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一上班,葉冠語意外地接到舒曼的電話,邀他“喝茶”。葉冠語正尋思着太陽是不是從西邊出來了,但很快意識到太陽不可能從西邊出來,因為舒曼跟他説話的語氣,明顯來者不善。
但葉冠語是什麼人,什麼事情沒有經歷過,他在電話裏温言細語,不緊不慢地跟舒曼説:“可以啊,我們有些日子沒見面了,這陣子我的公司總部要遷到離城,有些忙,也沒空聯繫你,我們不如吃個飯吧?”
舒曼猶豫了一下,果斷地説“好”。
葉冠語掛上電話,嘴角浮現出笑意,哪怕她的語氣很不客氣,可是聽到她的聲音他就覺得自己的心莫名變得柔軟,彷彿春天的田野,被細軟的雨絲一點點注滿,連呼出的空氣都帶着飽滿的綠意。
事實上,現在正是寒冷的冬天。剛下過雪。
她是他生命裏的春天,一直是。在他人生最黑暗的日子裏,她就像是春天的一樹桃花,靜靜地綻放在他心底最隱秘的角落,每每最苦痛的時候,他就會閉上眼睛,微風過處,滿樹飛紅化作細雨,在他腦海中簌簌地落,落了一天一地,於是蒙塵的心漸漸歸於平靜。
而這些,舒曼毫不知情。
她下午是坐火車到桐城的,下了火車已經是黃昏,葉冠語派司機在車站接到她,沒有帶她去餐廳,而是直接把她帶到了清水堂公館。葉冠語上穿淺灰色開司米毛衫,同色的褲子,外面披了件黑色Anne Valerie Hash大衣,看似低調,其實非常奢侈。舒曼在巴黎待過,知道他身上的那件大衣不是成衣,是專門在巴黎定製的。她第一次見到他,就知道他是個很有來頭的人,只是沒有料到他跟杜長風會有這麼深的仇怨。
“可把你等來了。”葉冠語笑吟吟地從正廳迎出來。因為沒有穿西裝,他看上去少了很多商場中的鋒芒,顯得隨和親切。
舒曼詫異地打量着滿園茉莉,只覺似曾相識,愣了愣,然後忽然想起,林然家的院子也種滿茉莉。
“這是你住的地方?”舒曼好奇地張望。
“正是。”葉冠語引着她往正廳去,“你還沒來過吧,先歇會兒,過後我帶你參觀參觀,宅子是老了點,不過很清靜。”
因為是黃昏,古老的青磚樓半邊照在斜陽裏,半邊掩隱在樹蔭中,屋內窗明几淨,傢俱雖然都是舊款,卻看得出來檔次很高,可以瞧見主人曾經顯赫的身份。但舒曼還是對着前院滿庭的茉莉發愣,雖然尚未到開花季節,但綠油油的枝葉在斜陽下隨風搖曳,一簇簇,一叢叢,未見花,已聞花香。院子裏還有棵很高大的海棠樹,春暖花開的時節在樹下賞花,絕對是件心曠神怡的事。
這宅子給她很奇妙的感覺。
説不清道不明。
葉冠語剛在舒曼身邊的沙發坐下,手機就響了,他似乎很謹慎,笑着跟舒曼説了聲抱歉,就到旁邊的偏廳去接聽電話了。舒曼打量四周,被廳內牆上一幅蒼勁有力的書法吸引,落款處寫着“秉生寒夜贈佩蘿”,佩蘿是誰?是個女的吧?秉生呢,又是誰?舒曼走近那幅書法,雖然裱在鏡框裏保存得很好,仍然看得出年代已經久遠,再看看四周,西式的傢俱款式陳舊,擦得雪亮的水晶吊燈燈光明顯泛黃,彷彿滲出歲月的流金。而角落裏那座古老的座鐘更是老物件的代表,“咔嚓咔嚓”走得緩慢而沉重。
可是屋子裏反而顯得很靜,仔細聆聽,感覺似有人在輕聲耳語般,明明看不到人,卻分明聽到嘆息。舒曼好奇地踏上樓梯,木製的樓梯踩在上面還咯吱直響,二樓是會客室和幾間卧室,清一色的紅木傢俱,地上鋪着厚厚的暗紅地毯,壁紙已經發黃了,牆上的掛畫也都看出是舊作。舒曼不由得有些疑惑,葉冠語那麼洋派的一個人怎麼喜歡住在這古董似的老房子裏。
三樓呢,三樓是什麼樣子?
