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彿用盡了全部的力氣,
她才發出含糊不清的幾個字節,
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從唇中顫抖而出的,
是什麼聲音。
但他聽清了,是“林然”……
杜長風犯糊塗了,不知道怎麼“處理”這個女人。醫生説,她有很嚴重的心臟病,因長期得不到很好的治療,病情已經無法控制,隨時都有可能停止心跳和呼吸。杜長風懊惱地想,還沒開始呢,就結束了?
他在病房裏走來走去,護士要他別抽煙,他當做耳邊風。一臉雀斑的護士小姐很生氣,警告道:“你再抽,我就叫保安來。”
“你臉上的小雀斑真可愛!”杜長風戲謔地瞅着她笑。
“神經病!”
“你怎麼知道我是神經病?”
“你就是神經病!”護士氣得摔門而去。
杜長風故意大聲嚷:“喂,小姐,你怎麼知道我是神經病?”
“我當然知道你是。”門外傳來一個男人嘲弄的聲音。
接着門被推開,韋明倫大步走進來,呵呵地笑。見他進來,杜長風一點也不意外:“你怎麼來了?”
“不是你打電話跟我説你在這兒的嗎?”韋明倫一屁股坐在病牀邊的椅子上,詫異地打量着病牀上睡着的舒曼,抬眼狠狠瞪着杜長風,“前天還好好的,怎麼就成這樣了?你把她怎麼了?!”
“你管我呢!”杜長風不耐煩。
“Sam,你有點人性好不好,我可是費了老大的勁才説服她留下來執教,你別給我攪黃了……”韋明倫盯着牀上的舒曼很是驚訝,雖然她臉色蒼白,可是五官精緻玲瓏,哪怕雙眼緊閉,神態中竟有一種冰山雪蓮般的冷光令人無法逼視,凌亂的長髮堆在潔白的枕頭上,彷彿枕了一頭烏亮的雲,更加襯出如雪的姿容。韋明倫不由感嘆,“美人就是美人,病了都這麼美。”
“怎麼,你動心了?”杜長風繼續吞雲吐霧。
“呃,你不能對着病人抽煙!”
“我也是病人。”
“除了神經有病,你還有什麼病啊?”
杜長風哧地笑出聲:“我腦殘。”
謝天謝地,他還知道他“腦殘”。對於這樣的“腦殘”人,硬的不行,只能來軟的,韋明倫苦口婆心好言相勸:“Sam,算我求你了好不好,離演出真沒幾天了,你一次排練都沒有參加過,這個樣子,讓其他人很有想法!”
沒辦法,誰讓這位“腦殘”一貫的作風就是隻聞其聲不見其人呢?誰也奈何他不得。因他一直拒絕露面,關於他的傳聞也就越傳越多,五花八門,無奇不有,而他本人根本不在乎。
最開始的説法是,他是個弱智天才,除了會拉琴,生活都不能自理;後來又説他是個階下囚,犯下命案終身囚禁只能拉琴打發時間,結果一鳴驚人;也有説他是個精神病人,除了認得琴譜,爹孃都不認得;還有説他是個艾滋病晚期患者,為了紀念同患艾滋病已經去世的戀人,他在生命最後的時光中用音樂記錄下他們的愛情;有的甚至乾脆説他早已不在人世,生前窮困潦倒默默無名,死後反倒名揚海外,而且一夜之間冒出十來個私生子,爭相繼承版税為他帶來的鉅額遺產……最近又有了新的説法,説大名鼎鼎的Sam Lin是個同性戀,目前和伴侶隱居在瑞士某山林之中,聽説即將做變性手術……之所以説他隱居山林,是因為他最近的作品中總能聽到很多大自然的聲音,如流水聲、鳥鳴聲、風聲、雨聲等等,不由得讓人猜測……
