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後。
我看着鏡中的那張臉……
褪掉了嬰兒肥的臉頰不似往常那般蒼白,雖然每次體檢都聽醫生説營養不良,但是臉頰仍然透出隱約的淡粉。就好比掙扎在夾縫中的燕子花,到了春天,總會顫抖着綻放出明媚的花朵。我抬起手腕,冰冷的手指輕輕撫上臉頰。眉目比起三年前應該是長開些了,用芳菲的話説:“姐,你的眉眼就像是畫出來的呢。”
還有薄薄的嘴唇,刀片似的。永遠沉默。不記得誰説過,在苦難面前最好學會沉默。於是我只能沉默。
我的下頜有些尖,小巧而弧線優美。這種優美一直延伸到我的脖子,白皙細膩,透出象牙般的迷人光澤。我知道我像誰。每次去原來住的那個弄堂,總是聽到街坊説:“喲,瞧四月這丫頭,越來越像她媽了。”
我是媽媽的女兒,當然應該像媽媽。
今天是我的生日。
我十八歲了。
我常常在想,十八年前母親生下我時該是怎樣的狀況。母親生前偶爾説起過,懷上我的時候並不愉快,身體的不適加上來自各方的壓力,讓母親痛苦不堪,幾次都想把我做掉。但是父親不同意,在母親的日記裏曾有這樣的話:“他説,即便我們不能長相廝守,好歹也留個紀念吧,如果哪天你一定要離開,就把孩子留給我,他(她)將是我此生最彌足珍貴的紀念,我會為此感激你一輩子。”
據説,母親就是聽了父親的這番話後才決定生下我的。
我就像顆種子,不經意來到這人世間。
可是把我帶到這世上的父親和母親卻都不在了。這些年,我活得有多卑微,連屋檐下的雜草都不如。我本就是雜草,這本無可厚非,我也欣然接受。可是我仍常常在心裏問:“既然愛我,為什麼要拋下我?”
一個人在還沒學會愛的時候,就學會了恨,該是多麼可悲。儘管心裏本能地愛着他們,但我一點也不感激他們把我帶來這世上。一點都不。
只是,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到底應該是緬懷愛,還是讓心底雌伏的恨微微探出頭?我十八歲了,已經能用自己的眼光感知這個世界。在我懵懂的感知裏,這個世界是如此灰暗,到處都是醜陋的面孔,虛假的謊言。這也是我憎恨自己來到世上的原因。
一年前,我差點被學校開除。事情的起因是我檢舉了高三的體育老師黃老師,因為他幾次以談話為名把我叫到他辦公室,談着談着就把他骯髒的手伸進我的校服裙;或者在體育課自由活動的時候,趁人不備捏我漸漸鼓起的胸部。
聽説他以前搞大過一個女生的肚子,本來要被開除的,但他家有點什麼背景,就給弄了個留校察看。不到一年,他就被撤銷了處分。再然後,他遇見了我,很快就原形畢露。
他的眼睛常讓我想起黑夜裏的狼。
我總是隔老遠就能聞到他身上汗味夾雜着的腥臊味,那是單身男人散發出的雄性荷爾蒙臭味。我能躲多遠就躲多遠。因為我討厭那種臭味,更重要的是,我不想被他搞大肚子。
但我是翅膀都未長全的雛鳥,怎能逃得脱老鷹的利爪。在高三上學期的一次元旦文藝演出結束後,我被分配在學校的後台收拾道具和服裝。同學們很快三三兩兩地都走掉了,我也已經收拾得差不多了,準備把那個裝滿道具和服裝的麻袋拖到保管室。我猜那個人一定在黑暗處窺視了我很久,因為我剛進保管室,他就突然衝進來把門反鎖上了。
整個後台,不,整個禮堂空無一人。除了我,還有那個在我面前一件件脱去衣服的醜陋男人。因為屋頂漏風,保管室天花板上的那盞昏黃的燈泡在無助地搖晃,那個男人的臉也在我眼前搖晃。他很快就脱去了棉襖,下身也脱得只剩了條底褲。
我完全忘了當時是種什麼狀況,只知道流了很多血。
空氣中瀰漫着血腥味,不是我的。
哪怕是隻翅膀都未長全的雛鳥,被逼急了也會啄人。當我被一個山樣的男人壓在身下的時候,我只有一個念頭,就是不能讓他得逞。掙扎中,我的手觸到一根冰冷的東西,我也不知道那是什麼,也反應不過來那是什麼,掄起來就朝他砸過去。他應聲倒地,不容他起身反擊,我掄着那根棍狠狠捶他,然後就是血,從他身體的各個部位流出來……
當我披頭散髮渾身是血地撲出禮堂的時候,迎面撞上我們班的高磊,他是被老師吩咐一起幫我收拾道具的。因為演出結束後他非常餓,就跟同學到校門口的夜攤上吃米粉,當時他還喊了聲,問我去不去。我説不去。為什麼我不去呢?如果我去了,不就什麼事都沒了嗎?