舒曼的好奇心有增無減,又一步步踏上三樓。
剛上幾步,樓下傳來葉冠語的聲音:“小曼,三樓就不要去了吧。”
回過頭一看,葉冠語已經脱了大衣,穿着毛衫站在二樓的樓梯口,仰着臉孔微笑看着她。舒曼訕訕的,有些受到驚嚇。
“除了三樓,你哪裏都可以去。”葉冠語踏着咯吱響的木樓梯走上來,伸手把舒曼拉回二樓,很客氣,似乎也是告誡,“因為我答應過這房子的主人,三樓是她私人的地方,我都不上去的,你也別上去好嗎?”
舒曼有些不好意思:“對不起,我不知道。”
“沒事,告訴你一聲就是了。”葉冠語把她引回到二樓會客室的沙發上坐下,“怎麼樣,這裏還可以吧?”
舒曼侷促地一笑:“挺好的,沒想到你是個這麼有雅興的人。”
葉冠語眉毛一揚,眼睛微微眯起來:“哦,那你覺得我應該是個什麼樣的人呢?我很想知道。”
舒曼心想,你是什麼人關我什麼事。但她馬上想到此行的目的,她提醒自己要控制情緒,跟他鬧僵,只會讓事情更糟。於是她換了張面孔,淺笑盈盈地説:“你看上去不像個生意人,我是説現在。”
“謝謝,這話我愛聽,如果我在你眼裏像個生意人,無外乎就是説我滿身銅臭,是這樣的吧?”葉冠語彬彬有禮,背對着陽台坐在舒曼對面,眉心堆滿喜悦。他的確是喜悦的,哪怕知道她來者不善。
舒曼沒有馬上答話,低頭飲茶。她低頭沉思的樣子極美,粉頸微露,長長的睫毛低垂,秀氣的五官,配上細白粉嫩的肌膚,像極了陳逸飛筆下的佳人,舉手投足,暗香浮動。
葉冠語不由得一陣恍惚。終於是近了。近點,再近點,他就可以真實地觸摸到她。這麼多年了,她就是他的一個夢啊……
晚上,兩人一起在公館吃晚餐。
公館的廚房很大,不知葉冠語打電話從哪叫來兩個廚師,不一會兒工夫就做出一桌的佳餚。他説在外面吃太吵,哪裏都沒有公館安靜。的確是很靜,一樓的餐廳有個大窗户,除了輕緩的音樂,就只有窗外的颯颯風聲,昏黃的燈光不是很亮,襯着田園風格的牆紙反而很有情調。
偌大的一間餐廳,靜得可以聽見彼此的呼吸。舒曼坐在葉冠語對面,頭髮披散着,眉目間並不讓人覺得出奇美豔,但燈下映得面色瑩白通透,隱隱似有水光流轉,甚是楚楚動人。隔着幾米的距離,葉冠語已經聞到了她身上迷人的馨香。他的心一陣狂跳。
是真的嗎?
她真的就在他的面前嗎?