不過偉大的Sam Lin本人卻懶得回應這些傳聞,除了錄製唱片,他成名之後從未在舞台公開亮過相,也不接受媒體訪問,人們大多隻能通過唱片認識他。但也僅僅是認識他的作品,關於他個人的事情,外界只大體知道他早年留學日本時,小提琴演奏就在國際上屢獲大獎,畢業時他創作並演奏的一首曲子被好萊塢的一部電影選作了背景音樂,結果一舉成名。其他如家世背景、目前的生活狀態,包括他的真實姓名,除了最親近的朋友,沒人知道。
韋明倫當然是他最親近的朋友,這傢伙即便可以擺些架子,可也擺得離譜了些。韋明倫花大價錢從上海請來樂團,一大幫子人日夜排練,可這位爺連新聞發佈會都沒參加,發佈會一開完就玩失蹤,打他的電話,永遠是關機。前天倒是在海棠曉月露了會兒臉,韋明倫正要抓他去排練,第二天就不見了人。
這會兒,他居然一點歉意都沒有,仰着臉孔,眯着眼睛,一臉的漫不經心:“演出嘛,你去搞定就可以了。”
“是你演出!到時候在台上拉琴的是你!”韋明倫又氣又惱,臉上愁雲密佈,“你不知道吧,昨天下午鋼琴師也病倒了,我必須在最短的時間內另外再物色一個,否則這次演出就真砸了,明天我去北京……”
“你是説姚靖?好端端的怎麼病了?”謝天謝地,他還知道關心。韋明倫唉聲嘆氣:“我哪知道怎麼突然病了,説是腰肌勞損,得做理療……”
“鬼話!我大前天都跟她在一起。”
“什麼?你跟她在一起?”韋明倫差點跳起來,瞅見杜長風雲淡風輕的樣子,心下立即明白了幾分,“説吧,是不是你得罪她了?拜託!現在是什麼時候了,你能不能少添點麻煩。”
“這不能怪我,她約我去上海看時裝週,我有事就沒去,她總不會是為這點破事退出演出吧?”杜長風還強詞奪理。
韋明倫差點暈過去:“你放人家的鴿子,她不生氣才怪,就是陪她看個時裝而已,有什麼嘛。人家長得也還不錯,又是國家級的鋼琴師,美女主動投懷送抱,你擺什麼臭架子!”
杜長風連連搖頭:“太胖了,我瞅見她的腰身就倒胃口,再説我杜某錚錚鐵骨,豈會為個演出出賣色相?”
“你,你的確是有色!”後面的字韋明倫省了,“可是Sam,都火燒眉毛了,你説一時半會的我上哪去找合適的鋼琴師,北京那邊的未必肯過來。”
杜長風沉吟着不説話,深黑如夜色的眼眸望向昏睡不醒的舒曼。他眉頭微微蹙着,眉宇間微有一絲倦怠,目光是虛的,彷彿穿透了她,落在某個不知名的地方,雕塑似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你在這守着,我先走了!”説完轉身大搖大擺地往門口走。
“喂,你去哪裏?”
“去散散心。”
“你回來!舒曼怎麼辦?”
“你看着辦吧。”人已經出了門。
韋明倫氣咻咻地追到門口喊:“喂,你回來!”
無濟於事。杜大公子從來就不是你要他怎樣就怎樣的。韋明倫懊惱地走回房間,恍然大悟,原來這傢伙火急火燎地把他叫到醫院,是要他給病人當陪護的。什麼是交友不慎?這就是!也怪韋明倫太縱容杜長風,相交多年,深知他的秉性,即便你被他氣得七竅生煙,他那邊還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你若真的不理他了,他又嬉笑着在你面前晃盪,一天不騷擾你心裏就不好過,於是,你只能告饒。
印象最深的一次,在香港,杜長風因為某件事得罪了韋明倫,韋明倫一氣之下帶着新交的女友到泰國旅行,懶得理他。結果每晚,這傢伙像是算好了時間似的,總是在韋明倫和女友極盡纏綿之際打電話過來,東拉西扯,攪他的良辰美景。他把手機關了,電話扯了,不管用,杜長風把電話打到酒店服務枱,謊稱某某房間某位旅客有自殺傾向,酒店當然不敢怠慢,連忙跑去敲門,韋明倫知道又是杜長風搞的鬼,不理。結果,酒店方面意識到情況“嚴重”,用備用鑰匙強行打開門,硬是讓光着身子的韋明倫出盡了洋相,女友盛怒之下當夜就跑回了國。等他打電話大罵杜長風時,這傢伙一臉壞笑地出現在了他面前,原來他就住隔壁,難怪時間算得那麼準。遇上這樣的混世魔王,你不求饒才怪。
