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世等到今生,那麼執拗,
總覺得她一定還可以再見到他。
哪怕只是低眉睥睨的一眼,
哪怕是回頭的驚鴻一瞥,
她只想要對方知道,自己還在等他,
她就無悔。
但是有用嗎?
1993年秋。巴黎。
塞納河畔的露天咖啡座是林然最喜歡的。河岸的楓樹遮天蔽日,樹蔭下錯落有致擺着的座椅襯着碧綠的河水別有風情,白底綠方格的桌布被風優雅地掀起,像一面面迎風的旗。有時候一不小心,就會有一片火紅的楓葉旋轉着墜入咖啡杯,巴黎最嫵媚的色彩與詩意的浪漫就浸染在那片片楓葉中了,連濃香的咖啡都彷彿有了秋的味道。所以説有河流流過的城市是幸運的,她會給城市帶來很多浪漫的遐想,沒有塞納河,也許巴黎就會停滯甚至失去生命,不會成為浪漫和藝術的代名詞……對於林然來説,他喜歡的是塞納河的多情,蜿蜒流淌的塞納河在他眼裏就像一條閃閃發光的綠色絲帶,她像是不願離開這座美麗的城市一樣,在巴黎繞了個大彎,呈“之”字形依依不捨地向西流淌,眷戀着、纏繞着,最後才三步一回頭地離開巴黎,流向大西洋。而河兩岸的偉大建築,就彷彿許多光彩照人的珍珠被串在一起,這些珍珠都是稀世之寶,驚世之作,巴黎最重要的景點,雄偉壯麗的巴黎聖母院、埃菲爾鐵塔、盧浮宮、“完全石頭的”火車站式的奧賽博物館,還有安葬拿破崙的榮軍院等等,一一盡收眼底。
遠眺塞納河,幾乎沒有別的輪船,能看見的只有五彩繽紛的遊輪。登上游輪,夜遊塞納河是最能領略巴黎的浪漫與愜意的。每有空閒,林然就會邀上三五好友一起坐船遊玩,喝酒聊天,不到凌晨不散場。當初父親堅決反對他來巴黎深造,就是怕他玩物喪志。不過他雖愛玩,卻從未喪志,在赫赫有名的巴黎音樂學院深造四年,還沒畢業就已經蜚聲歐洲。當然,他在來巴黎前就已經很有名,17歲就在維也納金色大廳演出,這絕非常人能有的經歷。而當初他選擇來巴黎深造,很大程度上是衝着享譽歐洲的著名鋼琴教育家奧莉薇婭女士來的,這可是個厲害的老太太,帶出來的學生很多都成為音樂家,不過她從不輕易單獨收學生,尤其是東方來的學生更是想都不要想。
當然是事出有因,據説在林然之前有個狂人,也曾經在巴黎音樂學院深造過,被教授們形容為擁有上帝之手,奏出的琴聲讓耶穌也復活,奧莉薇婭太太聽過其演奏後非常賞識,多次公開表示願意收此君為徒。不料此君狂妄得很,不僅拒絕做奧莉薇婭太太的學生,還放出話,“我來教她還差不多”。意思是他可以教奧莉薇婭。這還了得,奧莉薇婭太太惱羞成怒,發誓再也不會收東方的學生。因那狂人正是從中國來的。林然為此吃了N次閉門羹,但他豈肯輕易放棄,找人抬了架鋼琴到奧莉薇婭太太的樓下,一曲奏畢,老太太緊閉的窗簾拉開了,他被請上樓喝咖啡。師徒由此結緣。
而真的成為奧莉薇婭太太的關門弟子後,林然才知道這老太太的嚴厲真不是徒有虛名,罵起人來可以讓你入地獄,沒有驚人的毅力和忍辱負重的決心,他撐不到今天。好在為練琴從小就吃過很多苦,骨子裏又倔,死都不服輸。留學四年,全額獎學金,多項國際大獎,他都收入囊中。其實出身世家,並不缺獎學金的錢,無非是爭口氣,因父親從小就告誡他和兄弟們,無論何時何地,都不能忘了自己是中國人,不能被洋鬼子看不起。
父親故土情結很重,在美國生活了十多年最後還是選擇回老家安度晚年。現在家族的事業基本上都是交給林家次子林希打理,家業實在太大,僅連鎖的醫療機構就遍佈加拿大、日本、香港等地,早年父親還以華僑的身份回國投資過一家大醫院。現父親年事已高,操勞半生,退居二線是多年夙願。若不是身為長子的林然痴迷於鋼琴,父親是很想讓他繼承家業學醫的,無奈他志不在此,父親又極愛他,只得另擇接班人。原本林家除了林然和林希,還有一個養子Sam,自幼學小提琴,很有天分,就是常惹事,父親萬般無奈下於四年前把他送回國,讓當律師的兄長林維好好治治他的頑劣。
在林家,Sam的身世一直是最大的忌諱。除非父親自己提及,其他人一概不準提。父親對Sam從小就極盡寵溺,Sam嬌縱的個性很大程度上都是被父親慣壞的,到父親想好好管教時,這小子已經長大成人,父親説的話對他來説從來就是左耳進右耳出。
四年前林然帶他和林希回國,在上海下了飛機轉火車去故鄉離城,還沒到家Sam就在車站跟人打架,結果直接被帶進派出所。林然給伯伯林維打電話,要伯伯去接他們,伯伯聽到他們在派出所,半天才吐出一句:“臭小子們,你們也太會利用我了,知道我是律師也不能這麼張狂啊。”
林然的伯伯林維並不從醫,是當地很有名的律師。兄弟三人剛回國先是借住在伯伯家,林家在紫藤路的大宅大修,在伯伯家住了一陣後,Sam嚷嚷着不自由,拉着林然和林希搬去了翠荷街的舊居。這是棟獨院的小樓,也是林家的另一處房產,雖然很舊,但勝在自由,用Sam的話説,“胡作非為也沒人管”。
“跟伯伯在一起,老覺得自己是犯人。”Sam如是説。因為林維是律師,説話的語氣難免咄咄逼人,特別是問話的時候眼神凌厲,讓幹慣了壞事的Sam心虛不已。林希笑他:“哥,你可得小心點,別栽在伯伯手裏。”
也奇怪,天不怕地不怕的Sam就怕伯伯林維,無論他扯什麼謊,林維總是不超過三句話就能把他套出來。所以Sam最不喜歡去伯伯家,有一次他跟林然説:“伯伯怎麼治我都可以,就是別把我關起來,那樣還不如讓我死掉。”
像風一樣自由慣了的Sam怎麼能被關起來?