十幾年了,回來娶她,一直是他困苦生活中最深切的嚮往。在外漂泊的那些日子裏,她的面孔是他忘卻內心苦痛最深遠的記憶,沒有那些記憶,他也許一天都活不下去。發家後,他擁有過很多女人,她們都有共同的特徵:大大的眉眼,尖尖的下巴,皮膚白皙,長相清純。但她們沒有一個是她,她始終是無可替代的,所以他回來找她,一步步靠近她,直到最後,打開大門,將她迎進了屋。
但葉冠語知道一切才剛剛開始,他要做的工作很多,比如眼下,他必須要給舒曼留個體貼周到的好印象。他微笑着給舒曼佈菜,倒酒,兩人慢慢聊着,自然就聊到了杜長風的身上,舒曼正尋思着怎麼開這個頭,葉冠語卻先説了:“你還是在他的學校嗎?”
“是。”
“他對你圖謀不軌,你不知道嗎?”
“我知道。”
“那你幹嗎還留在那裏?你知不知道你的處境很危險?想教琴,我給你開個學校嘛,以你的名義開,就在這公館裏都行。”葉冠語一臉認真,説得跟真的似的,“這院子別的都好,就是太靜,如果有孩子們來鬧鬧,多少能增加點人氣。舒曼,我是説真的哦……我很想為你做點事,又不知道怎麼做才讓你不反感,我很怕你呢,怕你生氣。”
舒曼愕然,這樣的開場白,她完全不知道怎麼接。
葉冠語繼續説:“不要被那個瘋子矇騙,他只想給他哥哥報仇,你明白嗎?所以我認為你來這裏是最安全的,我保證他不會來找麻煩,他只要敢接近公館一步,我會給他好看。”
葉冠語的本意是給舒曼吃定心丸,但舒曼聽着這話心裏很不舒服,她不是傻子,基本的明辨是非的能力還是具備的。不管杜長風是因為什麼原因接近她,可畢竟相處過一些時日,她覺得那人性格是乖張了些,人倒是不壞,而且一個正常人被關在那種地方,無論站在什麼樣的立場,她都有些心生憐憫。她一直記得搬鋼琴那天,她從他眼中讀到的絕望和悲傷,真的,除了林然,她沒有見過那樣的悲傷。
葉冠語喝了點酒,腦子明顯沒有平日裏清醒,該説的和不該説的,他變得無所顧忌起來。他臉上笑着,笑容讓他的臉部完全舒展,竟是罕見的俊朗,可是他説出來的話卻讓舒曼脊背發涼:“小曼,你可能不知道,我跟他的淵源深着呢,十幾年前就認識,他的一舉一動我都瞭如指掌……這些年,他做過什麼,去過哪裏,結交什麼人,包括……泡過幾個女人,我都知道,下雪的那晚你在卧虎山莊,想必他對你動了念頭,在你房門外徘徊到凌晨,可憐的傢伙……”
舒曼倏地瞪大眼睛……
“不要奇怪,我不是監視你,是監視他,為什麼監視他,以後你會明白的。這世上我比任何人都瞭解他,他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我全都如數家珍。比如他曾經很喜歡一個女孩,為了寄託思念甚至養了兩隻天鵝,他把其中一隻天鵝叫‘丫頭’……他為那個女孩輾轉難眠,經常偷偷地躲在女孩家的附近看她。我非常明白那女孩對他有多重要,那隻叫‘丫頭’的天鵝死後,他差點病死……”
什麼東西極細微地刺進舒曼的心。
她的嘴唇顫抖,神思迷離,似乎明白,似乎又不明白。
葉冠語目光炯炯地瞅着她,繼續侃侃而談:“我想是上天刻意這麼安排吧,因為我認識那女孩,並且深深地陷進去了,這些年,那女孩就是我最美最純的一個夢,我對那女孩的嚮往一點也不比他少……我心裏很明白,只要贏得這個女孩,我就贏了那個瘋子,但不僅僅是因為要贏他,而是我真的愛上了那女孩,她是這世上迄今為止唯一讓我想擁有的愛……
“我跟她説話的每一個瞬間,我的心跳頻率都快得讓我窒息;回國後,我每天等候在她住的那個小區附近,只為了可以碰見她,看着她的身影我就會很滿足;我熟悉她的一切生活習慣,她常去的便利店,她常去的公園,她生病時常去的醫院,我都摸得比自己的家還熟悉;她最喜歡彈的曲子,最喜歡穿的衣服,最喜歡用的洗髮水,最喜歡吃的豆漿,我都銘記於心,我記不住我銀行賬户上的數字,卻記得她每週哪天會外出,哪天會在陽台上發呆,哪天會在房子裏教小孩彈琴……
“我在窺探她的時候,我知道那個瘋子也在窺探她,每天夜晚,我都看見那個瘋子在她家樓下徘徊,坐在那兩棵苦楝樹下抽煙抽到半夜,她發病入院後,他徹夜逗留在醫院,卻不敢露面,我能理解他的矛盾,他恨她,卻又愛她……小曼,你知道那個女孩子是誰吧?”