但毋庸置疑的是,韋明倫是相當欣賞杜長風的,這傢伙除了個人作風讓人敬而遠之,在音樂上,杜長風可是絕無僅有的“天才”,如果這世上有天才的話。兩人相識在日本早稻田大學,杜長風那會兒是學校的風雲人物,韋明倫也不在其下,兩人都久聞對方大名,卻一直無緣相識,直到一次學校舉辦的小提琴選拔賽上,中國學生和日本學生競爭僅有的一個晉級名額,一旦晉級,就可以去維也納參加國際大賽。杜長風本來沒參賽,純屬看熱鬧,到了比賽那天,中國學生臨場發揮失誤中途退出,台下的日本鬼子立即歡呼,並做出很多不敬的手勢,杜長風見狀呼啦一聲就跑上台,奪過鬼子手裏的小提琴,當眾拉了一首曲子。一曲奏畢,連評委都站起來為他鼓掌。杜長風最終取代那個日本學生去維也納參賽。早稻田大學有很多中國留學生,當晚就開慶祝會,韋明倫因此正式結識了杜長風,兩人一見如故,還沒到天亮就稱兄道弟拜把子了。
畢業後,韋明倫加盟北京某國家級樂團,不久就出來單幹,辦了家文化經紀公司,把國內的藝術家推介到國外,也把國外頂尖的藝術家引進國內,事業越做越大,本來做得挺好的,杜長風連哄帶騙地將他忽悠到離城,説請他擔任林然國際鋼琴學校的副校長。剛開始説得很好,就是讓他掛個名,結果從就任副校長至今,整個學校基本都交給了他,杜長風根本就撒手不管。韋明倫幾次要辭職,回北京繼續打理自己的公司,結果杜長風一句:“你對得起我哥嗎?他生前待你不薄啊,你就這麼撒手走了,他九泉之下也不瞑目。”
説得跟真的一樣,韋明倫又極重義氣,只得勉為其難地留下。不過經過幾年的經營,他好似也對這份教育事業產生了感情,捨不得丟下孩子們不管了,至於北京那邊的公司,只得交給本家一個堂兄打理,他頂多出謀劃策,具體經營已經顧不上。
而為了説服杜長風到國內演出,韋明倫耗了兩年的口舌,不是以公司的名義,更多的是以朋友的立場希望他能在公眾面前光明正大地亮個相。因為只有他知道,這個男人內心深藏着怎樣的痛苦和悲傷……他之所以為人低調,除了本身不喜歡過多地被人關注外,跟他過去經歷過的一段不是牢獄勝似牢獄的生活很有關係。他狂傲偏執的個性,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這段生活所致。雖然現在他是“自由”了,但那段經歷已經在他心上烙了印,他的精神世界仍然囚在那裏,至今未能解脱。所以韋明倫才會容忍遷就他的壞脾氣,無論他做出怎樣出格的事情來,韋明倫都替他擔着,心疼他、可憐他,卻無可奈何。
因病房中不能抽煙,韋明倫只得離開病房找抽煙的地兒。在休息區的露台,遠遠地就看見杜長風一個人悶悶地在抽煙,原來他沒有走遠。見韋明倫過來,他討好地掏出銀質煙盒,遞根煙給韋明倫:“辛苦了,韋校長。”
這傢伙明擺着就是故意的,他知道韋明倫最不喜歡被人這麼稱呼,因為“韋校長”跟“偽校長”同音,韋明倫簡直惱火得要死,在學校裏他是明言禁止師生這麼喊他的,可是到了杜長風這兒,什麼樣的禁令都是廢話。
韋明倫雙手抱臂,板着臉:“Sam,算我求你了好不好?離演出真沒幾天了,你再不上心,好歹一次排練也要參加吧。”
杜長風吐口煙,眉目間甚是不羈:“我還需要排練嗎?”
