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組曲二 決裂

一連數天,振亞大廈的門口,包括紫藤路的林家大宅外聚集了大批記者。林仕延的自首將整個林氏集團及其家族推向輿論的風口浪尖,振亞股票已經連續數日跌停。檢察院也已立案調查,很多在位的和退位的都被牽連其中。林仕延成為千夫指,被家族成員罵,被股東罵,被媒體罵,被民眾罵,更被妻子罵,被兒子罵……只是他在走出這一步時,就已經做好了捱罵的準備,按常規,他自首後會被公安機關收審,但考慮到他年歲已高,而且案件已過去十多年,涉及面廣,案情複雜,公安機關暫時沒有羈押他,但對他進行了詳細的筆錄,並限制他離境,準備隨時接受司法部門調查。待案件移交法院後,再進行公開審理。於是林仕延得以暫時回家,為了避開輿論的干擾,他搬到了桐城的一處私宅居住。公司的事他也不管了,都交由董事會其他高層管理。

林希當然不會坐以待斃,在林仕延自首的第二天他就委託律師在《離城晚報》登載啓事,宣佈與林仕延斷絕父子關係。

短短的一則啓事,不過數十字,徹底斬斷了父子間的最後一點親情維繫,林氏父子的恩怨也因此轟動離城,成為街頭巷尾最熱烈的談資。林希一不做二不休,啓事見報的當天又召開新聞發佈會,宣佈退出林氏董事會,並辭去振亞集團總經理以及仁愛醫院副院長的職務。

隨後,他又以個人名義宣佈即將成立一家投資管理公司,註冊資金達數千萬,全部獨資。這讓振亞集團駭然,林希雖然擔任集團總經理和仁愛醫院副院長數年,但他並沒有多少可以支配的資金,超過五十萬的花費就要經董事長簽字,他孑然一身離開董事會,哪來這麼多錢突然開家公司?

消息傳到林仕延耳朵裏,他倒不意外,跟人説:“我早就知道他揹着我,揹着公司另外在圈錢,至於通過什麼方式斂財,只有天知地知,神知鬼知了,但我可以肯定的是,他已經給自己挖好了墳墓。”

林仕延唯一沒法交代的是,劉燕跟他沒完。雖然劉燕整日吃齋唸佛,不問世事,但父子間鬧到這個地步,她即使是個聾子也知道了。劉燕給他打電話:“姓林的,你夠狠!你自己半截入土的人了,居然不肯放過自己的兒子,要把他往死裏整,我告訴你,如果林希有個三長兩短,我死給你看!”

林仕延本不想再見劉燕,但又怕她真的尋短見,只得回離城去翠荷街跟她當面解釋,結果一進門,劉燕撲上前對着他就是一耳光:“你還敢來!畜生,你連畜生都不如!都説虎毒不食子,你把養子護得像個寶,卻不給親生兒子一條生路,你還是人嗎?你不是人!不是人——”

劉燕對着林仕延又踢又打,林仕延也不還手,反問她一句:“林希是我的親生兒子嗎?”

一句話就讓劉燕停止發瘋。

她披頭散髮,臉色白得像紙,人也單薄得像張紙,瘦得連顴骨都突出來了,彷彿一陣風就可以將她吹走。她老了,真的是老了,雖然五官仍然精緻,但眼角的皺紋和臉上密密麻麻的黃褐斑讓她跟普通的老嫗沒有區別。

林仕延看着她這個樣子,又有幾分不忍,自顧坐到客廳的沙發上,心平氣和地跟她説:“劉燕,你我到底夫妻一場,我們都已經成這個樣子了,你還指望父子能一如往昔?我是禽獸沒錯,否則當年不會做出那樣的糊塗事,讓奇奇去頂林希的罪,把一個再正常不過的孩子關進瘋人院,一關就是五年。犯下的罪,早晚是要受到懲罰的,我現在就承受着懲罰,葉冠語來複仇是對我的懲罰,林希對我視如水火也是懲罰,包括你,你已經懲罰了我三十幾年,不是嗎?正如你説的,我已經半截入土了,我想清清白白地躺進去,少一點罪孽,少一點恩怨,還奇奇一個清白,也給葉家一個交代,否則……悲劇會無休無止,還會有更多的人受到牽連和傷害,林希也只會越陷越深……”

