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冠語如願以償地得到了林維12%的股權。簽字的地點就在茂業大廈的頂層會議室。林希受林維夫人的委託代表林維籤的字,自始至終一言不發。葉冠語倒很客氣,簽完字還請他到辦公室喝茶。
“你該知道我下一步想要什麼吧?”葉冠語漫不經心地看着林希笑道。
林希面無表情:“你想進林氏董事會。”
“什麼叫做我想?我這個人做事從來不會只停留在‘想’,林公子,你還不瞭解我?”葉冠語説着把目光投向落地窗外直衝雲霄的振亞大廈,臉上笑着,像吩咐自己手下似地吩咐林希,“給我準備一間朝南的辦公室,就在頂層,房間裏要放上我喜歡的茉莉,還得有個大的書架,我喜歡看書,牆上呢,掛幾幅山水畫,張大千的不錯……”
林希臉上仍是無風無浪的平靜:“一定照辦。”
葉冠語盯着他,頷首道:“很好,我相信你會讓我滿意的。”
林希不愧是世家出身,任何時候都不會失了風度,離開時還不忘跟葉冠語道謝:“謝謝葉先生的茶,醇香怡人,不愧是上好的明前龍井。”
臉上微微笑着。
這個時候他居然還笑得出來。
葉冠語目送他離開,心裏在説:我會讓你哭的。
但是林希一走,葉冠語就接到舒隸的電話,語氣很不客氣:“你最好離我妹妹遠點!你跟林家有什麼仇,別把我妹妹扯上,她的病有多重你不是不知道,別讓她死在你手裏,任何人死在你手裏都不關我的事,牽連到我妹妹,我舒隸第一個不答應!”
完全是警告的口吻。
一向習慣凌駕於他人之上,何時被人這麼訓過?葉冠語頗有點吃不消。但他沒有反駁的餘地,到底是舒曼的哥哥,要想攻下舒曼,她的家人是無論如何得罪不起的。
因為是週末,葉冠語回了桐城。雖然呂總管已經在離城繁華的商業地段為他安排了新居,但他不滿意,嫌那裏太吵,還漫不經心地説了句,“紫藤路那邊還不錯”。呂總跟隨他多年,馬上會意:“我這就去安排,葉總請放心。”
其實對他而言住哪裏並不重要,當年他在廣東生意失敗,連人行天橋底也住過,有時候是住公園,那個時候唯一的念頭就是活下去,只有活着,他才能報仇。現在,他在世界各地均有房產,可住哪裏都不會有家的感覺,父親早逝,母親和弟弟都不在了,他已經習慣了孑然一身。他還是喜歡住在公館。車子一駛入茉莉道,周圍的一切都靜下來。很多人不理解,以他的身家,何至於住在靜如荒郊、年代都不清的舊宅,除了他自己,沒人知道緣由。用過晚飯,他問呂總管:“舒小姐現在住在哪裏?”
呂總管答:“暫時是住在她哥哥的公寓裏,演出被叫停後,聽説他們最近又在忙活一個鋼琴比賽,這幾天和那個韋明倫都住在卧虎山莊,應該是商議比賽的事。今天上午,舒小姐還特意打了電話過來,您不在,我接的電話……”
“舒曼打電話過來?”
“沒錯。”
“她説什麼沒有?”
“她説希望您別再干預她的事,意思大概是……”
“我明白。”葉冠語撲哧一聲,笑了起來,“她挺可愛的,還主動打電話説這事,算了,讓他們去折騰吧,看他們能折騰成什麼樣。”葉冠語決定先放他們一馬,因為他還有更重要的事要處理。他知道做事情最忌操之過急,他才不急呢,急的是林家人,他急什麼。他漫不經心地叮囑一句,“給我盯緊點,有什麼情況隨時向我彙報。”
“是。”
“沒什麼事情了,你先回去吧。”
呂總管站着沒動。
葉冠語詫異地看着他:“還有事?”
呂總管欲言又止:“是……”
“有什麼事就快説,別吞吞吐吐的。”
呂總管這才小聲道:“是這樣,您要我打聽的事情有眉目了。”
“什麼事情?”葉冠語每天忙得恨不得有三頭六臂,吩咐的事情無數,根本記不起來。呂總管看看老闆的臉色,道:“就是……就是您要我打聽您身世的那件事……”
葉冠語怔了下,眼睛又微微地眯起來了,他的確是吩咐過呂總管去調查這件事,難道有眉目了?
呂總管説:“根據我們掌握的情況,當年在離城那個橋洞裏的確有人抱走過一個嬰兒,我們找了很久才找到附近的一個目擊者,現在已經八十多了,但記性很好,老人很肯定地説,抱走嬰兒的是一個拖着板車的男子,估計那就是……您父親。”
葉冠語有一瞬間的失神,深黑如夜色的眼睛看不出喜怒,他喃喃地問了句:“是誰把我丟在那個橋洞裏的?”
