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依然是雲的河,雲的海,就像當年遇見那片粉白的花海,四月又一次見到了她生命中最極致的美好,梨花清幽的香氣,想來此生都不會在她心底淡去。
莫雲澤沒有跟四月告別的打算,但是四月竟親自登門了,一身月白色的春裝,頭髮已經長到齊耳了,戴了頂米色的絨線帽子,顯得很青春。只是神情落寞,人也消瘦了許多,那雙漆黑的眸子倒是一如既往的清亮,讓人無法移開視線。
那日,四月在芷園門口遇見費依婷很是詫異,後來才知道,費依婷是在見不到莫雲澤的情況下,不得不在芷園門口堵。她將融臣·盛圖被Y&H基金收購的事情對四月和盤托出,還特別對費雨橋的車禍提出了質疑,稱這決不是簡單的交通意外云云。四月當時就懵了,她不相信這些事是莫雲澤乾的,他決不是幹這些事的人,於是費依婷將車禍的種種疑點和Y&H基金幕後操控人的資料都拿出來給四月看,很多文件都有莫雲澤的親筆簽名,包括他收購融臣·盛圖的指令,都是白紙黑字,四月沒辦法裝作不認識。
雖然雲澤的“澤”因為寫得太過草有些像“河”,但那字體確實是出自莫雲澤之手,四月見過莫雲澤寫的字,龍飛鳳舞,過目不忘。她將費依婷送上車時,已經是黃昏,她知道,她這輩子註定要跟莫雲澤錯過了。此後很多天她沒有給他電話,因為她不知道該跟他説什麼。像是默契一樣,莫雲澤也沒有給她電話,連問候的短信都沒有。於是她明白,她和他之間橫亙的東西太多,高山大海,萬丈深淵,他們此生都只能隔岸相望。
也因為這段時間的冷靜,四月開始在內心考慮這樣一個問題,她愛的那個人究竟是莫雲澤還是莫雲河,長久以來她覺得自己愛的是莫雲澤,可會不會是以愛莫雲河的心深愛着莫雲澤呢?這實在是個很混亂的問題,四月每每糾纏於那樣的夢境,就愈發心緒煩亂,於是打電話跟遠在北京的姚文夕傾訴,姚文夕勸她,“我寧願你愛着的是莫雲澤,莫雲河已經死了,愛一個死去的人還有意義嗎?你就是太死心眼了,死了的人還當他存在……”
四月也經常在腦子裏盤旋着這個問題,死去的人真的還能存在?因為什麼而存在?還是根本就不存在,只是心裏過於想念而產生的幻覺?
後來四月得出一個答案:因為愛。
這世上唯有愛是不滅的,哪怕生命終結,肉體化為泥土,靈魂消亡,愛卻可以以精神的力量穿越時空,永恆存在。四月深信多年來她感知到的莫雲河的存在,是因為他的愛,抑或是她對他的愛,愛一個人,他就會存在。無關生死。
四月從來沒有想過,或許那個死去的人其實是真實存在的,不過是以別人的身份,以陌生的面孔,帶着熟悉的氣息讓她目眩神迷……
隨後四月決定離開上海,姚文夕怕她一個人在這邊胡思亂想出問題,邀她去北京到她的公司做事,姚文夕的老公對此也表示歡迎,四月盛情難卻欣然應允。臨行前四月還是決定跟莫雲澤見一面,不管怎麼説,他們即便這輩子做不成戀人,但也不至於成仇人。有些話她還是想跟他説明,否則堵在心裏不知道什麼時候能解脱。
莫雲澤的住處在靜安寺一處僻靜的宅院裏,是那種老式的洋房,圍牆上爬滿藤蔓。四月去的時候莫雲澤正在花園中的躺椅上午眠,那幾日莫雲澤的病情有所加重,身體愈發的虛弱,醫生建議他多曬太陽。他並沒有戴口罩,卻圍了很厚的羊絨圍巾,管家通報有客人來時,他輕輕將圍巾向上拉了拉,遮住了大半的臉。
四月站在幾步遠的地方,看着他,“對不起,那天我沒有去,聽阿森説你等到天亮。我當時心裏很亂,這陣子都很亂,阿森説你要走了,我想再怎麼着也得來跟你説幾句話,雲澤,請原諒,我不能跟你走。”
莫雲澤的目光並沒有看她,他半眯着眼睛,彷彿要睡過去一般。他也沒有要説話的表示,靜靜地躺在那裏,身邊的花圃奼紫嫣紅,嬌豔的花朵愈發襯托出他整個人的虛弱和無力。
“在這之前,我以為我們可以重新開始,可是現在我知道這是自欺欺人,我不想説責怪你的話,你有你的立場,但是發生了這麼多的事,我連自欺欺人也做不到了。”四月説着就眼眶泛紅,看得出她在竭力不讓自己哭出聲,“他現在殘廢了,好好的一條腿沒了,公司也已經被你收購,我真的真的不想把這些事跟你聯繫上,我也不想説我恨你,可是這場悲劇都是因我而起,我不想再繼續,一切的一切都到此為止吧!雲澤,我們終究還是敵不過命,我陷在這悲劇裏這麼多年,我累了,累極了……”
她拼命擺着頭,不爭氣的眼淚終於還是湧出了眼眶,“你回美國後多保重,我知道你不會再回來了,我們這輩子可能都見不上面了,這些天我冷靜下來,思前想後,我忽然意識到我一直愛着的可能是另一個人的影子,我想你知道他是誰……我八歲遇見他,那場大火中他救過我的命,這些年我經常在夢裏見到他,他從來沒有離開我,我知道他一直就在我的身邊,在我看不見的角落裏默默注視着我,我非常想念他,這想念在我心底生長了十幾年,慢慢積累成了愛。原來我不相信想念可以轉變成愛,但是費雨橋跟我説過,想念就是愛的種子,只要不被遺忘就會在心裏長出愛,現在我信了。”
“後來我遇上你,我一下就陷入了,完全不能自已,因為除了面孔,你簡直就是他的翻版。過去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不肯承認這點,我總是自欺欺人,在心裏説服自己我愛的是你,是你!可是現在欺騙不下去了,我愛的是雲河,我對他這麼多年的想念已經在我心裏長成了棵參天大樹,這樹紮根太深,根莖滲透到我的血脈,再沒辦法拔除了,對不起……我瞞你到現在,本打算繼續瞞下去,跟你去美國開始新生活,可你終究不是雲河,這個謊言早晚有破滅的一天,那時候我更加沒辦法面對你。何況我們之間發生了這麼多事,芳菲死後,我們之間就有了裂痕,現在費雨橋又被你整成這個樣子,我實在沒辦法説服自己忽略,我忽略不了,雲澤,如果你因此恨我,我也沒有辦法……”
“我不會恨你。”
莫雲澤終於發話,目光飄忽,凝視着她,唇畔隱約還有釋然的笑意,“是我做的事我不會否認,本打算親口告訴你,既然你已經知道就算了。我知道我們沒有將來,因為你愛的不是我,是雲河,現在你親口説出來,反而讓我對你心生感激,為雲河感激你,我想泉下的他應該可以瞑目吧,他愛了你那麼多年。”
四月仰起滿是淚水的臉,迷迷濛濛地看着他,“你一直就知道,是吧?”
“當然,你不過是把我當成雲河的影子而已,我以為時間可以改變這一切,現在看來多長的時間都沒用了,你的心裏銘刻着的是雲河,我再自欺欺人也沒有用。不過我還是要奉勸你,忘了他吧,找個可以跟你過日子的人好好生活,死了的人怎麼想念都活不過來,你還年輕,活着的人終究還是要活下去,今後的路還長着呢。”
四月抽噎着點頭,“你也一樣。”
有風輕輕掠過,空氣中瀰漫着濃郁的花香。
莫雲澤凝視她半晌,忽而輕笑,“你看我像是活着的人嗎?”