剎那間,有淚洶湧而出。
她只以為他在説瘋話。
她一度以為,這世上再也不會有人這般惦記着她。
可就在此刻,她看到了一直迷惑不解的謎底,她對他的似曾相識,他看她時絞痛的眼神,卻原來都不是無緣無故的。這麼多年,她已經死了心,斷了念,總以為再也不會為誰心痛,可是此刻她的心又微微地疼起來,彷彿有極細的針紮在那裏,每一次心跳都牽起更痛的觸感。
“你怎麼了,為什麼會哭?”葉冠語已經喝多了,伸手憐惜地想去拭她的淚。她避開,他的手僵在了半空中。但他極快地掩飾過去,笑了笑,將一盤春捲端到她面前,“來,嚐嚐這個,你一定愛吃。”他支着下頜,目光像是漫不經心,看着她説,“我親自下廚做的哦,下午你來之前,我就做好了。”
舒曼再次瞪大眼睛,他還會下廚?
“來,嚐嚐。”葉冠語夾了個春捲放到她的碗中。舒曼遲疑着,淺嘗了一口,只是一小口,她就像渾身遭了電擊似的,僵直着身子,思維和四肢都動彈不得……這味道,正是年幼時她在翠荷街嘗過的!
葉冠語如願以償地看到她嘴角在劇烈地抽搐,他神色自若地看着她,只是看着她,卻不説話。
因為他知道什麼話都抵不過那春捲的味道。
他知道,她一定記得起。
更多的淚水自舒曼的眼眶溢出來,她幾乎淡忘了的味道,她亦無限懷念的味道,竟然做夢般刺激到她的味蕾。剎那間,她什麼都明白了,翠荷街的巷子口做春捲的那家人,從來就沒有離開過她的生活!
葉冠語又夾個春捲到她碗裏:“來,喜歡吃就多吃點,如果你想吃,我以後經常給你做。”
舒曼視線模糊地看着這個男人,恍然又記起,她在那個老伯的小攤前買春捲時,多次見過一個清瘦的大男孩在幫忙。有時候是兩個男孩,一大一小,小的估計就是他的弟弟葉冠青了。她記得那個大男孩很羞澀,衣着寒酸,大冷天的,一雙手凍得跟胡蘿蔔似的,幫父親做春捲。而當時她和舒秦都儼然是一副小公主模樣,穿得漂漂亮亮,每次出現在他家的攤前,他的頭就埋得格外低,卻又忍不住偷偷看她們姐妹倆。
“我認識你,可比他早多了,舒曼。”葉冠語臉上沒有了笑容,定定地看着她,眼前的他氣宇軒昂,舉手投足貴氣十足,誰能把他和當年那個羞澀窘迫的男孩聯繫在一起呢。
舒曼含淚吃完了一個春捲。
“好吃嗎?”葉冠語問她。
她不説話,只是默默流淚。他又説:“我自幼家貧,父親窮了一輩子,沒什麼留給兒女,除了做春捲的手藝,什麼都沒留。父親説,有門手藝,總餓不死,到哪裏都能混口飯吃……這麼多年了,每每思念父親,還有母親,我就會自己做春捲吃,嘗過我做的春捲的人,除了你,再無他人。其實春捲很多人都會做,大酒店、大酒樓都做得很好吃,但味道絕對跟你現在嚐到的不一樣。因為父親説過,春捲做成什麼樣不重要,用什麼材料也不重要,火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要用心去做,就像做給自己家裏人吃一樣,用那樣的愛心去做,味道就一定與眾不同,所以那時候在翠荷街,我們家做的春捲總是有很多的回頭客,你也算其中一個吧,舒曼……
“當我第一次在紫藤路的林家小院見到你的時候,我一眼就認出了你,你就是那個在我家小攤前流連的小姑娘,那時候你很小,十歲吧。
“人生就是一盤局,我們都是棋子,下棋的是命運。
“無論我們怎麼掙扎,總是逃脱不了命運既定的棋局,進或退,得或失,都是命運設定好了的。當年我家破人亡,我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再遇見那個饞嘴的小女孩,沒想到……竟然就是你,真的是你!