然而,時隔四年之後,林然再回想弟弟的這番話,不由得感嘆世間事皆有定數,回國的第二年Sam就被關起來了,不是關在監獄,而是關進了一個比監獄還可怕的地方。年少莽撞的Sam終於為年少莽撞付出代價,跟同學鬥毆時闖下禍,伯伯林維替他做的無罪辯護,也是林維把他送進那個可怕的地方。
林然的人生從此墜入低谷,雖然彈鋼琴的名氣越來越大,卻鬱鬱寡歡,每想到失去自由的弟弟,他就痛不可抑。
“哥,幫我問問伯伯,到底還要關我多久啊?”Sam經常這樣央求他。
幾年過去了,Sam一直這樣問這樣求,卻一直被關在那裏。林然哭泣,經常在弟弟的面前哭泣:“Sam,如果可以,我願意用我的餘生來換你的自由……”
這個悲劇其實是因林然而起,被關的卻是Sam。林然常想,即便用掉餘生,他也要為Sam贖罪,為自己贖罪。名譽地位,他通通不要,他只想贖罪!幾年來他過得這麼不開心,也毫無怨言,只覺是報應,他常跟身邊友人説:“我的餘生,會不會比一首曲子還短暫,所以不夠我贖罪,所以Sam還關在那裏……”
這次重返法國,是為了邀請老友耿墨池回國參加他在家鄉的音樂會,兩人約在塞納河左岸喝咖啡,這是他們過去常見面的地方。林然四年前回國發展,耿墨池還留在法國,剛新婚不久,事業如日中天,常人是很難約到他的,但林然約,他二話沒説就趕了過來,一見面就衝林然揮拳:“臭小子,説了這麼多次要來巴黎,現在才來!言而無信的傢伙!”
此君是誰?正是那個拒絕給奧莉薇婭太太當學生的狂人!
林然來巴黎留學的第二年認識的他,當時是久聞其名,一直無緣結識,以為此君會很難接近。不想一次聚會上,一羣所謂的體面人士談到各國的紳士風度時,有個法國鳥人説了句不太中聽的話,説中國人都很野蠻,是沒有進化的人類。在場有不少中國人,雙方發生激烈爭執,其中有個男子懶得爭執,風度翩翩地走上前將一杯紅酒往那洋鬼子頭上一澆,笑吟吟地説:“在我們中國,這叫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閣下覺得如何?”
眾人詫異之際,人羣中突然有人擊掌,正是林然!他帶頭為同胞鼓掌,掌聲很快響徹全場,一下就壓下了法國人的氣勢。那個法國鳥人即便兩眼噴火,卻也不敢再多話。男子衝林然一笑,眉宇間甚是不羈,他優雅地放下酒杯,大搖大擺地離開現場。聚會結束後林然才知道他的名字,耿墨池!
林然自然是對這位師兄崇拜得一塌糊塗,此君卻很反感被稱為“師兄”,不屑地説:“別把我跟那所學校扯上關係,我這輩子以進入那所學校為恥。”當然,對於林然,他還是另眼相看的,“你還不錯,給咱中國人爭了臉。”後來林然才知道,此君在巴黎音樂學院只念了不到一年就退學,箇中原因他始終沒有透露過。因兩人甚為投緣,很快成為莫逆之交,在一起時的話題五花八門,什麼法國女人胸大、意大利女人腿長之類的,扯起來無所顧忌,但就是避談音樂,有時候扯到了,也會繞個彎兒跳過去。
即便如此,耿墨池對林然仍是有知遇之恩的,因為正是在他的引薦下,林然畢業後與一家環球著名唱片公司談妥了簽約事宜,該公司以製作古典音樂聞名於世,耿墨池就是旗下的巨星,所出唱片暢銷歐美。數年不見,耿墨池已結束單身,太太葉莎也是巴黎音樂學院的,出了名的冷美人,學的是作曲,耿墨池演奏的曲子很多都是她寫的,夫婦兩人算得上是琴瑟和鳴了。這多少出乎林然的意料,因為婚前耿墨池一直不怎麼待見葉莎,只説是妹妹,雙方家長關係很好,耿的母親沈初蓮女士年輕時也彈得一手好鋼琴,葉莎從小就被託付給沈女士學琴,故耿墨池和葉莎説得上是青梅竹馬。但他一直很迴避,有時候林然約他見面,只要是葉小姐去了,他肯定放林然鴿子。兩個人像是在捉迷藏,林然當時夾在中間,常覺為難。不曾想這位老兄挑來挑去,最終還是選擇了葉莎,林然忍不住擠對他:“怎麼,我沒説錯吧,你和葉莎是有夫妻緣的。”
一提到葉莎,耿師兄立馬拉下臉,頗不耐煩:“我對她沒話説。”説着蹺起腿,點根煙,慵懶地眺望靜靜的河面,“你也知道,雖然自小就在一起,她是我媽的學生,但我一直當她是妹妹。”
“青梅竹馬不好嗎,知根知底的,你的選擇沒錯……”
“你不覺得這很沒意思嗎?愛情是最新奇和浪漫的,從小就認識,彼此熟悉,將來還要生活一輩子,哪來的新奇和浪漫?你不覺得很恐怖嗎?”耿墨池露出很無趣的表情。
林然反問一句:“那你幹嘛娶她?”