“拜託,這次演出有多重要你不會不知道吧,我可是準備了兩年,大半副身家都砸進去了,你不排練能保證演出質量嗎?萬一出了差錯……”
“她真是美!”杜長風完全聽不進他説的話,仰望天空,眼神飄忽,自説自話,“十三年了,我像個鬼似地躲在暗處,甚至連鬼都不如,鬼在夜間還可以出來溜達溜達,可以無所顧忌地出現在自己喜歡的人身邊,可是我不能……這樣的日子也該到頭了吧,她還記得十三年前的那個月夜她撞見的那個鬼嗎?那個時候她還是個小姑娘呢,現在都這麼大了……”
“你也老了。”韋明倫忍不住挖苦他,又皺着眉頭説,“這樣不大好吧,你把她安排在海棠曉月住下,還住在你隔壁,如果讓她知道了,以她的脾氣立馬就會搬出去,到時候就搞砸了。”
杜長風仰起脖子,好玩似地吐出一個個煙圈:“沒關係,大不了我繼續扮鬼,不讓她看到就是。”
“你扮鬼還沒扮夠?都十三年了……”
“是啊,十三年了。”他舒了一口氣,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我居然還活着!達爾文,我居然還活着!”
達爾文是韋明倫的英文名,他不喜歡被人稱呼偽校長,自然也不喜歡被人叫做偽老師,乾脆下了通令,師生一律叫他的英文名達爾文。這樣既拉近了師生距離,也避免了稱謂上的尷尬。
韋明倫看着杜長風,意味深長地説:“你能活下來倒不稀奇,反正有你老子罩着,我倒是驚歎,那個元謀人居然活下來了,遠渡重洋十幾年,搖身一變成了愛國華僑,一回來就大張旗鼓地擴張地盤。”
“元謀人”是他們對另一個人的隱秘稱謂。
杜長風説:“所以我才急着要把舒曼弄過來,元謀人都把挖土機開到舒曼的家門口了,我要再不採取行動,舒曼肯定就不是我的了。”
“她什麼時候是你的了?”韋明倫一向喜歡挖苦他,“雖然你暗戀她十三年,不過人家壓根不知道你,好像對你的印象還不大好,要不是院子裏的那尊銅像,估計她不會留下來。”
“銅像?”杜長風蹙起眉頭。
“是啊,你沒見着她當時的樣子,抱着銅像哭得那個悲傷樣,嘖嘖嘖……”韋明倫只是搖頭,“真是讓人心疼。”
杜長風的臉色很不好看:“你的意思是,在她眼裏,我還不如一尊銅像?”
韋明倫一點面子都不給:“只怕連泥像都不如。”
“靠!”他咬牙切齒,“我明天就讓人把林然搬走。”
韋明倫不以為然:“沒用的,Sam,你頂多只能搬座銅像走,你能把林然從她心裏搬走嗎?懸啊,見她哭成那樣,我就覺得你懸了,舒曼是那種很死心眼的女人,你要想取代林然在她心中的位置……”
“怎麼着,我不能?”杜長風的臉色比外面的天空還陰鬱。
韋明倫揚揚眉:“你覺得你能嗎?”
“我不能,元謀人也未必能。”
“難説,那傢伙比你狠。”
“狠就能追到女人?”
“當然不能,問題是……”韋明倫充滿同情地搭住他的肩膀,“Sam,在我眼裏你還是沒有進化的禽獸,沒人性沒良心,那個元謀人就不一樣了,能赤手空拳闖蕩天下,再回來收拾你們林家,乃人中精英啊。”
杜長風的臉罩在了陰影裏:“我倒希望他能放馬過來,要殺就殺個痛快,只要不把舒曼牽連進來。”
“可你的擔憂恰好就是他的目標,你盯了舒曼十三年,他可是盯了你十七年,你有多中意舒曼,他就有多中意你。”
“聽林希説,他正在大肆收購林氏股權。”
“我也聽説了。”韋明倫望着醫院花園裏鬱鬱葱葱的榕樹,起風了,天上陰雲密佈,樹木被風吹得往一邊倒,韋明倫深深嘆口氣,“Sam,你做好準備了嗎?暴風雨真的來了……”話還沒説完,他就大驚失色,眼睛直直地望着樓梯口。杜長風順着他的目光望過去——
一個身着深藍色西服的男子在值班室門口,戴着副無框眼鏡,身形筆挺,一語不發仍是氣質卓然,跟在他身後的一個年輕人大概是助手,幫他提着個花籃,正跟值班室的護士詢問着什麼。在蒼白冷清的醫院走廊,那個男人由內而發的逼人的光芒,讓人幾乎不能直視,這應該就是所謂的氣場吧,才幾年工夫,他何以這般脱胎換骨了?