然而,莫雲澤並沒有如期回美國,一是那日在梅苑後山淋雨後感染肺炎,引起多種併發症,這都是免疫力缺失的惡果,醫生建議暫不適宜長途旅行;二是簽證出了點問題,阿森往返北京奔波了很多天都未果,行程就這麼耽誤下來。一晃就是四個月過去,轉眼夏天都要過完了,簽證的麻煩還是沒有解決。
四月在北京的工作非常忙碌,因為公司的很多業務依然在上海,所以隔三差五地她還是要往返於上海和北京,每次回來她都住姚文夕夫婦的別墅,偶爾會去檀林公館看下費雨橋,卻並不久留。費雨橋是在醫院待了近三個月後出院的,他沒有回跟沈端端同居的望江公寓,在四月的建議下暫時搬回了檀林公館,因為他截肢後行動不便,並不適合住高層的公寓樓。他跟四月開玩笑説:“我現在有些恐高,老是擔心自己會一時衝動從窗户裏跳出去。”
當然,公館私密性很好也是一個重要原因,圍牆高築,戒備森嚴,避免了被外界打攪,尤其是沈端端。他鐵了心要擺脱這個女人。不過他並沒有接受四月劃回產權的建議,理由是送出去的東西不會再收回來。四月奈何他不得,她知道這人固執起來一點也不輸她,也就隨他去了。而且費雨橋不僅固執還很要強,雖然被新的融臣·盛圖董事會推舉為執行總裁,卻並沒有接受任職,他知道這背後肯定是莫雲澤授意的,他才不要他的施捨!所以儘管費雨橋仍是公司第二大股東,他還是堅持退出了董事會,只享受分紅,不再參與經營,他對這家公司已經沒有任何留戀了。他現在將精力轉到了古玩收藏,德叔去世前將全部的收藏轉到了他的名下,不少藏品價值連城,父親過去也留下很多古董。他鑽研這些古董時學到了不少東西,於是註冊了家藝術品拍賣公司,規模不大,盈利也談不上可觀,但卻是他的興趣所在。
每次四月回來,費雨橋就會給她看最新的收藏,每件藏品的背後都有一個曲折動人的故事,四月很喜歡聽他説故事,藏品的價值對她來説反倒是無關緊要的了。四月覺得現在的費雨橋跟過去那個商場上殺伐決斷的商界精英大不相同,褪下西裝整個人都脱胎換骨了,説話做事愈發沉穩內斂,生活也十分健康有益,他很少出去應酬,每日在家賞賞古玩,品品紅酒,休養得紅光滿面,氣色極佳。兩人也處得像朋友,這不能不説是個意外的驚喜。
這次四月回來是因為費雨橋的生日,早前她就答應了過來給他慶生的,於是生日的頭天她放下手裏緊要的工作趕回了上海。因晚上費雨橋在檀林公館有PARTY,她特意上街做了頭髮,又買了新衣服,剛從名店出來就接到一個陌生的電話,對方稱是莫雲澤的助理阿森。四月跟他見過面,依稀有印象,是個彬彬有禮的年輕人。
“顏小姐,可否有空見個面?”阿森不愧是莫雲澤身邊的人,連説話的語調都像極了莫雲澤,“我們明天就要走了,我這裏有份東西想交給顏小姐過目。”
“你們明天就走?”
“是的,本來早就要走了的,因為莫先生的簽證出了點麻煩一直耽擱到現在。”
四月忙不迭地點頭,“好的,你説個地方吧,我這就過去。”掛了電話,她正站在街邊上,明晃晃的陽光刺得她有些眼花,身邊車來車往,人流如織,而她像是被隔絕在另外的世界,周遭的一切喧譁都跟她沒有關係。
他要走了,終於是要走了。
四月拎着購物袋,剎那間淚如泉湧。
費雨橋這邊,沈端端登門拜訪的時候他正在院子裏數石榴樹結了多少個果實。當然説拜訪不恰當,沈端端每每來鬧都是歇斯底里,大約是知道這次生日PARTY沒有邀請她,於是又有了理由來興師問罪了。費雨橋實在是厭惡了這個女人的糾纏,在她來之前他就決定來個徹底了斷,他給她兩個選擇,一是分手,帶上她該得的遠走高飛,從此兩人互不相欠分道揚鑣;二還是分手,費雨橋會為她在董事會上爭取一個好點的位置,不會讓她太難堪,因為即便費雨橋失去對融臣·盛圖的控股權,他仍然是公司的第二大股東,在董事會上仍有發言權。可是沈端端兩條都不接受,她問費雨橋:“沒有第三個選擇了嗎?”
費雨橋斬釘截鐵,“沒有。”
“如果我想留在你身邊呢?”
“謝了,我並不需要你這樣的護工。”
“是,如果只是護工,你花錢可以請到一百個,個個年輕漂亮。”當時是在客廳,沈端端強忍住就要失控的情緒,不想自己太失風度,“你不就是嫌我老嗎?我是年紀比你大些,你犯得着這樣刺激我嗎?不管怎麼説我們也是共患過難的,難道你覺得我真是那種貪圖享受的物質女人?難道到今天你還不相信我對你的感情?”
“夠了,沈端端,你不必整出這樣一副情真意切的樣子來面對我,我不愛看。”費雨橋不耐煩地打斷她,雖然坐在輪椅上,依然氣勢不減,顯出他慣有的鐵面無情,“我跟你之間的隔閡與年齡無關,這你知道,我也沒有懷疑你對我的感情,只是很抱歉,我給不了你對等的感情。而且説實話,像我們這樣的人根本不配談人類的感情,因為我們都不是人類,你就不要玷污‘感情’兩個字了。而且我現在是個殘疾了,雖然我是個殘疾,但在人格上我並沒有成為矮子,你也就不必以高人一等的姿態來跟我談什麼患難見真情,這些對我都不管用,所以拜託你不要再演戲,我看着難受。”
沈端端氣得眼淚都出來了,“費雨橋,你,你就是這麼看我的嗎?你覺得我是在演戲?我們認識這麼多年,我為你付出這麼多,你説翻臉就翻臉,你還是人嗎你?”
“我剛才都説了,我不是人類,你也一樣。而且沈端端,你這麼聰明的一個人,難道不知道我一直很厭惡你嗎?如果説我的養父陳德忠將我領上覆仇之路,讓我變成了一個醜陋的人,那麼正是因為遇見你,讓我變成了一個骯髒的人,你説我會喜歡你嗎?”
“那你為什麼還跟我在一起?!”沈端端哭出了聲,揮舞着雙手,風度盡失。
“為了復仇啊,因為你能幫到我,所以我才説服自己跟你在一起。就像你為了取得莫敬添那個糟老頭子的信任跟他睡覺一樣,我們本質就是同類,為了達到目的不擇手段。你跟莫老頭子一睡就是十年,我跟你也保持了十年的關係,我能深刻體會你跟莫敬添上牀時的噁心,因為我也是同樣的感受。你有多厭惡莫敬添,我就有多厭惡你。可能我對你的厭惡還多了一層,因為你就像一面鏡子,讓我看到了真實的自己,骯髒醜陋,卑鄙無恥,你説我能對你這樣的人產生感情嗎?沈端端,你沒有這麼天真吧?”
恩斷義絕!