“我呸!偽君子!”劉燕根本聽不進去,無論林仕延的理由多麼冠冕堂皇,但涉及愛子,母性的本能讓她失去常人最基本的判斷力,她指着林仕延説,“你現在想清白了?你清白得了嗎?你想自己少下層地獄,就不惜把兒子也踹進地獄,不管他是不是你的親生兒子,他終歸叫了你三十年的爸爸,哪怕你對他再冷漠,他仍然叫你爸爸,從小到大,他跟我不知道哭訴了多少回,問我他到底做錯了什麼,讓你那麼不待見他……他有什麼錯,他只是個孩子,大人的恩怨為什麼要強加給他?哪怕他今天變成魔鬼,也是拜你所賜!林仕延,都到這分上了,你還給我扮演你的假仁假義,你假了一輩子了,現在想真一回只怕沒那麼容易了,閻王老子都記着呢,你造的孽一筆都少不了,全記着!別的不説,奇奇的生母當年難產不就是你害死的嗎?結果呢?你救了香蘭母女,那丫頭一長大成人又害死林然,報應啊,林仕延,這都是報應啊!”

劉燕捶胸頓足,跌坐在躺椅上失聲痛哭。四嫂連忙上來,看見林仕延在,也不好説什麼。劉燕淒厲的哭聲將沉悶的屋子攪得沸騰起來,林仕延也是眼眶濕潤,起身走到她身邊:“我承認都是報應,是我造的孽,我無話可説,如果你知道林希都做了些什麼,你會比現在更痛苦。沒錯,他已經變成了魔鬼,我拉不回他了,只好跟他同歸於盡,否則不知道他還要禍害多少人。”

劉燕抬眼看她,淚水流了一臉:“……同歸於盡?”

林仕延俯看着她:“不然怎樣?”

一個月後。

盛夏的清水堂公館陰涼清爽,遮天蔽日的綠樹擋住了城市的熱浪,高高的院牆,精緻的飛檐,剝落的銅環大門,在斑駁的日影中無聲地吟誦着歲月的流逝,那麼近,彷彿幾十年的光陰只是彈指一揮間。

林希已經來過好幾次了,每次來都有似曾相識的感覺,就覺得眼熟,是不是以前來過這?可是,他不記得什麼時候來過。文婉清挺着大肚子倚在廳堂門口衝他笑:“天這麼熱,都説了不要來。”

“順路看看,我在桐城談筆合同。”林希一邁進大門,滿園碧綠的茉莉鋪開在他眼前,他不由得一怔,真的奇怪了,的確像是來過的。“你發什麼愣呢,快進來吧,屋外太陽大,我給你冰了甜瓜。”婉清招呼他。

林希笑着走進廳堂,還是忍不住回頭打量,“我怎麼老覺得來過這裏似的,怎麼這麼眼熟……”

“你都來了不下十來次了,當然眼熟。”

“不是的,我第一次來這看你的時候,就覺得眼熟。”林希接過婉清遞來的甜瓜,嚐了口,“嗯,很甜!”又打量她的肚子,“才幾天不見,好像又長大了些,怎麼樣,還扛得住嗎?”

婉清撫摸着肚子小心翼翼地在檀木椅子上坐下,“挺好的,就是晚上睡覺,這孩子不老實,老在肚子裏踢我。”

林希忙過去將靠墊給她理好:“這麼調皮,將來你管得了他嗎?”

“不怕,他不聽話,我就揍他。”婉清笑。

“那不行,我會心疼的。”林希俯身摸摸她高高隆起的大肚子,眼神複雜,眼底莫名就泛起潮意,“這是上蒼給我的最珍貴的禮物,婉清,你可知道?”

婉清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林希,我總覺得你現在變了很多,跟以前給我的感覺不太一樣。”

“是嗎?”

