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組曲二 一個吻的奇蹟

其實,出不出國根本不是舒曼在意的,能和林然在一起,才是她嚮往的。只是沒料到林然會那麼嚴厲,教琴的時候臉繃得緊緊的,沒有一絲笑容,訓斥她更是一點情面都不留。而且非常奇怪的是,每次他生氣動怒的時候,額頭上的那條本不明顯的傷疤會格外清晰突顯,這幾乎成了舒曼判斷他情緒的“晴雨表”,因為他高興的時候,傷疤會變得很淺很淺,淺到幾乎看不見。

一直記得那個春光明媚的下午,在林家大宅的院子裏,花蔭滿地,一株不知有多少年樹齡的海棠開得繁花似錦,豔陽照着,無數只蜜蜂嗡嗡地繞着海棠花樹,四周靜得連花蕊落地的聲音都彷彿聽得到。林然在鞦韆架下跟舒曼講樂理,大概心情愉悦,額頭的傷疤忽而又不見了,舒曼忍不住驚呼:“林然哥哥,你額頭上的傷疤會變色!”

“唔,是嗎?”他自己似乎還不知道。

“嗯,跟變色龍一樣。”

“臭丫頭,説什麼呢!”他訓斥道。

這算輕的。彈琴的時候就不只是訓斥了,他準備了一把鋼尺,每當她的手沒有彈到位,他就狠狠敲下來,鋼尺敲在骨頭上是什麼感覺?你試試就知道。而且他還不准她哭,她越哭他打得越狠,每每被打得尖叫,林夫人養的那隻白貓就會從某個房間裏蹦出來,也跟着喵喵叫。林然會笑。她眼淚都沒幹,也笑。

而每次罰了她後,他的心情總是特別地好,會主動逗她樂,跟她聊天,還會拿好吃的東西給她吃,甚至會帶她到他家附近的樹林裏散步。他走得很慢,經常雙手插在褲袋裏,晃悠悠地走在幽深的小徑上,他會跟她説很多他的事情,也會問她的事情。“曼曼,你要是快點長大就好了。”有一次他這麼説。

她也希望自己快點長大。因為長大了就可以追求自己想要的東西,就像舒秦可以追求她想要的一樣。舒秦在追求林然,這是誰都知道的事情,兩邊大人也都有意成全,經常製造機會讓他們單獨在一起。林然對此不置可否,談不上冷漠,但肯定不夠熱情,每次見到舒秦,他總是很沉默,表情嚴肅。但是舒秦似乎不在意,以為這是他特有的個性,沒事就來看妹妹練琴,以看妹妹的名義來看她的心上人。

“我長大了,要是有姐姐那麼漂亮就好了。”舒曼有一次跟林然説。

林然當即皺眉:“為什麼要像你姐姐?不,千萬別像你姐姐,你就是你,任何人都無法替代,你的這張臉簡直就是個奇蹟……”説這話時,他緊盯着她看,那目光熱烈,忽閃的眼神透着狂野,他呼吸的氣息直撲在她臉上,尤為刺激着她的心臟。她頓時覺得一陣缺氧,眩暈得厲害。

“你幹嗎這麼盯着我?怪嚇人的。”

“是不是像野獸?”林然哧的笑出聲來,目光如翻騰的海,就要掀起驚濤駭浪,他看着她,就那麼看着她,彷彿是自言自語,“有時候我真希望自己是頭野獸,忠於自己最原始的衝動和情感,沒有世俗的束縛,任什麼都攔不住,看中了,就撲過去,狠狠地咬……”

“曼曼……”他真的撲了過來,猛地將她拽入懷裏,狠狠地“咬”住了她的唇,那樣大的力氣,緊緊箍着她,就像要將她生吞活剝。他從來不是這個樣子,這麼久以來,除了教琴,他連她的手都沒碰過。他是那麼粗暴,那麼貪婪,往日的斯文和風度蕩然無存,而她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受到驚嚇,還是別的什麼,渾身發軟,腦中亦一片空白,根本動彈不得。抑或是她根本不敢動,就怕這是一個夢,一動,夢就碎了。

很久,很久,他終於放開手,可是他的眼睛還近在咫尺,那樣黑那樣深,倒映着她自己的眼睛,裏頭有盈盈的水霧。而他喘息得厲害,看着她,吃力地説:“你的嘴巴,怎麼這麼甜?”

