞丫頭還能當警察,憑什麼啊,還有沒有天理啊……

結果常英樂呵呵地説:“我當警察只有一個目的,收拾你們,所以以後你要多孝敬我點,我會罩着你的。但這不包括疏桐哥哦,誰讓他將來是我的夫婿呢。”

樊疏桐真是活怕了常英,每天有事沒事都要CALL他幾回(那時還沒有手機),只要是週末就上他家,他不在家不要緊,她就找連波或者樊世榮嘮嗑,從連波的嘴裏得知,樊世榮貌似很滿意這個“準媳婦”,連波曾經試探過樊世榮,問他贊不贊成,結果老頭子回了句:“為民除害,有什麼不可以?”意思是,娶個警察媳婦過門,正好可以收拾他這個混賬兒子。連波把話傳給樊疏桐聽,氣得他恨不得一頭撞死,他警告蔻海,不要把他上班的地方告訴常英,以免被她騷擾。所以在他看到常英撞門而入的時候,着實嚇了一跳,不單單是嚇到了他,也嚇到了外面的員工,誰讓這丫頭一身警服呢,秘書慌慌張張地跟着進來,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樊疏桐反應過來,跟秘書説:“沒事,我妹妹,你們忙你們的吧。”

“哎呀,首長,難怪我哥老説你混得好,果不其然嘛,瞧這辦公室,可比我們局長辦公室還氣派。”常英一進來就滿屋子打轉,才不理會外面的人怎麼慌張。樊疏桐只覺腦袋一陣陣發暈,沒好氣地問:“你怎麼來了?”

“我怎麼不能來啊?我哥他們能來,我就不能來?”

“誰告訴你我在這兒上班的,蔻海説的?”

“還要他説什麼啊,”常英脱掉警帽,一屁股坐沙發上,蹺起腿晃着,“你也不想想我是幹什麼的,我是警察,什麼事情我不能知道?這一片都歸我管,我經常看你進進出出這大廈的,但因為有公務在身不方便跟你打招呼,剛好今天隊長放我假,我就上來瞧瞧嘍,怎麼,不歡迎啊?”

樊疏桐想死的心都有,整個人都蔫了:“我這兒忙着呢。”

“忙什麼啊,錢夠花就行唄,我不需要你賺那麼多錢,我很好養活的,不挑剔也不嬌氣,也不喜歡亂買東西……”

樊疏桐眼皮一翻,又來了!

常英繼續扯:“呃,昨兒我上你家,你老爸還問我呢,説我們什麼時候辦喜事,定了日子就跟他説聲,我説得問問我爸……”

“啥,我爸問你什麼時候辦喜事?”樊疏桐嚇得一凜。

“可不是,他説年輕人能成家就早點成,趁着他們老一輩還能動,可以幫我 們帶帶孩子,否則到他們老了,就管不了了。”常英一臉喜氣洋洋,樊疏桐心裏直嘀咕,老頭子居然關心起他的終身大事來了,這是好事還是壞事啊?正要問個究竟,秘書小姐敲門進來了,端着杯咖啡輕手輕腳地走過來,擱常英面前的茶几上,躬身道:“警察同志,您請喝咖啡。”

“謝謝。”常英客氣地點點頭。完了,又覺得不對勁,上下打量臉部表情極度僵硬的秘書小姐,“呃,我説姑娘,你幹嗎這麼緊張啊,我又不是壞人,我是人民警察,保護你們的……”想了想,猜到了什麼,咯咯地笑起來,指着身上的警服説,“沒事,我剛下班就是來找我男朋友説説話的,他沒幹壞事吧?”

秘書嚇得一陣哆嗦。

“英子,我還有事呢,要出門了。”樊疏桐見狀心裏頓時明白了幾分,秘書肯定是阿斌派進來探究竟的,做他們這行的,最忌諱的就是警察找上門。可看常英那樣子一時半會兒是不會走的了,他只得起身拉她,“跟我一起走吧,我帶你到百樂匯去喝咖啡……”

“這兒有咖啡啊,幹嗎破費?”

“這兒哪有氣氛,走吧,走吧,喝完咖啡我們中午一起吃飯。”

“哦,那成,難得你請我吃飯。”常英喜滋滋地跳起來,挽着樊疏桐的胳膊,想了想,湊到他耳根説,“疏桐哥,要不我們把日子定了吧。”

一句話差點把樊疏桐嗆死,不耐地説:“以後再説,我現在很忙。”説完連拖帶拉地把她拽出門,外面是大工作間,員工們一齊對他們行注目禮,阿斌更是一臉警覺的樣子,樊疏桐只得説,“沒事,這是我妹妹,過來串門的,你們忙。”

一直把常英拉下了樓,他才鬆口氣。

“走啊,幹嗎愣着。”常英還以為他真會帶她去喝咖啡。

樊疏桐看着常英,知道不能再讓她這麼瞎攪合了,哪怕會得罪她或者傷害她,他都不能再這個樣子聽之任之,否則不知道後面會發生什麼狀況。他清清嗓子,認真地看着從小跟着他屁股後面趕的小警衞,半晌沒有吭聲,他不吭聲,原本嘻嘻哈哈的常英終於意識到什麼,目光探究地在他臉上掃來掃去,不明白他怎麼突然這麼嚴肅。可能她心裏有些明白,只是不願去想而已。

那一刻,常英突然慌亂起來,自當上警察,即便面對歹徒的匕首她都沒這麼慌過,她很清楚,她最害怕的事情終於還是來了!她承認她有些胡攪蠻纏,有些不明就裏,有些厚臉皮,可她要不這樣,她能跟和他靠得這麼近嗎?她當然也知道,他一直對她的胡鬧聽之任之是因為寵着她,把她當妹妹,不忍心駁她的面子,可他體會到她的心嗎?他知道這麼多年,他一直佔據着她的整個少女世界嗎?不,他不知道,他什麼都不知道!他只當她小孩子胡鬧,就像小時候她經常在哥哥們面前撒潑一樣,一晃這麼多年過去,她已經長成大姑娘,可他對她的態度絲毫沒有改變。

從小,她就被人看做假小子,包括家裏人,一直到她上警校都沒把她當個姑娘,直到她畢業了,經常有愛慕她的男同事打電話到家裏來,家人才逐漸意識到蔻家原來還有個閨女呢,都已經有人追求了。可是萬人中央,她只看得見他,在她眼裏他是高山他是太陽,她拼命讀書拼命考上警校,其實很大程度上是為了有足夠的資格跟他站在一起,讓自己配得上他,可是現在她發現自己錯了,就像她從來沒有把別的男孩子看進過眼裏一樣,他也從未把她看進眼裏。從來沒有。

“你想跟我説什麼?”常英仰着頭,目光灼灼地望着他,“為什麼不開口,很難説出口是不是?”