“是的。”

“人總是會變的嘛,經歷了這麼多事……”林希在婉清的旁邊坐下,也只有在她的面前,他才有短暫的喘息的機會,“我這輩子做了很多錯事,蠢事,心裏的負擔很重,老爺子又不待見我,我如履薄冰居然也過了這麼多年,很多事情身不由己,婉清,你不懂的。”

這麼説着,他的目光變得散亂,臉上有一種卸下面具後的疲憊,平日裏他必然是戴着面具的,他不能讓人看到他的內心,他不能在人前流露自己的怯弱,還有迷茫。活着有多累,他一點也不感激父母給予他生命,儘管他至今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這真是莫大的悲哀和恥辱。

婉清輕嘆口氣,她最不忍看他這個樣子。她説得很小心:“林希,有些事看開點,別太往心上去,他畢竟是你父親,也許你們之間有什麼誤會……”

“誤會?是啊,我也希望是誤會,如果這一切都是誤會,該有多好!”一提到父親,林希説話的語氣和表情就冷了八度,好像陡然墜入一個冰窟,目光落在哪裏,哪裏就會凍結。他説:“沒有辦法,已經走到這步,不可能再回到從前了,這是我的悲劇,也是他的悲劇。如果有個正常的家庭,哪怕是貧民,也會比現在過得幸福……真的,每次在街上看到那些提着食物匆匆往家趕的普通人,我就格外羨慕,看他們的樣子不是為人父,就是為人母,他們一定是趕着回家給他們的孩子做飯,陪他們説話做遊戲,而這些恰恰是我們這種家庭沒有的。從前有大哥,二哥在家,母親也還正常,或許還不至於這麼孤獨,可是現在,你去大宅看看,靜得像是荒宅古墓,一點人味都沒有……”

“林希,你別這樣……”婉清起身為他拭去眼角的淚水。他很少流淚,連他自己都覺得意外。多少年了,他沒有在人前流過淚。他握住婉清的手,將她整個的摟在胸前:“對不起,婉清,讓你看到我這麼難堪的一面……我一直就過得很不堪,從前我們有婚姻關係的時候,我每天那麼晚回家,心裏很過意不去,但我就是厭惡那個家,我不是厭惡你,婉清……看到他那張冰冷的臉,我就覺得壓抑,對不起,我沒有給你想要的幸福……”説着他站起身,在她額頭親吻了一下,很歉意地説:“我還有事,得走了,你要好好照顧自己……”

“怎麼就走?每次來都匆匆忙忙……”

“沒辦法,老頭子現在不管事,公司所有的事情又都壓在我頭上。”他很快就調整了情緒,眨眼工夫就變回了他原來的樣子,“你多保重,有什麼地方不舒服趕緊給我打電話,別忘了你老公是個醫生。”

話一説出口,似乎又覺不妥,他已經不是她的“老公”了。為掩飾尷尬,他俯身假裝摸她的肚子:“乖兒子,好好聽你媽的話,快點長大,爸爸會親自迎接你來到這個光明的世界……”

婉清撲哧一笑:“你怎麼知道是兒子?”

林希也笑:“無所謂,是女兒也可以啊,一定跟你一樣漂亮。”説話間他已經走到了院子裏,長舒一口氣,“婉清,也許我不是個好丈夫,但我肯定會做一個好父親,我要把我這輩子缺失的父愛百倍千倍地補償給我的孩子,就像你説的……”他看着她,眼底湧動着深切的痛楚,“我們要讓他從小就懂得愛,接受愛,學會愛,婉清,就是這句話讓我覺得我沒有白認識你……”

“林希!”文婉清哭出聲。

林希摸摸她的頭,轉身穿過茉莉花叢,向大門口走去。

文婉清追過去,突然問了句:“你愛我嗎?”