沈端端此時連哭都哭不出來了,眼淚讓她的眼影和睫毛膏花掉了,妝容精緻的臉上印着兩道清晰的黑色淚痕,“費雨橋,你果真是個無情無義的禽獸!”
“禽獸不如。”費雨橋補充。
“你活該落到今天這個地步!”
“你也一樣。”
“是,我是瞎了眼,愛上你這樣一個禽獸不如的東西,浪費了自己十年的青春,現在我老了,你就一腳把我踢開,費雨橋,你怎麼不被那輛卡車撞死!你為什麼不死!”沈端端雙肩微動,到此終於崩潰,搖搖晃晃得幾乎站立不穩。
費雨橋冷笑,彷彿喟嘆,“這也正是我納悶的,我怎麼不死呢?死了就一了百了了,什麼都解脱了,這世界天天死人,為什麼我就死不掉呢?”
“可是你恐怕到死都不知道是誰控制的Y&H基金,是誰把你整到這步田地,費雨橋,你自以為聰明,其實你愚蠢得很!你以為死就能解脱,你休想!你活該千刀萬剮!千刀萬剮!”沈端端不得不扶住牆壁,指着他聲淚俱下,“你不是人,你真的不是人,你跟莫敬添是一路貨色,甚至比他還不如……”
“這是因為你就是這樣的貨色,所以你只能碰到我這樣的貨色,要不怎麼叫物以類聚呢?”費雨橋呵呵地笑,看着沈端端像是看着一個小丑,抑或者他自己就是個小丑,多年來他一直抱着旁觀者的眼光看別人演戲,可是真正被人看戲的恰恰是他自己,所謂生活,就是如此滑稽可笑。他聳聳肩,“我已經知道是誰控制的Y&H基金了,虧我費了那麼多心思去查,其實前前後後一想就是莫雲澤嘛,除了他沒別人,你也就不必拿這事來跟我説了。”
“莫雲澤?你以為是莫雲澤?哈哈哈……”沈端端失了常態地大笑,笑得眼淚滾滾,更多的黑色淚痕印在美麗的臉頰上,讓她變得醜陋不堪,“莫雲澤?真是太可笑了!你居然以為是他!費雨橋,你大錯特錯了,你不用去想不用去猜更不用去查,Y&H代表的不就是雲河嗎?是莫雲河!他還活着!還活着!”
笑容僵在費雨橋的臉上,“莫雲河?”
“可不是,我們都被莫敬添這個老狐狸耍弄了,連我都不知道莫雲河還活着,我跟他睡了十年,我都不知道!如果不是剛剛看了從瑞士傳過來的資料,我根本不會相信這件事,想不到吧,你做夢都想不到吧,哈哈哈……”
“不可能,這絕對不可能!”
“怎麼不可能?我通過一個秘密渠道查到的,這筆基金是莫雲河的父母去世後,他的養父莫敬池特意為他設立的。他的生父曲向辭出身世家,死後留下一大筆財產,而當時莫雲河年僅三歲,莫敬池為免這筆財產落入他人之手,就以基金的形式秘密劃到莫雲河的名下。當然這中間莫敬池事先肯定是做了很多工作的,因為曲家還有其它牽牽絆絆的親友,一度為爭財產鬧得不可開交,同時還有很多競爭對手甚至包括當時還健在的莫家老爺子都眼紅曲氏智遠。莫敬池也不知道使了什麼法子瞞天過海,硬是瞞過了所有的人,除了分出很少的一部分財產打發曲家親友,其它的都劃到了那筆基金裏,智遠名義上還是存在的,不過經營所產生的絕大部分利潤都自動轉到了Y&H基金。這筆基金因為數額越來越大,後來由莫敬池託付給國外一家投資管理公司負責打理,三十年啊,錢不斷生錢,光利息都是天文數字!”
“憑這就斷定莫雲河活着?你哄小孩呢。”費雨橋雖然聽着覺得神奇,但還是不信。
“如果你不信就看看這個吧,白紙黑字都寫着呢!”沈端端從手袋裏掏出一份文件甩給費雨橋,“這是那家投資管理公司跟莫敬池當初簽訂的保密條例,裏面規定莫雲河成年才可使用這筆基金,並且必須得到中間人的許可才可以動用。雖然這個神秘的中間人身份至今不明,但是莫雲河必須是活着才可以動用這筆基金,一旦他離世,若沒有後代和家室,基金就將由中間人捐贈給慈善機構。也就是説,既然那筆基金現在被動用,那麼足可以證明莫雲河還活着,他還活着!難怪莫敬添這老東西一直很忌諱談起梅苑當年的那場火,他就是想以莫雲澤的名義獨佔莫家的財產呢,所以他才會把莫雲河弄到美國植皮換臉,以此瞞天過海。”
“據説在莫雲河整容的那三年裏,莫家只有前年去世的老叔公去看過,其它親友一律沒有獲准去探視,因此莫家知道這件事的人除了老叔公不會再有別人。我清楚地記得老叔公臨終前跟莫敬添説過‘紙包不住火’之類的話,老叔公一死,莫雲河的真實身份就成了永遠的秘密。但是莫雲河名下這筆天文數字的基金莫敬添應該也是不知情的,否則他不會為了錢把盛圖給賣了。想想真是好笑,這老東西自以為他捂着天大的秘密,殊不知他已經去世的兩個哥哥比他捂着更大的秘密。我這裏還弄到了一份莫敬浦從未公開的秘密遺囑,裏面就講明瞭這筆基金是他和莫敬池贈予莫雲河的成年禮。莫雲河繼承這筆基金後從未動過一分錢,去年為了阻止融臣收購盛圖才開始啓用,後來連同融臣也一起收購了。因為顏四月的事讓你惹毛了他,所謂衝冠一怒為紅顏,我就説過你早晚要栽在這女人手裏……”
費雨橋這時已經快速看完了全英文的保密條例,瞅着沈端端不無嘲諷地説:“你就不用嘲笑我了,你跟莫敬添好歹也睡了十年,他連這麼重要的事也瞞着你,你不是白睡了嗎?”説着他微微眯起眼睛,“這麼説,莫雲澤就是……”
“怎麼,你才明白?”
“不容易啊。”費雨橋呵呵笑起來,“以別人的身份活着,這跟死去有什麼區別,想來莫家二公子這些年過得不會比我好啊,我倒是有些同情他了,呵呵……”
“你還是同情你自己吧,你知不知道車禍不是莫雲河指使人乾的,是莫敬添!”
費雨橋眉毛一抬,“莫敬添?”
“沒錯,就是他指使人乾的,而且他還不解恨,他已經放出話,一定要你死。他先收拾了你,再收拾莫雲河。”
聽,風在吟唱……
春天已經遠去,梨花的淡香依稀還瀰漫在空氣裏。明晃晃的陽光從樹葉的間隙中漏下來,草地上的露珠反射着陽光,滿地熠熠閃閃,彷彿撒了一地的珍珠。圍牆下的一株海棠開得正好,蜜蜂嗡嗡地圍着樹飛撲,那聲音彷彿催眠曲讓人有些昏昏欲睡。已經中午了,園子裏的霧氣才終於散去。莫雲澤坐在露台的藤椅上喝咖啡,這是他在這座城市享受的最後一個午後了,明天他就將飛往美國,他知道這一別即是永訣。
昨晚阿森試探着跟他透風,説四月剛從北京回來,是不是見上一面。莫雲澤沒有答應,都這樣了,見面還有什麼意義。不過他心裏並不怨她,他甚至是心懷感激的,因為那日她親口告訴他“我愛的是莫雲河”,簡簡單單的一句話,還有什麼比這更讓他慰藉的呢?