樊疏桐嘆口氣,終於頷首道:“其實英子,你知道我想説什麼。”

“那你就什麼都別説,給我點面子吧。”常英眼底明明湧動着淚光,臉上卻帶着笑,其實她長得不難看,圓臉盤大眼睛,皮膚繼承了她媽的白,笑起來還有兩個深深的酒窩,在男多女少的派出所她是公認的警花,可是有什麼用,如果他不對你上心看不見你,你就是美得跟個仙似的那也等於是空氣。

“不用這麼看着我吧,當我是玻璃做的一樣,一句話就可以讓我碎,我沒那麼脆弱的!”常英朗聲笑着,捶了他一拳,“得了,我都明白,你看不上我,看不上就看不上唄,幹嗎耷拉着個臉,搞得像欠我一樣……”

“英子,對不起。”樊疏桐從來沒這麼認真地看過常英,覺得她真是長大了,模樣都長開了,挺好看的,跟小時候那個留着短髮蹦蹦跳跳的小警衞是一個人嗎?他覺得這個疑問很好笑,他都多大了,他都不是過去那個樊司令了,還能指望周圍的人還是老樣子?忽然間,一種滄海桑田般的悲涼感讓他更覺疲憊,他目光飄忽地看着常英,聲音輕得仿如嘆息:“英子,我這輩子都不會結婚了。”

樊疏桐沒想到,下午老鵰就把電話打到了他的辦公室,聽着像是跟他扯家常,繞了一大圈,終於還是繞到了上午警察找上門的事。

“聽説你找了個警察做女朋友?”老鵰語氣裏沒有半點責備,反而像是開玩笑,但樊疏桐知道這正是老鵰的厲害之處,笑裏藏刀的境界不是誰都可以修煉得到的,他只得耐着性子解釋:“沒有的事,她是我一個乾妹妹,是我爸戰友的女兒,剛從警校畢業,我們從小一起長大的。”一邊這麼説,一邊在心裏問候阿斌的老母,這爛仔報告得也太快了吧。

老鵰在電話裏一聲輕笑:“疏桐啊,我不管她是你女朋友還是你乾妹妹,你應該知道做我們這行的最怕的就是跟警察打交道,你倒認了警察做乾妹妹,年輕人,凡事還是考慮周全點為好,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嘛,你説是不是這個理?”

樊疏桐也笑:“不至於吧,我們又不是在做殺人放火的勾當,做點買賣而已,不用搞得這麼緊張吧?”

“買賣?”老鵰乾笑幾聲,不急不緩,“疏桐,我不知道你是真糊塗呢還是裝糊塗,雖然我從未讓你插手貨的來路,也不讓你過問貨具體是什麼東西,你只需將貨發給買主,收錢就可以了,可你不會真不知道我們在做什麼買賣吧?”

樊疏桐只覺背心冒寒氣,頓了好一會兒,囁嚅道:“雕哥,違法的事情我不幹,這個我早先就跟你説過的,你不能讓我蹚這渾水……你也知道我爸是誰,我不想給他臉上抹黑,再説直接點,不要指望我爸給我們當盾牌,他是軍人,一身正氣,視正義為靈魂,如果將來出事第一個舉起槍的很有可能就是他,哪怕我是他的兒子。”

一聽他這麼説,老鵰的語氣馬上柔和起來:“疏桐,言重了啊,我認都不認識令尊,想認識只怕都不夠資格,怎麼會想到讓他老人家當盾牌呢?這個我可以給你做保證,我們的買賣雖然談不上絕對合法,但也不至於挨槍子兒,你就放一萬個心好了。”

樊疏桐也不是省油的燈,他知道老鵰這是在穩住他,更知道老鵰允許他回G市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他爸是棵足夠強大的大樹,即便乘不了涼,只要説這買賣是樊司令的公子在做,很多人都會忌諱三分,不會輕易動他,不動他,老鵰他們自然就安然無恙了。這就是江湖啊!他很害怕,回G市之前還沒這麼怕,在外面怎麼胡作非為別人也不知道他是誰,可是在G市就不一樣,每天坐着豪華轎車進出大院誰不知道他是樊司令的公子,不認得的他,也總認得他爸吧?這讓樊疏桐更加膽戰心驚,回來後一改往日招搖混世的作風,做事極為謹慎低調,他根本不敢想如果他出事會有什麼後果,一想晚上就做噩夢,失眠的惡疾困擾他多年,就是這麼來的啊。

既然跟老鵰話都説到這份兒上了,他所幸攤開了講:“雕哥,我是真不想幹了,家父年邁,我自己的身體也大不如從前,各方面精力都顧不上來,你還是另請高明吧。”説着他嘆口氣,“我一直很敬重雕哥的為人,你救過我的命,疏桐不是不知恩圖報的人,實在是因為身心疲憊做不下去了,我有種很不好的預感,總覺得前面有個黑洞張開了大口等着吞我,我不希望這個預感實現,因為我不想連累雕哥和兄弟們。”這些話聽着像是委婉之詞,其實是他的心裏話,他是真的累了,老鵰當然也聽出他話語間的疲憊,沒有打斷他,讓他説。

“如果你覺得有必要,或者是為了給下面的兄弟們一個説法,我可以將公司開業以來我個人的全部所得交出來,以前我覺得錢很重要,拼了命地賺錢,現在我明白錢多了反而是種負擔,尤其是這錢來路還不一定正的情況下,就更加惶恐不安了,説句不好意思的話,晚上睡覺都不踏實,我的失眠有多嚴重雕哥你應該是最清楚的吧?可能是我這個人沒福氣,或者是不適合幹這個,因為我從小就在一個非常嚴肅的家庭中長大,雖然從小就皮,捱了家父不少鞭子,甚至還差點讓他拿槍把我給崩了,但我骨子裏是明白是非的,知道什麼可為什麼不可為,只是因為青春叛逆期一心想跟家裏對着幹,以顯示自己的強大,結果一步錯步步錯,弄成今天這個樣子。雕哥,你也是過來人,你知道人走錯路後總想回頭,我唯一比別人幸運的是我還在這麼年輕的時候就知道自己錯了,現在是真的想回頭,而很多人卻是在兩鬢斑白的時候才認識到自己的錯誤,想回頭都沒可能了,雕哥,我不想那個樣子……”