“一言難盡,一言難盡。”耿墨池連連擺手,不願再談。對於林然邀請他回國演出的事,耿墨池當然義不容辭,況且自己也多年沒回去了,很想回老家看看。他的老家在上海。
“對了,你的家鄉叫什麼?”耿墨池問林然。
“離城,是座小城,在江南很有名。”
“聽説過,離上海不遠。”
……
十三年前的離城遠沒有現在這麼大,自古就是商賈名流聚集之地。特別是改革開放以來,大量旅居海外的華僑回國投資興業,經濟飛速發展,離城因此被公認為江南的“小香港”。
因為城裏聚集了很多富商華僑,帶來很多西式的生活做派,城裏大凡有些家底背景的都爭相攀比,唯恐自己不西式,不洋派。
舒曼的母親秦香蘭就屬此列。
父親舒伯蕭當時是離城師大的校長,母親作為堂堂校長夫人,自己洋派不算,連帶子女也要跟着“洋”起來。哥哥舒隸是長子,重學業,且不説他;妹妹舒睿當時還小,也暫時撇開不談;但姐姐舒秦因為相貌出眾,聰慧過人,無可厚非地成了母親培養的目標,琴棋書畫、禮儀、芭蕾,能學的都讓她學了個遍。但舒秦最擅長的是彈鋼琴,四歲啓蒙,七歲登台,八歲全國獲獎,十一歲就作為特招生進音樂學院附中了,她有足夠的資格成為父母的掌上明珠。也許是她的光芒太耀眼,上至其兄舒隸,下至兩個妹妹舒曼和舒睿,很長一段時間都被她襯得黯淡無光。尤其是老三舒曼。
當然,老三舒曼不出色是有理由的,比如她並不是在城裏長大。在她四歲多的時候,因為體弱多病等原因,被送到了鄉下的外婆家。舒曼成年後一直在猜測父母當初送她走的心態,估計是沒抱希望了,誰叫這丫頭不足月就出來了呢,而且一出生就會笑,把接生的醫生都嚇一跳。更離譜的是,她兩歲才學會走路,快三歲才會説話,成天傻乎乎的,害得父親舒伯蕭經常抱着她往醫院跑,老懷疑這孩子是不是弱智。
所以老三猜想,父母當初明知道她病弱還把她往鄉下送,可能也是因為害怕她真是個弱智,那樣就太讓親戚們看笑話了。想想舒家自清末到父親這一輩,出了不少才子佳人,個個卓有成就,有的還享譽海外,這麼優良的家族裏怎麼能出個傻子呢?舒伯蕭無論如何也不承認是遺傳基因出了問題,堅持説是妻子秦香蘭懷老三的時候喝了太多的中藥喝出了問題。秦香蘭那時候身上老長一些莫名的紅疹子,又痛又癢,怎麼擦藥都不行,西藥副作用大,只好請老中醫開了中藥吃。奇怪的是,老三一生下來,她身上的紅疹子莫名其妙就好了,一沒吃藥二沒打針。於是秦香蘭一口咬定:“這孩子是帶着毒來的!”
這樣的孩子當然只配丟到鄉下。
九歲時,老三才被父親接回城。她至今記得進門時,母親將她從頭到腳打量時的那眼神,極端的失望,當着她的面説,這麼個土孩子怎麼帶得出門?好在上帝保佑,這丫頭五官生得很好,一雙大眼忽閃明亮,皮膚不是寶寶霜擦出來的那種細嫩,是天生的水嫩,白裏透着淡淡的粉紅,這可是城裏長大的舒秦和舒睿也沒有的好皮膚。這多少讓母親安慰,女孩子只要長相好,就不愁沒個好前途,至少將來嫁個好人家是不成問題的。比如母親自己,雖出身貧寒,因嫁到舒家,不也進入了上流社會,成為堂堂離城師大舒校長的夫人嗎?
説起舒家,從老太爺那一輩開始,就是當地的名門望族,舒曼爺爺年輕的時候留過洋,民國時期在政府裏還擔任過要職,後又涉足金融,從商多年,如果不是新中國成立後大部分產業充了公,或捐或贈,舒家還不止這一棟小樓。聽母親説,那時候舒家所住的桃李路半邊街都是爺爺的。一直到現在,伯伯和兩個叔叔都還在經商,唯有父親從文,在師大任校長至今,桃李遍天下。舒曼一直不明白的是,如此顯赫的家世,農村出身的母親是怎麼嫁進來的。每問到此母親總是含糊其辭,但可以肯定的是當年她和父親是自由戀愛,可能跟爺爺留過洋有關,思想很開明,並不講究門當户對,但母親仍經常跟女兒們講,女人做得好不如嫁得好,當然前提是,一定要是天生麗質。的確,母親年輕的時候生得很美,她有足夠的資本得到父親的寵愛。從小到大,舒曼從未見父親對母親發過脾氣,每逢生日或是很特別的紀念日,父親還會送花給母親,老夫老妻比很多年輕的小夫妻還恩愛。三十多年養尊處優的生活,母親早已褪掉了農家女的痕跡,無論是衣着打扮,還是言談舉止,都是典型的城裏太太派頭。
但母親的希望最終被打破,因為老三實在是稀泥巴糊不上牆。六年,母親耗費六年的時間想讓老三轉變為城裏的孩子,甚至還專門請了禮儀老師來教,可是徒勞無功,老三即便後來看上去是個城裏孩子了,可也僅僅是看上去,只要稍稍留意,這丫頭冥頑不化的種種陋習就顯現出來,吃沒個吃相,坐沒個坐相,怎麼看都像個野丫頭。舒家的孩子哪個不是教養極好,偏偏就老三沒規矩,比如她會在吃飯的時候突然哈哈大笑,噴出滿嘴的飯……於是本來一生無悔的母親有了生平最後悔的兩件事,一是生了老三,二是把老三送到鄉下。
但對舒曼而言,母親的要求是一回事,她做不做是另一回事,隨心所欲的天性豈是母親可以輕易改變得了的。舒曼對什麼都不在乎,整天樂呵呵的,沒心沒肺的樣子,除了外婆去世,在成年前幾乎沒為什麼事情特別傷心過,天不怕地不怕,進城後第一天上學就跟同學打架,經常被同學家長和老師找上門她也覺得是件很好玩的事情。兒時的記憶中,舒曼唯一覺得不好玩的就是彈鋼琴,厭惡到難以忍受,而那恰恰是母親要她轉變成城裏孩子的第一個步驟。
舒曼有自己的樂器,一把老舊的二胡。她很小的時候就會拉二胡了,在鄉下學的。舒曼有事沒事就會拉上兩曲,舒家住的桃李街可是名流聚集的富人區,舒曼拉的二胡就跟要飯的是一個腔調,“一聽你家老三拉琴就落淚”,這是鄰居們説的。母親很不高興,非常厭惡舒曼拉琴,説女孩子拉二胡跟要飯似的,沒氣質。但父親卻喜歡聽女兒拉琴,他反駁妻子:“二胡也是樂器的一種,還是民族精髓呢,怎麼就是要飯的了?”