因為,他就是莫雲河。
這是一個比死還痛苦的秘密,在莫家除了莫敬添和已經去世的老叔公,沒有人知道。包括無孔不入八面玲瓏的沈端端,都不知道。
當年那場火,真正的莫雲澤原本已逃生,發覺兩個弟弟還未出來,於是又衝回火海去救他們,他首先找到昏迷在房間中的莫雲河,揹着莫雲河在濃煙滾滾的走廊裏試圖尋找出路,無奈火勢當時已經蔓延到二樓,兄弟倆雙雙被困。後面的具體情形莫雲河不是很清楚,他只記得醒來後病房內站滿了莫家人,他們將他團團圍住,沒有憐憫和疼惜,只有憤怒和質疑,為什麼莫家的孫子裏就只剩了他,為什麼偏偏是他……沒有一個人關心他的傷勢,在突如其來的災難面前,大家只有一個念頭,他為什麼沒有死!
這個問題也是多年來莫雲河迷惑不解的,上蒼為什麼不讓他死。那時候的他,因為暴露在外的皮膚被高度灼傷,全身裹滿紗布,包裹得像尊木乃伊,連動下小指頭都沒可能。但他意識是清醒的,只是因為吸入大量煙塵,嚴重損害了他的呼吸系統,他不得不戴着氧氣罩。當時連止痛針也沒辦法緩解他全身皮膚的灼痛感,痛到後來似乎已經麻木,而真正讓他痛得心神俱碎的是慘絕人寰的死者名字。
四個死者中,就有兩個是他的兄弟。
三叔莫敬添告訴他這一切時,滾滾的淚水自他眼中湧出來。醫生説了不能流淚的,但他抑制不住那洶湧的淚水,彷彿身體內捲起呼嘯的狂風,瞬間穿透了他,讓他的五臟六腑都震動得錯了位。他告訴自己這不是真的,他想自欺欺人,他們還活着,他從小到大情同手足的兄弟還活着,可是沒有用,三叔悲愴憤怒的表情提醒他這一切都是真的。
他當時渾身抽搐,哆嗦着嘴唇,想哭,想喊,可是喉嚨裏只能發出咕咕的含糊不清的聲音,那麼絕望,一心尋死的絕望!
“你什麼都不用説,他們都死了,就你活着。”
莫敬添當時站在他牀邊,死死地盯着他,就像是恨不得用眼光剜出他的心似的,“我們莫家……完了。而你還活着,你説怎麼辦?”
現實是殘酷的,莫敬添其實當時也不知道怎麼辦,他首先要考慮的是如何善後,而最棘手的就是繼承人的問題,莫雲河只是莫家養子,是沒有資格繼承莫氏產業的,愛子云溯因為是當場燒死在梅苑,所以對外毫無掩飾的可能。當時莫雲澤和莫雲河是一起被送入的醫院,不久莫雲澤因傷勢太重醫治無效死亡,護士在填死亡通知書時因失誤將莫雲澤寫成了莫雲河,這個極其偶然的失誤讓莫敬添萌生了異樣的想法。他根本沒時間細想,當機立斷決定把想法變成現實,否則莫家內外勢必會大亂,一場持久的家產爭奪戰是避免不了的。
莫敬添首先花錢買通醫院,對外宣稱活下來的是莫雲澤,將赴美繼續接受治療。瞞住這個秘密是項繁瑣而龐大的工程,調換的不僅是病歷,還有一系列相關的信息資料也都要調換過來,包括莫雲澤下葬時,墓碑上刻着的名字也是“莫雲河”。而為掩人耳目,莫雲澤沒有葬到莫家的家族墓地,而是將他葬到公共墓區,跟莫雲河的生父生母葬在一起,以此讓外界相信死去的的確是莫雲河。
醫院這邊,莫敬添是這樣跟其實還活着的莫雲河説的:
“既然老天要你活,那你就活着吧,但是你記住,你活着的每一天都是雲澤用命給你換來的,所以你要還他,你不僅欠了雲澤也欠了莫家,你也必須給莫家還債,所以你不是為你自己活着,是為了整個莫家活着。”
“因此從現在開始,你就不再是你自己,你已經死了,現在活着的是莫雲澤。你要徹底忘了你自己,不僅是你的名字,你的靈魂、你的心都不再是你自己。”
“你不同意也是沒辦法的,因為莫家的孫輩只剩了你,偏偏只剩了你!雲澤為了救你被活活燒死,燒得蜷成了一團,你要不要看看?不想看是吧?是不想看,還是害怕看?他現在就躺在太平間,一米八二的個子,現在縮成了一米三都不到,焦黑的一團。”
“他沒有臉,沒有頭髮,沒有皮膚,沒有手腳,什麼都沒有了。我們試圖將他的身體拉直放入棺木,可是沒辦法,拉不直了。而明天,他就要被火化,他將再經歷一場燃燒,然後變成一把灰,被裝進那個小小的盒子。從此,這個世上就沒有他這個人了。你説怎麼辦?你打算怎麼辦?他是為了救你而死的……”
莫雲河的嘴唇劇烈地顫動着,他的整張臉就剩了一雙眼睛是完好無損的,頭髮被烤得蜷在一起,連嘴唇也被嚴重燙傷,潰爛脱皮。
更多的淚水從他的眼中湧出來。
他嗯嗯啊啊地發着誰也聽不懂的字音,拼命掙扎。
莫敬添凜然站在牀邊,眉頭微微向上挑起,眼底閃爍着利刃般的寒光,盯着他,一字一句,宛如尖錐直刺他的心:
“你的臉是沒了,但好歹你還活着,你是不是覺得生不如死?你很想死是吧?不,你沒有權利選擇死,我已經説了你的命不是你自己的,從今往後就不是你自己的了,莫家現在除了我,就只剩你這麼一根獨苗,你想死都不成。告訴你,我也想死,我養到這麼大的兒子云溯,頭天晚上還跟我有説有笑的雲溯他死了,我就這一個兒子,沒了。你説我想不想死?”