停了一下,樊疏桐想繼續説下去,可聲音已經明顯哽咽,不能説到過去,連想都不能想,那些風化了的歲月和往事是他心上最深的一道口子,每次一觸及就止不住的疼痛,永無結痂的可能。

他沒有繼續説,老鵰也陷入了沉默,然後輕輕掛斷了電話。樊疏桐聽着電話那邊嘟嘟嘟的忙音,終於無力地深深埋下了頭,就像一個罪犯終於在正義面前低下了可恥的頭顱一樣,他認罪了。時至今日,他終於認罪了。包括對朝夕,他都認罪了。可是,他能獲得寬恕嗎?能嗎?

下了班回到家,一進門珍姨就滿臉是笑地迎上來:“桐桐,下班了?”“珍姨,我都多大了,還這麼叫。”樊疏桐依然低着頭,很不滿珍姨叫他的乳名,説過她很多次,她就是沒記性。那也沒辦法,樊疏桐是珍姨從小帶大的,以前他和母親還居住在鄉下的時候,珍姨就住他們母子隔壁,母親身體不好,經常照顧不了當時還年幼的樊疏桐,多虧了善良的珍姨,經常幫襯着他們家做事。後來樊世榮將他們母子接到了G市,不久聽説珍姨的男人去世了,樊疏桐母親感恩珍姨過去的照顧,就跟樊世榮商量,把珍姨也接了過來,好讓她有口飯吃有個依靠。一晃這麼多年過去,樊疏桐母親早已不在人世,珍姨牢記首長夫人的臨終囑託,一直盡心盡力地照顧着樊家老小,尤其是被她從小帶大的樊疏桐,完全就是把他當親兒子養了,每每樊世榮訓斥兒子的時候,珍姨都要幫着説好話,小時候闖了禍,珍姨也大多幫着他開脱。

眼見樊疏桐這麼大了,珍姨還是改不了口,張嘴就是“桐桐”,樊疏桐知她是年紀大了記憶衰退,也就懶得計較,只是有時候被寇海那幫鬼崽子聽到,就會笑話他,打電話過來的時候如果是連波接電話,寇海就會故意學珍姨的聲音:“叫桐桐接電話塞,問他過不過來耍。”

珍姨的老家在湖南,那邊的方言“玩”就是“耍”。

這會兒,樊疏桐剛進門,屁股都沒落座,珍姨就將一碗撒了葱花的豆腐腦端到樊疏桐面前:“快趁熱吃,剛打的,嫩着呢。”樊疏桐接過碗就呼嚕嚕地喝,連勺子都不用了,珍姨看着他吃就開心,“廚房裏還有,要不要再來一碗?”

樊疏桐抹了抹嘴:“不用了,待會兒要吃晚飯了。”説着拿起沙發上的報紙,一邊隨意地翻看一邊掃視靜悄悄的屋子,隨口問了句,“我爸呢?”珍姨習慣性地扯扯圍裙,答:“一早就出門了,説是檢閲新兵什麼的,晚上不回來吃飯。”

“連波呢?”

珍姨指了指樓上,壓低聲音:“在朝夕的房間呢,下午回來就一直待裏面,剛才叫他吃豆腐腦他也不吱聲,唉……”珍姨顯得一籌莫展的樣子,“自從朝夕搬出去,連波整個人就變了,以前挺愛説話的,現在一個星期都講不了十句,你爸看着也急,派人去學校接朝夕,結果你猜怎麼着?”

“怎麼着?”樊疏桐放下了報紙。

“那丫頭可真倔啊,拒絕探視,跟老師説是怕影響複習。”珍姨湊到樊疏桐跟前,悄悄説,“我估計連波也去看過,碰了壁,才這麼消沉的。你説朝夕這孩子,全家人都把她當個寶,她怎麼一聲不吭就犯起倔呢?這多傷人心啊,你看看連波這樣子,跟霜打的茄子似的,走路都是拖着腳跟走的,看着就心疼……”

珍姨平日一般話不多,可一説開了就喜歡嘮嗑,見樊疏桐皺着眉頭不吭聲,乾脆坐到沙發上嘮嗑開了:“連波的心思你也知道,瞎子都看得出來,可俗話説強扭的瓜不甜,姻緣這事可是勉強不來的,你抽空多勸勸他,別死心眼,好姑娘多着呢。我就是納悶,他怎麼就那麼喜歡朝夕呢?從朝夕八歲來我們家他就喜歡得不得了,朝夕模樣是生得好,可她還小啊,現在都才十八,誰知道以後是什麼情況,要是她在大學交了男朋友呢,連波管得着嗎?哎喲喂,這事想起來就麻煩,連波這孩子性格是温和,可就是拗得很哩,只怕這根筋難得轉過來……”

“我上去看看。”樊疏桐起身上樓。

剛走到樓梯口,珍姨又叫住他:“哦,對了,下午黑皮來過,可有些日子沒見着他了,給你送了個大箱子呢。”珍姨指着客廳角落裏擺着的一個紙箱説,“這是啥啊,我問他,他説是什麼搖擺機,幹啥的?”