“你曾經那麼長久地消失在我的生活中,我和你就是一盤沒下完的棋,百轉千回,現在我們終於在命運的棋盤上重逢了。
“舒曼,我斷不會再放棄你。”
……
舒曼放下筷子,起身走到窗前,望着月色下的滿庭茉莉自顧抽泣,一句話也説不出來。命運是一盤棋,原來如此!
葉冠語也起身,站到她旁邊:“你今天來找我一定是有事的吧。”
他終於問到了正題。
舒曼點點頭,抬頭看着他:“葉先生,你是個好人,因為老伯是個好人,他的兒子一定也是好人。你們一家人都很善良,非常非常的善良,我能理解你失去雙親、失去弟弟後,心裏承受着的巨大傷痛。因為我也經歷了這樣的傷痛,也失去過至親,可是……仇恨並不能喚醒沉睡的親人,你不能,我也不能,而活着的人還活着,我們把活着的人整死,也得不到我們想要的快樂。”
“舒曼,你想説什麼?”葉冠語習慣性地微微眯起眼睛,語速很慢,卻陡然變得森冷。
“葉先生,我説這些的意思,並非是要為他辯解,我只是想請你得饒人處且饒人,無論你怎麼報復,你弟弟已經活不過來了,那樣的悲劇誰都不是成心的,我不是要為他們辯解,我只是不想你在仇恨的深淵裏陷得太深。説到底你也是可憐的人,弟弟死得那麼慘,現在舉目無親,既然如此更應該善待人生,為什麼要這麼跟自己過不去?”
“舒曼!你沒有資格教訓我!”葉冠語突然提高嗓門,“我所揹負的仇恨,我所經歷過的人生,是你們所不能瞭解的!我活着的所有意義就是不讓他們好過!即便自己會更不好過,我也在所不惜!這些我都不想説,但是……”他話鋒一轉,又換了種語氣,“舒曼,只有一件事我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訴你,我對你是認真的,跟他們沒有關係,跟那個瘋子更沒關係,你對我的意義超越了一切!是愛讓我活到今天,不是恨,懂嗎?舒曼!”
舒曼搖着頭,像是聽不懂他的話似的。她猶猶豫豫地望着他,睫毛輕輕揚起,露出深幽如水的眼波,柔軟得讓人心碎。
葉冠語最喜歡也最怕面對她這樣的眼神,常常讓他失去所有的抵抗和鋭氣。他凝視她良久,目光那樣專注,語氣温軟得不可思議:
“在你眼裏我或許是魔鬼,對吧?但是隻有對你,我才能做回最本真的自己,十三年了,我躲在那個瘋子的背後默默注視着你,這份感情你是不會懂的,你不懂,我不勉強,但請你不要褻瀆它,哪怕我惡貫滿盈,但是也有內心最不可侵犯的禁地,舒曼……”
“可我無法面對一個滿懷仇恨的人,那樣的仇恨我曾經面對過,我害怕……”舒曼的眼神已透露出她內心的混亂,眼底閃着盈盈的淚光。
葉冠語依舊是很從容的樣子,此時的他温暖、和煦,如冬日之陽,慢條斯理,彷彿是跟她在拉家常:“我是有仇恨,但我不會讓仇恨影響到我正常的生活和事業,我並沒有把那家人怎麼着,因為我深信良心的譴責遠比仇恨更難熬,我可沒有這麼好心去幫他們解脱,我活着的每一天,對他們都是煉獄般的煎熬,讓他們繼續煎熬着吧,現在對我來説,愛情才是我真正想努力的方向……”
“感情是雙方面的,葉先生!”舒曼打斷他。
葉冠語笑了一笑:“當然,這個誰都懂,所以我才要努力啊,想把單方面變成雙方面,不努力怎麼行?”