“跟你一樣,我也沒得選擇,如果我就這麼死了,這份家業將會被瓜分得四分五裂,我在九泉之下沒法跟你爺爺和你的叔伯交代。所以我現在站在你面前,跟你一樣的痛苦,生不如死,但是沒有辦法,我必須撐下去,你也得給我撐下去。我會安排你去美國,給你找最好的整容植皮醫生,不管花多少錢,付出多大的代價,我也要讓你舊貌換新顏,我會把盛圖一步步交到你手裏,本該你死去的兄弟繼承的家業,我會全部交到你手裏。”
莫敬添指着他的臉——
“我再説一遍,過去的那個你已經死了,現在的你,不是你。”
莫敬添果然給莫雲河換了張新臉,耗時三年,大大小小的手術上百次,為此不惜犧牲莫雲河的健康,大量抗排異的藥物讓莫雲河身心飽受摧殘,幾乎失去了免疫力。對此莫敬添根本不在乎,他要的只是莫雲河活着,至於活着承受怎樣的折磨他才不管。説到底莫雲河只不過是他鯨吞莫家財產的一個幌子,表面上他主動讓賢由莫雲河執掌莫氏盛圖,以顯示他作為叔伯的大度,其實背地裏嚴格監管着盛圖,莫雲河辛苦賺的錢都供他揮霍了。
不過人算不如天算,莫敬添大約做夢都沒想到莫雲河最終還是擺脱了他的禁錮,而且盛圖也名正言順地落入莫雲河的手裏,莫敬添最後落了個人財兩空,沈端端也背叛了他,現在他一個人住在寂寥如墳墓的梅苑,沒有親人,沒有朋友,等於是被活埋了。當得知Y&H基金背後的操控人就是莫雲河時,莫敬添可想而知地震驚和憤怒。他找莫雲河理論,莫雲河淡淡地説:“三叔,這世上的罪孽不是沒有懲罰,您用一張死人的臉埋了我這麼多年,現在也該您嚐嚐被埋的滋味了,請放心,您百年後我會厚葬您,不會讓您爛在梅苑的。”
那麼,現在坐在露台上獨自品咖啡的這個人,是該叫他莫雲澤,還是莫雲河呢?其實他自己也模糊了,這麼多年以莫雲澤的身份活着,他早失去了自我,“莫雲河”於他而言只是一個久遠了的名字,嚴格來説還不是他真正的名字,他本姓曲,叫曲靖波。
時光過去了這麼久,他依然記得當年養父莫敬池問他:“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那時尚且年幼的他大聲回答:“我爸爸叫曲向辭,我媽媽叫古嵐,我叫曲靖波。”
終於,終於可以讓這個埋葬多年的名字浮現世間,莫雲澤每每想起都會淚濕眼眶,所以他堅持將所有證明自己身份的東西全部換上了“曲靖波”的名字。赴美的簽證大約就是在換名的過程中出了紕漏,美國那邊不認可,阿森為這事跑了兩個多月,行程也因此耽誤到現在。換作別人早就怨聲載道了,但是阿森一點怨言也沒有,因為跟隨老闆多年,他深知這個名字對莫雲澤意味着什麼。當然,適應這個新名字尚需時日,身邊的人仍然習慣叫他“莫先生”,只有阿森親切地叫他“曲先生”。
“顏小姐,從現在開始請您叫他曲先生。從今以後,他既不是莫雲澤,也不是莫雲河,他只有一個名字,曲靖波。”阿森説着這話時,從文件袋中抽出一份密封的卷宗放到四月跟前,除了文字資料,還有不少泛黃的照片,顯示年代久遠。阿森指着照片逐一給她介紹,“您看……這是他被毀容前的照片,這是他小時候的,還有這幾張……是他生父生母的……哦,還有這張,旁邊站着的是他的兩個兄弟,左邊的您認得出是誰嗎?”
四月手裏拿着照片,她努力想看清每一張,眼中蓄滿淚水,視線越來越模糊,她深情地撫摸一張站在梨樹下的照片,照片上的莫雲河大約二十出頭的樣子,烏黑濃密的頭髮,柔和温潤的面目,依稀就是多年來夢中見到的模樣。
原來,他真的從來沒有離開過。
“曲……靖波……”淚水滴落在照片上,四月念着這個陌生的名字,下頜都在顫抖,“我真是沒用,到現在才知道……”
“顏小姐,別這麼説,曲先生從來沒有責怪過您。他跟我説過,他其實一直很感謝您至今都深愛着莫雲河,雖然是另一個人的名字,卻表明您愛的是他。我也有相愛的人,而且馬上快結婚了,我太清楚愛一個人是多麼的不易,但又是多麼的幸福。顏小姐,我也很感謝您這麼多年深愛着莫雲河先生,您是我見過的最重情義的女子,而這種情義是費雨橋和沈端端這類人沒有的,我由衷地欽佩您。”
説到費雨橋和沈端端,阿森的表情又變得嚴肅起來,放下手中的咖啡杯,從公文包裏拿出一個文件袋,很鄭重地雙手遞給四月,“今天來不光是讓您知道曲先生的真實身份,還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您看後就明白了。顏小姐,這是我擅自交給您的,曲先生並不知情,我今天來見您也是瞞着他的。這裏面的資料前前後後花了兩三年的時間收集,可是曲先生一直不肯交給您,因為裏面有些內容您可能難以接受,曲先生怕您受打擊,所以就……”
四月狐疑着從文件袋裏抽出一份份文件,從最初的鎮定到慢慢地臉色發白,到最後淚流滿面全身顫抖,她沒有説一句話,她什麼都説不出來了……
真相遠比想象殘酷,資料顯示,梅苑當年的那場大火縱火者雖然是唐毓珍,其實她不過是被人利用的炮灰,真正的幕後主謀正是費雨橋。是他利用唐毓珍跟莫家的矛盾,背後唆使唐毓珍縱火,火災當晚他也到過梅苑,不過並沒有進去,火燒起來後他及早逃離了現場,唐毓珍卻被活活燒死。費雨橋大約也沒有想到那場大火會死人,所以事發第二天他就逃到了國外,很久都沒敢出來露面,直到後來確認事情已經平息,他才潛回來繼續復仇計劃。
資料還顯示,費雨橋為了復仇可謂煞費苦心,不惜慫恿當時的女友沈端端去勾引莫敬添,將沈端端安插在莫敬添身邊做眼線。沈端端對費雨橋一往情深,她年紀比費雨橋大好幾歲,一直恐懼費雨橋會拋棄她,於是對費雨橋百依百順,幫着費雨橋幹了很多喪盡天良的事,特別是第二份卷宗中提到的容念琛的自殺,跟費雨橋有着直接關係。
四月目瞪口呆,幾乎不能呼吸。
阿森指着卷宗説:“費雨橋這個人實在是心狠手辣,他得知你跟容念琛交往後,設計將容念琛引入一個商業陷阱。容念琛毫無防備地落入這個陷阱,費雨橋要挾他如果不讓出你就會向警方指控他詐騙。容念琛承受不了這種壓力跳樓自殺,而就在他自殺的頭天,費雨橋都有跟他見過面,你看這些……”阿森抽出一沓照片給四月,逐一指認給她看,“這你應該認得吧,這是他們碰面時被曲先生派去的人拍下來的,曲先生獲知這件事完全是意外,他本來是想去調查容念琛的,因為你當時正在跟容念琛交往,他怕你吃虧,結果意外拍到了費雨橋。容念琛死後莫先生意識到這件事不簡單,於是經過數年的秘密調查才發現這個天衣無縫的騙局,換句話説,容先生是被迫害致死的……”
“……”
最可怕的還在後面,阿森抽出這份卷宗時露出猶豫而傷感的表情,“顏小姐,希望您堅強些,這件事情可能更加讓您難以接受,曲先生不肯將檔案交給您就是怕您難過,所以請您務必堅強,還是先了解下事情的來龍去脈。”他翻開文件,指着上面的白紙黑字,神色變得肅穆起來,“跟您妹妹李小姐的死有關。”
阿森説:“費雨橋跟沈端端多年來內外勾結,相互依存又相互制約,費雨橋完全只是利用沈端端,對她並無多少感情可言,事實上他一直就想擺脱這個女人。但沈端端可不是省油的燈,她暗中一直盯防着費雨橋,發現費雨橋收買李芳菲小姐獲取盛圖的重要商業情報後,不惜利用莫雲澤支付給李小姐鉅額贍養費這件事,喪心病狂地製造出歹徒對李小姐謀財害命的假象,以阻止費雨橋利用那些商業情報收購盛圖,從而擺脱她。在李小姐去世前,他們之間肯定是有過較量的,沈端端在多次警告無效的情況下狗急跳牆,買通幾個歹徒殺害芳菲小姐,讓費雨橋的計劃因此落空。她就是不想費雨橋撇下她單飛,她要將費雨橋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而費雨橋以金錢為誘餌收買芳菲小姐也是有鐵證的……”