“別管它,我會處理的。”樊疏桐上樓徑直走到朝夕的房門口,門是虛掩着的,他敲了敲,沒反應,推開一看,連波果真跟個菩薩似的端坐在朝夕的牀邊,眼神都是散開的,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秀才,你要打坐就去廟裏,咱家不缺菩薩。”樊疏桐沒好氣地説。

連波根本不朝他看,端詳着手裏的一個小泥人,像是靈魂出了竅。那泥人正是照着朝夕樣子捏的,是連波送給朝夕的生日禮物,平常擺書桌上,朝夕搬走後連波每天都拿着那泥人兒輕輕摩挲,都給摸得光溜溜的了。他撫摸着泥人朝夕的小臉,喃喃自語:“一定是我做錯了什麼,她才走的。如果我做錯了,她可以説的啊,為什麼就這麼走了,還不肯見我,這到底是為什麼……”

樊疏桐瞧着他這樣子就恨鐵不成鋼:“你別犯傻了好不好,她走肯定有她的理由,她已經成年了,未必事事都要跟我們交代,你能給她當一輩子保姆嗎?”他拉開書桌邊的椅子,一屁股坐上去,打量着憔悴不堪、眼窩深陷的連波,“秀才,你清醒點吧,你必須認清事實,朝夕不屬於我們這個家,就算她也喜歡你,理智也不會讓她選擇留在這個家,她遲早是要遠走高飛的。我知道一説這話你又不高興,可你不能迴避問題,她跟我們家有着怎樣的恩怨你可以忽略,她會忽略嗎?她有沒有親口告訴過你,她不介意過去,她原諒了所有的人,她想留在這裏,她説過這話嗎?她沒説,你能忽略得了嗎?”這麼説着,樊疏桐又指指自己的胸口,“是我,是我一手造成的惡果,這些年我都沒辦法忽略,她是受害者能忽略嗎?再説她馬上就要讀大學,像她這麼漂亮的女孩子在大學裏那不是一堆的人來追啊,輪得上你嗎?你怎麼就這麼死心眼呢?我知道你從小就跟我們不一樣,你是個活在理想世界中的人,看什麼想什麼都是美美的,以為想要什麼就可以得到,可現實往往不盡人意啊,連波……你都這麼大的人了,該面對現實了,別老像個不懂事的毛頭小子似的,哥哥我很少説你,因為你從來不需要大人操心,從小就比我聽話,正因如此我才很擔心你,因為你沒有受過挫折,很多事情你都想得太單純了……”

“你知道我為什麼喜歡朝夕嗎?”

連波突然打斷他,抬起頭來,目光透着刻骨銘心的憂傷,繞過樊疏桐,落在了窗外葱蘢的樹木上:“你以為我真是呆子,書讀傻了,什麼都看不清?不,哥,你未必真正懂我,你們都不會真正懂我,朝夕對我而言有多重要,你們根本不知道。這是肯定的,在媽媽帶着我來到這個家之前,我經歷過什麼,你們又怎麼會知道呢?”

“你是説你父親蒙冤的事吧?”樊疏桐對連波生父的事情知道得不多,但大致情況還是瞭解的。

連波恍惚着搖頭:“不是。”

“那是什麼?”

“你想聽嗎?”

“問題是,你想説嗎?”

“哥,其實我才是個罪人,你明白嗎?”

這麼説着,連波的眼眶驀地通紅,下巴都哆嗦了,連帶他手心的小泥人也戰慄起來,大顆的淚珠滴落在泥人身上,立即滲出斑斑印痕。

樊疏桐被他的樣子嚇到,趕緊拿過那泥人放到桌子上,伸手搭住他的肩膀:“怎麼了,秀才,有話好好説,一個大老爺們兒怎麼動不動就哭啊?説吧,説出來心裏會好受些,我都聽着呢,慢慢説,彆着急……”

連波狠狠地把左手□自己的頭髮,扯了一把,哽咽道:“哥,相對於你的罪,我的罪才是最不可饒恕的!多少年了,我從不去想這個人,實在是害怕去想,那就像沉在心底一塊碎了的殘骸,早已面目全非,我甚至都記不起她的樣子了……”

“你在説誰啊?”樊疏桐沒聽明白。

“你不認識,是我小時候遭遇的那個人,我認識她的時候她剛好也是八歲,跟朝夕當年是同一個年紀,長得也很可愛,像外國小朋友。因為她父親是新疆人,在我們家住的附近賣羊肉串,她的樣子就是典型的新疆人,眼睛大大的,睫毛特別長,大人都喜歡逗她,連我媽也很喜歡她,每次在路上碰到都要瞧好一會兒。因為我媽想女兒都想瘋了,如果不是我爸被人冤枉離開了部隊,家境窘困,也許我現在有一個親生的妹妹了。我每天放學都會經過她爸賣羊肉串的攤位,她經常就在她爸的旁邊擺把小凳子做功課,我經過她身邊的時候,她偶爾也會抬頭看我兩眼。這麼説的意思是,我們其實一直都認得彼此。因為我嘴饞,特別喜歡吃她爸做的羊肉串,省下零錢也要去買。久而久之,她和她爸都認得我了。我聽附近的鄰里議論説,那小女孩很可憐,因為她沒有媽媽,據説她媽當初是下放在新疆認識了她爸的,婚後不久就生下了她,可是她媽是城裏人,一心想回城,跟丈夫離婚不成就收拾包袱偷偷地走了,拋夫棄女,不知道去了哪裏。很慘的是,她爸沒文化,漢語都説得不大流利,找有關部門查找,一直沒有結果。我聽大人們議論説,其實他妻子是跟別人跑了,連她妻子老家的人都不知道她去了哪,可憐的新疆人又怎麼會知道。但他不死心,帶着當時還不到三歲的女兒四處尋找妻子,一邊賣羊肉串一邊打聽妻子的下落,從此開始了流浪生活,他們流浪到我們城裏的時候,那孩子已經八歲了。

“可能是意識到再也找不到妻子了,而且女兒也大了,到了上學的年紀,那新疆人不想女兒將來跟他一樣沒文化,一個漢字都不會寫,就索性在我們那裏住了下來,一邊賣羊肉串,一邊艱難地供女兒讀書。我們家附近的人都挺同情他們父女的,經常有人送他們吃的,也有人送家裏小孩穿不了的衣服給那孩子,我媽還給那女孩打過毛衣呢,跟他們父女都很熟,包括我爸,還上門給他們家修過水龍頭……然而,這仍然不能阻止悲劇的發生,後來的事你也知道,我父親為了救一個放學的孩子葬身車輪,那孩子……就是那個新疆人的女兒,我和媽哭天搶地趕去醫院的時候,我爸已經不行了,而那女孩,毫髮無損……”