她臉色緋紅,摸摸自己被他“咬”得滾燙的嘴唇,很認真地回憶,“可能是在你家吃了阿姨的杏仁餅……”

他笑,露出一口雪白整齊的牙齒,眼中自有一種異樣的神采,在微眯的眼中忽而一閃,剎那間光華流轉,令她有魂飛魄散的感覺。只道是年輕,沒有經歷過,所以才銘心。可是很多年後回想這一幕,她才知道,這樣的人給她這樣的悸動,今生今世不會再有。一直以為有勇氣可以頂住所有風雨一直走下去,可是終究沒有力氣敵過命運的捉弄,只能感嘆無緣,天長地久只是當日願。

她記得,一直記得,他當時雙手捧着她滾燙的臉,一字一句,説得極認真:“管他什麼餅,但我可以肯定這是你的初吻,對不對?很好,這很好……你還太小,我不能要得太多,一個吻,足以成為我生命中最可貴的奇蹟,因為這是我生平第一次要自己想要的。希望有一天我可以得到你的更多,乃至全部……一個吻就讓我有粉身碎骨的感覺,如果得到你的全部,會不會是萬劫不復?可是我迷戀這感覺,這世上也就你才可以讓我心甘情願粉身碎骨,甚至萬劫不復……”

一晃十三年過去。

舒曼經常在半夜驚醒,猶以為林然還在她的身邊,可是除了窗外瘋狂撲打的樹枝,什麼都沒有了,這世上徒留她一人。每每在卧室的窗前站到天亮,她總有種荒唐的錯覺,他和她是前世的事了吧,那麼現在是今生?那麼,他們是否會在今生重逢?即便他不再是他,可她還是她,她不認得他的原來,卻一定認得他星芒飛濺的凝眸,萬人中哪怕只是擦肩而過也好啊,她還能希冀什麼?

只生了悔,不該去日本參賽,雖然她奪得了那次比賽的冠軍,但就像是命運埋伏下的一個陰謀,她為此付出了慘重的代價。比賽結束後,她放棄原定去英國的留學,受邀去日本沖繩一所著名的音樂學院學習鋼琴。她儘可能地延遲出國的時間,可最後還是得走。舒秦很高興,舒曼從來沒見過姐姐那麼高興,為妹妹忙前忙後地準備着行裝,舒曼當時疑惑地看着舒秦,她是不是巴不得妹妹出國?

三年,舒曼等得心都枯了。相信林然也是。他去日本看過舒曼幾次,每次去舒曼都抱着他痛哭,求他帶她回國。他最後一次去看她,情緒很反常,反過來抱着舒曼哭了,無論舒曼問他什麼,他就是什麼都不説,只是抱着她哭:“曼曼,天使和魔鬼為什麼長着一樣的臉孔?”

終於等到畢業了,就在舒曼興高采烈收拾着東西準備回國時,接到了姐姐的電話,“曼曼,我要結婚了。”

“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

“那太好了,我姐夫是誰啊?”

“林然。”

舒曼此生永遠也不會忘記,不會忘記她在日本獲知林然的婚訊的時候,那般的萬箭穿心。怎麼會這樣,怎麼能這樣,她答應了他好好用功,也要他答應她,一定等她,等她長大,等她將自己收藏的青春全部交給他。可是等到的卻是他的婚訊,那麼殘忍,彷彿是一柄長劍將她生生地刺穿,鮮血淋漓,一絲一毫的憐憫都沒給她。

而她還在原地。一直在原地等他。從前世等到今生,那麼執拗,總覺得她一定還可以再見到他。哪怕只是低眉睥睨的一眼,哪怕是回頭的驚鴻一瞥,她只想要對方知道自己還在等他,她就無悔。但是有用嗎?他娶的不是她啊……

她沒有參加他們的婚禮,退了原定回國的機票,直飛法國。沒地方去,正好耿墨池打電話給她,邀她去法國散心,她就去了。她猜測,耿墨池肯定也知道了他們的婚訊,知道她必定很痛,非常非常的痛,才想拽她一把,迴避那樣的場景。自從那次離城演出後,她就和耿墨池漸漸熟識,非常巧,她去日本參賽時他剛好還是受邀的評委,當時林然帶她去的日本,三個人在東京的一家清酒館裏席地而坐,喝酒談天,依稀還是昨天的事,恍若已經過去那麼久遠。

在沖繩留學的三年裏,耿墨池因工作關係去看過她幾次,林然每年也會去看她,見到他們兩個,她真比過節還高興。耿墨池一直當她是個孩子,常跟她逗趣,有時候又很認真:“妹妹,人生並不是一成不變的,有太多的意外,我們應該學會適應……”那是畢業前最後一次見到耿墨池時,他説過的話。現在回想起來,顯然是在暗示她,不要把一生的賭注賭在一件事上,他那個時候肯定已經知道了林然和舒秦之間發生了什麼。只有她矇在鼓裏,完全被自己一相情願的遐想佔據,看不到其他,聽不到其他,最後才會輸得這麼慘。