林希愣住,詫異地回頭看她。她也被自己的問題嚇一跳,但眼中仍閃爍着堅定的神采:“林希,我一直就想問你,你愛過我嗎?哪怕只是……”

“真是孩子氣,快進屋去,外頭熱。”林希像是沒有聽到她的話,笑了笑,那笑在斑駁的日影中顯得恍惚迷離。

一直到他上了停在門口的車,車子消失在林蔭道,她都沒有挪動身體。她自嘲地笑了起來,真是很無恥,異想天開,只不過多來了幾回,就以為他愛你,他來只不過是因為你肚子裏的孩子……多大的歲數了,想什麼都還是一相情願,要不怎麼連他也説你孩子氣呢。

林希端坐在奔馳車內,面無表情。

“你愛我嗎?”她的聲音猶在耳畔。

他將目光投向車窗外,城市的風景穿越金色的日影如時光般飛逝,如果時光真能往後飛逝,他還是那個白衣勝雪瞳人清亮的少年,他會怎麼回答?他不忍去想,只怕一想就更加不堪。

此刻,他在心裏只能説:對不起,我沒有愛……

卧虎山莊這兩天都很忙碌。

舒曼出院後徑直搬到山莊,以杜長風女友的身份。

舒伯蕭沒有阻攔,因為林仕延事先給他打了電話:“讓那兩個孩子在一起吧,命中註定的,過去我們兩家有什麼恩怨都已經過去,現在什麼都不求,就求孩子們平安健康就好。”舒隸也贊成舒曼搬到山莊,説那裏安靜,空氣好,對舒曼的身體恢復很有好處。

那些天,杜長風沒事就帶舒曼到後山竹林裏閒逛,有風的時候,還會帶舒曼到楓林外的田野裏放風箏。他果然是個童心未泯的人,俗世的很多事他都漠不關心。他的世界除了音樂,再無其他。而除了玩音樂,他還會玩很多東西,比如做風箏,這讓舒曼很是意外。

其實卧虎山莊後院裏收藏有很多風箏,各式各樣的,掛滿了整整一間房,原來舒曼以為他是喜歡收藏,後來才知道那些風箏全是他自制的。蜻蜓,蝴蝶,老鷹,猴臉兒的孫悟空,水滸裏的林沖、張飛,三國裏的諸葛亮、關公……不計其數的動物和人物形象都被他製成了風箏,工筆畫、水墨畫、剪紙、雕刻全都被他用在了風箏製作上,在這方面他絕對是個天才!

“你為什麼喜歡做風箏?”舒曼很好奇,誰都知道做風箏可是細活兒,一向粗枝大葉的他,居然會沉得下心來倒騰那些個花、鳥、蟲、魚、人物臉譜?

杜長風一笑,他有着特有的明淨的額頭,眼中恍若冬日的一抹暖陽:“在這裏關着,總想自己飛。”

他居然笑着説這話。

什麼也不用再多問,她明白了他。

那夜,出院後舒曼搬到卧虎山莊的第一個晚上,杜長風給舒曼講故事,兩人就躺在書房裏的沙發上,清茶嫋嫋,還有羅媽做的酸甜可口的棗糕,夜即便漫長,卻悠然自得不似在人間。

舒曼指着牆上的一幅京劇人物形象的水墨畫問他:“那是什麼,那女的怎麼揮了把劍?”

“霸王別姬。”杜長風讓她把頭枕在自己的膝蓋上,揉着她額頭的碎髮説,“你看過這出戏嗎?”舒曼搖頭,“我不懂京劇,但我爸喜歡聽。”

“我也喜歡,我還會唱呢。”

“真的?!”

舒曼一下坐起來,像看外星人似的看着他。

“幹嗎這麼吃驚?雖然我在瘋人院被關過五年,可是,院裏可是藏龍卧虎啊,這水墨畫就是我跟一個老伯學的,他瘋了三十多年,卻畫得一手好畫;還有做風箏、唱京劇、捏泥人、篆刻等等,都是我跟瘋子們學的,可以這麼説吧,十八般武藝,我不説樣樣精通,起碼八九不離十。”他説着又重拉她躺下。舒曼還是坐起來,不可思議地看着他,“大叔,你真的什麼都會啊?”