説到這裏,連波已經泣不成聲。他很少談自己的父親,有時候不小心説到了,也會很微妙地帶過,家裏人也都儘量不在他面前提起,因為那是他永遠的傷口。如果從外表上看,他似乎已經走出了往事的陰影,也真正融入了這個家庭,待人和善,見着誰都是一臉陽光。他活得特別真,充滿愛,又不吝惜將愛給予他人,哪怕是在街上見着一條流浪的小狗,他也會百倍疼惜地抱回家,誰都説樊家的連波有顆菩薩心腸,所有人都以為他已經走出了過去,樂觀地生活在現在,其實不是……在他內心某個隱秘的角落,仍然留着一片荒涼地,照不進陽光,寸草不生,那裏豎着父母的墓碑。也只有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他才會卸下面具和包袱,獨自走進心底那片荒涼的墳地,祭奠亡父亡母,跟上蒼祈求贖罪……沒有人懂他,沒有人可以走進他心底的墳,那裏不僅僅有他為父母立的墓碑,也有為他自己立的,從那件事後,他就整個地將自己埋葬,然後再重塑一個全新的自己,因為只有這樣他才能活下去!他必須活着,不單單是為自己活,也是為父母活,甚至,為那對可憐的父女活。他活得有多累多絕望,沒有人知道,即便是一起長大的哥哥樊疏桐,也從未窺見過他心底的黑暗和絕望。

就如此刻,樊疏桐木愣愣地看着朝夕相處的弟弟,忽然間就不認識他了似的,驚訝中帶着一種猝不及防的震動。

“後來呢?”他被這個故事牽引,急於想知道後面的事情。

連波深吸一口氣,彷彿觸到了最最傷痛又不得不觸及的傷口,身子輕微地戰慄,那不光是疼痛,還是一種靈魂的撕裂,活生生地被撕裂!

“後來,還能怎麼樣呢?我失去了父親,一夜之間我們家就塌了,母親終日以淚洗面,家完全不像個家了。而這一切,都是因為那個新疆孩子,我恨她,恨死了她,每次經過他父親的羊肉串攤,只要她在旁邊,我就狠狠瞪她,恨不得一腳踹死她,是她奪去了父親的生命,毀了我的家!父親去世後,她爸曾經帶着她上我家來。她爸嘴裏嘰裏咕嚕,一會兒漢話一會兒新疆話,沒人聽懂他在説什麼,我當時就把他們趕了出去。我媽心很軟,流着淚説,那不是他們的錯。可我聽不進去,只要見着他們父女,我就沒好臉色,那個新疆漢子其實非常善良,雖然語言不通,但看得出來他非常感激我父親的救命之恩,對我父親的去世也很難過,為了表達歉意他經常送羊肉串到我家來,因為他知道我喜歡吃。可是自從父親去世,我再也沒吃過羊肉串,這輩子都不會再吃……而恨一個人是很可怕的事情,我被仇恨衝昏了頭腦,發誓要為父親報仇,至少要給點苦頭給那對父女吃,我心裏才稍稍好過一點。我媽因為整日為父親的事勞碌奔波,根本也顧不上我,完全不知道我幼小的心裏生出了多麼可怕的毒蛇……有一天,我經過那個賣羊肉串的攤位時,沒有看見那個新疆人,只看到他女兒在旁邊的凳子上寫字,估計是生意不好,她爸忙別的活去了。我盯着那女孩盯了好一會兒,突然想到了怎麼懲罰他們,於是我走過去跟那個新疆小女孩説,跟哥哥玩兒去吧,好不好?

“那女孩很高興我能跟他説話,連忙點頭,放下筆就牽住了我的手,然後我就帶着她走啊走啊,一直走到了天黑,已經出了城到了郊區的邊上了,因為我一路都在猶豫,猶豫了很久,但理智還是沒能鬥得過仇恨,我騙她説我們可能迷路了,我去找人問路。她絲毫沒有懷疑,忙點頭。可是我丟下她就跑,拼命地跑,回到家後我媽抱着我就哭,還以為我被人販子拐走了,説最近城裏經常丟小孩。媽媽的話頓時讓我恐懼不已,我害怕了,雖然我恨那女孩,但也沒想過要讓人販子把她拐走,我經常聽大人説人販子如何殘忍,不僅把小孩賣掉,還把小孩弄殘了逼小孩乞討,我嚇壞了!於是我趁媽進廚房做飯又跑出了家門,去找那女孩,當我滿頭大汗地跑到丟下她的那個地方時,不見了她的人,不知道是我記錯了地方,還是那女孩自己走了,反正我怎麼找都沒找到,我當時還安慰自己,可能她自己回家了吧,我就沒找了,也回了家。第二天我才從鄰居那裏知道,新疆人的女兒失蹤了,也就是説那女孩沒有自己回家,她爸瘋了似的找了一晚上,附近的人都幫着找,後來有人幫着報了警,警察也在找,十幾年過去了,至今杳無音信生死不明。

“沒有人知道這件事跟我有關,因為我從未對人説起過,包括我媽媽。但我媽可能察覺到了什麼,她知道我恨死了那個女孩,而那女孩失蹤的下午,我也不見了,我媽心裏有些明白又不能肯定,經常套我的話,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要我説出那天下午發生了什麼,可我死也不肯承認。因為我知道一旦我説出來,我媽就會恨死我,就再也不愛我,而且會內疚一輩子,她是個善良的人,決不容許這樣的事情發生在自己的孩子身上。一直到母親臨終,她都説不出話了,只看着我流淚,那個時候我……我就知道她還沒有放下那件事……

“哥,你也應該記得的,那時候我媽已經不行了,就是閉不了眼,我當時要你和爸出去,我説要跟媽媽單獨説幾句話。你們出去後,我就伏在母親的耳根邊説,媽媽,我發誓,我會用我餘生的全部力氣來找到古麗,不找到她我就不躺進墳墓。那個女孩叫依蘭古麗,因為名字太長我們都叫她‘古麗’。果然,媽媽聽了我的話後終於安然地閉上了眼睛。可是哥,我上哪兒找她啊,世界這麼大,我找不到啊……我選擇當記者除了跟父親的冤案有關,其實還有一個原因是為了查找古麗的下落,而最讓我痛不欲生最讓我無法原諒自己的是,古麗的父親,那個新疆人自女兒失蹤後不久也不見了,不用説他是去找女兒了,可憐的人,妻子沒找到又丟了女兒,又開始了流浪的生活。從那以後我再也沒見過那個新疆人,但我們那有個街坊在鄰市見到過,説還在賣羊肉串,人瘦得不像樣子,衣衫襤褸,穿得像個乞丐,不久又傳來消息,那個新疆人死了,他死了!聽説先是被一羣流氓打傷,沒錢去醫院醫治,導致傷勢越來越嚴重,最後倒在街頭再也沒有起來,剛好我們認得的那個街坊看到了,説是下着雨,當時都快冬天了氣温非常低,那個新疆人就那麼躺在污水裏,蜷縮在一起,街坊開始只是因為好奇擠在人羣裏圍觀,後來認出是那個新疆人的時候那人已經沒氣了,街坊只得脱了自己的外套蓋住了他的頭,並打電話叫來了警察……