“這個,還真難找,畢竟過去了三十多年,很多相關的人也許已經不在了,但我已經託人四處打聽,看看當年哪家人丟過孩子。”
“那很難的,沒有人會承認遺棄過孩子。”
“説的也是。”
“所以你最好暗訪,畢竟這些都是見不得光的事。”
“是,葉總。”呂總管跟隨葉冠語多年,很熟悉老闆的脾氣,很多事情不用吩咐他也會去做,他胸有成竹地説,“已經有些眉目,我收集了好幾條重要信息,都是當年離城鬧得蠻大的桃色緋聞,我正在逐一排查,相信會有消息的,離城畢竟就這麼點大,那時候又很保守,芝麻點大的事也會弄得滿城風雨。”
“想不到,我的身世會這麼不堪。”葉冠語眉頭緊蹙。
“葉總……”
“這裏沒你的事了,你去忙吧。”
“是。”
室內很快又恢復了寧靜。葉冠語從落地窗邊走到沙發上坐下,早上籤下林維股權的好心情已經蕩然無存,心裏千頭萬緒不知從何理起。父母在世時,他是無論如何不會去探究自己的身世的,但他們已不在,對於任何一個人來説,如果自己從哪來的都搞不清楚,無疑是很悲傷的事情。為此,葉冠語一直很悲傷,他不姓葉,那姓什麼呢?親生父母為什麼要將他遺棄?太多的疑問和不甘糾結在心底,讓他沒有一刻能真正輕鬆起來。
沒有別的目的,只想知道他們是誰,長什麼樣。頂多問一句,為什麼要將他遺棄。也談不上有什麼怨恨,這都是命,葉家待他如同親生,他此生都感激不盡。他只是太孤獨,沒有親人的感覺太難受,這些年他常常在想,如果親生父母還在世,是否也會偶爾想起他這個遺棄子呢?他有沒有兄弟姊妹?如果有,他們又在哪裏?
杜長風的確是準備舉辦一次鋼琴大賽,是韋明倫出的主意,舒曼第一個表示贊成。因為幾個月後在日本將舉行一次全亞洲頂級的鋼琴大賽,最初林然國際鋼琴學校是想通過內部選拔,選送優勝者作為代表去參賽的,後來經過商議,乾脆將內部選拔擴大規模,延伸為中南六省的鋼琴比賽,既為發掘優秀人才,也可以擴大林然國際鋼琴學校的影響。
但舉辦這樣的比賽是需要經費的,因為籌備兩年的演出被叫停,賠進了大筆的資金,韋明倫主張去拉贊助,杜長風不同意,他是個愛面子的人,既然是林然國際鋼琴學校主辦的這次比賽,就應該有能力自己解決資金問題。可是事情遠沒有大家想象的那麼簡單,選場地、報批、廣告、接待等等工作繁瑣而冗長,就為一個報批,韋明倫腿都快跑斷了,最後還是林仕延出面跟負責部門打了招呼才同意發批文。林仕延之所以出面,也是覺得舉辦這樣的比賽很有意義,難得杜長風步入正途,他理所當然該扶一把。但杜長風卻並不領情,林仕延原準備投資的,都被他拒絕了,他想靠自己的能力去做事,不想讓外界以為他離開老爺子的庇護就寸步難行。可是比賽所需的龐大資金卻出乎他的意料,他和韋明倫頭髮都愁白了,也只籌措到一小部分。最後林希看不過去,堅持投了兩百萬進來,“這是我自己賺的錢,跟爸沒關係。”林希反覆強調這點,杜長風這才接受,説以後有錢了就還。
籌備工作非常繁忙,一直忙到臨春節只差幾天了,文化局的批文還沒下來。杜長風不免有些着急,生怕像演出那樣又泡湯,連續幾天幾夜沒閤眼,也不説話,就一個人在房間裏抽悶煙。
那些天舒曼和韋明倫也都暫住在卧虎山莊商量、議事,北風呼嘯一夜後,終於在傍晚時分下起了雪。這是今年的第二場雪了。透過窗户舉目望去,一片片一團團,直如飛絮一般綿綿不絕。風倒是停了,四處已是白茫茫一片。二院銀裝素裹,顯得格外靜謐。
雪綿綿下了半夜,到下半夜才歇停。一輪斜月低低掛在南窗之上,照着雪光清冷,映得室內透亮發白。
屋子裏的暖氣開得很足,每個人都只穿了件薄毛衫,書房內暖爐上温着米酒,滿室都是濃濃的酒香。這米酒是羅媽釀的,最是地道,香甜暖胃,連一向不喝酒的舒曼都很愛喝。而且舒曼一喝米酒,臉頰就會緋紅一片,像抹了胭脂似的,跟平日裏的蒼白孱弱大不相同。她自己不覺得,杜長風卻最愛看她臉頰的那抹緋紅,真正的活色生香,總是忍不住偷偷地瞄上一眼。
已經是下半夜,韋明倫熬不住自己去客房睡了。舒曼歪在沙發上小睡了一會兒,也不知道杜長風是不是靈感來了,一直埋頭在寫曲子。舒曼醒來的時候,他差不多已經寫好了一首曲子,正拿着稿子低聲地哼。
“你還沒睡啊?”舒曼揉着眼睛從沙發坐起,睡了一覺的她臉頰更是紅得迷人,烏亮的長髮亂蓬蓬地堆在肩頭,卻無端地顯出她慵懶的美。
杜長風看着她,一時竟有些出神。
舒曼走到書桌前,拿過他手中的稿子,“你在幹嗎?”看到是琴譜,立即眼睛發亮,“這是你寫的曲子,新寫的?”