阿森説着抽出一張張疑似賬單的電腦小票,以及一份英文複印件,攤開到四月面前,“您看這些票據,都是李小姐在各種名店購買奢侈品時簽名的賬單,她拿的就是費雨橋信用卡的副卡。還有這份海外擔保,是他委託美國的朋友替芳菲擔保的,簽證也是那個人幫忙給李小姐辦的,只是費雨橋的運氣太好了,剛要把事先協商好的交易款打到李小姐的賬户上,芳菲就出事了,否則警方絕對會懷疑到他身上去。後來融臣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他為了保住公司不得不跟沈端端合作,合謀算計了莫敬添,將盛圖以商業合作的形式併購。這並非是無條件的,沈端端開出的條件就是費雨橋必須跟顏小姐您離婚,否則不僅不合作還會將他收買李小姐的事情抖出來,想必他也是被逼無奈才跟您離婚的吧。”
説到這裏阿森看着四月直搖頭,“費雨橋太卑鄙了,為達目的不擇手段,雖然很多事並不是他直接參與的,但他絕對知情。比如沈端端為了拆散您跟曲先生,指使人在曲先生和李小姐的酒裏下了迷藥,讓他們兩個人……唉,當時連老天都似乎在幫他們,李小姐剛懷孕了,沈端端算準了曲先生一定會對李小姐負責,她用各種方式給曲先生施壓,逼迫他娶李小姐。這中間李小姐的母親程雪茹女士扮演着很重要的角色,沈端端最先收買的就是程女士,而程女士手裏又捏有李小姐的把柄,是李小姐過去的日記,裏面可能記載了一些不太好的事情。程女士威脅李小姐如果她不配合沈端端,就會把日記拿給顏小姐您看,李小姐顯然不想刺激到您,就被迫屈服了母親……所以李小姐説到底也是個可憐的人,她的不幸遭遇很大程度上都是她母親一手造成的,這些事情作為旁觀者的費雨橋都知情,但他肯定會對您守口如瓶,因為他也巴不得您跟曲先生分手,從而有機可乘。曲先生也正是因為這件事情精神飽受折磨,比他當年做換臉手術時還受折磨,我是看着他熬過來的,他想死,他每天都想死……”
説到這裏,阿森的眼眶變得通紅,看得出來他是個很善於控制情緒的人,但是此刻也難掩悲傷,這些年來他目睹了莫雲河經歷的種種不幸,他比任何人都瞭解莫雲河內心的掙扎和絕望,他看着四月説:“曲先生是個心氣極高的人,把名譽看得比命還重要,李小姐的事情讓他蒙受羞辱,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也許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他委派我着手調查費雨橋和沈端端。顏小姐,他真的是一個很善良的人,他沒有做過一件虧心事,包括費雨橋的車禍都跟他沒有關係,是莫敬添指使人乾的。費雨橋將莫敬添算計得人財兩空,莫敬添豈會善罷罷休,那個肇事司機目前失蹤,也許被殺人滅口了都不知道。可是莫敬添還不解恨,他放出話,一定要費雨橋死,哪怕費雨橋現在殘廢了,莫敬添還是要他死。他們之間狗咬狗曲先生是不會管的了,他明天就要走,如果顏小姐對曲先生有什麼誤會,現在請您在心裏還他一個清白,拜託了!”
可憐的四月此刻彷彿已經死去,整個世界都隨着她死去,無邊無際的黑暗漫上來,她再也聽不到周遭任何的聲息……
此時已是黃昏,夕陽紅得彷彿鮮血滴成,半邊天都被染紅了,透過會所二樓的落地窗望出去,所有的樓羣和街道還有行人都沐浴在一片紅色的光輝裏,每張匆匆而過的面孔都模糊不清,一晃而過。四月模模糊糊又有了那種時光錯亂的感覺,明明是暮色黃昏,她卻像是置身某個霧靄沉沉的清晨,撕心裂肺的哀慟從濃霧中透出來,她在迷霧中跌跌撞撞,身邊來來往往都是已經去世的親人,媽媽、伯伯、李老師、芳菲……他們相互看不清臉容,聽不到對方的呼吸,她想放聲大哭,可努力了半天喉嚨裏只發出幾個模糊的字節,連她自己都聽不清她發出的是什麼聲音,蓄積在眼底的淚水終於洶湧而瀉。
“顏小姐?”阿森看着她的樣子十分不忍,哽咽着搖頭,“您一定要堅強,也請您放心,所有在這場陰謀中犯下罪行的人都會受到法律的嚴懲,我昨天已將有關證據包括李小姐被沈端端謀殺的鐵證都提交給了公安機關,相信很快就會有好消息。曲先生説了,一定要讓這些雙手沾滿鮮血的人血債血償!曲先生原本是希望在他去世後再讓我把真相告訴您,但我覺得既然事情已經水落石出,就應該讓您知道真相,死者中有您的妹妹,您有這個權利!所以我才瞞着曲先生偷偷來見您。明天我們就要走了,如果今天我不見您,以後恐怕沒有機會了,至少在曲先生活着時沒有機會了,這很殘忍,太殘忍了……”
最後,阿森從公文包裏掏出一個信封,輕輕推到四月面前,“顏小姐,請您把這個收下。這是早前我為顏小姐辦的護照和簽證,原來以為沒用了,但是我覺得應該還是有用的。明天上午九點一刻的航班,機票都在裏面,顏小姐,您該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晚上七點,費雨橋的生日PARTY正式開始。檀林公館燈火通明,整座公館被佈置成花的海洋,一進大門,就看見花園的草地上用玫瑰佈置成的一個巨大的“心”,公館的門口、窗台都佈置有玫瑰、氣球和粉色紗幔,在燈光的映射下如夢似幻,就連院子裏的樹上也掛滿了各色彩燈,夜色下閃閃爍爍,璀璨奪目。這個浪漫如童話的PARTY讓費雨橋異常緊張,費了很多心思,活了這麼大把年紀,老實説他從來沒有這麼緊張過,他做事一向胸有成竹,沒有把握的事從不輕易嘗試。他也有想過這最後的一搏如果被四月拒絕,會不會很丟臉,可是他管不了這麼多了,他親手失卻的他要親手追回。即便失敗,但他努力過,爭取過,也就沒什麼遺憾了,他這一生的遺憾實在太多,他已沒什麼能把握。
然而,當四月一身寒氣地出現在客廳門口時,費雨橋知道他的計劃落了空,四月的樣子很嚇人,沒有化妝沒有穿晚禮服,站在門口彷彿一個從墓地裏爬出來的幽靈,臉色白得駭人,一雙大眼黑沉沉的,沒有一絲微光透出來。
費雨橋一邊吩咐婷婷招呼客人,一邊將四月帶到二樓書房,他知道有些事情終究是逃不脱的,該來的早晚會來。
此刻樓下隱約傳來音樂聲,舞會剛剛開始。
張愛玲説過,人生就是件華美的袍子,脱下袍子裏面全是蝨子。華麗的舞會,顯貴的客人,奢華頹靡的背後一定是腐朽。
“你不説點什麼嗎?你沉默是什麼意思?你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你告訴我,這一切是不是真的?你做了這麼多喪盡天良的事,如何還能這麼坦然地面對我?我跟你無冤無仇,你害死容,害死我妹妹,你手上沾滿鮮血,居然還在這裏開PARTY,你哪來的勇氣?”
四月真是不理解,當她將這些資料和卷宗甩到費雨橋面前時,他緣何還能如此平靜。他當着四月的面很認真地看着每一份資料,看得非常仔細,鎮定自若的表情跟他在辦公室看文件沒有任何不同。他甚至連眉毛都沒皺一下,逐行逐字地一頁頁翻過。除了文件,還有不少是照片,他拿起每張照片仔細端詳,一邊看一邊做沉思狀。
四月真的看不懂他了,這個男人,他究竟是什麼材料做的?
“你説話啊!你啞巴了?!”