“哥,我怎麼可以原諒自己!我犯下了這樣的罪我怎麼能原諒自己!所以在見到朝夕時,我彷彿就見到了當年的古麗,雖然她們樣子不同,可在我的感覺上她們就是一個人,我拼命地對朝夕好,其實是為了贖罪……哥,我贖得完嗎?這就是為什麼當初你把朝夕帶走交給她父親的時候,我會那麼恨你,因為你分明也在重走我的路,你也想丟了她……好在最後被爸找回來了,可是哥,你還是犯了罪啊,陸阿姨精神失常包括鄧叔叔意外身亡,你能逃脱得了良心的譴責嗎?我恨你,可是有時候又可憐你,因為我在你身上看到了自己,哥,我不是傻子,我也知道朝夕還恨着我們,可我從來不怪她,只想對她好,如果挖出我的心給她吃能醫治她心靈的傷口,我會毫不猶豫地拿刀剖開自己的胸膛,把自己的心雙手奉上,我做得到!你們都以為我是迷戀她,想跟她發展,我不否認有這個念頭,如果她將來找不到合適的人,我會娶她,一輩子對她好,照顧她,替自己贖罪,也替你贖罪……”

“別説了!求你別説了!”

樊疏桐將頭磕在桌沿上,拼命用拳頭敲桌子,他戰慄得比連波還厲害,過往的青春彷彿一場殘酷的馬拉松競賽,他原本咬牙堅持着,飽受煎熬,心想再不堪起碼也要跑到終點吧,可是連波的告白讓他佯裝堅強的意志轟然倒地,他跑不到終點了,因為他已經意識到他犯下了怎樣的罪,他根本沒有資格跑到終點。他像撲倒在自己的墳墓上一樣,伏着身子低聲飲泣,從來視流淚為可恥的他,從小混世天不怕地不怕的他,終於崩潰至此。

“哥,你別哭……”連波反過來勸樊疏桐了。

可是樊疏桐擺着頭,用最後殘存的勇氣抓住他的兩隻胳膊,拼命搖頭:“連波,怎麼這麼殘忍啊,我們竟然有着這樣相似的命運,怎麼辦,我以後怎麼辦……你還能以另外的姿態活着,可是我已經死掉了,活不過來了,怎麼辦,我怎麼面對朝夕,我對她做了那樣的事……不用她恨我,我自己都痛恨自己,鬼迷心竅,居然跟着她一起往懸崖下跳,我陷在這樣的深淵裏出不來,我怎麼辦!連波,教教我,你如何能做到堅強地活着,寬容地對待每一個人,那麼仁慈,那麼善良,那麼真誠……我怎麼就做不到啊,我恨自己就連帶也恨別人,包括恨朝夕,恨她拖我下地獄……”

連波期期艾艾地看着他,完全是無心地問了句:“她怎麼拖你下地獄了?”

“她,她……”樊疏桐像是一個瀕死的人,張嘴吃力地想吐出後面的字,可是就在剎那間,一分鐘吧,也許是數秒,他突然就住嘴了,戛然而止。他的樣子有些可怖,瞳孔散開,像是已經斷了氣,或者正在斷氣,猶自絕望地瞪視這個傷心的世界。

“哥,你怎麼了?”連波也被他的樣子嚇到了。

樊疏桐猝然倒向椅背,什麼話也説不上來了。

只覺心悸,差一點就説出來了,好險啊……他大口喘着氣,魂魄回來了,他又從陰曹地府回到了陽間,抹了把臉,濕的。他居然哭了,他怎麼會哭?他愣愣地瞧着指尖的淚,又茫然地看着連波,一臉的不知所措:“我剛才怎麼了?”

兩天後,樊疏桐在學校見着了朝夕。

他沒有像連波那樣先徵求班主任的意見,而是直接把朝夕從課堂上拽了出來,惹得教室裏一陣驚呼:“哇,好酷啊!”“帥呆了!”“原來朝夕有男朋友了呀!”“那上次來的那個是誰?”……老師追出來,企圖阻止:“喂,你幹什麼?”樊疏桐扭頭回了句:“我是他哥,家裏有急事。”説着拽着朝夕踉踉蹌蹌地下樓。

“你幹什麼?”在操場的籃球架下,朝夕甩開他的手,氣惱地大叫,“我在上課,你瘋了嗎?你這瘋子!”

樊疏桐也喝道:“耽誤你兩分鐘不會影響你上大學!”

“有什麼事快説!”朝夕的臉色很不好,學校食堂的伙食看樣子就很差,她都一臉菜色了,眼窩深陷,跟情痴連波倒是很配的一對。樊疏桐知道這個時候不能跟她吵,放緩語氣,看着她説:“到底是怎麼回事,突然就搬出來了,也就幾天高考了,你就不能等等?聽説你報考的是北京的大學,考上了大學你自然就遠走高飛了,為什麼偏急了這一會兒?你知道這對連波會造成多大的傷害嗎?他還以為做錯了什麼讓你離家出走……”

“我不是離家出走好不好,我只是為了方便複習……”

“扯淡,在家就不能複習?連波還可以給你輔導,別人有這麼好的條件嗎?”

“呃——”朝夕忽然覺得不對勁,雙手□T恤的口袋,抬頭打量樊疏桐,“不是你説的不讓我招惹連波嗎?你這會兒又熱乎個什麼勁?我早晚是要離開那個家的,早走晚走不是一樣嗎?就當是先給你們一個心理準備好了。”

“我現在已經有心理準備了!”樊疏桐素來臉皮厚,既然不能跟她發脾氣,索性扯着嘴角笑了笑,“不過剛好跟你想的相反,我不想要你走了,我已經充分地做好了讓你做我們樊家媳婦的心理準備,你長得這麼漂亮,連波又這麼喜歡你,肥水不流外人田嘛,你説是不是?”