有父親撐腰,母親倒也沒再多説什麼,卻強迫舒曼跟姐姐學鋼琴,她説女孩子彈鋼琴很優雅,將來會有好人緣。這話的弦外之音就是,女孩子學會了彈鋼琴就能找個好對象。舒曼開始寧死不屈,就是不肯學鋼琴,母親就威脅,如果不學鋼琴,就不準拉二胡。這招果然奏效,舒曼只得勉為其難地跟着姐姐一起學,音樂都是相通的,舒曼很快就學會了彈鋼琴,但也就是學會而已,舒曼知道她彈到嚥氣也超越不了姐姐。舒秦四歲就學琴,誰能趕得上她?
母親對此倒是無所謂的樣子,她逼迫舒曼學琴無非是想讓舒曼學會城裏孩子的優雅,學成個什麼樣她從未真正在意過。可是對舒秦的要求就不一樣了,當時十九歲的舒秦已經在音樂學院學習,馬上就要出國深造,培養一位一流的鋼琴家是舒家最榮耀的事情,母親樂此不疲。
舒秦自知肩上承載了父母的期望,學琴學得很認真,不像妹妹舒曼,大多數時候是邊玩邊學,一首很好的曲子在舒秦的手下往往被彈得悦耳動聽,可到了舒曼就彈得七零八落,不成樣子。請了那麼多老師,每一個人都衝舒曼搖頭。“沒事,教好大的就行。”母親總這麼安慰教琴的老師。
但母親還是很懊惱,老三的鋼琴彈得亂七八糟就罷了,功課差也罷了,還經常惹禍。最後母親慪不過,乾脆將老三送進了離城唯一的女校讀寄宿,全封閉管理,讓學校的老師們好好治她。這就是赫赫有名的瑪麗女子中學,有近百年的建校歷史。整所學校無論是建築,還是環境,抑或是教育方式,都是西式的,請了很多外教,外文和藝術教育最有建樹。母親一向追求洋派,這正對她的胃口,不惜花了一大筆錢,又憑藉舒伯蕭師大校長的面子,硬是把舒曼給塞了進去。
瑪麗女中校風極嚴,他們處罰學生的方式很特別,如果違紀,最嚴厲的懲罰就是不準回家,週末留校做義務勞動,禁止家人探視,如果屢教不改,就直接勒令退學了。舒曼被罰得最重的一次是連續五週不準回家,在學校林蔭道掃了近兩個月的落葉。一次就把她整趴下了。此後幾年裏,總也免不了斷斷續續的受罰,經常回不了家。之所以一直沒被開除,很大程度上是礙於其父親的面子。因此中學幾年,舒曼跟家人的相處一直少得可憐,每次從學校回到家,感覺自己像客人,始終無法真正融入這個家庭。他們談論什麼,都像跟她沒關係似的。
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家人談論得最多的是林院長家的事情,林院長林仕延是父親的世交,曾擔任過離城人民醫院的副院長,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末移居海外,做起了產業,八十年代以華僑的身份在離城投資興建了一傢俬營大醫院。
舒曼當時並不太清楚舒林兩家人的交情到底有多深,只知道林家有兩個兒子,都是在美國長大。林院長自己居住在美國,卻把兒子們先送回國來了,據説是為了學説中國話,剛開始都住在當律師的伯伯林維家裏,後來兄弟倆又搬去了翠荷街居住,林家在那裏有一棟舊宅。於是,林院長將他們託付給了舒伯蕭夫婦,要夫婦倆多照顧一下他的兩個兒子,所以兩家走動得很勤,林院長的兩個兒子經常上舒家做客,舒曼的哥哥姐姐也經常上他們家玩。只是因為舒曼讀的是寄宿,又經常受罰回不了家,所以從來沒有碰見過他們。
姐姐是很熱衷談論他們的,尤其喜歡談論老大,中文名字叫林然。都説一個女子,心中若有了喜歡和牽掛的人就會越長越美,姐姐那個時候就很美,當然她本來就美,自從談論林然後更美了,眉飛色舞,翩翩若仙,舒曼覺得自己在姐姐面前更像只醜小鴨了。
但是舒曼一直無緣跟姐姐眼中的這個“王子”見面。因她不久就被學校勸退,期末八門功課七門不及格,校長很委婉地跟同是校長的舒伯蕭説:“令千金除了功課,在音樂上絕對是個天才,我們目前沒有這樣的師資力量繼續教育她,還是轉去別的學校深造吧,以免耽誤孩子……”
父親顏面掃地,舒曼被罰跪了一天的搓衣板。母親不解氣,一怒之下將她送到了更遠的桐城二中去讀書,除非寒暑假,平時不準回家。從初三到高中畢業,她被家人扔在了桐城,開始還覺得自己像被遺棄了,可是很快就樂不思蜀,桐城二中跟牢獄似的瑪麗女中比較起來堪比天堂,舒曼差不多是在那邊玩了四年才回家的,直到高考落榜。
對於老三的落榜,家裏人一點也不意外,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如果她上榜了,那才是不合常理,所以爸媽倒也沒有特別為難她。他們權衡再三,決定讓舒曼復讀,為避免再次落榜,讓她選報藝術院校,因為藝術院校的文化課成績要求很低。這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堂堂離城師大校長的女兒竟然考不上大學,這豈不讓人笑掉大牙?舒曼的專業成績絕對是沒問題的,她會好幾樣樂器,最擅長的就是二胡。如能考到藝術院校去,多少能替舒家挽回點面子。