在巴黎下飛機,耿墨池見面什麼話也沒説,只給了她一個長久的擁抱,並輕拍她的肩背。

“妹妹,你要堅強。”很久,很久,他才説出這麼一句話。

耿墨池是個絕對一流的玩家,和他在一起,永遠不會覺得無聊。他不僅會玩,而且極懂浪漫,華麗的羅浮宮、塞納河的遊船上,處處都留下了他們的身影,有時候耿墨池還會帶舒曼坐着古老的四輪馬車在香榭麗舍大街兜圈,再或者哪兒也不去,就在街邊的咖啡店裏叫上一杯咖啡,閒談巴黎的人文風情,一個下午就會不知不覺地溜走了。

每天除了遊覽、觀光、購物、拍照之外什麼都不做,這樣閒適的日子讓舒曼覺得很不真實,常常一覺醒來,恍如還在夢裏。而巴黎又實在是誘惑着她,各式的冰淇淋,還有那種正宗的手工長麪包,隔着幾條街都能聞到香味,舒曼真怕自己會得暴食症。耿墨池偏又是個美食家,每天都會帶舒曼到不同的餐廳品嚐各色美食,他對美食的嗅覺一點也不亞於他對音樂的靈敏,再偏遠的街角,或是曲徑通幽的小巷,都能被他找到各式各樣稀奇古怪的餐廳。而且,儼然是那裏的常客,家家店的老闆似乎都認識他。除了吃和玩,舒曼不知道自己還能幹嗎。有時候實在閒得無聊了,她就跑到廣場上去追着鴿子跑……耿墨池每每瞧見她那樣子總是笑着搖頭,越發覺得她是個孩子。也奇怪,巴黎的名勝,舒曼看了那麼多,什麼樣的吃喝玩樂都嘗試過,她還是喜歡坐船遊塞納河,或者是在左岸的露天咖啡店喝咖啡。

舒曼很喜歡那樣的下午,坐在河畔,看古舊的建築倒映在河中,任微風輕柔地吹過,樹葉微響,秋高氣爽,天空湛藍如寶石……異域風光是那麼的美好安詳,美得完全不真實……凝神靜聽,波光粼粼的河面上傳來優雅的情歌,彷彿是某位失意的貴族在遙遠的中世紀輕聲吟唱,歌聲透着歲月流逝的哀傷。有時候坐在船上,舒曼也總有時光倒流的感覺,回到岸邊了,還沉浸其中不能自拔……耿墨池問她:“怎麼這麼喜歡坐船,看河?我覺得女孩子一般都喜歡逛香榭麗舍大街,選衣服、買首飾才對。”

她輕輕一笑:“我喜歡河水流淌的樣子,覺得時光也在流淌,什麼樣的傷痛都可以過去,一定可以過去。”

耿墨池一時怔住,沒吭聲。他夾了塊冰放到咖啡杯裏,叮咚的聲音清脆悦耳,而後抬眼看她,舉着杯子晃動幾下,像是漫不經心地説了句:“林然也喜歡看河。”

他很少提到林然,一直在小心地迴避。沒想到,她卻比他想象中的要堅強,可能是痛到極處,反而會麻木吧。彷彿是一夜之間就長大了,瞬間蒼老,瞬間白頭,對人對事她不再那麼天真。所以在巴黎的日子即便浪漫愜意得無以復加,舒曼卻淡然視之,也小心地保持着跟耿墨池的距離。她知道他有很好的生活和事業,她和他是兩個世界的人,她無法逾越。

白天的時間很容易打發,她真的可以暫時忘記一切的傷痛,可是每到晚上,她總是被無休無止的噩夢所糾纏。她害怕夜晚,她害怕入睡,擺脱不了,沒有辦法掙扎,沒有辦法呼吸,胸口像是有千萬雙手在絞着擰着一樣,那樣的痛,常常讓她以為會活不到天亮。曾幾何時,自己還和林然在北海道滑雪,在名古屋看櫻花,在東京遊燈河,怎麼眨眼之間,便已是天翻地覆、面目全非?

耿墨池很細心,次日看到她的黑眼圈,就知道她晚上肯定沒睡好。那天晚上,他特意開了車子,帶她遊巴黎的夜景。在燈的海洋中穿梭,他們沿着塞納河,看古老的巴黎聖母院、羅浮宮、凱旋門,最後,他們登上了埃菲爾鐵塔,立在巴黎之巔,俯瞰夜之巴黎。一片密密麻麻的燈海,燈光比星光更多、更燦爛。

舒曼搖頭長嘆:“這不像是在人間。”

耿墨池“嗯”了聲,意味深長地看着她説:“可我們就在人間,誰也沒有見過天堂,不是嗎?既是在人間,就免不了受苦,免不了挨痛,我們不能把在人間的日子過成地獄,你該懂我的意思吧?”