高磊被我的樣子嚇到,問我出了什麼事。我遇到了救星,終於虛脱,眼一黑,倒在了地上,什麼也不知道了……我不知道那個男人是怎麼被抬去醫院的,只聽學校老師私下議論説,他廢了。可恨的是,在學校調查事件的發生過程時,那個男人還反咬一口,説我演出結束後主動引誘他到後台,他努力給我做“思想工作”沒做通,我被拒絕後惱羞成怒弄廢了他。
李老師,我的養父非常憤怒,説一個十幾歲的孩子怎麼可能把一個打籃球出身一米八的高大男人弄廢。完全是無稽之談!而且,全校師生有目共睹,顏四月是一個各方面表現都很優異的學生,怎麼可能會去主動勾引老師,太荒謬了!
其實老師們包括學校領導都不信,因為那個男人有前科,把女生的肚子都搞大過,這次的事無疑又是故技重演了。但是那個男人家裏的某些背景又再次發揮了作用,在事件上報到區教育局後,來了幾個人裝模作樣地做了些筆錄,沒過幾天,我竟然被學校勒令退學。
理由是道德品質敗壞。
我本來是受害者,竟然反成了道德敗壞。
李老師氣得當夜就住進了醫院。老師們都為我打抱不平,同學們也都義憤填膺。校長也無奈,説是上頭的意思。那個寒冷的冬夜,我守在李老師的病牀前,一個勁地抹淚。李老師虛弱地笑着,反倒安慰我,“別怕,邪不壓正,老師一定給你討回公道。”
無論是私底下,還是學校裏或者課堂上,我和李老師仍然是以師生相稱。但是在我心裏,我早就將這個老實憨厚、任勞任怨的男人看做是我的父親,在我有限的想象裏,他就像是一頭負荷沉重的駱駝,孤獨地行走在漫無邊際的沙漠。為了養家餬口,他已經累出一身病。可是他仍然在行走。他一輩子勤勞本分,從不跟人計較什麼,也不去刻意爭取什麼,但他身上有着與生俱來的正氣,還有一種保護孩子的本能。他在那樣寒冷的夜裏,仍然跟他的孩子説:“不怕,有我在什麼都不要怕。”
李老師只在醫院待了幾天就着急出院。不光是不想浪費醫藥費,更是要去為蒙冤的女兒討回公道。為此還在醫院的時候,他就和妻子程雪茹大吵一架。
程雪茹説:“你憑什麼那麼幫她,她又不是你生的,校長都説了是上頭的意思,你非得去拿雞蛋碰石頭?這日子還過不過了?”
李老師説:“這不是我幫不幫她的問題,是一個涉及是非黑白的問題。如果這件事就這麼過去了,你讓孩子以後怎麼做人?怎麼看待這個世界?我是當老師的,如果我都不能給孩子證明這個世界的善惡,我還能為人師表嗎?”
程雪茹説:“你管得了那麼多嗎?你又不是公安局法院的,你能把那些人怎麼樣?何況那丫頭本來就不是你想象的那麼單純,誰知道她揹着我們是什麼樣子,聽説她媽活着的時候作風就有問題……”
“程雪茹!”李老師勃然大怒,牀板敲得咚咚響,“你怎麼可以這麼説自己的孩子?即便她不是你生的,但她也是娘生的吧,她娘已經不在了,不説亡人為大,你怎麼能詆譭一個死去的人?四月並沒有做錯什麼,她只是比我們的孩子不幸,你不去同情她,反倒這樣背後説她以及她死去的母親,你還有沒有一點人味?”
“我怎麼了?我就是一個俗人,我沒你那麼偉大!我不需要為人師表!我只知道米缸快見底了,油又漲價了,這個月電費超標了,廚房的灶台壞了,芳菲舞蹈班的學費又要交了……”
激烈的爭吵在冷清的病房走廊上傳得很遠。
我拎着飯盒什麼也看不清,任淚水在臉頰冰冷地滑落。我來的時候在下雨,走出醫院的時候,雨已經停了,下着非常大的雪。是大朵大朵乾淨的雪花,在刺骨的寒風中沙沙地飛落,寬闊而冷清的大街上,光禿禿的梧桐樹上,已經堆滿了積雪。
我不知道該去向哪裏,在寒風中看着自己印在雪地上的腳印,那麼孤獨。到我手腳凍得麻木,幾乎無力站穩時,我發現自己又站在了那條頹敗的弄堂裏。我跟母親住過的小樓還在。房子已經被莫家收回去了,不知道現在是誰住。
我抬頭看着二樓的露台,圍欄上也已覆蓋着厚厚的積雪。
空氣中瀰漫着煤爐嗆人的味道。一樓的門面關着,原來租住的那户人家已經搬走了。有不怕冷的孩子在弄堂裏追逐。也有哪家大人的責罵聲夾雜着小孩的哭聲,在寂寞的弄堂裏傳得老遠,格外刺耳。我一時有些恍惚,我怎麼來了這裏?
我並沒有做錯什麼,我只是比別人不幸。
晚上回到家,芳菲已經睡了。儘管我動作很輕,仍然驚動了她。
她從下鋪爬了上來,跟我擠進一個被窩,她身上很暖和,我已經習慣了她身上獨有的甜香,她摟住我,跟我頭挨着頭。
“姐,我剛做了個噩夢。”
“什麼夢?”
“夢見你離開了我。姐,你不會離開我的對吧?”
“我不離開你,可是芳菲,你已經長大了,我們都長大了。”
“長大就一定要分開嗎?”
“可能吧。”
“那我寧願不要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