但是考慮到老三的自覺性太差,母親沒有再把她送回桐城復讀,而是安排進了離城一中,準備復讀一年後來年再戰高考。一中是離城重點高中,學習壓力很大,舒曼那段時間白天上課,晚上回家還要被逼着補習,母親請的家庭教師一個接一個地來,舒曼覺得她都快瘋了。她很羨慕姐姐舒秦,總是被母親帶着出門,出席各種各樣的社交場合,母親唯恐別人不知道舒家有個才貌雙全的女兒似的。母親極少帶舒曼出門,因為老三隻要跟她一出去,總要出亂子,丟她的臉。可是舒秦卻很喜歡老三,到哪都要帶着她,後來舒曼想,舒秦那麼喜歡帶着她可能是為了讓她做陪襯,因為鮮花總要綠葉襯的,老三恰好就是姐姐的綠葉。舒秦從小備受寵愛,她習慣了所有的人做她的陪襯,就如老三習慣了給人做陪襯一樣。
然而,世上的事誰能説得準。
舒秦出國前夕,舒伯蕭帶全家到林院長家做客。因為林院長已經回國定居,要舉行一個盛大的晚宴會會親朋。除了舒曼,家裏每個人都是盛裝出席,舒秦穿的是母親精心為她準備的粉藍色露肩小禮服,化着淡淡的妝,別提有多美。妹妹舒睿當時還小,穿的是可愛的學生裙。舒曼當時剛過十六,就穿了件白色的絲質小圓領襯衣,黑色的百褶裙,頭髮梳成馬尾狀,清湯掛麪,跟姐姐的豔麗不同,舒曼更多的是本色的清純。而舒曼是個對什麼都充滿好奇的人,一到氣派的林家大院,就屋裏屋外樓上樓下地轉悠開了,父母和哥哥姐姐們忙着跟林家的人客套,很容易就忽略了她。但舒曼仍然聽見林夫人對母親説:“這孩子居然長到了這麼大,真是想不到。”
母親説:“是啊,還不是多虧了仕延,否則這丫頭怎麼活得了?”
“過去的事就不要提了,”林院長表情黯然,似乎並不願多談往事,“有人活下來,就有人死去,有什麼值得慶幸的。”
屋子裏立即陷入沉默。
最後還是父親岔開話題:“林然呢,怎麼不見他?”
“哦,今晚有個記者招待會,可能要晚點才回來。”林夫人笑吟吟的,她可真美,舒曼覺得她比自己母親還美,也難怪,聽説林夫人年輕的時候是個舞蹈演員,紅遍江南。
父親又問:“奇奇呢,現在……”
“還在二院,只能讓他在那待着,不然怎樣呢?”林院長嘆了口氣。
“那怎麼待得住啊,年紀輕輕……”
“是待不住啊,老梁説,這小子在裏面一點都不老實,經常失蹤,每次都要老梁到外面去捉人,怕他又在外面惹是生非,要是讓葉家那邊知道,鬧起來可就什麼都完了……裏面不管怎麼樣,總比讓他去坐牢好吧。”
“説的是……”
……
大人間的談話舒曼才沒興趣去聽。她溜到花園葡萄架下玩鞦韆,花園裏種了很多茉莉,正是茉莉花開時,滿院都是素淡的清香。舒曼很喜歡茉莉,喜歡茉莉淡淡的白,淡淡的香,她覺得自己就是朵盛開在角落裏的茉莉,不被人注意,只是獨自傾吐芬芳。而舒秦無疑就是鮮豔的玫瑰了,光彩奪目,到哪裏都是被人追捧的對象。不過舒曼覺得做茉莉也有做茉莉的好處,至少不用一天到晚端着身姿,像舒秦那樣,吃飯不能吃得過飽,説話不能高聲,就連笑也要笑得端莊嫺雅,多累啊。正胡思亂想着,花園裏突然閃進一個黑影。賊!舒曼當時腦子裏一個激靈,從鞦韆上溜了下來。但她不想打草驚蛇,蹲着身子跑到大門口的香樟樹下尋找目標,光線很暗,啥都看不清。突然,樹後面伸過來一雙手,她還沒叫出聲,嘴巴就被捂住了,“噓——”後面的人提示她噤聲。
她抑制住呼吸,真的就不出聲了。那人這才慢慢鬆手,舒曼扭頭看到了一張年輕的面孔,二十多歲,穿着件白T恤,因臉上罩着樹葉的影子,五官暗暗的,只看到一口白牙,齜牙咧嘴的,站在月光下像個吃人的野獸。
“你是誰?”舒曼並不害怕,在鄉下待了好幾年,啥嚇人的東西沒見過?那傢伙當然也不怕,放開了她,反問:“你是誰?”
“我是來這做客的。”
“哦——”這傢伙拖長着聲音,一雙眼睛深邃似海,饒有興趣地打量她,“哪家的野孩子?”
“你才是野孩子呢!”
“我本來就是野孩子!”
“你怎麼在這?你是來偷東西的吧?”舒曼睜着一雙大眼睛,長睫忽閃,彷彿盪漾着一湖的水天雲光。她仰着稚氣未脱的一張粉臉,似乎隨時準備衝進屋裏喊大人。
“偷?”那傢伙微微眯起眼睛,雙手抱臂斜靠在樹上,笑嘻嘻的,“偷什麼呢?我還真沒想好偷什麼,要不,偷你?”説着伸手扯舒曼的馬尾。
舒曼兔子似地跳開,指着他大罵:“渾蛋,流氓!……”
那傢伙並不動怒,往前走了幾步,樹影在臉上挪開了,露出清清朗朗的模樣,好一張稜角分明的臉!他淺淺地笑着,舒曼發現他笑時臉頰有隱約的酒窩,目光犀利明亮,眼底彷彿溢滿星光。不可否認,他的這張臉很好看,只是他嘴角的笑意分明透着邪氣,伸手就要來抓舒曼:“小丫頭,你知道什麼是流氓嗎?要不要我示範給你看——”
舒曼轉身就逃,剛逃出幾步,就跟一人撞上,“呀”的一聲,她跌坐在花園門口的水泥地上。她驚慌失措地抬起頭,揹着月光,站在她面前的好像換了個人,身材非常挺拔,深藍色西裝配白襯衣,氣質卓然,見舒曼跌倒在地連忙伸手拉她:“怎麼樣,有沒有摔着?”