舒曼岔開話題,直直地看着他:“可我很想演出。”
葉冠語接過話:“我可以為你舉辦個人專場演出,也會為你請來更大牌的小提琴演奏家來伴奏。”
“……”
林氏這邊,整個上午,林希都在和父親林仕延商談林維股權的問題。振亞大廈的頂層就是集團董事長的辦公室。林仕延坐在老闆桌後,沉着臉,一言不發。林希站在父親面前,低着頭,也是一言不發。
已近一個小時,林希一直這麼站着。
父親沒有任何要他坐下的表示,連個體恤的眼神都沒有。
在公司裏,父親對每一個員工都很和藹,無論是對老員工,還是新進的年輕人,父親很多時候更像一個慈眉善目的長者,跟下屬談心、聚餐、開玩笑,處得像一家人。唯獨對自己的兒子,從沒有好臉色。父親記得身邊每個下屬的生日,唯獨不記得兒子的。或者説,父親記得,偏偏裝作不記得。這麼多年,林希倒也習慣了。因為他也得到了他想要的,從一個普通的外科主任爬到仁愛醫院副院長,再到集團總經理,他為自己這麼多年的忍辱負重找到了理由。否則,他憑什麼留在這,憑什麼站在從未對他露過笑臉的父親面前低聲下氣?
父親沉默許久,終於發話了:“如果收不回你伯伯的股權,你也不要在這兒了。”
簡簡單單,就一句話。
沒有父子間血脈相連的體恤。
林希説:“我找過嬸嬸,伯伯剛去世,她情緒很不穩定,我想可以再等等看……”
“還等!”林仕延猛地拍了下桌子,指着林希背後的落地窗説,“你自己沒看到嗎?葉冠語把公司總部都遷到我們馬路對面了,明擺着就是正式跟我們宣戰!再等下去,只怕他會直接把辦公桌搬到這幢大廈來……”
馬路對面是新落成不久的離城第一高樓——茂業大廈,數天前,葉冠語將公司總部從桐城遷到了對面。喬遷之日,市裏領導悉數前往,離城排得上號的商界名流也都獻上花籃,以表祝賀。葉冠語很有風度,派人送了兩張請柬到振亞,恭請林氏父子前往赴宴。
林仕延當然不能失了風度,帶着林希去道賀。葉冠語見到林仕延的第一句話就説:“我們真是緣分匪淺啊,又做鄰居了。”
林仕延氣得回家就大罵林希:“你看看人家,才十幾年工夫,就可以跟我們林氏做鄰居!你再看看你自己,我把家業交給你,連個股權都收不回來,只怕不出幾日,江山都要被人改姓了!真不知道你一天到晚在幹什麼!”
此刻,林仕延又是氣不打一處來,數落林希:“我真是很羨慕葉大龍,農民出身,卻養了個這麼出息的兒子!當年在翠荷街,葉大龍白天拖板車賣苦力,他那兩個兒子每天晚上都要幫父母出攤擺夜宵,功課還名列前茅,那個時候你們幾兄弟在幹什麼?不是在夏威夷度假,就是在瑞士滑雪,你們過的生活享受的教育葉家兄弟想都不敢想,可是現在呢,人家都要爬到我們頭上搭窩了!你自己説,你對得起這麼多年我對你的栽培嗎?”