他笑,眼底的哀傷轉瞬即逝:“不然怎樣呢?長年關在這裏,總要有些東西打發時間吧,否則我會真的瘋掉。我一直努力地學這學那,就是害怕有一天真的會瘋掉……”説到這,他的聲音突然變得膩膩的,像融化了的巧克力,滑滑的、膩膩的,“現在,你就在我的身邊,你就好比我的一個風箏,無論如何,你不能自己飛了,懂嗎?”這麼説着,他的手攬住了她的肩,那一雙深邃的目光,彷彿火山,滲出滾燙的岩漿來,幾乎要將一切都摧枯拉朽焚燒殆盡。

“山姆大叔!”舒曼吃力地將自己從柔情的陷阱里拉出來,故意憤憤的説,“我是你的風箏?那你把我當什麼,玩物?”

杜長風捏了把她的臉蛋:“那你把我當玩物吧。”

舒曼生日這天,杜長風交代下去,務必隆重。所以山莊提前兩天就忙起來了,老梁樂滋滋地跑前跑後,打點一切。早上舒曼起得很遲,醒來枕畔空空,推開房間的窗户,一眼就看到杜長風坐在院子裏的石榴樹下,低着頭,拿着把小刀,不知道在削什麼,聚精會神,很投入。

有風輕軟地吹過,碎金子般的陽光透過石榴樹葉的縫隙,輕盈地落在杜長風的頭上和肩上,那一瞬間,舒曼有些沉沉地迷醉,心也變得輕盈起來,彷彿黑暗的峽谷陡然照進明媚的光亮,是她沒有見過的那種光亮,即便是林然都沒有給過她那種光亮,她清晰地嗅到了愛情的芬芳……

“喂,你這麼看着我幹什麼?”杜長風抬頭髮現舒曼在看他,笑眯眯地問,“你犯什麼傻呢,是不是覺得我很帥?”

“你呢,在幹嗎?”舒曼趴在窗台上問他。

“在做風箏。”

“是給我做嗎?”

“你猜呢?”

“什麼風箏?”

“先不告訴你,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我可以學嗎?”

“不行,你的手那麼細,會劃傷的。”

“別把我看得那麼嬌貴,我小時候在鄉下,什麼粗活都幹過。”

“寶貝,做風箏可不是粗活。”

“……”

舒曼就喜歡他這模樣,卸下憂慮和包袱,他就是個單純的大孩子,心思細密,温暖和善。舒曼不由得想起韋明倫跟她説過的話,問:“韋明倫會不會來啊,他説過要帶齊菲來的。”

“他敢不來。”杜長風哼了聲。

“你就是這樣,人家幫你做了這麼多事,你連句感激的話都沒有,學校是你們兩個建的,可是你啥事也沒做……”

杜長風答了句:“誰讓他交友不慎的。”

“你還知道我交友不慎啊。”韋明倫恰恰就聽到這句話,牽着齊菲走進院子,“難得你良心發現。”

杜長風邪邪地笑。

舒曼高興得大叫:“哇,明倫你們來了!”説着連忙奔下樓,杜長風忍不住喊:“你慢點,才動完手術!”

四個人坐到院子裏的海棠樹下納涼。

舒曼問韋明倫:“學校那邊怎麼樣?”

“挺好的,學生們挺惦記你們兩口子。”一句“兩口子”讓杜長風臉上笑開了花,韋明倫上下打量他:“氣色不錯啊,這地方與世隔絕,楊過小龍女也不過如此,神仙眷侶啊……”

舒曼連連點頭:“唔,我也有神鵰俠侶的感覺。”

杜長風斜她一眼:“你拉倒吧,休想讓我叫你姑姑。”

韋明倫大笑,坐他旁邊小鳥依人的齊菲也“咯咯”地笑起來,齊菲是那種典型的露珠女孩,清新可人,到底是年輕,笑起來眼睛都發亮。韋明倫很寵她,看她的眼神比蜜糖還黏糊,舒曼忍不住説:“你們倆什麼時候把事辦了?多稱的一對啊。”