“哥哥,”她一直這麼叫他,聲音細如蚊蚋,“我當然懂,可就是解脱不了,常常覺得窒息,連想都不能想,一想就胸口疼得不得了。”她用手揪住胸口,不知道是真的胸口痛,還是心裏痛,她分不清,就覺得心上像是被什麼狠狠地剜去了一塊,夜深人靜的時候她甚至能聽到鮮血汩汩流出的聲音。

數天後,她昏倒在酒店的地毯上,醒來已在醫院。當時已是傍晚,金色的餘暉從窗中灑進來,照得雪白的牆壁黃澄澄的,病房中靜極了,連點滴管中藥水滴下的聲音都彷彿可以聽到。她一直凝視着那藥水,心裏想,如果是毒藥就好了,一滴、兩滴、三滴……什麼樣的傷痛都可以了斷。

耿墨池進來看她,像是責怪,又像是嘆息:“你這個樣子會死的!能活,為什麼不好好活?剛才我跟林然打了電話,他很着急,如果不是你姐姐舒秦患了絕症,他會立馬就過來……”

她倏地瞪大了眼睛。

耿墨池靜靜地看着她,對她説:“我也是才知道的,你姐姐的乳腺癌已到晚期,活不了幾天了,林然也是沒辦法才和她舉行婚禮,畢竟對於一個垂死的人來説,任何的拒絕都是殘忍的。可是你不同,你還能活,如果你不珍惜自己,把自己弄死,最終活不下去的會是林然。”他冷冷地立在牀邊,表情異常嚴厲,又是一句,“你該明白我的意思吧?”

她的嘴唇劇烈地顫抖起來,淚水自眼角無聲地滑落。

“他並沒有背叛你,只是他太善良。”耿墨池見她這樣子又於心不忍,俯身替她拭去淚水,語氣軟了許多,“好好養病,我去問問醫生,無緣無故就昏倒,肯定是有原因的。”

一出病房,裏面就傳來撕心裂肺的慟哭聲。積鬱多日的痛苦,頃刻間爆發,一發不可收拾。

耿墨池嘆口氣,沒有再進病房,直接去找醫生。可是醫生的話讓他從頭涼到腳:“舒小姐有嚴重的心臟病,應該是先天的,這麼重的病,以前應該有過治療吧,可否把她的病歷給我看看,我們瞭解一下她的病史,好對症下藥……”

一週後,舒曼悄然離院,沒來得及跟耿墨池道別,獨自踏上了飛往莫斯科的航班。她受邀去參加一個國際演奏比賽,是沖繩的母校推薦的。她知道這麼不辭而別很不禮貌,也很狼狽,可她別無選擇。

那日,她聽到病房外的走廊上低低的飲泣聲。一聽就是個年輕女子,聲音極細,像是雨後屋檐下墜落的雨滴。

耿墨池似在勸那女子:“葉莎,你不要這麼不講理。”

“我怎麼不講理了?我是你太太!你消失了這麼多天,平常怎麼玩我都不聞不問,可是這次你竟然推掉維也納新年音樂會的演出,就為了陪她!而且你還不准我見她,是怕我怎麼着,吃了她嗎?你何時這麼用心地對待過我?你該知道這麼多年我為你的付出……”

“我把她當妹妹!”

“‘妹妹’這個詞可就説不清了,當初你不也把我當妹妹嗎?你究竟有多少個妹妹啊,説來聽聽……”

耿墨池似乎勸了很久,才沒有讓葉莎進病房,他走進來的時候,舒曼佯裝睡着,閉上了眼睛。早該想到這點的,他有太太!居然弄到這麼尷尬的境地,舒曼只覺得無地自容,不知道怎麼面對他。

耿墨池替她把被子整理好,發出了一聲沉沉的嘆息:“唉,妹妹,真沒想到我跟你竟是這般同病相憐,我也有心臟病,也是先天的……這麼多年,我無所顧忌地玩,其實是很絕望,橫豎不知道哪天就沒了,還不如痛痛快快地玩。結婚更讓我絕望,身不由己,為什麼不早認識你呢?妹妹,命運這麼奇怪地安排我們認識,究竟是什麼意思呢?……”

這一天的夜裏,又是一夜無眠,舒曼獨自佇立在病房的露台上,望着香榭麗舍大道上星星點點蜿蜒如河的車燈,只覺一顆心灰到了極點。她不再怪林然,理解他的選擇,也不怪舒秦,畢竟是姐姐,血脈這個東西無可替代,何況姐姐還得了那樣的病……在這種狀況下,舒曼根本沒有可能重新去選擇什麼或者接受什麼,她不想把無辜的人也拖入地獄。

幾年後,耿墨池在上海碰到她,自嘲地笑:“妹妹,要是當年你沒跑,也許我不會是這個樣子,很多意想不到的悲劇會避免……”

當時耿墨池剛喪妻,他和葉莎的婚姻最終以悲劇收場,葉莎婚後患上嚴重的抑鬱症,數年後在家鄉湖南自殺,而且還是和情人殉情身亡,這讓耿墨池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