他的力氣很大,一下就把她拽了起來。舒曼如墜雲裏,望了望旁邊草地上的香樟樹,又看看眼前這人,不是變戲法吧?怎麼眨眼工夫就冒出兩個“鬼”?她尋思着,又是一句:“你是誰?”
“這話應該是我問你。”跟剛才那個凶神惡煞的傢伙不一樣,月光下的這個人儒雅斯文,看上去非常温和。也許是那夜的月光分外皎潔,舒曼覺得他英俊的面孔無端地罩着一層夢幻般的光芒,眼睛含着笑,他的身材沒有剛才那人魁梧,但這絲毫沒有影響他由內而發的陽剛之氣。他微笑着的樣子,讓舒曼心底彷彿淌過温暖的電流,她一陣發慌,儘管她並不知道慌什麼。
“你好啊,我沒有見過你,你叫什麼名字?”他笑容可掬地問她。
“我,我叫舒曼。”舒曼愣愣的,完全被他的相貌吸引,多好看的一張臉,尤其那雙深黑如夜色的眼睛,淡定從容,嘴角的笑意像花一樣地漾開,她聽見他説,“我叫林然,很歡迎你來我家做客。”
林然走近她,居高臨下地打量她,眼中滿是疑慮:“你是舒秦的妹妹?怎麼一點也不像,你跟你的哥哥姐姐都不像,是不是他們的親妹妹啊?”
“我就是我,幹嗎要像他們?”
“説得好,你就是你!不過,你跟你姐姐不僅長得不像,整個的感覺都不一樣呢。”林然在香樟樹邊的石凳上坐下,目光閃閃,瞅着舒曼笑。這時月光正好照在他臉上,舒曼看到他額頭的鬢角處有一條淺淺的疤痕,不注意,根本看不出來。這條疤痕印在他英俊的臉上似乎有些不相襯,好在不是很明顯。她好奇地問:“你的額頭受過傷?”
他眼中掠過一絲異樣,下意識地摸摸額頭:“哦,小時候不小心碰的。”
“怕是跟人打架吧?”
他怔住:“你這麼肯定?”
舒曼咯咯地笑:“只有打架才留下這樣的疤痕,我小時候跟人打架就留下過。”
“哦?你也跟人打架?”林然顯得很有興趣。
“打啊,為什麼不打?當別人欺負我的時候,難道我當木頭?”
“那你打贏過沒有呢?”他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舒曼老實地回答:“有贏過,也有輸過。”
這時候,屋裏傳來《致愛麗絲》優美的前奏。“你姐姐又在彈琴了,你不進去聽聽嗎?”林然好像很熟悉這琴聲。
舒曼晃着腦袋説:“我每天都聽她彈琴,都聽厭了,不想聽,我一點也不喜歡鋼琴。”
“唔,那你喜歡什麼?”
“我喜歡拉二胡。”
“你會拉二胡?”
“當然,可惜你家沒有,否則我會給你拉上一曲。”
“誰説沒有,我這就去給你拿。”林然説着就進了屋,翩然而去的身影讓舒曼瞬間的失神,那月光透過樹葉的縫隙,銀閃閃地漏了他滿頭滿肩,彷彿是沾了仙氣的王子,翩翩然不似在人間。
“來,拉首給我聽聽。”林然不一會兒就出來了,遞了把二胡給舒曼。這時候,姐姐剛剛彈完最後一個音符,屋裏傳來此起彼伏的掌聲。她知道,姐姐又收穫了她一直習以為常的讚美。舒曼卻不為所動,因她覺得姐姐彈琴似在表演,注重的是姿勢,而非琴聲,即便每一首曲子都彈得完美無缺,可就是打動不了她。
“開始吧,這裏沒別人。”林然鼓勵她。
舒曼在膝蓋上架好琴,試了試音,閉上眼睛拉了首《二泉映月》。每次一拉琴,她就覺得她的靈魂飛了起來,風聲,樹葉聲,都在為她伴奏,哀婉的琴聲讓月亮都躲到了雲層後面。她恍然又回到外婆的村莊,坐在村口的槐樹下拉琴,從清晨拉到日落,連小鳥都停止了叫喚,靜靜地歇在枝頭聆聽。她唯有在拉琴的時候才覺得自己跟這世界格格不入,她不屬於這裏,她應該回到炊煙繚繞的鄉村,那裏連風都是自由的……
琴聲漸漸稀落,最後戛然而止。
待她再睜開眼睛時,嚇了一跳,坐她面前的林然竟然眼眶濕潤,而院子裏站了好些人,其中就有林然的父親林仕延,他更是老淚縱橫,走過來,拉起她的手哽咽道:“孩子,誰教你的琴,我在國外漂泊這麼多年,做夢都想聽到這樣的琴聲……”林院長泣不成聲,顯然是舒曼的琴聲觸動了他心底的往事,“你的琴聲讓人心碎……孩子,告訴我,你這麼小,怎麼可以拉得這麼一手好琴?除了奇奇,最有名氣的大師也不及你的琴聲動人。你讓我想起了過去的很多事情,都説時間是醫治傷口最好的良藥,我做了一輩子的醫生,卻治不好自己的傷口,時間,根本不管用啊……”
林院長意猶未盡,把舒曼牽進屋裏,又讓她拉了好幾首曲子,末了,還要收她做乾女兒。旁邊另一位伯伯説:“收什麼乾女兒啊,女兒早晚要嫁出去的,不如收做兒媳婦算了,反正你有兩個兒子。”
林院長想想也是,指了指他的兩個兒子問舒曼:“曼曼,你挑,兩個隨你挑,只要你肯做我家兒媳,我一半的家產都是你的!”