那個年輕助手顯然是問病人的房間,完了還客氣地和護士道謝,回頭再跟眼鏡男子低聲耳語幾句,眼鏡男子面無表情,隨後高昂着頭往這邊走來。但他才邁出腳步就停住了,因為他也看到了杜長風和韋明倫。
目光,如犀利的箭,直射過來。
杜長風的瞳人裏反射着利刃的寒光,他沉重地呼吸着,瞳孔急劇收縮,望向這把短劍。
“我們終於又見面了!”葉冠語這時已經走近他,微笑着,神色自若地打招呼,“這麼多年不見,別來無恙啊,怎麼樣,你哥哥還好吧?”
杜長風知道,這是明知故問。他僵在那裏不動,寒氣穿透了他整個身軀,他覺得周遭冷得像是浸在嚴冬深潭的寒冰裏,再也期盼不到融化的那一日。他知道,該來的早晚會來。
“怎麼,不認識了?”葉冠語死死地盯着他,就像是想用眼光將他剜出兩個窟窿似的,嘴角卻含着凜然的笑意,“你——不會這麼健忘吧?”
他深深地吸口氣:“當然沒忘。”
葉冠語冷笑,步步逼近,語氣間透着寒意:“報應啊,這世上終究是有報應的,對不對?”
韋明倫拉了拉杜長風:“我們走吧。”
“別急着走啊,你不老老實實待在二院,跑到桐城來幹什麼?難道你現在痊癒了?”葉冠語嘴角微揚,目光卻可以殺人。
一直到現在才正式登場,葉冠語覺得,他是這世上最有耐心的人。但他也知道,也許他終其一生也得不到他想要的。
小時候,他家住在離城的翠荷街。那裏過去是租界,衚衕四通八達,住的人雖然多為窮人,但都是正兒八經的城裏人,有城市户口的。葉冠語一家原本住在下河街,那裏都是些從農村挑着扁擔進城來謀生活的外鄉人,還有就是些流氓混混。父親葉大龍怕兒子們跟着學壞,就搬到了相對體面些的翠荷街,希望孩子能在好一點的環境中成長,將來別像他一樣賣苦力。
葉大龍就是賣苦力為生的。翠荷街緊挨着墨河碼頭,葉大龍每天都到碼頭去給人拖貨,沒貨拖的時候,他就去附近的煤場拉煤,長年穿梭在大街小巷。在葉冠語兒時的記憶裏,父親永遠都是黑灰色的,佝僂着背,從來就沒直起來過,一直到死。母親梁喜珍在葉冠語四歲的時候生下弟弟冠青,生活的壓力更大了,葉大龍恨不得自己有兩副身板,一分錢掰開當兩分使。梁喜珍心裏愁,想自己也攬點活,經人介紹她幫翠荷街的林家奶孩子,那户人家本來沒住在這,住在紫藤路的自家大院子裏,“文革”受到波及,大院子被沒收,被趕到翠荷街的小樓裏來了。即便如此,林家仍然是整條街上最氣派的人家,單獨住一棟三層的小樓,一家人無論是吃的還是穿的,都是街上其他人家想都不敢想的。
據説林家的老爺子是個大官,受了點衝擊,好像北京那邊有人保,沒丟官,否則恐怕連小樓都住不上。在大多數人家連口糧都吃緊的時候,他們家居然可以吃到蛋糕,都是老爺子派人送來的,因為那年林家剛得了長孫,寶貝得跟個什麼似的。孩子的父母都很年輕,家裏沒別人,就一個老母親,行動不便癱在牀上,好在男主人在離城第一人民醫院當醫生,尋醫問藥不求人。女主人據説原來是個舞蹈演員,很漂亮,脾氣也很大,生了個兒子被全家當菩薩似地供着,可惜沒奶水,餵牛奶孩子上火,渾身長疹子,情急之下才找人幫着奶孩子。那個時候可不能明目張膽地請奶媽什麼的,會被人揭發搞資本主義,剝削勞動人民。所以,梁喜珍每天三次上門給林家的小祖宗餵奶,有時候是女主人抱着孩子到喜珍家來,表面上倒是很熱絡,可是人家來了連門都不進,喜珍把椅子搬到院子裏她都不坐,寧願站着,怕弄髒她雪白的衣裙似的。