杜長風微笑着點點頭。
“你還真有才呢。”舒曼難得地誇獎他,也低聲哼了起來。才哼了個過門,她就激動不已:“很好聽!用鋼琴彈肯定很好聽!”
“這是鋼琴和小提琴協奏曲。”杜長風耐心地解釋,起身站到她跟前,伸手撫弄她的長髮,目光融融,“我一直很期待能跟你琴瑟和鳴,演出的事黃了後,我惋惜了很久,跟你同台演出,是我這輩子最大的願望。”
舒曼偏了偏頭,有些不習慣他的親近:“以後會有機會的。”
“是嗎?那還要等多久啊?”杜長風融融的目光變得熾烈起來,更近地靠近她,“舒曼,在我腦海裏一直有這樣一幅畫面,在一個温暖的屋子裏,有一個燒得很旺的壁爐,一個男人在拉琴,一個女人在彈琴,還有一個或者兩個孩子在地毯上嬉戲,那樣的畫面該是多麼的美好,真正的琴瑟和鳴,你……有想過嗎?”説着伸出雙臂從背後攬住了她,將下頜抵在她的肩膀上,附在她耳邊説,“我有這樣的機會嗎?告訴我,舒曼。”
舒曼想拉開他的手,他卻攬得更緊了。
他的氣息撲在她的臉上,還有脖頸裏,讓她心緒變得混亂,“杜長風,別這樣,我們……我們還是別這樣……”她侷促不安,雖然兩人已經化敵為友,不再是針鋒相對的局面,但要更進一步,她還沒有想過。
“我知道你忘不了林然,但是你不能總生活在過去裏,把自己活埋。生命如此短暫,你勸我好好地生活,你自己為什麼做不到呢?”
“我現在就在好好地生活啊,所以才接受你的提議舉辦這次比賽……”
“這只是生活的一部分,你不要轉移話題,我跟你之間的淵源比你想象的還要深,你不記得了我也沒辦法,我錯過了你的過去,能不能把你的未來交給我呢?”這麼説着,他鬆開手臂,將她的身子扳正,也許是因為熬夜,也許是因為動情,他的眼眶通紅,眼中佈滿血絲:
“舒曼,我不是一個善於表達的人,我不要求你忘掉林然,只求你在心裏給我留一個位置,哪怕只是個很小很小的角落,我也會很滿足。你不知道,我看着你有多心疼,每天躲着我大把大把地吃藥,我想靠近你一點照顧你都沒有機會,為什麼要對自己這麼殘忍呢?你我都是經歷過不幸的人,明明有幸福的可能,為什麼偏要躲開?”
“我,我……”舒曼不知道怎麼回答他,一瞬間又是眼淚汪汪的了。杜長風將她扶到沙發上,拿起毛毯裹住她,拍着她説,“好了,我不逼你,畢竟這是需要時間的,可是舒曼……”他囁嚅着嘴唇,眼底泛起潮湧,“舒曼,你是我的整個世界,十幾年了,一直都是的……”
他一整晚都在喃喃自語。凌晨時分,才昏昏睡去。舒曼卻是再也沒有睡意,這讓她的病情又加重了幾分,早上開始胸悶氣短,躲到洗手間裏又吞了一把藥。對着鏡子,她猶自哭泣,她很清楚自己的病情,拖不了多久了,一個沒有多少日子的人又有什麼資本許諾別人未來?
他對她的痴情,她不是不知道,卻無能為力。他對自己的放任自流,她很不忍,於是才接受他的建議做一些有意義的事情,想讓他振作,好好地生活。不知道為什麼,她潛意識裏一直覺得自己虧欠他什麼,不僅僅是因為他對她那十多年的痴戀,似乎還有別的什麼,讓她覺得她即便用餘生來還,也未必還得清。
她究竟欠他什麼,她真的不知道。
大年三十的頭一天,文化局的批文終於下來了。杜長風一高興,在山莊裏連擺了幾天的宴席,恰逢又是春節,各路神仙齊聚卧虎山莊,多是杜長風和韋明倫的狐朋狗友。初七正好是杜長風的生日,舒隸夫婦、舒睿,還有林希都趕到了山莊,但林希卻沒有帶婉清,把葛雯帶了過去。這顯然有些不合常理,舒曼礙於葛雯又不便多説什麼,林希解釋説,婉清身體不大舒服在家休息,路上正好遇到葛雯,就一起過來了。
舒曼斜眼瞟葛雯,這丫頭居然還哧哧地笑呢。
飯後,男人們在一間屋子裏打牌,舒曼和妹妹舒睿,還有嫂子,以及葛雯在隔壁房間吃東西聊天。可是葛雯沒聊幾句,就説給男人們送水果,端着水果盤到隔壁去了。舒曼緊跟過去。林希在牌桌上,葛雯挨着他坐着,一隻手還擱他肩膀上,兩人公然眉來眼去。舒曼當即拉下臉,正欲發作,杜長風剛好從牌桌上下來,把她拉了出去。
“喂,你拉我出來幹什麼?”舒曼掙扎着,一直被拉到了外面的走廊上。外面不知什麼時候又下起了雪,雪花又輕又柔,落地即融,窗外一切變得濕漉漉的。院子裏的兩株梅花開了,幽幽寒香沁人心脾。杜長風微笑着,玻璃窗上有他淡淡的身影,他沒有看她,只是説:“這兩株梅花都有幾十年樹齡了,是我前幾年花大價錢從蘇州移栽過來的。”
“我管你從哪弄過來的,你為什麼把我拉出來?怕我壞了他們的好事?”舒曼氣咻咻的,眼睛瞪得老大,“我一直以為林希是個很穩重得體的人,卻不想是這樣。”
杜長風慢慢收斂了笑容:“舒曼,管好你自己就行,男人嘛,都這樣……逢場作戲而已……你那麼較真幹什麼?”