林希只能忍:“爸,我會盡力的……”
林仕延冷哼了聲:“盡力?你盡力了嗎?別以為我不知道,你一天到晚躲在醫院地下室,婉清説你經常凌晨回來,你在幹什麼?”
“在做研究。”
“研究?”林仕延不屑地敲着桌子,“你還是研究下怎麼給林家添個丁吧,如花似玉的老婆娶進來,都成了擺設,你想我們林家絕後嗎?成天倒騰那些個試管、儀器、耗子,你就能守住林家的家業?林家就能人丁興旺?”
林希低聲道:“爸,我們還年輕,要小孩的事可以再遲兩年。”
林仕延冷哼一聲:“遲兩年?我怕我沒那麼長的命!你伯伯死得不明不白,哪天就輪到你老子,我已經不對你抱過高的期望了,你要能在我嚥氣前給林家添個丁,我就瞑目……”
……
天已經黑了,林希還待在辦公室。上午捱了訓,下午他基本就沒有出辦公室的門。一直希冀着自己強大起來,得到父親的認可,他自認已經盡力,事事都順着父親的意思去做,可是結果呢?無論他怎麼做,做得多好,始終得不到父親讚許的目光。從小到大,他就是以父親為中心活着的,從來沒有想過,他是否應該這麼做,他只知道他只能這麼做,生在這樣的家庭,他別無選擇。
原本,一切都很好。真的都很好。但是上天從來沒打算給你想要的全部,也許,甚至,你擁有的眨眼工夫就會化為泡影。當認定很多東西本來就屬於自己時,是不允許失去的。哪怕他覺得家族的事業是個包袱,他可以自己放棄,就是不能被別人奪去。可是突如其來的真相,將他逼到了絕境,他這才明白原來他什麼都不是,什麼都沒有。他必須抓牢,必須掩藏。必須,必須……
太多的“必須”了,他覺得活着的感覺就是窒息。即便面對自己的妻子,他也不能鬆口氣。真是悲哀,哥哥關在瘋人院五年沒有瘋掉,他生活在自由世界,卻早已不是個正常人,連睡覺都不敢説夢話。真相,其實就是罪惡,每一張仁善的面孔下,都有一顆罪惡的心。
林希沒有開燈,唯有在黑暗中他才能短暫地流露自己。他將頭伏在辦公桌上,他不承認自己在哭,可是明明有眼淚滲出,浸濕了衣袖。
回到紫藤路林宅,已是深夜。一進門,管家就遞給他一份文件,他以為是公司送過來的,很隨意地拆開,結果臉色大變……瞳孔劇烈地收縮,天地都在旋轉,他頓時被抽了筋骨般跌坐在沙發上。
“……誰送來的?”他問管家。
“不認識,是位先生,説是律師。”
“他説了什麼沒有?”