是啊,很多的悲劇都可以避免。

她何嘗不是這麼想的。問題是這世上,沒有回頭的路可以走。比如她自己,數年前回到國內,原以為可以重拾舊愛,不想最後落個身敗名裂,從家鄉離城逃到桐城,她也真正體會到了什麼是萬劫不復。於是她也自嘲地跟耿墨池説:“哥哥,我們還真是同病相憐……”

舒曼是在林然和舒秦婚後的第三年回到國內的。逃避終究不是辦法。父親病危的信箋通過經紀人轉交到她手上的時候,她知道,是時候回去了,隨即收拾行裝直飛香港,再轉道回到離城。在醫院長長的走廊上,她和林然不期而遇。

“曼曼——”他站在那兒,離她僅幾步之遙,驚喜地輕輕喚着她的名字,“曼曼,你,你回來了……”

舒曼站着沒有動,全身的神經陡然豎起,像尊冰冷的蠟像僵直着身體,感覺他那越來越近的聲音和氣息……心,猝然被撕開,來不及疼痛,久已結痂的傷口就汩汩地再次湧出血來。

“真的是你……”而他站到她的跟前,熟悉的氣息撲面而來。他還是一點沒變,依然儒雅斯文,一身深灰色西裝,讓他平添了幾分凝重和成熟,堅毅的下巴凌亂地露出小鬍鬚,更讓他透着男性的魅力。

舒曼當時清楚地看到他眼中流露出無法遏制的狂喜,他卻裝作平靜,嘴唇顫動,對她露出久違又陌生的微笑:“曼曼,什麼時候回來的?”

她大口大口喘着氣,幾乎要昏厥,突如其來的重逢讓她感覺不到幸福,只覺得心在“咔嚓咔嚓”地碎裂,她冷冷地回應了他一個笑,語氣冰冷似鐵:“是,我回來了。”説完目不斜視地跟他擦肩而過,頭也不回地往前走,急促地往前走。

“曼曼……”他在後面輕喚。如鯁在喉。

她沒有理他,幾乎是逃也似地離開了醫院。三年了,一千多個日日夜夜,應該是很久了吧,她以為她可以很從容地面對他,可是真的見面,她才知道一切只是自欺欺人。那樣的傷,那樣的痛,根本不是時間可以撫平的。

此後,舒曼一直避免跟林然正面碰上,即便不巧碰上了,也極少開口説話。甚至,她都沒有勇氣看他。好在父親的病情漸漸得到控制,日復一日地好起來,出院那天,林然開着車親自來接,一家人難得地齊聚在一起,慶祝父親病癒。

舒秦始終不離林然左右,她跟舒曼也沒有太多的話講,目光總是躲躲閃閃,禮貌客氣得根本不像是姐姐對妹妹説話。

但是舒秦顯然過得並不好,臉色萎黃,早已沒有了當年的神采飛揚,人也消瘦得厲害。後來舒曼才知道,舒秦在罹患乳腺癌後,做了乳房切除手術,命是保住了,身體卻大不如從前。她和林然的婚姻很糟糕,已經分居兩年,在一起時吵,分開了還是吵,有事吵,沒事也吵,弄得兩邊大人都疲憊不堪。“他們大概是八字不合,早知道就不該讓他們結婚。”母親嘆着氣説。

飯桌上,舒曼偷偷打量林然,他一臉麻木,也不跟誰説話,一個人悶悶地喝酒。妻子就坐他身邊,他連看都不看,當她是空氣。可是舒秦似乎要極力證明她和丈夫感情如故,不停地給林然夾菜,遞餐巾,親暱得好像他們真的很恩愛,可是在舒曼看來,她是在表演,就跟當年她彈琴一樣,只是在表演。

舒曼一語不發地吃完飯就匆匆告辭,她寧願住酒店也不住家裏,離家太久,她無法忍受那種陌生。事實上,跟家人在一起,她從未找到過家的感覺,自九歲時被父親接進城開始,她就覺得跟這個家格格不入。

很晚的時候,她剛泡完澡,外面傳來侍者的敲門聲。侍者送進來一個精緻的錦盒。拆開看,是一條柔柔的絲巾,淡淡的紫羅蘭色攤在盒中如攤了一堆煙雲。一張小小的帶香的卡片靜靜地放在“雲”中。

我在樓下咖啡廳等你。然字。

就這一行字,她看了足足有半個小時。然後,房間的電話響了,一直在響。她躺在牀上,閉着眼睛,當自己死去。

一個小時後,她還是下了樓。還沒到咖啡廳門口,就聽到裏面傳來一陣悠揚的鋼琴聲,再熟悉不過的《秋天奏鳴曲》。她沒有進去,透過咖啡廳的玻璃門,遠遠地看着他坐在聚光燈下,獨自演奏着。而咖啡廳內,空無一人……