“哦?逢場作戲——”舒曼戲謔地瞅着他,“也包括你嗎?”
“別扯到我頭上!”杜長風拿出煙盒,取出一支煙,點上,熟悉而甘洌的煙草氣息,透入肺部,深深地呼出。他一隻手勾住舒曼的肩膀,一隻手夾着煙,淡然地説,“你情我願的事情,你管不了的。”
“可林希是有家室的人……”舒曼打掉他的手。
“這有什麼,回到家,他還是文婉清的老公。”
“我就是看不順眼!”
“不過就是舉止親密了些,也不見得兩人怎麼着了。”杜長風完全是一副不以為然的神情。舒曼罵了句:“你們兄弟倆都是一樣的貨色!”説完頭也不回地衝進了屋。
午後,眾人繼續玩樂。
杜長風看舒曼老拿眼色瞪葛雯,一臉的不高興,怕她惹事,就把她拉到了山莊前的池塘邊散步。雪已經停了,天空一掃連日來的陰霾,居然露出了小半個太陽,陽光投射在雪地上頗有些刺眼。而舒曼卻被眼前的景象震懾住了,池塘邊的幾株石榴樹和櫻花樹結滿冰花,水草也覆着厚厚的冰雪,不堪重負地低垂在結了冰的水面上,晶瑩剔透的枝葉反射着陽光,一切恍若在仙境,如夢似幻。
“真美!”舒曼不由得讚歎。
“是啊,每年下雪,我總要在這池塘邊待上半天。”杜長風穿了件藏青色羊絨大衣,裏面是淺灰色的套頭毛衫,屹立在冰雪之上,更加顯得他長身玉立,黑沉沉的一雙眼眸,無端地透出冷冷的憂傷。他説:“有時候,我會在冰面上行走,好幾次都差點掉進水裏。而我這一生都像是在如履薄冰,明知道是沒有路,卻總還滿懷着希冀,就像我沒法進入某個人的過去,就只能寄希望於她的將來,能多少記得我的背影……”説着轉過頭看着舒曼,目光灼灼,又説,“舒曼,你真的什麼都不記得了嗎?”
“你要我記起什麼?不能明説嗎?”舒曼不解,他為什麼老問這樣的問題。
他嘆息着直搖頭:“明説還有意義嗎?不記得就算了吧,誰讓主宰你記憶的是林然呢?”沉吟片刻,忽然又問,“有一件事我倒是可以告訴你,你還記得你在日本留學時,有一年去北海道滑雪,在雪地裏發病,有個陌生人送你去醫院,這事你還記得嗎?”
“記得,當然記得!”舒曼狐疑地看着他,“難道,難道……”
“沒錯,那人就是我。”
“……”
“你知道嗎?那次偷偷去北海道看你,尾隨着你和林然,看見你們那麼親密的樣子,我真的……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可笑的傻子,可是我沒法阻止自己不去想你。你在日本留學三年,我有空就去沖繩晃,躲在你的宿舍樓下,聽着你房間裏傳出的琴聲,常常一聽就是一個下午,那是我記憶中最快樂的時光,只是你的時光裏始終只有林然……”
舒曼低下頭,瞧見冰面上倒映着自己的影子。
“你不用覺得很歉疚,你並沒有欠我什麼。”杜長風伸手愛憐地撫弄她的頭髮,“其實我應該感激你才是,在這樣的環境裏,如果不是因為對你的那份念想,我沒成瘋子也成了魔鬼,而現在我好歹還算是個人,這都是因為你的存在!”
舒曼忽然笑了起來。
“你笑什麼?”
“你還説你算是個人呢,達爾文就經常説你是禽獸。”
“哦,在他眼裏我永遠是沒有進化的禽獸。”杜長風也笑,順手摟住她的肩膀,沿着湖邊走,“可是舒老師,你該不會也認為我是禽獸吧?”