“四月。”費雨橋看完最後一份卷宗,仍坐得端端正正,只是看着她,就那麼看着她,聲音低緩喑啞,透出疲憊,“我不想做任何解釋,你現在就可以殺了我,我決不説半個‘不’字,這世上沒有永遠的秘密,我知道早晚你還是會知道這些事,我沒辦法跟你解釋,我不是存心的,我沒有想到會死人……你讓我怎麼解釋……”
“你真無恥!”四月的聲音虛無縹緲般低不可聞,初夏的氣温已經很高,她卻渾身不能自控地發抖,紅腫的眼睛透出無底深淵一般的絕望,淚水滾滾而下……在來見他的路上,她就一直在想,她該怎麼對他,扇他耳光,吐他唾沫,還是直接捅死他,而見了面她才知道她什麼也做不了,因為怎麼做,死去的容和芳菲都活不過來了。
“我不會殺你,我才不會為你賠命,我你這樣的人渣搭上命不值得!”四月臉色愈發的蒼白了,她搖搖晃晃站起身,指着他,“費雨橋,説真的我也不知道我……我該怎麼來面對你,打你罵你詛咒你都沒用,死去的人活不過來了……你是個大騙子,將我帶進這荒謬的騙局,騙了我這麼多年!雖然我一直就知道你不是什麼善類,卻沒有想到你如此‘不善’,每次我懷疑你的時候我總是感念你對我的好,可是你對我千般萬般的好不過都是謊言……”
“不!四月,你怎麼説我都可以,但你不能懷疑我對你的感情,縱然我對你撒了千萬句謊言,有一句一定是真的,那就是我愛你!”費雨橋知道這個時候任何辯駁都很無力,可他還是不能接受四月對他感情的懷疑,“我所做的這一切,都是因為我愛你,為了愛你,為了得到你,我才鋌而走險不擇手段,你可以不相信,我知道我現在就是把心掏出來給你看你也不相信,這正是我的悲哀,哪怕明天就是我的死期,我也覺得沒有比你不相信我的愛更悲哀……”
“你沒有資格説愛!你褻瀆了愛!你知道什麼是愛嗎?愛不是你這樣的不擇手段,不是靠謊言來堆砌,你確實很悲哀,因為到現在你都不知道什麼才是真正的愛,你這樣的人根本就不配擁有愛!你最愛的只是你……你自己……”
四月聲音沙啞,有些支撐不住了,身子劇烈地搖晃起來,她感覺眼前一陣陣發黑,四肢麻木得不聽使喚。從中午到現在滴水未進,精神崩潰,急火攻心,她終於到了極限。
“四月!”費雨橋還來不及伸出手,她就身子一軟倒了下去。
醒來時不知道幾點了,四月發覺自己躺在牀上,房間內只亮了盞牀頭燈,她陷在黑暗裏,四周靜得沒有一點聲息。她模糊地想起這是公館的二樓主卧室,因為她瞥見牀頭上的水晶相框,正是她當初買的,裏面的照片是她跟芳菲的合影。不看到這張照片還好,一看到她頓時又抽搐起來,心如刀絞。“芳菲,芳菲……”她喚着妹妹的名字,嚶嚶抽泣着,想動又動不了,虛弱得連翻身的力氣都沒有。
“四月?”黑暗中從落地窗邊的沙發上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輪椅輕輕駛過厚厚的拉毛地毯,費雨橋來到牀邊,將牀頭燈擰得更亮些,“怎麼樣,好些沒有?”
“走開,你走開……”她別過臉,不看他。
“好,我馬上走,你好好休息。剛剛醫生來給你看過,説你太疲憊了。”費雨橋將輪椅退後一點,唯恐惹惱她,“客人也都走了,沒人會打攪你。”
四月掙扎着想從牀上坐起,“我也要走,我不要待在這裏,我不要。”
“你現在太虛弱了,明天一早我再送你回去。”
“不,我現在就走!”她一刻也不願在這個房間停留,這是他們過去的卧室,她和他做了三年的夫妻,多麼殘酷又可笑的婚姻,她竟然跟一個劊子手同牀共枕三年,不惜毀掉跟莫雲河的愛情,她上輩子一定十惡不赦,於是才受到這般懲罰。
費雨橋沒辦法留她,看着她爬起來穿上鞋子拎了手袋就要走,只能説:“四月,我做過的事我不會推脱,只要法庭給我定罪我願意坐牢。哪怕餘生都在監獄裏度過,我都無所謂,我惟願你過得好……對不起,我知道我沒有資格説這三個字,這輩子我已經是這個樣子了,沒有辦法了,你走吧,我安排車送你……”
“不用了,我自己到門口叫車。”四月扭頭就走,可是她實在太虛弱,腿軟得提不起來,剛走幾步就一個踉蹌差點跌倒。
費雨橋趕忙去扶她,卻因腿腳不便差點撲地上,他近乎哀求地説:“四月!一定要這樣嗎?縱然我再不堪,你自己的身體終歸是要緊的吧?我知道你是想明天跟莫雲澤一起走,沒有問題,我明早派人送你去機場。”
四月扶住梳妝枱,喘氣,“他不是莫雲澤。”
“我知道,他是莫雲河。”
“你怎麼知道?”四月詫異,因為有關莫雲澤真實身份的卷宗她在來之前已經抽出來,並未給他看。阿森説不讓他知道是最好的。
費雨橋笑得甚是悲涼,“其實我一直就懷疑他的身份,不過始終沒有去證實,他是誰對我來説已經不重要了,德叔説得對,我不是他的對手。”
“你認為你是輸給了他嗎?不,你輸給了你自己。你用仇恨去打擊別人,最終打擊到的就是你自己。”四月終於還是太虛弱,扶住梳妝枱邊的椅子慢慢坐下來。
“這我知道,誰讓我沒有學會愛的時候就學會了恨呢!如果當年我沒有家破人亡,我沒有被親人拋棄和傷害,我如何會落到這個地步?四月,人再強也強不過命,我這輩子在我父親當年跳樓的時候就已經毀了,後來遇到德叔,他是我最信任的人,一手扶持我走到今天,可是到最後我才明白我不過是被他利用的一顆棋子,你説可悲不可悲?”
説到這裏,費雨橋情緒有些激動起來,轉動着輪椅移到落地窗邊,面對着窗外沉沉的黑夜,聲音已近哽咽,“當仇恨成為一個人的信念的時候,他就已經被命運拋棄了,我不是沒有努力去愛,我甚至用失去一切的代價去爭取你的愛,最後還是徒勞,我原以為是我不懂得愛的緣故,可是現在我才明白,我不過是愛錯了人。如果我當初沒有遇見你,沒有愛上你,後來的很多事情就不會發生。所以,如果時光可以倒流,四月,我寧願沒有認識你,我最大的不幸不是家破人亡,而是遇見你,一個以恨穿行於世間的人,卻異想天開地把愛當做救命的稻草,你説能有什麼好下場!而我現在明白的是,錯不在愛,錯的是你不愛我……”
“夠了!”四月打斷他,眼底掩飾不住淒厲的絕望,“你現在説這些還有什麼用,你要解釋跟死去的人解釋吧,我不聽!”
“是,説什麼都沒用了,因為時光不可能倒流,不説了。”費雨橋轉過身,緩緩轉動着輪椅,朝門口走去,“你好好休息吧,明早我會派車送你。你多保重,我們大約是不會再見面了。説實話下輩子我不願意再遇見你,生生世世我都不想遇見你,這輩子已經受夠了。”説着他輕輕帶上門,嘆了口氣,“晚安。”
人頭攢動的機場,阿森一直在磨磨蹭蹭,明明可以走貴賓通道,偏要去排隊辦理登機牌,待辦完登機牌可以過安檢的時候,他又説要去外面買點東西。“你要買什麼,候機廳裏邊不能買?”莫雲河正坐在椅子上翻閲一份報紙,微微皺眉,“你今天是怎麼了,磨磨嘰嘰,這可不像你,是不是你還在等什麼人?”