舒曼毫不猶豫地指向林然:“就這個吧。”
話音剛落,立即引來滿堂鬨笑。林然也笑了,他笑的樣子很特別,抿着的嘴角弧線極優美,抱着雙臂歪着頭,眼睛格外清澈明亮,比屋外夜空最亮的星星還打動人心。一屋子的人,只有姐姐舒秦沒有笑。
母親連忙打圓場:“仕延真是説笑了,曼曼還這麼小,還在讀書呢,就説什麼婆家……”林院長的夫人劉燕馬上接過話:“那就秦秦啊,年齡正好,我們兩家要是聯姻,可是親上加親了,你們説是嗎?”
“是啊,是啊。”
“多好的姻緣,天生一對。”
“喲,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好事!”
……
在場的每一個人都在議論紛紛。
舒曼聽不清他們説什麼,她的眼睛一直看着林然,他臉上的表情變幻不定,目光卻是熱烈的,一直衝着她笑。心跳驟然加速,她慌亂得不知所措。彷彿是陡然間,混沌初開的世界灑下一道純淨陽光,照亮了她的天空,開啓了她的心智,他的眼神撩動了她沉睡的神經。她再也看不到其他人,只有靜靜地任由他温柔的光環上帝一樣的籠罩着她呼喚着她,在她蠻荒黑暗的心田,燃起一片熊熊的火光,心情和世界都截然不同,一陣陣莫名的悸動和不安,像混亂又像痛苦,漲滿了她生命的帆……
舒曼真正喜歡上鋼琴是在看了林然演出後。
那個時候她才知道林然是享譽海外的華裔鋼琴家,名氣大得嚇人。他和另一位同樣鼎鼎大名的音樂才子耿墨池因師出同門,又都是華裔,被西方媒體稱之為完美的“東方鋼琴王子”。這些都是聽舒秦説的,舒秦從小心高氣傲,很少見她那麼崇拜一個人,“曼曼,我要嫁給他!”她信心滿滿地説。眼中閃爍的光芒,透着萬劫不復的決心。
舒曼沒來由的一陣心悸,非常失落。舒秦的光芒太耀眼,她已經習慣躲在姐姐的影子後面。雖然自小也被稱讚長得漂亮,可她的漂亮就跟長在狹縫中的野花一樣,縱然絢爛,始終擺不上台面。她怎麼有資格跟舒秦爭?
林然演出的那天,舒秦整整花了三個多小時打扮,舒曼卻只穿了件稍微正式點的白裙子,她原本就是去做陪襯的。演出空前成功,舒曼聽得如痴如醉,毫無意外地被林然的琴聲俘虜。真的,她聽不出任何指法或是技巧上的東西,只覺得整個舞台花雨飛揚,而她在花雨中隨着音樂輕舞,彷彿靈魂出竅。她迷失在那夢幻般的音樂海洋,再也找不回自己。那一刻,她隱約知道她的人生,從此將會不同……難得的是,林然還請來了耿墨池助陣,他們是師兄弟,也是好朋友,兩人最後合奏的一曲讓整個現場都沸騰了。舒曼靈魂出了竅般,完全忘了自己身處何地。如果不是舒秦遞來手帕,她還不知道自己已淚流滿面。
演出結束後是慶功宴,舒曼失魂落魄,躲在角落裏遠遠地看着眾星捧月般的林然,莫名覺得心底一陣刺痛。林然已經換下燕尾服,跟那個同樣玉樹臨風的耿墨池站在一起談笑風生,是那麼的耀眼。而舒秦一身粉色露肩公主裙,笑容嫵媚,舉止得體,自始至終不離林然左右。舒曼把目光望向舒秦,心底又是一悸,恍然明白了刺痛的原因。
林然發現了舒曼,把她拉過去,給耿墨池介紹:“這就是我跟你説過的舒隸的妹妹舒曼,她對音樂很有悟性。”
“哦——”耿墨池故意拖長着聲音,上下打量着舒曼,扭頭就跟旁邊的舒隸逗趣,“我説呢,你小子真是好福氣,居然有兩個漂亮的妹妹,兄弟我哪天單身了,可否考慮一下?”
舒隸顯然跟耿墨池也很熟,笑道:“曼曼還未成年,你少打歪主意。”
林然接過話:“你不是有葉莎嘛,才新婚呢,別吃着碗裏望着鍋裏。”
“我這不是未雨綢繆嘛。”耿墨池端着杯紅酒,跟林然站在一起,長身玉立,的確是平分秋色,“我對自己很沒信心,從小一起長大,還要生活一輩子,想想就不甘心。”
舒隸一本正經:“那你説,你怎麼娶了她的呢,難不成是酒後亂性,生米煮成熟飯,不得已而為之?”