韋明倫裝糊塗:“什麼事?如果是領證,我們暫時還沒有,如果是……那事兒……”

“肯定早辦了,我知道。”杜長風知根知底。

“討厭!”齊菲嬌嗔地捶了韋明倫一拳。果然是甜得膩人!杜長風掃了一眼舒曼:“學着點吧,瞧人家菲菲多温柔……”

舒曼正欲頂他幾句,門口又走進兩人,是舒隸和林希,都提着禮物,笑吟吟的,抖落一身陽光。

山莊一下就熱鬧起來。接着杜長風的一幫狐朋狗友也陸續來報到,老梁早已備好酒席,在山莊裏連開了好幾桌。一直鬧到晚上,舒隸給舒曼檢查手術恢復的情況,杜長風邀林希到瞭望塔上看星星。兄弟倆一前一後攀上高塔,杜長風還好,林希爬到塔頂的時候氣都喘不上來了,杜長風不免笑他:“你自己設計的塔,自己都爬不上來,丟不丟人你。”

林希喘着氣説:“可不是,我當初幹嗎要設計這麼高啊……”兄弟倆終於到達塔頂,倚着大理石圍欄吹風,俯瞰羣林,但見墨黑的天幕下,遠處閃爍着的是城市的燈火,那麼遙遠,彷彿是另外一個世界。腳下是夜色下的楓樹林,明鏡似的湖面上映着滿天的星光,除了蟲鳴,四下裏寂靜無聲。

杜長風掏出煙盒,遞根煙給林希。

“啪”的一聲,杜長風點亮打火機,先自己點燃煙,然後給林希點。兄弟倆已經很久沒有這麼近距離地看過彼此的臉了。相視一笑,林希轉過臉看遠處,他其實很少抽煙,做醫生的都知道尼古丁會致癌,但最近他的煙癮也逐漸上來了,尤其是在夜深人靜獨處的時候,他沒辦法讓自己平靜,他需要麻痹,否則他很怕自己活不到天亮。

還是杜長風先打破沉寂:“舒曼的手術多虧你了,不然……我會瘋掉。”林希拍了拍他的肩膀:“説了我們是兄弟,你還這麼見外幹什麼,何況我一直把舒曼當妹妹,能不救她嗎?”

杜長風嘆口氣:“你不知道,我很怕,非常非常地怕,每天早上睜開眼睛就要看她在不在,一會兒沒看到她,我就心慌得不得了。”

“只要注意調養,保持情緒穩定,她會慢慢恢復的。”林希呼出一口煙,突然又像想起什麼似的,“對了,哥,我提醒你啊,千萬不能讓舒曼懷孕……”

“不能懷孕?為什麼?”

“這還用問嗎?雖然她做了手術,但歸根到底她還是個病人,手術只是穩住了她的病情,如果懷孕,她的心臟肯定不能承受負荷。”

“那會怎樣?”

“會死。”

杜長風打了個寒噤,夾煙的手不由自主地一陣戰慄。暗紅色的煙頭在夜色中忽明忽暗,火是熱的,心卻冷得發顫。

林希擔憂地看着他:“哥……”

“沒事。”杜長風顫抖地吸了一口煙,佯裝鎮定地笑了笑,“不就是不能生嘛,我本來就不喜歡小孩,何況我想多享受些二人世界,要什麼小孩。”

林希無心地説了句:“也是,大不了領養就是。”

一説到領養,他就不敢吭聲了,意識到自己不該扯到這上面來。果然,杜長風的表情有些僵硬:“我就是一輩子孤老,也不會領養。”

“對不起,哥。”林希心裏一陣發虛。

“為什麼説對不起,你又沒做錯什麼。”杜長風是背對着光的,臉上漆黑一片,看不出什麼表情,“下個禮拜開庭,你……準備得怎樣了?”

“聽天由命唄,還能怎樣。”林希低着頭,胸口劇烈起伏着,像下了很大的決心似的,顫聲説,“哥,其實你什麼都知道吧?”