門口的侍者以為她要進去,輕聲説:“對不起,小姐,今晚的咖啡廳已經被裏面的那位先生包下來了,我們今晚不營業。”

他的琴聲在顫抖。

她聽得出來。但她別無選擇,只能轉身離開。

第二天早上,她在餐廳用早餐時聽到周圍的客人議論,説昨晚有個瘋子在咖啡廳彈了一夜的琴,而且彈的是同一首曲子。她佯裝沒有聽到,只顧埋頭喝粥,不知怎的,粥裏明明放了糖,卻苦得難以下嚥,待她抬頭時,對面的客人詫異地打量着她,她這才發現自己已是淚流滿面。她若無其事地拭了把臉,拎起手袋,離開了餐廳。

電視台的車等候在酒店門口。那些天一直是這樣的,自她回國的消息被當地媒體知道,每天都要見記者,接受採訪,到電台和電視台做節目,參加各種形式的演出。她必須用忙碌來忘卻心底的痛。即便不能真的忘卻,起碼可以暫時麻痹。

但她終於還是跟林然有了單獨見面的機會,那天她剛從電視台出來,電話響了,仁愛醫院打來的,説是林然醉酒駕車受了傷,執意要見她。這次她沒法做到若無其事,直奔醫院。林然顯然傷得不輕,頭上纏着紗布,神志卻還清醒,見到她,他死命拽住她的胳膊就再也不肯鬆手了,像是拽住一根救命的稻草。

“就是判我死刑,也該給我一個申訴的機會。”他這樣説。

“還有什麼好説的呢?”她決然地轉過臉,試圖掰開他的手,可是他的骨節突兀地暴起,任憑她怎麼掰,他都沒有鬆手的意思。他仰着臉,眼中迸射出奇異的神采,幾乎是哆嗦着説:“我……我要你在這裏。”

他的話如一把鋒利的小刀,温柔地剖進她的心裏,她怔怔地看着他,彷彿明瞭,又彷彿不清楚。他要她在這裏,可是他早已不在原地,他們早就偏離了軌跡,朝着彼此相反的方向駛去。

眼淚凝結在她的長睫上,微微顫動,令她不敢眨眼,她害怕自己在他面前落淚,而他是那麼艱難那麼無助地朝她伸着手,握着她的手,“曼——”他輕聲喚着她,深情的眸底一如往昔,“你完全不知道我這幾年是怎麼過來的……”

他拉她坐在牀邊,終於跟她講起這些年發生的事,平靜木然,像是在敍述別人的故事,不帶丁點的感情。

“這是個圈套!”他竟然這麼説。

林然説,他跟舒秦的婚姻從一開始就是個圈套。舒曼出國後,舒秦死心塌地地要跟他在一起,什麼招都使了,甚至學起了狗血的八點檔劇,非常俗套地設計灌醉林然,跟他上牀,最後又以懷孕相要挾。林然始終不肯就範,即便舒秦自己做掉了孩子,林然被父親趕出家門,他也還是不肯妥協。直到有一天,舒秦拿出一張化驗單,説她已身患絕症,想完成最後的心願跟他結婚,求他不要讓她帶着遺憾離開。這次林然沒辦法了,他無法拒絕一個瀕臨死亡的人最後的請求,只好跟舒秦舉行了婚禮。可是婚後才發現,舒秦根本就沒得什麼絕症,這一切只不過是她事先設計好的一個圈套。

林然憤然提出離婚,無論家人怎麼勸説阻止,他鐵了心就是要離婚,可是命運再次跟他開了個玩笑,就在林然有條不紊地進行着離婚計劃時,舒秦突然病倒,被檢查出患上了乳腺癌,這一次是真的得了絕症,工於心計的舒秦無疑中了她自己的詛咒。這個時候,如果林然離婚,勢必會被外界的唾沫淹死,妻子身患絕症,丈夫卻要離婚,這樣的罵名即便他可以不在乎,可是林家世代清白,很重門風,他又是林家長子,於是再次倒在了世俗的門檻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連鋼琴也無心彈了,整日酗酒。

“你知道嗎?當初舒秦放棄彈鋼琴,把出國的機會讓給你,其實是她的一個預謀,她故意支開你,好追求她想要的東西。從一開始她就知道我喜歡的是你,對她而言,你是她最大的絆腳石,所以她才會慷慨地把你一腳踢開,最後還落個好名聲,姐姐為了妹妹,甘願放棄自己的理想,多麼寬廣的胸襟……”

林然躺在病牀上,冷笑着,淚水自他的眼角流出,滑落在枕畔。他瘦得厲害,連兩邊的顴骨都凸出來了,眼窩深陷,昔日逼人的神采只剩下了眼底令人心悸的灰冷,一如窗外料峭的寒風,沒有一絲一毫的暖意。

舒曼很難説清自己是傷心,還是憤怒,哽咽着説:“林然,你早該跟我説明的……”