那個時候的葉冠語,就在院子裏玩耍。很髒,小手小臉黑漆漆的。不是在地上爬,就是坐在他爹收拾的煤堆上。但是很奇怪,林家女主人每次看到葉冠語,不但沒嫌惡,還很喜歡跟他説話,經常拿糖給他吃,看着葉冠語的時候,也總是若有所思的樣子。
愣愣的,那女人看着葉冠語經常出神。眼神中充滿隱忍的哀傷。
她很少笑,儘管她笑起來的樣子很美很美,但她就是不笑。在翠荷街上的女人眼裏,她永遠是高高在上,冷若冰霜。她男人倒是個和氣人,斯斯文文,見着誰都是笑容滿面,很講禮數。而且還很熱心,經常免費給鄰居們看病、送藥。尤其對葉大龍一家,更是親如一家人,他很感激梁喜珍幫他餵養兒子。鄰里們都親切地叫他“林醫生”。
一晃幾年過去了,葉冠語十歲前後,發生了一件令他刻骨銘心的事,還是跟林家有關。林家已經搬離了翠荷街,回到了紫藤路的大宅院,林家老爺子在“文革”快結束的時候去世了,林老太太不久也過世了,林醫生的老婆又給他生了一個兒子,週歲的時候,林醫生特意請了葉大龍一家去做客,雖然搬走了,他還是惦記着喜珍對他長子的餵養之恩。
葉大龍歡天喜地地帶着妻兒到了林家大宅,林醫生很熱情地招呼他們,還把大兒子拉過來,要他喊梁喜珍做“奶媽”。喜珍看着林家的小祖宗又高興又難過,小傢伙生得眉清目秀,衣着簇新,還穿着鋥亮的小皮鞋呢;再看看自己的兩個兒子,衣服破不説,肚臍都遮不住,窮人和富人,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上啊。但絲毫影響不了孩子們玩到一起,冠語倒還規矩,冠青卻頑皮得很,把林醫生的長子打哭了,額頭被磕出了血。這就嚇到了喜珍,林醫生的老婆衝上前對着喜珍就是一巴掌,打得喜珍倒退幾步。如果不是林醫生拉着,喜珍還會捱上兩耳光。
葉冠語怔怔地看着那女人。
十歲出頭的孩子已經懂事了,他咬緊牙關,生平第一次知道了什麼是仇恨。葉大龍是個老實人,一個勁地賠不是,就差沒下跪了。那女人卻不領情,指着大門尖叫:“滾!滾——”
歇斯底里的樣子讓葉冠語一輩子都記得。離開林家大院的時候,他回頭看着那滿園的翠綠,眼中噙滿淚。晚上,他摟着媽媽説:“媽媽,你別哭,等我將來長大了買下那個房子,把他們都趕出去。”
“才不!”弟弟冠青脾氣很暴躁,跳起來嚷道,“等我長大了,我要打破他的頭!”
“胡説,打人是不對的。”喜珍責怪冠青。
冠語説:“那他們打你就對嗎?”
喜珍半天答不上話,只是哭。“誰叫我們這麼窮呢……”她只能這麼説。她絕對想不到,兒子們無意中説的話會在很多年後成為現實。冥冥中自有天註定,人生就像一盤棋,進或者退完全由不得你,一不小心就是一局死棋。
也就是那一巴掌,讓葉冠語一夜之間長大了。他發誓以後一定要有很多很多的錢,買下那家人的房子,把他們通通趕出去。他發誓,早晚要將那女人扇母親的那個耳光還回去。一定。一定!