舒曼忍不住抬頭看他,愣了一下,莫名地有些失神,眼前的這個人正咧着嘴笑,陽光灑了他一身,可是雪地反射的陽光卻恍然如月光般冷澀,月光!月光!……記憶的大門“吱呀”一聲,似乎裂了條縫,透過記憶的縫隙,她的心彷彿陡然通了電,狂跳不已……
在舒隸的一再要求下,舒曼終於決定回家給父母拜年,並小住幾天。林希也很贊成,説舒隸是醫生,可以更好地照顧舒曼。杜長風儘管是一百個不情願,也只好放行。舒伯蕭當然是喜不自禁,女兒終於回了家,這可是他盼了多年的事,他在想父女間的冰山是不是有融化的可能了。對此舒曼不置可否,她真正想回家的原因是因為妹妹舒睿在北京讀博士,難得回家一趟,她好想跟妹妹待在一起。自從舒秦去世,姊妹之情一直是她可望而不可即的,平常和妹妹只在電話裏聯絡,半年也難得見上幾次面。
直到邁進門檻的剎那,舒曼陡然間淚濕眼眶。她這才明白,失落的親情,其實是她內心最深切的嚮往。
只是她一直不肯承認而已。
舒伯蕭和香蘭都在客廳等着她……
舒曼努力了很久,還是沒法喊出“爸、媽”兩個字,倒是嫂子和妹妹將她團團圍住。舒曼大聲地跟嫂子和妹妹説笑着,很巧妙地衝淡了和父母之間的尷尬。但看得出來,父母都是高興她回家的,連從不下廚房的父親,也和母親一起張羅着飯菜。
而家,還是老樣子。她的卧房,連梳妝枱上的擺設都沒有變。嫂子告訴她,母親每天都會在她的房間裏坐上好一陣。一直都在等她回來。晚上,她在自己的牀上睡下,關着燈,母親以為她睡着了,輕手輕腳地走進來給她蓋被子。她清楚地聽到了母親的嘆息聲,在她牀邊坐了一會兒,又輕手輕腳地準備離開房間,舒曼哽咽,終於還是叫出了聲:“媽……”
冷清慣了的舒家立即熱鬧起來。
最熱鬧的是小侄子舒靖,都八歲了,活潑可愛,舒曼和舒睿整天逗他玩,不愁沒事幹。母親忙前忙後,很熱衷去超市狂採購。多少年了,孩子們居然還能回到家裏!母親原本身體狀況不好,可是奇怪,人一忙起來,居然什麼病都沒有了。家裏的歡聲笑語,原來就是最好的良藥啊。
但是舒曼跟父親始終有着隔閡,很少單獨説話,倒是跟母親親密些,自從那晚喊了“媽媽”,母女間漸漸地恢復了從前的熱絡。媽媽長媽媽短的,跟進跟出,加上舒睿,母女三人總有説不完的話。而舒曼,每次看到母親鬢間的白髮,就會無端地想落淚,若不是五年前的那場悲劇,母親何至於生出這許多的白髮,要知道母親從前可是最愛美的,決不容許自己的髮間長出一根白髮。
這天晚飯,沐浴後,她到母親的房間,給母親梳頭,“媽媽,明天我們去燙髮吧。”母親嘆道,“唉,燙什麼啊,都這把年紀了,再説這麼多白頭髮,燙什麼都不好看。”“那就染髮啊,現在像你這個年紀的人,最流行染髮了。”“你爸不肯,説染頭髮對身體有害,致癌。”
舒曼笑了起來:“他又不是醫生,他哪知道啊。”
母親也笑:“算了,要那麼好看幹什麼,只要你們留在我身邊,我就是成個叫化婆子都無所謂……”“媽媽,那以後我就住在家裏,只要你不嫌棄我就行。”舒曼認真地説。
母親一聽這話,高興得跟什麼似的,“傻孩子,爸爸媽媽歡喜都來不及,怎麼會嫌棄啊,你只要在家裏,我每天都給你弄好吃的,保證把你養得白白胖胖……”
門外站着舒伯蕭。
聽到母女倆的對話,也在笑。
能這樣,多好。如果一直這樣,該有多好。
可是這樣的好日子沒過幾天。有一天。家裏來了個不速之客,戴着副墨鏡,穿着件皮大衣,提着一大堆東西。
除了杜長風,沒人這麼拉風。
當然理由還是有的,美其名曰商量比賽事宜。每天一大早就開車過來,很晚才走,完全把自己當成了舒家人。舒隸的兒子靖靖倒是很喜歡杜長風,一天到晚纏着他,杜長風也真是童心未泯,教靖靖玩各種各樣的遊戲,一個大男人,經常在院子裏和八歲的孩子蹦蹦跳跳。
這天晚上,韋明倫也過來了,名義上也是商量比賽的事,實際上卻是過來找樂子的。林希剛好也來舒家拜年,順便給舒曼檢查身體。雖然自林然和舒秦去世後,兩邊大人絕交多年,但是作為晚輩的林希和舒隸卻從未中斷來往。每年過年,要麼舒隸上林家拜年,要麼是林希來舒家拜年。兩邊大人也都客氣招待,似乎也默認了這種形式的來往,畢竟大人的恩怨沒有必要轉嫁給晚輩。林希過來後,加上舒隸、韋明倫和杜長風,四個人湊了一桌打牌。舒伯蕭在客廳和舒曼姐妹倆聊天,香蘭則和媳婦在樓上逗靖靖玩,舒家一時間更是熱鬧非凡。
而門外,葉冠語久久佇立,所有的熱鬧都跟他無關,不是嗎?