“説了又怎麼樣,終歸都是我的錯,當初我就不該讓你去參賽,是我自作自受,親手把你從我身邊推開……我愛你,曼曼,我當初沒有急着去追你,是因為那時候你還太小,我以為還有大把時間可以等待,誰知道,等來的卻是這樣的結果,我終究是錯過了的……”林然絕望地看着她,顫抖地伸出手撫摸她的臉頰,指尖冰冷,他還這麼年輕,不幸的婚姻卻耗盡了他生命的熱度。

十六歲認識他,一路荊棘走到現在,愛和恨都到了盡頭,只剩墳墓。即便如此,面對這個困苦無助的男人,舒曼還是狠不下心拂袖而去。

當數天後,林然在他獨居的公寓擁住她咬破了她的唇時,她的心一下就揚到了半空,所有的抵抗和堅持瞬間崩潰。那一刻,淚是鹹的,吻是苦的,血是澀的,愛和恨的所有滋味糾纏在舌齒,她幾乎無法呼吸,肺裏的空氣全都被擠了出去,而他那樣急迫,彷彿這世上的一切於他,都是來不及的。如果説幾年前得知他的婚訊,她恨不得死,那麼幾年後,因這愛的復活,她也必須活,就像是沙漠裏的旅人對水的渴望,囚犯對自由的夢想,垂死者對生命的希望,甚至更像一具死屍渴望撲向他的墓穴,祈禱永遠安息……

多年前,她曾在他面前堅決地褪下過衣衫,可是他都幫她穿了回去,一顆顆紐扣地給她扣上,那樣的事發生多次,他總是説:“如果僅僅是因為想得到你的身體,我不必這麼痛苦地受煎熬,我必須先把你放到紅地毯上,才有資格把你抱上牀……”

可是現在,他主動褪下她的衣衫,一顆顆紐扣地替她解開,他什麼話都沒説,任憑淚水在他臉頰流成一片,她試圖撫去他臉上的淚痕,可是徒勞無功,更多的淚水從她的指縫間溢出來。“林然,為什麼你等到現在才要啊?”她雙手捧着他的臉泣不成聲。

他不回答,喘息着,把她綿軟的身體緊緊地貼在自己的胸脯上……那一刻的幸福無法言語,兩個人彷彿是貪婪的孩子,汗淚交織地親暱着。她知道她不會後悔,絕不會後悔的,就這樣陶醉在他的身體裏,把他的每一聲喘息都當做美酒一飲而盡,即便那是毒酒,她也會喝下去,心甘情願就這麼死去,死在他的懷抱裏,永遠也不醒來。

可是,舒秦怎麼辦?當這個想法駭然出現在她的腦海裏時,她頓時陷入混亂和恐懼,姐夫和小姨子偷情,這樣的羞恥太可怕!陣陣無法化解的哀傷,在她心裏瀰漫着,她摟着他嗚咽起來,這樣的激情是被世人所不齒的,她的眼淚一滴一滴地落在他的臉上。

他洞悉了她心中的想法,將她的頭抵着他的胸口,像是鼓舞,也像是哀嘆:“曼曼,我們沒有錯,愛沒有錯,是她把我們分開的,我們從一開始就理直氣壯地愛着,現在,仍然是。我會離婚,一刻也等不了了,你不必自責,我們沒有欠任何人,是她欠了我們,現在是討回的時候了。”

“我怕,林然,我好怕!……”她摟緊他的脖子渾身戰慄。林然也摟緊她,眼中透着視死如歸的決心:“該來的終究會來,我們靜靜地等着好了,別怕,有我在呢,我會為你抵擋一切風暴,沒有人可以傷害到你……”

林然説到做到,再次跟舒秦提出離婚,連面都不見,直接讓律師去跟她談。一場空前的家庭大戰由此拉開序幕。先是林然的父親登報斷絕父子關係,緊接着,舒伯蕭也效仿,登報斷絕父女關係。整個離城都被姐妹共搶一夫的桃色事件攪得沸沸揚揚。林然是當地的文化名人,舒曼也是,兩人都是享譽海外的鋼琴家,這樣的愛情,比起他們演奏的曲子來,更為轟烈。

鬥爭的結果是,舒曼懷孕,事情開始出現轉機。因林家人丁單薄,林然跟舒秦結婚後,林仕延想孫子都想瘋了,可是望眼欲穿,夫妻倆一結婚就從頭吵到尾,孫子自然是沒影的事。無論舒曼的行為有多麼令人不齒,畢竟她肚子裏懷着的是林家的骨肉,林仕延原本堅定的立場開始動搖起來……

這讓原本信心百倍的舒秦惶惶不可終日,因為她知道一旦老頭子偏向林然和舒曼,她即便不離婚,也勢必失去林然。

人被逼急了,往往不顧一切。

所以,當林然興高采烈地告訴舒曼,舒秦答應離婚的時候,舒曼一點也不相信,以舒秦的個性,她會就此罷休?