“沒什麼,就説想請您咖啡。”
……
來了,該來的終於來了!十七年,這個秘密被藏了十七年,終於還是被人知道了。當初林希就表示懷疑過,堵得了一個人的口,能堵得了所有人的口嗎?但父親林仕延卻堅持拿錢去堵,不知道是因為救子心切,還是因為別的什麼……
晚上,離城最尊貴的皇冠俱樂部。
VIP包間盡顯奢華,厚厚的土耳其地毯鮮豔無比,鋪滿房間每個角落。華貴的水晶吊燈,名師的真跡油畫,歐式的沙發躺椅,還有茶几上怒放的玫瑰,讓整個房間顯現着無與倫比的浪漫和奢侈。置身其中,彷彿走進了歐洲的某個宮廷,一切恍若在夢中。
林希進過這個包間,連門把手都是鍍金的,以前招待貴客時林家租用過。而現在,據説已被葉冠語長期包了,作為私人的會客場所。他現在是很有錢,但到底多有錢,沒人知道。而當林希看到葉冠語拿出一瓶1982年的紅酒招待他時,不得不承認,葉冠語已經今非昔比。
“怎麼樣,是不是覺得很貿然?”葉冠語一身白色便裝,氣定神閒地坐在林希的對面,隨和温暖的神情彷彿是在跟老朋友敍舊。
“應該是很榮幸。”林希到底也是見過世面的,處變不驚,“葉先生太客氣,有什麼話但説無妨,林某洗耳恭聽。”
葉冠語閒適地斜靠着沙發,微笑着,點點頭:“不愧是林老爺培養出來的,虎父無犬子啊。好,我就直説了,林維先生剛剛仙去,按理我不該在這時候介入這件事,但我是個商人,對於商人來説,時機是很重要的,明説了吧,我想要林維先生名下的全部股份。當然,價格上絕不會讓他妻女吃虧……”
“不可能!”林希打斷他的話,不容置疑,“我們林家內部的股權從不外流,這是我們的家規,請葉先生體諒……”
“是你們的家規,不是我家的,我才不在意這個,商人只在乎利益。”
“我知道葉先生現在資金雄厚,但我們不賣家業,請原諒。”林希態度堅決。
葉冠語不慌不忙,慢條斯理:“林公子,我今天既然請你來,根本就不是徵求你的意見,我葉某做事的風格可能你還不太瞭解,決定了的事,從來不會徵求別人的意見,跟你知會一聲,完全是出於尊重,你該明白,OK?”
“如果我不答應呢?”
“你當然會答應。”
“我不答應!”
“那我弟弟冠青肯定也不答應!”葉冠語的臉色説變就變,剛才還雲淡風輕,頃刻間就結滿冰霜,“那份文件想必你已經看過了,你説如果公開,林公子,你還有可能坐在這裏跟我談天説地嗎?”
“……”
林希深深地吸了口氣,只覺得手心裏滿着冰冷的濕意,也許是出了汗,也許心裏太緊張,因為他知道對面坐着的這個男人是什麼人,失蹤十幾年,突然殺回老家,無非為了復仇而來。跟他鬥,林希一點把握都沒有。就彷彿剛剛喝了一杯濃濃的黑咖啡一樣,濃濃的苦意,一直苦到五臟六腑裏去,苦得他頭暈目眩,這是他自己釀的苦果啊!但他只能極力地忍着,好在是忍耐慣了的,再難再苦他也可以忍下去。而且,他的大腦已經在迅速地計較利益得失,12%的股份相對於黑暗無邊的牢獄之災而言,孰輕孰重,當然是一目瞭然。
良久,他端起面前的紅酒,遲疑着輕抿了一口。
顫抖地放下酒杯。
他終於還是妥協了,神色悽然:“葉先生,我們可以出讓這12%的股份,對於當年的那件事,我們林家真的很抱歉,為此我們也揹負了十七年的十字架,我哥哥也在瘋人院被關了五年,得饒人處且饒人,希望葉先生就此……就此……”
“算是彌補?”葉冠語淺笑。
“算……算是……”林希的額頭已經沁出了汗。
“你們的確很大方,當年你老爸很爽快地給了我兩百萬,正是那兩百萬讓我發了家,也正是那兩百萬讓我今天可以跟你們購得這12%的股份,世事難料啊,你説呢?”葉冠語笑出了聲。
“適可而止,葉先生。”
“好,送客!”
葉冠語朝裏間的秘書室看了眼,呂總管西裝革履地走出來,禮貌周到地對林希做了個“請”的姿勢,林希緩緩站起來,身體仍舊是僵硬的,對葉冠語點了點頭,“那麼我就先告辭了,葉先生保重。”説着徑直走向門口。林希已經出了門,房內卻傳來葉冠語冰冷的聲音:“我弟弟的命不會只值12%的股份。”
這話宛如一把鋒利的小刀,直直地剖進林希的心裏,讓他連轉過身的力氣都沒有,一切還都沒有結束,沒有結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