他想起了從前,在翠荷街的林家小樓,每到週末或者節假日,林家兄弟和葉家兄弟,還有舒隸,都會聚在一起湊樂子。大多數時候是打牌,但他和林然很少參與,他們更熱衷於聊天,天文地理,海闊天空,無所不談。母親那個時候身子骨還很好,總是圍着廚房的灶台打轉,給一屋的懶鬼張羅吃的。屋子裏總是瀰漫着各種香味,炒板栗、桂花糊……母親似乎有變不完的花樣,只要孩子們吃得香甜,她比什麼都高興。可是,那樣的日子已經一去不復返了,冠青、母親、林然相繼去世,縱然他現在有花不完的錢,多的是用人給他準備吃的,還有很多的女人等待着他的召喚,然而他再也找不回從前的滿足。
是他註定要失去這一切,還是被奪走的這一切,他有時候也不甚明白。他也想放過自己,在仇恨的苦牢裏煎熬其實並不好過。但是他無法説服自己放下,他甚至信奉佛,嘗試着修身養性,空閒時研讀經書,或上前塵寺進香。當時或許能讓他的心緒得到片刻的寧靜,可是沒有用,一回到現實世界他又成了野心勃勃的葉冠語,他始終超度不了自己。
舒伯蕭要舒曼到林家去給林仕延夫婦倆拜年,舒曼遲疑了很久,也沒拿定主意。她知道這一步始終是要邁出的,但如何邁出,需要的不僅僅是勇氣。舒隸不愧是大哥,把她叫到書房做她的工作,他説:“過去的悲劇已經過去了,經過這麼幾年的冷靜,相信林伯伯和林伯母也會對過去的事有更理智的判斷,當初就算沒有你的介入,林然和舒秦的婚姻也不能再繼續,以舒秦的個性,一樣不會輕饒了林然。你並沒有做錯什麼,沒有必要老把自己放在罪人的位置,沒人當你是罪人。遺憾的是我們舒、林兩家至今沒有解開心結,誰都不肯邁出第一步去重新接受對方,而我們所有的人裏,你的邁出是最有實際意義的,所以請你代表我們舒家去解開那個結吧,除了你,沒有人可以解開。”
杜長風也給舒曼打氣,説陪她去給林家拜年。為試探老頭子的態度,他還特意打了個電話回去,明説要領舒曼過來拜年。如果林仕延拒絕,肯定就會在電話裏直接説,但是林仕延沒有表明不要舒曼過去,沒有表明就表示不拒絕。這的確是個好消息!舒曼這才有些底氣,提着事先準備的禮物去拜訪林家。
舒伯蕭給舒曼準備帶過去的絕非尋常禮物,是一幅張大千的真跡山水畫,因為他知道林仕延一生最愛收藏名家真跡,雖然畫是舒曼帶過去的,他相信林仕延會明白,舒曼代表的是他舒伯蕭以及舒家。其實這幅罕有的真跡也是舒伯蕭的最愛,多年前林仕延來舒家做客時就曾對這幅畫讚不絕口,為了修復兩家的裂痕,舒伯蕭也是猶豫了很久才忍痛割愛,他是有把握的,林仕延見到這幅畫一定能領會他的誠意。
而林仕延接到杜長風的電話,其實還是很高興的,要放在往常,這小子肯定不會主動上門給父母拜年,每年都是林仕延以到瘋人院給病人們派紅包為名,順便到山莊派個紅包給兒子。對此杜長風無所謂得很,每年過年都是他最快活的時候,平日裏都是大忙人的狐朋狗友們難得有空齊聚山莊,通宵達旦吃喝玩樂,哪還記得給老父親拜年這回事,心情好,想起來了打個電話就很不錯了。但是今年,這小子主動上門拜年不説,還把舒曼領進門,這其中的意思再明白不過,舒曼是代表舒家來主動示好的,算是投石問路。
林仕延看着他們進來,不冷不熱,指了指沙發,示意他們坐下。劉燕也只是衝他們點了點頭,然後繼續關注電視上的節目,眼睛盯着熒屏,眼神卻很空。五年了,她還沒有從痛失愛子的陰影中走出來。但她還是比香蘭顯得年輕些,到底是舞蹈演員出身,身材仍然窈窕如少女,就是精神不好,一天到晚無精打采。
“林伯伯,林伯母,新年好!”舒曼很有禮節地拜了年,劉燕反應冷淡,只“嗯”了聲,眼睛根本沒朝她看。林仕延倒是點了點頭。舒曼在他們的對面坐下,很是侷促,她今天是在杜長風的逼迫下穿了件大紅棉襖來的,這使得她原本蒼白的臉色,看上去多了些紅暈。
林希見舒曼來了,就拉着文婉清下樓過來作陪,自始至終斯文禮貌地端坐着,仔細詢問舒曼的飲食起居,既表達出關心,也把握好分寸,因為妻子婉清就坐在身邊,他得照顧她的感受。最近夫妻倆的關係很緊張,文婉清都不怎麼答理他了,平常都是林希冷落她,現在林希也嚐到了被冷落的滋味。
兩人的矛盾始於春節前的一個晚上,林希難得地邀文婉清到外面共進晚餐,確實是很難得,林希每天晚上都是半夜回來,夫妻倆要想在一起吃頓飯,不提前一個禮拜預約都很難辦到。
文婉清並不過問林希在外面幹什麼。
林希也沒有過多的解釋。
相識三個月就結婚,其中的因素很複雜,婚前兩人就達成了共識,給彼此多一點空間,三年內不要小孩。問題就出在生小孩上!那晚文婉清吃得很高興,以為林希終於有所改變了,不想一回家,同房時林希拒不採取措施,文婉清當時很惱火:“不是説好了三年內不要小孩的嗎?為什麼出爾反爾?”