但是此後的生活並沒有因為葉冠語的雄心壯志而有任何的好轉,十五歲那年,積勞成疾的父親咯血而死。母親哭得昏天黑地的,把他和弟弟都嚇壞了,以為母親就會那麼哭死過去,他們已經失去了父親,不能再失去母親。於是兄弟倆也跟着哭。夜裏,冠青哭累了,先睡。母親將葉冠語喊到牀邊,跟他説:“兒子,真是對不住你,到我們家,沒讓你過過一天好日子。”
“媽媽,你別急,等我將來賺了大錢,家裏日子就好過了。”葉冠語信誓旦旦地説。
母親的眼眶本來已哭得乾涸,頓時又湧出淚來:“傻孩子,只要一家平安,再難的日子也是好日子,當初我還後悔讓你來我們家,但是現在想,幸虧有你啊……”母親欲言又止,伸手撫摸着葉冠語的頭,嘴唇顫抖。
那晚,母親説了很多的話,大意無非是父親去世,葉冠語就成了家裏的頂樑柱,而弟弟葉冠青還年幼,無論如何都要好好照看他。葉冠語當時就覺得奇怪,自己的弟弟,就是母親不説,他這個做哥哥的就是拼了命,自己不吃不喝,也要把弟弟養大的。
母親似乎很矛盾,説話躲躲閃閃。
也正是因為肩上的一份責任,葉冠語為了弟弟放棄了很多,包括上學的機會。其實他讀高中時的成績很優異,寫得一手好文章,深受老師器重,但為了供弟弟上學,他被迫放棄學業到鄰市桐城做工賺錢,因為捨不得路費,每次回家都是徒步走回來,腳底都是血泡,梁喜珍看了心疼得暗暗垂淚。
一晃又是八九年過去了,二十歲出頭的葉冠語已經長成了個英俊挺拔的小夥子,而弟弟葉冠青生得高大威猛,兄弟倆走在翠荷街上,一文一武,羨煞旁人。葉冠語和弟弟葉冠青其實長得一點都不像,性格也截然不同,冠青性情急躁,頭腦也比較簡單,做什麼事情都不怎麼考慮後果。葉冠語性格內向,話不多,屬於沉默寡言的那類人。而且非常奇怪的是,葉家世代都是粗人,祖輩是種田,到了葉大龍這一代才進了城,雖然也算得上城裏人,卻是生活在最底層的勞動人民,跟文化是八竿子都打不着的,葉大龍一輩子也認不得幾個字,甚至連自己的名字都寫不全。可是到了葉冠語這一代就不同了,從小葉冠語就愛看書,寫得一手好鋼筆字,文采一流,寫的文章總讓老師懷疑是他從哪裏抄來的。還在讀小學五年級(那個時候小學沒有六年制)時,他就在報上發表文章,一直到高中輟學,他發表過的文章都可以出本文集了,是離城各中學公認的才子。街坊們總是話裏有話地拿這擠對葉家:“這伢兒,來頭只怕大着呢。”葉大龍總是很不客氣地擋回去:“那當然,我家冠語是文曲星下凡,當然來頭不小。”
葉冠語輟學後,無論是老師,還是街坊鄰居們都很為他惋惜,但他沒有後悔過,為了弟弟的前途,他願意放棄。弟弟葉冠青也還算爭氣,因為個頭很高,被選入離城體校打籃球,生龍活虎的,可就是愛打架,很容易衝動。體校緊挨着離城師大,冠青因為經常參加兩校之間的籃球比賽,認識了一個叫落英的漂亮女孩,但兩人的感情沒能維持多久,因為冠青太暴躁,又喜歡吃醋,經常為落英大打出手,分手就在所難免。冠青不甘心,特別是得知落英戀上師大的一位名門公子哥林然後,闖下了大禍。
林然是誰?正是葉母梁喜珍曾經餵過奶的林醫生的長子,跟冠青同歲。其實葉家和林家一直就有往來,七十年代末,當時已經是副院長的林仕延舉家遷往美國,林家在翠荷街的那棟小樓有一段時間還是葉家幫着看守的,直到後來林院長的哥哥林維搬進去,一直住了六七年才搬走。又過了好些年,已經是華僑的林院長將兩個兒子還有一個養子送回國讀書,兄弟三人就住在翠荷街的小樓裏,林院長十分信任喜珍,盛情請喜珍過去幫忙料理三個兒子的生活,喜珍對林然一直就有感情,畢竟是自己奶過的孩子,便欣然應允,一來給大兒子冠語積攢些錢娶媳婦,都二十好幾了,總不能一輩子單身;二來也要供小兒子冠青讀書,冠語在外面打短工賺的那點錢總是捉襟見肘。就這樣,喜珍實際上成了林家的保姆,用照顧林家兄弟賺的錢來養育自己的兩個兒子——冠語和冠青。
葉冠語當時是極力反對母親去給林家當老媽子的。
他一直還記得林母扇的那記耳光。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當然,葉家跟林家結下的深仇大恨並不是因為那記耳光,葉冠語心裏很明白,只覺這一切是命,兩個原本八竿子打不着的家庭,一個人上人,一個下等貧民,如果不是命,怎麼會結下這麼深的仇恨!