“知道什麼?”

“當年……捅進葉冠青心臟的那一刀是……是我捅的,你都知道,一直就知道,只是你不肯説……”

杜長風打斷他:“我什麼都不記得了,你別問我。”

“哥!你讓我把話説完!”

“還有什麼好説的!”杜長風突然提高嗓音,轉過臉瞪着林希,“這是我的傷,你一定要揭開嗎?是不是你捅的,人都死了,埋在那邊化成了土——”他指着遠處的公墓,吼叫起來,“你現在跟我説這些還有什麼意義!反正我是個‘瘋子’,所有的人都認定我是瘋子!葉冠語要對付的也是我,跟你有什麼關係!告訴你,我不怕,我什麼都不怕,只要能甩掉‘瘋子’這個包袱,現在要我躺到那邊去都沒有問題——”

“誰説跟我沒關係!葉冠語起訴的不只是你一個人!”林希也叫起來,他一向有風度,言談舉止從來有條有理,可是這會兒他失了控,指着自己的胸口説,“那刀是我捅的,葉冠語要的是我的命,你明不明白?他已經收集了足夠的證據,也找到了目擊證人,到時候一開庭,我們根本沒有翻身的餘地!一旦事實成立,我就會被定罪,會拉去槍斃,哥,我會死——”他撲在圍欄上,排山倒海般失聲痛哭起來,“從小我就受盡父親的冷眼,我拼盡一切討好他,可是如今……親手將我送上斷頭台的恰恰是我的父親!哥,我到底做錯了什麼,讓他這麼待我!我不是怕死,我是捨不得你們,捨不得媽媽,捨不得你……大哥去得早,我就剩你這麼一個兄弟,還有舒曼,我死了,她的病一旦復發,到時候誰來救她……”

林希哭着,滑坐在了地上,將頭埋在膝蓋上,如此不顧形象儀表,實在不像平日裏衣冠楚楚的他。

杜長風整個人都僵住了,從小到大,他從未見過林希這麼大哭過,那個跟在他和林然屁股後面的小男孩如今長大了,可是他竟然還這樣哭。雖然自小他和林然的感情最親近,但他從未忽略過這個弟弟,只是林希從小有理智有主見,從不像兩個哥哥那樣做出什麼出格的事。林希永遠是那種理性過頭的人,不需要大人操心,也不需要哥哥們為他操心,很多時候,杜長風反要這個弟弟來規勸自己的言行,在人情世故上林希倒像個大哥一樣。

現在,看着弟弟哭,杜長風只覺自己很沒用,沒辦法保護弟弟,如果葉冠語真的翻案,林希必然要被拉去打靶。他怎麼跟林然交代?他雖然也是林家的兒子,但到底沒有血緣關係,林然去世後,林希就成了林家唯一的嫡親子嗣,杜長風自問承蒙林家養育三十年,雖然被父親關進瘋人院五年,他口口聲聲説恨林家,心裏或多或少確實也有些恨,但養育之恩大於天,他如何能眼睜睜地看着林家唯一的血脈斷了根?

而且舒曼怎麼辦?如果林希真的不在了,一旦哪天舒曼的病情反覆,誰來救她?這次是僥倖從鬼門關闖過來了,下次還有這麼好的運氣嗎?剛才林希一提到舒曼,就直中杜長風的死穴,什麼樣的理智都退居其後,本來就單純,人世的很多險惡他都不甚清明,這下腦袋裏一陣發矇,什麼都想不明白了。

“我是你哥哥,我知道該怎麼做。”杜長風別過臉,眺望遠處的城市燈火,眼神幽暗,“就算當年頂替你關進瘋人院,我有怨言,也埋怨老頭子,可是我……並沒有因此怪過你,都是我闖的禍,理應我承擔後果。”説着深深地埋下頭,胸腔內發出悶悶的聲音,那麼遙遠,就像不是他自己的聲音,“我這一生註定是悲劇了,自幼父母雙亡,我連父母的樣子都不記得了,林家收養我,給我飯吃,供我讀書,哪怕把我關進瘋人院,也是為了救我……我常常覺得很悲傷,不知道自己從哪來的,也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裏,一心一意,死心塌地,只為着可以靠近愛的人,陪着她過上最尋常的生活。可是現在看來,這也是奢望了,最最尋常的幸福,對我而言也是最遙不可及的幸福,我這輩子註定跟幸福無緣,我認命了。林希,我真的認命了。”