“神經病!”朝夕罵了句,背過身。

“我是神經好不好,只要你肯回去,我當一輩子神經都沒問題。”樊疏桐從來沒有用這種有些低三下四的語氣跟她説過話,顯得還很不適應,囁嚅着説,“可是如果你不回去,連波就要成神經了,你沒看到他現在這個樣子,神魂顛倒的,一天到晚不説話,把自己關在你房間裏,不知道在幹什麼。”

朝夕背轉身側過臉,目光探究地在他臉上掃來掃去,素來敏感的神經這時又發作了,她愣了會兒神,嘴角牽出一絲冷笑:“我明白了,你不是因為我搬出來而要我回去,而是因為連波,你不忍心看他那麼傷心,就來這兒找我。你當我什麼?我又不是萬金油,包治百病,連波早晚要面對這樣的現實,我能治得了他嗎?你太抬舉我了吧,我受之有愧!”

“朝夕,能不能別用這種語氣跟我説話?”樊疏桐忍着脾氣,心裏又煩躁得要命,掏出煙盒點上一根,甩着火柴梗説,“我是對你有些誤會,這會兒不就想明白了嘛,你跟連波很般配,我們家的人都喜歡你,你嫁誰不是嫁呢?當然你現在年紀還小,談這個還為時過早,不過連波是個實誠人,這個你也知道,將來你跟了他會幸福的,你幸福他自然也幸福,我又為什麼要阻攔呢?”

“你想明白了?”

“是,想明白了。”

“可我不樂意!我還只有十八歲,誰知道以後是什麼情況,我跟連波是沒可能的,既如此何必讓他陷進去,長痛不如短痛。”

“為什麼沒有可能?”

“你説呢?”朝夕仰着頭,咬緊了嘴唇,嚥下心裏泛上的苦澀和絕望,那雙警覺的受傷的黑眼睛,灼灼閃閃地直視着樊疏桐,“你覺得我配得上他嗎?他那麼要求完美的一個人,會接受一個靈魂殘缺身體蒙污的妻子嗎?我不想他將來後悔,不想以這樣可恥的欺騙獲得跟他的婚姻,我再無恥,在連波面前總還有最後的自尊,你明不明白?如果你們一定要撮合我們,可以,我會在婚前説出所有的事情,揹着秘密的婚姻是不會幸福的,如果他不介意我就和他結婚,如果他接受不了,那就算了,你説我可以這麼做嗎?我能夠這樣做嗎?那件事説出來真的沒有關係嗎?你現在就給我表個態,我馬上跟你回去……”

樊疏桐目瞪口呆,朝夕的話準確無誤地刺到了他的軟肋,是啊,他怎麼可以忽略這個問題?這完全是他一相情願,他以為這樣做可以安撫受傷的連波,讓朝夕不再那麼恨他,讓那不堪的往事漸漸淡去。可是已經發生的事情會隨時間淡去嗎?他們兩個揹負着的這個天大的秘密,能矇蔽得了一世嗎?

他眼中的光芒漸漸暗淡,頹然地低下頭:“朝夕……”他吃力地呼吸,吃力地吐出每一個字,聲音輕得彷彿夢囈,“我不知道該怎麼説,我們都陷在這樣的黑暗裏,兩年了,受盡折磨,我想出來,你不想嗎?”

説着他抬起頭,神情憂鬱地望着天空,幾朵白雲,在深邃的天空靜靜地懸着,彷彿他的神思已經飛去那雲上,他像是在跟那白雲説話,目光透着無盡的虛空,心裏的話慢慢地流淌出來:“我們都是無心的……犯了那樣的錯,誰都有做錯事的時候,我們自己都不原諒自己,如何祈求別人原諒?就比如我們如果自己都不愛自己,如何去愛別人?我也是聽了連波講了他從前的事,受到的啓發,他也做過錯事,也犯下過罪,但他卻一直積極地活着,愛自己也愛每一個人,用愛來救贖自己,所以他也能得到別人的愛,不説我們自家人,大院裏誰不喜歡連波誰不誇他?朝夕,我們缺失的愛不是要靠別人給予的,要靠我們自己去尋找,去感悟,你還這麼年輕,上了大學人生就掀開新的一頁,在愛的包圍中生活不好嗎?一定要恨死自己也恨死別人嗎?其實回過頭來想,恨來恨去的,一點意思都沒有,你覺得有意思嗎?”

朝夕聽着他的話,下巴哆嗦起來,長長的睫毛蒙上一層水霧。

樊疏桐重新把目光投向她,悵然地看了幾秒鐘,丟下煙頭用腳踩滅:“你自己好好想想吧,如果需要我做什麼,你儘管説,只要可以……讓你不再那麼恨,我怎麼做都可以。朝夕,對不起。”

這麼説着,他猶自哀憐地望着她,目光中有一種誠實的哀傷,像是受了傷的小貓和小狗,祈求有人來醫治他的傷口。

眼淚一串串地從朝夕的臉上滾落下來。

他的表情,使朝夕心裏某根執拗的弦,“嘣”的一下子就斷了,她一直對他充滿戒心,每次面對他,她就會豎起全身的刺。可就是剛才那麼一會兒,那根緊繃的弦就斷了,她的目光幽幽地在空中飄散着,不知道接下來該作如何反應。繼續用最刻薄的話辱罵他?還是扭頭就走,置之不理?

可是不容她反應,樊疏桐已經轉身走了。他的背影在空曠的操場上顯得格外孤獨,彷彿這世界就剩了他一人,在孤獨地行走。

她也一樣,未來她也將孤獨地行走於這世上。

朝夕高考的頭天,剛好是樊疏桐的生日,寇海他們老早就嚷嚷着要給他慶生,他原本提不起精神,可是一大早的,寇海就上門來騷擾了,説已經在喀秋莎定了位置,非去不可,不去他就叫人把坦克開進院子。

“滾!”樊疏桐當時剛從牀上起來,氣得直罵,“開進我家院子?攻打司令部?我靠,我不收拾你,我爹也會拿大炮轟走你,都無法無天了你!”

一邊説着他一邊下樓,沒好臉色。

寇海哈哈大笑,跟餐廳正在用早餐的樊世榮説:“樊伯伯,我可沒想要攻打司令部啊,我頂多是來助陣的。”

樊世榮一向喜歡寇海,樂呵呵地招呼他:“吃早餐沒有,沒吃就一起吃吧。”説着還不忘問他,“你助什麼陣啊?”

寇海指着下了樓的樊疏桐:“幫您收拾這壞小子!”