“什麼生米,我跟她十幾歲就熟了。”
“啊?……”
眾人一陣鬨笑。耿墨池自己也忍俊不禁。
舒曼當時很安靜地看着大家説笑,一句話也插不上,因為她覺得自己太黯淡,根本沒有她説話的份。可是若干年後她在巴黎碰到耿墨池,得到的評價卻恰恰相反,耿墨池説那天晚上最超凡出塵的就是舒曼,臉上乾乾淨淨,他從來沒見過那麼幹淨的女孩,眼眸清亮,靜靜地站在燈光的邊緣,跟豔光四射的舒秦比起來,還是少女的舒曼清新得像一朵沾滿露珠的雛菊……
數日後,林然到舒家做客,是舒伯蕭夫婦回請的林家。舒秦沒練琴,上街狂採購、做頭髮、買衣衫,忙得不亦樂乎。舒曼自知怎麼打扮都比不過姐姐,索性什麼都沒收拾,一個人坐到鋼琴前自娛自樂。這是她第一次主動坐到了鋼琴邊,第一次試着用心地去彈琴,結果她驚訝地發現,原來用心地去彈首曲子居然也可以彈得這麼動聽。
最後一個琴音落定,已經悄然到場的林然微笑着為她鼓掌。他穿了件米色格子西裝,配了條白色的褲子,翩翩如玉,他的眼眸仿若墨黑天幕上最遙遠的那顆星,淡然而憂傷。
舒曼一陣慌亂,幾乎不敢直視他的目光。男女之間的事,真是説不清,無論是開始抑或是結束,不是碰到對的人,就不會一相情願地篤定我們認定的那個人。碰到了就是碰到了,瞬間即永恆,前路再渺茫,也必是無悔。
林然微笑着,站在她的面前,臉上是無風無浪的平靜,內心是什麼樣子,除了他自己無人知曉。
他只是跟耿墨池説起過,在聽到舒曼琴聲的剎那,他知道她就是那個他一直等着的人,原來她在這裏。好像不僅僅是因為她的琴聲,也不是因為她迷濛的眼神,抑或是清脆的笑聲,而是因為她就是她,不是別人。
咫尺天涯的距離,他卻用盡一生。
林然在對舒曼的演奏給予了高度評價的同時,也毫不客氣地跟舒伯蕭夫婦説:“舒伯伯、舒伯母,你們家真正的音樂家是舒曼,你們自己居然沒有發現,真是讓我很意外!上次在我家聽她拉二胡我就知道,她對音樂的詮釋和領悟非常人所能及,她比任何人都有資格成為一流的鋼琴家,她甚至會超越我……”
“她哪成啊,秦秦的鋼琴比她彈得好多了!”一邊的秦香蘭連忙接過話。
林然瞥了眼舒秦,表情嚴肅,一點也不像是開玩笑:“要我説實話嗎?舒秦彈琴更多的是在表演,可是曼曼不一樣,她是用心在彈琴,也許她的基礎不是那麼好,但音樂不是靠技巧來打動人的,音樂在俘獲人心靈之前必須要演奏者先付出靈魂,聽曼曼彈琴,我感受到了她的靈魂在琴鍵上舞蹈……”
香蘭頓時尷尬得滿臉通紅。
舒秦也是一臉愕然,這還是第一次有人這麼犀利地批評她的琴藝,從小到大,她可是備受讚譽的。她顯然不能適應,臉色發白,眼眶含淚就要落下來。可是林然還未就此罷休,走到她跟前,正色道:“舒秦,也許你的基礎是很好,也許你曾經有過很好的天賦,不過很可惜,你的天賦都被機械式的訓練給磨掉了,你太注重表演,卻忽略了演奏最基本的投入。我勸你還是放棄吧,音樂是有靈性的東西,你已經不具備這樣的靈性了,以你的聰慧,你做其他的事情一定可以做得很出色。”
大顆大顆的淚珠從舒秦眼中滾落下來。
“這怎麼可以呢?她半年後還要去國外深造的。”香蘭着急地説。
林然聳聳肩,非常尖鋭:“我看沒用的,很多事情是勉強不來的,尤其是音樂,太需要天分和靈氣……”説着他把目光投向舒曼,繼續説,“剛好近期在日本將舉行一次世界性的鋼琴大賽,我建議曼曼可以去參加,只要稍加訓練,正常發揮,一定可以一鳴驚人。”
一屋子的人面面相覷。
舒伯蕭倒能接受:“不過她得有個老師指點才是,正兒八經地學學。”説着順水推舟,看着林然,“林然,你可以當舒曼的老師嗎?”
林然欣然應允:“沒有問題,我很樂意教曼曼,”末了,又轉過頭問,“曼曼,我可以做你的老師嗎?”
舒曼目瞪口呆,幾乎不能相信眼前的事實。這時候,她發現屋內已經不見了舒秦,樓上傳來輕輕的關門聲。舒秦的教養很好,受了這麼大的打擊關門都是小心翼翼的。全家人都很擔心她,從小就沒受過挫折的她,能接受這突如其來被否定的打擊嗎?家族中所有的人都認定她將來是個鋼琴家的,她自己也這麼認為,努力了十幾年突然被全盤否定,她該怎樣面對她以後的人生?
但是大家的擔憂顯然是多餘的,在房間裏關了兩天後,舒秦出來了,居然一臉的輕鬆,笑着對父母説:“爸,媽,你們別擔心,我沒事的,不就是不彈鋼琴嘛,沒什麼的。而且説句實話,我並沒有你們想象的那樣喜歡彈鋼琴,之所以一直彈到現在,是因為我彈鋼琴可以獲得很多讚美,我太虛榮,一直就迷戀那樣的讚美……所以林然説得沒錯,我的確是在表演,而不是在用心地演奏,我一直就在這樣言不由衷的生活中備受煎熬……”舒秦説出這些話顯然已經下定了決心,她微笑着,説出了她最終的決定,“爸,媽,我決定不再彈琴了,做一流的鋼琴家並不是我真正的理想,這個理想似乎由曼曼實現更為適合。我要去學服裝設計,這才是我真正喜歡的,很小的時候我就喜歡給洋娃娃做衣服,媽媽,你不記得了嗎?”説着她把目光轉向妹妹,意味深長地説,“第一次聽曼曼彈琴,我就很吃驚,她的琴聲裏能表達出我所表達不出的東西,我的天賦不及她。我知道,我的這個妹妹早晚會超越我,或者,她一直就在我之上,是我超越不了她……”
“姐,你在説什麼呢?”舒曼聽到這樣的話很難過。
“曼曼,你自己的光芒你自己是看不到的!可是我看得到,現在我把這個理想交給你,希望你可以實現,不是為我,也不是為爸媽,是為你自己去實現,理想和愛情一樣,一定是自己想要的才行,你明白嗎?”
“可是,你爸爸都申請好了讓你出國留學的。”香蘭哽咽着説。
舒秦回答道:“讓曼曼去啊,她比我更有資格去,我並不是因為自己是姐姐才讓出這個機會,而是我覺得,曼曼更具備成功的潛質,她的成功也會是我的成功,更是我們舒家的成功!”
舒伯蕭面露欣慰之色,伸手撫摸舒秦的頭:“孩子,你終於長大了,你確定你不後悔?”
“我確定,爸爸!”
“那好,就讓曼曼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