晚上看着舒曼入睡,他給她掖被子,她卻睜着一雙大眼,忽閃閃地看着他,很不老實地從被窩裏伸出手撫摸他的臉。

“快睡。”他把她的手拉進被子。

“老男人,你今天不對勁。”舒曼非常敏感,察覺他的眼底氾濫着悲傷。杜長風颳刮她的鼻頭,“我什麼時候成老男人了?”

舒曼將頭靠近他的懷裏:“可是我在你臉上看到了蒼老……跟皺紋無關的那種蒼老……不過這更讓我覺得踏實,怎麼辦,我越來越依戀你了……山姆,你不會離開我的,對吧?”

他摟緊她,在她額頭輕輕一吻:“永不。”

葉冠語的眉頭一直緊縮。面前攤着一沓資料,都是有關他身世的。呂總管和歐陽昭都在等着他的回答,要不要繼續查下去。好幾天了,他每日翻着那些資料,茶飯不思,也不説話,不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麼。

最後還是歐陽昭發話了:“你就給個話嘛,老呂都等着呢。”

葉冠語支着額頭,只是搖頭:“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還繼不繼續,呂叔,你覺得這些資料上説的可能性有多大?”

呂總管説:“這要看你怎麼理解了,反正這是兩年來明察暗訪篩選下來的,如果你否定,可能……”接下來的話呂總管不知道怎麼説,想了想,“如果這些都否定掉,那我也無能為力了,再沒東西可以查了。”

歐陽昭拿過資料,翻看着:“資料顯示,三十多年前,住在離城西城區一户姓黎的人家遺棄過一個男嬰,而且還就是丟在勝利路的那個橋洞裏,老呂,你去查過這户人家嗎?”

“查過,那户人家的確遺棄過一個男嬰,不過不是親生的,他們也是從別人手裏接過來的。具體情況是這樣,姓黎的當時在供銷社上班,和老婆生了三個丫頭片子,就是沒兒子。他姐姐在計委上班,有一天突然抱來一個男嬰,説是有户人家養不起,看他們要不要。姓黎的很高興,把男嬰抱回家,結果老婆跟他要死要活地鬧,非説那孩子是他跟外面的野女人生的,鬧得家裏雞飛狗跳,姓黎的沒辦法,只好把那孩子扔了。”

“那他姐姐是從哪抱來的孩子?”

“這個我去了解過,他姐姐已經不在人世了,但他姐姐還健在的一些同事稱,那孩子是她丈夫抱回家的,而她丈夫當時在省城軍區當個什麼營長還是連長的,是部隊上的人。”

“部隊上的?”歐陽昭很意外。

呂總管點點頭:“沒錯,也就是説那孩子是從部隊上流落出來的。”

歐陽昭把目光投向一語不發的葉冠語,但見他臉上無悲無喜,像是在聽,又像是什麼都沒聽,他很少有這種精神遊離的狀態。歐陽昭示意呂總管繼續説,呂總管會意,又道:“我接着又去省城軍區調查,但部隊上不比地方,要查什麼事情很難的,就目前掌握的線索看,跟軍區一位已經離世的高官有關,傳説那位高官有個女兒當年因為跟人私奔在桐城鬧得沸沸揚揚……”

“是誰?”

“這個……”呂總管不敢説了,拿眼神瞟向葉冠語。歐陽昭正要説什麼,方秘書敲門進來,頷首道:“董事長,外面有位客人想見您。”

“客人?”呂總管代替葉冠語説,“董事長現在不見客。”

方秘書説:“可他一定要見董事長。”

“誰啊?”

“他説他姓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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