樊世榮嘴裏嚼着鹹菜,根本不朝樊疏桐看,夾起一根油條自言自語:“會有人收拾他的,輪不上你。”

樊疏桐本來要給寇海兩下子,這會兒也只能賠着笑:“爹,我已經被你收拾得可以了。”

“是嗎?”樊世榮面無表情盯了他一眼,哼了聲,“你的本事大得很呢,我怎麼收拾得了你?”

“您是司令啊,收拾我還不跟收拾棵白菜一樣,想當年鬼子對您是聞風喪膽,兒子算什麼啊……”樊疏桐不僅臉皮厚過城牆,還很會拍馬屁,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樊世榮跟兒子也有些話講了,儘管大多數時候沒什麼好話。

沒辦法,這小子成天在跟前晃,樊世榮在客廳看電視,他就在旁邊唧唧歪歪沒個歇停,老頭子喜歡看戰爭老片,什麼《地道戰》《鐵道游擊隊》,百看不厭,樊疏桐就故意説錯話,説鬼子肯定不會這個時候進攻、這人看着就像個叛徒云云。樊世榮開始不理他,由他瞎説,後來實在忍不住了就罵他書讀□裏去了,這都不懂,這叫誘敵深入,那叫迂迴戰術云云,樊疏桐故意跟老子爭執,他越爭樊世榮就越要糾正兒子的錯誤,就這樣父子倆終於搭上了話。

搭上話就好説了,樊疏桐沒事就往老頭子的書房裏鑽,跟着一起研究軍事地圖,請教這請教那的,樊世榮不理他都不行,自然又罵他狗屁都不懂,一邊罵一邊又還是解釋給他聽;每逢週末,他只要沒事就跟着老頭子出門,樊世榮跟寇振洲經常在閒暇時下下棋,他就在旁邊觀戰,有時候還跟老頭子對弈,還非贏了老頭子不可,因為他知道他爹這輩子最不肯認輸,無論是過去在戰場上還是現在在棋盤上,輸了,下回也要扳回來。果然,每次他爹輸了棋,回家就要跟兒子再較高低,常常下棋下到月亮西沉,一來二去的,父子倆沒話也會有話説了。

這會兒,樊疏桐一邊啃油條一邊拍老子馬屁,兩不誤。偏偏樊世榮還很受用,嘴上是沒什麼好話,但肯跟兒子説話,這就已經是很大的進步了,畢竟是父子,血脈相連,父子間沒有真正的仇恨,只要兒子肯放低姿態,老子還能記一輩子不成?樊疏桐是很明白這個道理的,所以他對他爹一直很有耐心,而且是超級有耐心,一天到晚像個影子似的跟着他爹,時間長了,他爹也就習慣了。

最明顯的表現,有時候樊疏桐因為在外面忙回家晚了,樊世榮還會等他一起吃飯,當然不會直接説等兒子回來吃,而是跟珍姨説:“我還不餓呢,過會兒再説。”而哪天如果樊疏桐有事沒跟着他出門,樊世榮還有些不習慣,會罵兒子一天到晚就知道花天酒地,正經事不做。跟樊世榮對兒子的馬屁很受用一樣,樊疏桐對老子的罵也是非常受用的,他樂意被爹罵,寧願被爹罵,那罵聲裏分明是濃濃的骨肉情啊。

比如樊疏桐吃完早餐跟着寇海出門的時候,樊世榮又罵他:“外面的飯菜就那麼好吃?腐敗!我看你們腐敗到什麼時候!”

樊疏桐腦子多好使啊,他知道他爹是怪他不在家吃飯,因為今天是他生日,老頭子當着他的面一個字都沒提過,可是珍姨卻早早就買了很多菜回來,自己拎不動,還是叫警衞去菜場幫着拎回來的。老頭子沒吩咐,警衞敢去幫珍姨拎菜?

“爹,我晚上回來吃飯,就中午腐敗一下子。”樊疏桐扯着嗓門在院子裏喊上了,寇海拍着他的肩膀笑得前仰後合。

“ 真不是個東西!”樊疏桐聽到老頭子還在屋裏罵。

樊疏桐乾脆跳起來喊了:“那也是——你——生——的——”

“孽子!”樊世榮自然是聽到了,狠狠甩下筷子,“不吃了!”

這個時候連波洗漱完從樓上下來了,笑道:“爸,哥説得沒錯,他本來就是你生的。”説着進餐廳拿起包子就啃上了,“哥可有孝心了,昨天晚上還跟我説,他今天會去祭拜阿姨,説他的生日就是孃的受難日,他記着呢。”

“喲,真的啊?”珍姨端着一碗稀飯出來,又驚又喜。

“可不是,哥過去是不懂事,年紀小嘛,現在長大了自然就明白父母的不易了,爸,你要不信我可以拿哥的錢包給你看,那裏面揣着阿姨的照片呢,他一直隨身帶着,晚上睡覺都放枕頭底下。”

這話説得多動容,樊世榮不吭聲了,他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下,陷入了沉默。珍姨當然也幫着説話,嘖嘖直嘆:“真不容易!我就瞧着桐桐這孩子心眼好,小時候哪個孩子不皮嘛,現在真是長大了,懂事了。前幾天他還跟我説,朝夕早點讀完大學就好了,我問他為啥呢,他説快點跟連波結婚啊,讓我爸早點抱孫子,免得我爸老了寂寞,沒事就找他碴……”

連波剛好塞了半個包子在嘴裏,頓時沒了聲音。

珍姨沒有注意到連波的表情,繼續説:“這孩子説話可逗了,他説我爸在我面前驕傲了一輩子,我敢保證,只要他抱了孫子,絕對會在孫子面前投降……還説我爸是司令,誰都怕他,誰都不敢跟他作對,可是有了孫子就不一樣了,孫子在他頭上搭窩都沒問題,這是天倫之樂,我爸肯定樂呵着呢……”

“臭小子!”樊世榮又叫罵上了,“有本事他給我弄個孫子回來,我就投降,向孫子投降又不是醜事,就怕他沒這本事……”話還沒説完呢,客廳的門被輕輕推開,一個小小的人影走了進來。

因為客廳和餐廳隔着屏風,珍姨和連波都看不到進來的是誰,就聽到樊世榮馬上換了種語氣,很驚喜地叫了聲:“朝夕,你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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