“是真的,她已經答應了,明天就簽字!”林然當時喜不自禁。舒曼仍是不信,可看林然那麼高興,心裏也安慰自己,也許是真的吧。林父昨天還通過林母打來電話,要她小心肚子裏的孩子,事情到了這份上,想必舒秦也沒轍了,她還能奈何得了誰呢。

晚上,林然格外激情,兩人翻滾在牀上,如迷失在黑暗中的孩子,在急切地尋找……天依然黑,可黑暗就是美夢,由黑暗而再生。舒曼只覺肉體已經不復存在,靈魂肆意地飛騰起來,就如他們一起在合奏那首《秋天奏鳴曲》,兩顆渴望已久的心在琴鍵上舞蹈,他們是彼此高山流水的知音,今生今世,再也不會分開,哪怕這是一首愛的絕唱,奏完了即刻躺進墳墓也無怨無悔。

“彈首曲子聽聽吧。”林然坐在牀邊,撫摸着她的臉頰説。

“你哪天沒聽我彈琴呢?”舒曼縮在被窩裏想偷懶。

“想聽你彈琴還需要理由嗎?就比如我愛你,需要理由嗎?”他説着就將她從被窩裏拉了出來,“就彈我第一次聽你彈琴時你彈的那首曲子吧,我現在很想聽……”

舒曼差不多是被他摁在了琴凳上。可是林然並沒有開燈,而是拉開客廳的落地窗簾,讓月光透過整面牆的玻璃窗照進來,他親自為她掀開琴蓋,然後靜靜地坐在旁邊的沙發裏,靜靜地等待着……

那夜的月光真是很好,黑白琴鍵上像是鍍了層水銀,他是背對着月光坐着的,從頭到肩,再到腳,恍如披了件銀色的外衣。他的臉襯在月光裏有些模糊不清,像是一幅被浸潤過的水墨畫,很多年後舒曼仔細回想他當時的表情,仍是模糊。

曲子被她彈得超然出塵。舒曼從來沒彈過這麼好,以後也沒有。

她不知道她是跟曲子融在了一起,還是跟月光融在了一起,只覺得靈魂又出竅了般,翩然而起,隨着靈動的音符在月光下跳躍着,叮叮咚咚,如一顆顆晶瑩的珍珠落在琴鍵上,彈跳起來,墜了一地……

林然不知什麼時候起身站到了她身後,深深吻了下來。他將雙手放在她的肩上,説:“從來沒聽你彈過這麼好。”

她笑:“這樣的曲子,我只會為你彈。”

“不管是誰,能聽到你彈琴,都是莫大的幸福。”

“你就是這個幸福的人啊。”

“可曲終就會人散,這正是音樂的宿命,也是人生的寫照。”他俯身在她頭頂的髮間輕輕一吻,“記住,不管在什麼時候,如果你能在這樣的月光下彈出這樣的曲子,那麼在身邊聽你彈琴的人,無論他是誰,必然會是你的知音。”

舒曼扭過身子,生氣地抬頭看他:“你是不相信我嗎?除了你,誰還會是我的知音?”

“我是不相信自己,會有這麼幸運。”他眼中滿是笑,可是卻有一種模糊的惆悵在他眼底掠過,“我總是覺得,我命中好像沒有這麼大的福分,這麼好的音樂,我真的可以如此真切地擁有嗎?我很懷疑……”一晚上,他都在唸唸叨叨。

舒曼聽不太懂他在説什麼,當他是被她的音樂感染,魂不守舍了。卻不知,人總是有預感的,林然的潛意識裏,似乎也有某種似是而非的預感。可是一切都好好的不是嗎?當幸福觸手可及的時候,人難免患得患失,因為只有他們自己知道,這幸福來得有多麼不易。

舒曼一直記得,那天清晨是她親手給林然繫好領帶,送他下的樓。林然轉過臉看她,目光温和,一雙眸子裏瞳人清亮,黑得幾乎能瞧見自己的影子,直要望到人心裏去似的。他的眼裏唯有她,她亦是。

“快走吧,時候不早了。”舒曼提醒他。

“乖,等我回來。”他拍拍她的臉,轉身慢慢出去,眼裏他的背影一分一分地遠去,一尺一尺地遠去。舒曼突然莫名的一陣心悸,幾乎就要喊住他別走,可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等我回來!”他搖下車窗大聲喊。回頭給她一個燦爛的笑臉。那笑容,襯在明媚的陽光裏,恍惚竟有永生的味道。

車子緩緩駛出花園,正是深秋,捲起一地的落葉。

舒曼心慌意亂地等到下午兩點,電話急促地響了起來。林然的弟弟林希打來的,一句話説了半天沒説清:“快,快來醫院,我哥他……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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