華燈初上的時候,他佇立在離城最高的茂業大廈頂層,四面都是落地玻璃,俯瞰眾生,蜿蜒如燈河的車流如同城市的血脈,人世間什麼樣的悲歡離合都阻隔不了時代的前進,不是説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換舊人嗎,這就是生生不息吧。而現在他站着的位置,隔了條馬路,斜對面就是林氏的振亞大廈,在茂業大廈建成之前,振亞大廈曾是離城的最高樓。快了!等待十多年,他終於可以像現在這樣平視那棟樓,想想當年,連仰視的資格都沒有啊!
呂總管此時在門外輕叩。
“進來。”他冷冷地應了句。
“葉總,”呂總管推開門,踏過華貴的地毯,恭敬地站到葉冠語身後,“剛剛接到林維的電話,他表示願意面談。”
“喔,好事啊。”
“是他主動打來的電話,您看約在什麼地方合適?”
葉冠語慢慢轉過身,指間夾着煙,優雅地坐到落地窗邊的沙發上。他似胸有成竹,漫不經心地彈彈煙灰,嘴角隱隱露出笑意:“就約在皇冠俱樂部好了,俱樂部對面不就是法院嗎?”他嘴角其實有着很好看的弧線,可是笑起來的樣子卻令人生畏,無端透着殺氣,“我一輩子都忘不了那個地方,他林維當年顛倒黑白鬍言亂語,讓我們葉家萬劫不復,是時候還給他們了!”
“是,我馬上安排。”呂總管點頭。
葉冠語蹺起腿,換了個很舒服的姿勢仰靠在沙發靠背上,一臉的雲淡風輕:“務必讓林仕延知道我們約了林維見面,讓他們着急,他們一急,就會亂咬,我們就等着看好戲。”
“嗯,葉總説的是。”呂總管將一份密封卷宗遞到他面前的茶几上,“這是歐陽律師剛派人送來的,説是挖到了林維的絕密私事,歐陽律師説,您看後一定大開眼界。”
“喔,是嗎?”葉冠語立即來了興趣,連忙拿起卷宗,“那我還真要看看這個歐陽怎麼讓我大開眼界。”
卷宗是用牛皮紙封好的,拆開似乎很容易,不費吹灰之力,但拆開的人未必知道,卷宗裏面的秘密是何其艱難地被當事人隱瞞了三十多年。都説這世上沒有永遠的秘密,這世上原本就沒有包得住的東西,無論什麼事,無論過了多少年,總有大白於天下的一天,可是我們在瞞着什麼事的時候,都不會想到這一點,更不會想到我們在自欺欺人的時候,會種下種種的惡果,還有冤孽……
三十多年的隱秘,葉冠語半個小時就瀏覽完畢。
他一邊看一邊笑。看完最後一個字更是抑制不住狂笑:“哈哈哈……太精彩了!原來我們林大律師竟然還有這等豔事……林維啊林維,縱然你在法庭上舌燦蓮花,你怎麼還如此懦弱地隱瞞這麼件破事兒三十多年,我都服了你啊!哈哈哈……”
呂總管跟隨老闆多年,老闆一直是個不苟言笑的人,從未見他如此失常地大笑過,不由得忐忑。這麼多年了,從海外一路殺回老家,已經數不清有多少個對手倒在他腳下,因為夠狠夠毒,他每一次都贏得極漂亮,無所謂情也無所謂義,誰阻礙到他向目標邁進,誰就必死無疑。他何曾這般忘形過?
葉冠語笑夠了,這才意識到旁邊還有手下,連忙收斂起笑容,恢復一本正經的神態,但眉宇間還是掩藏不了喜悦:“很好!這歐陽辦事還真沒讓我失望過,給他打個電話,就説改天我請他喝酒!”
“是,葉總。”
説着葉冠語又把卷宗拿到手裏,笑逐顏開:“林維,你就等着給自己找墓地吧,難怪你在林家一直是夾着尾巴做人,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啊!我們就等着看場好戲吧,啥事也不幹,就看戲,OK?”
呂總管也笑:“O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