“我現在想要了,不行嗎?”林希開始還笑着,想哄老婆。孰料文婉清當場翻臉:“那你事先有徵求過我的意見嗎?你把我當什麼,生育的工具?”
林希一聽這話,臉也拉下來了:“婉清,我們畢竟是夫妻,早生晚生還不是一樣生,趁着爸媽現在還能幫我們帶帶,我們可以……”
“做夢!”文婉清平常很温順,沒想到在這件事上態度會這麼堅決,“如果你把我當個妻子,好好地待我,我或許會考慮你的要求,可是你把我當妻子了嗎?你們家把我當林家的人了嗎?每天晚上等到那麼晚,我早已心灰意冷,這樣的婚姻狀況你還要我生孩子?少造孽吧!要生找別人生去!”
“婉清!你怎麼可以這麼跟我説話?結婚前我就跟你打了招呼的,我工作很忙,不會有太多的時間陪你,你當時是認可了的。”
“問題是,你是在忙工作嗎?”文婉清反問一句,一針見血。
林希大怒:“就事論事,你不要把話題扯開!”
“把話題扯開的是你!”文婉清顯然是忍了很久,一觸即發,“林希,別挑戰我的耐心,我不知道就當做沒發生,但如果讓我抓到證據,我們就完了!完了!你懂嗎?”
這是婚後夫妻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大吵。
林希原想夫妻吵架很正常,次日跟文婉清道歉,想安撫她的情緒。不料文婉清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搬到客房去睡了,明擺着要分房。林仕延得知後,大罵林希,連自己的老婆都從牀上跑掉,你還要我怎麼指望你?沒用的東西!
這會兒,林仕延誰都沒看,就看着舒曼,冷冷地説:“世事難料啊,你到底還是進了我們林家的門,我真不知道應該高興呢,還是難過。”
“爸,我們是來拜年的。”杜長風為避免父親説出冷場的話,故意嬉皮笑臉,“您看是不是該給個紅包什麼的,大過年的,也給點喜慶嘛。”
説着衝父親伸出了手。
林仕延氣不打一處來,罵道:“臭小子,我在你眼裏就值個紅包!”
林希在一邊説:“哥,爸的紅包可是早就準備好了的,就等着你跟舒曼過來拿。”
林仕延立即反駁:“我什麼時候準備紅包了?”
“爸,昨晚我親眼看見你在書房裏折紅包,我和婉清的你已經給了,剩下的你給誰啊?”很明顯,林希也在不遺餘力地活躍氣氛,儘量避免讓舒曼難堪。
文婉清端坐在一邊,面子上沒表示什麼,心裏卻很不快。她偷偷瞄了瞄一邊靜靜坐着的舒曼,也不是什麼國色天香,只不過姿容比尋常人出眾些罷了,但也不至於讓兩個男人都爭相維護她吧?論姿色,文婉清並不在舒曼之下,但總還是差了些什麼,否則,不會連林希看舒曼時的眼神都不一樣。文婉清在心裏憤憤地想,林希必是不愛她的,她知道。
蜜月期一過,他對她的熱情驟減,一直是不冷不熱。當初答應他的求婚是因為她想把握住一些東西,她想擁有一份真正屬於自己的感情,但婚後她才發現她太天真,林希一天到晚沒幾句話跟她講,除了在牀上偶爾温存,平日裏只把她當個花瓶擺在家裏。他從不帶她出去見朋友,任何正式的場合,他寧願帶女秘書都不帶她。他並不止她一個女人,他身上經常有高級香水味。她知道,她什麼都知道。很多時候,她覺得他是在例行公事。例行公事就算了,居然還要她生小孩,這完全不顧及她的感受。
那晚兩人吵架,她問他:“你這麼不尊重我,就是不愛我!”
結果林希回了句:“當初你答應嫁給我的時候,並沒有要求我愛你。”
一句話將文婉清打入地獄。
第二天她就搬到客房去睡了。她不再對他抱有希望。
沒嫁入豪門前,以為豪門是如何地令人嚮往。可是真的嫁進來了,一切不過如此。這裏沒有一樣是屬於她的。她的存在對於任何人來説都是可有可無,連廚房的張嫂都不曾拿正眼瞧過她。從小,她就家貧,受盡冷眼。風風光光地嫁入名門林家,錦衣玉食是不假,可她要的僅僅是這些嗎?她只要一點點的愛,一點點就行。可是,沒有人在意過她的感受,她整天待在自己的房間裏,偶爾到廚房看看,到花園走走,連客廳都待得少,因為她不知道怎麼跟婆婆和公公交流。每一天的日子都那麼難捱,使她真正體會到了什麼是度日如年。
此刻,她就覺得在這裏是多餘的,索性退到廚房,和用人一起準備午餐。很多時候她覺得,自己就是個用人,一個可以和少主人同牀共枕的用人。現在,她連同牀共枕的念想都放棄了。
她徹底放棄了。
同樣覺得自己多餘的還有劉燕,無論他們説什麼,她都像置身事外似的,毫無反應。“你們慢慢聊。”她懶懶地説了句,就裹着披巾上樓去了。林仕延不由得嘆了口氣,跟兩個兒子説:“你媽媽真是讓我很擔心,一天到晚沒幾句話講,五六年了,都是這樣,看了這麼多醫生,病情總不見好轉。”
“她是太想大哥了。”林希黯然地説。
“是啊,沒有一天不想,我也想,可是想又有什麼用?你媽就是這點轉不過彎,經常半夜裏爬起來哭,這麼下去,我真怕她會走極端。”林仕延一説到妻子,就滿臉陰雲。
這時,舒曼突然站起了身,“我去跟她説説話。”説着徑直上樓。杜長風正欲攔着,林仕延卻説:“讓她去吧,有些結,是要她自己去解的。”
二樓,劉燕房間的門虛掩着,房間內燈光低迷,她坐在梳妝枱前,怔怔地望着鏡子發呆。舒曼輕輕敲了敲門,她都沒有反應。
舒曼輕輕走了進去,站到了劉燕的身後。
“阿姨……”她沒有叫“伯母”,而是像很多年前那樣叫阿姨,“我知道您還恨着我,可是,您不能這麼不快樂,因為……我原本跟您一樣也是這麼不快樂,林然走後,帶走了我的一切,如果不是心中那份強烈的思念,我絕活不到今天。我思念他,並不是因為他的離去,而是因為他從未離開,就在我們身邊某個地方,我們看不到他,他卻看得到我們……所以這些年,我一直堅強地告訴自己,林然還活着,他看着我,我要為他而活着。
“無論我用什麼語言,都無法形容我有多愛他,即便全世界的人詛咒我,我也不後悔自己愛他,我沒有做錯什麼,我就是愛他!阿姨,林然這麼好的一個人,難道不值得我愛嗎?否則舒秦怎麼會拿命去換他的愛?但是愛情這個東西,從來就只有兩個人才能愛,如果有第三個人夾雜進來,必有一個會犧牲掉,甚至是兩個,或者全部……我們恰好是全部……犧牲掉了,給兩個家庭帶來了滅頂之災。我這麼説的意思是,雖然去的是他們兩個,但我並不是僥倖而活着,我是因為心中那份不滅的愛而活着,我替自己活,也是替林然活,阿姨……”
鏡中的劉燕,不知不覺已淚流滿面。
舒曼抽過梳妝枱上的面巾紙,俯身輕輕替劉燕擦拭眼淚:“您要多保重才是,失去的未必是真的失去了,但擁有過的始終還在,我們都那麼幸福地擁有過林然的愛,所以,我們從未失去他,阿姨,您要相信這點。”
劉燕一把抓住舒曼的手,轉過臉,眼睛倏地瞪得很大:“孩子,我從來就沒有真正怪過你,阿姨也年輕過,也知道愛一個人可以萬劫不復,很多事情我不是不敢,我只是絕望,我沒有那孩子的消息,哪怕是一丁點兒。我怕自己知道了就受不了,我真怕我會發狂。這樣的日子已經過了很多年了,一日復一日……”
“孩子?什麼孩子啊?”舒曼不明所以。
就此一句,劉燕無神的眼底突然被點了睛般活了起來,臉龐上彷彿有笑,那笑如春天裏的冰雪,頃刻間就會融化,連眼角的皺紋都舒展了般,令她顯出分外的美麗。她抖動着嘴唇,聲音輕得如在夢裏:“是,是一個男孩……”
“媽媽!”林希突然出現在門口,一雙眼睛就如要噬人一樣,惡狠狠地瞪着母親。嚇得劉燕一縮,舒曼也被嚇住了,她從未見過林希如此的兇狠,他一直是個温文爾雅的人……出什麼事了嗎?
但林希反應很快,馬上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頓了頓,隨即展開笑顏,語氣也平和得彷彿什麼也不曾發生:“媽,你該吃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