阿森不善撒謊,支支吾吾,“我,我有個朋友答應了過來送我的,您看這都什麼時候了,連個人影子都看不到。”
“男的女的?”
“女……女的。”
莫雲澤不吭聲了,依然在看報紙,可是神色已有幾分不悦,“阿森,別怪我沒提醒你,你都是要結婚的人了,你未婚妻在美國等你,你可別做出什麼讓我失望的事,我在這方面一向苛刻,這你知道。”
“普……普通朋友而已,曲先生您想多了。”
聽到“曲先生”這樣的稱謂,莫雲河抬起頭來,兀自笑了笑,“其實我還真不習慣你這麼叫我,老覺得叫的不是我。”
阿森左顧右盼,明顯心不在焉,“慢慢就會習慣的。”
“但願吧。”莫雲河打量他,又皺了皺眉,“你確定你等的只是普通朋友?”
機場高速公路上,費雨橋不時看錶,催促司機,“再快點,飛機馬上要起飛了。”司機顯得很緊張,“費先生,不能再快了,要出事的。”
“都怪我,如果不回去拿東西就好了。”四月懊惱地説。早晨起來,四月先趕去姚文夕的住處,拿了自己隨身的重要對象再趕去機場,結果正碰上上班高峯,一路堵車。
費雨橋坐在她旁邊,伸出手想拍拍她的肩,想想覺得不妥,又縮了回來,“沒關係,萬一趕不上這趟飛機,坐下一趟也行。”
四月知道着急也沒有用,只好點點頭,“只能這樣了。”正説着,阿森打來電話,“顏小姐,您到了沒有,我們馬上要登機了,我拖不下去了,您能不能快點……”
“沒辦法,我現在還在高速公路上,如果我萬一趕不上,你們就先走吧,我坐下一趟航班也行,雲河他知不知道我會去?那最好,我怕他生氣,真的沒問題嗎?要是他生氣怎麼辦?好的好的,我知道了……”
而就在四月跟阿森通電話的時候,費雨橋正在看新收到的短信,是沈端端發來的,“你可以不理我,但我沒法不管你的死活。莫敬添要派人去做了你,他一定要你死,我怎麼求情都沒用,你自求多福吧!”
費雨橋下意識地望了望前面的倒車鏡,一輛彪悍的路虎緊跟在後面,他清楚地記得,從早上出門開始這輛車就陰魂不散地尾隨着他,顯然不是簡單的巧合。費雨橋在心裏暗笑,莫敬添果然老了,要弄死他起碼換個方式吧,上次就是製造的車禍,這次又是,一點創意都沒有。但他還是有些擔心,因為車上還坐着無辜的人,除了司機老張還有秘書小丁也在車上,特別是身邊的四月,滿臉都是焦急和憧憬,以及按捺不住的興奮,這種憧憬和興奮是他從未見過的。他跟她做了三年的夫妻,無論他給她多大的驚喜,她的眼中永遠只有無風無浪的平靜,愛與不愛原來有如此大的差別,可惜他明白得太晚了。
所以,在這節骨眼上他不允許有一點點的差錯,這輩子他已經對不起她了,他終於決定放手這段感情,成全她和莫雲河,他不能言而無信,再次被她唾棄。因為他仍然深愛她,此生無望,來世亦不可能了,他能擁有的只有這短短的十幾分鐘的相處,他能給予她的也只有這十幾分鐘的平安無事。她將來若幸福,在她幸福的時候能偶爾想起是他的放棄成全了她的愛情,那麼她應該不會再那麼責怪他了吧?
“四月,這輩子我們大約都不會再見面了吧?”費雨橋心下已經有了決定,儘可能地用平靜的語氣説,“所以你要多保重,過得幸福,這樣我也就心安了。”
四月已經接完了電話,沒有看他,轉過臉望向車窗外。
她根本懶得答理他。
費雨橋自嘲地搖搖頭,目光悲涼,“是不是覺得跟我沒話説了?也對,我們的緣分盡了,確實也沒什麼好説的,只是我很想問你,你説我不懂愛,那麼在你心目中的愛是如何定義的呢?你覺得愛一個人可以為他做什麼?”
四月明顯不想談這個話題,“這時候説這個還有什麼意義。”
“這時候不説,以後就沒機會説了,我很想知道。”
“愛一個人可以為他做任何事情,包括死。”
看得出來,她不過是敷衍,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可是費雨橋卻露出了由衷的微笑,他拍了拍她放在膝上的手背,深切的痛楚讓他的聲音發顫,“你聽好了,四月,如果死可以證明我對你的愛,我完全可以做到,我並不怕死,我只是懼怕活着,就像現在這樣一個人孤獨地活着,沒有噓寒問暖的親人,沒有真心實意的朋友,更沒有愛我的人,我什麼都沒有!可是這恰恰讓我可以沒有包袱、毫不保留地去愛一個人,死心塌地,無怨無悔……真的,我可以,一定可以!我心甘情願為你做任何事情,包括死。”
“你,你説這些幹什麼……”四月聽到這樣的話,莫名有些不安起來。
“你就當做我的遺言好了。”費雨橋依然保持着那樣的笑容,嘴角顫動,喉嚨裏像是有小刀在割一樣,終於還是抑制不住冰冷的眼淚淌下來,“過了今天,過了此刻,你再也沒有機會聽到我説這樣的話了,不知道你將來會不會想起我,像我這樣的混蛋,你肯定是能忘就忘,一輩子都不願再記起吧?我做了這麼多傷害你的事,又冷酷又自私,我憑什麼讓你相信我是愛你的呢?我又憑什麼向你證明我對你的愛一點也不比莫雲澤少呢?也許,我是説也許……只有死吧……”
“費雨橋!別説了好不好?愛不愛的現在已經不重要了!”四月打斷他,開始覺得心驚肉跳,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
費雨橋卻越説越激動,眼底閃爍着異樣的神采,“不,太重要了!從來沒有比現在更重要!因為你就要走了,永遠也不會再回來看我了,我沒有機會再向你證明,那麼我這十幾年對你的付出又有什麼意義,我白活了,白做了這麼多年的魔鬼。我縱然是魔鬼,也有愛與被愛的權利和自由,所以四月,無論我為你做什麼,哪怕是死也是我的自由。”
説到這裏,他眼中的淚水愈發洶湧地溢出來,淚光中他依稀眷戀地看着她的臉龐,嘴角上揚,彷彿是想笑,卻怎麼也笑不出來了。
因為他看到倒車鏡裏面的那輛路虎正在瘋狂提速……
“小丁,把安全帶繫好。”他不露聲色地提醒前面的秘書,然後埋頭用手機迅速寫了一條短信,又迅速攥住四月的手,“請讓我握一會兒你的手。”他眼眶通紅地哀求着,那般用力,就像再也不能放開,“四月,如果我死了,你不要難過,好好活着,每一天都開開心心,你已經擁有重生的機會,就該讓每一天都過得有意義,我祝福你。”
他惟願這世間所有的罪惡都到他這裏為止,而所有的愛和希望也從他這裏開始,因為他身邊就是他深愛的女人,愛她,就應該給她希望,愛她,就應該為她承擔所有的艱險……可是四月決然抽出了手,她沒辦法接受跟他進行任何形式的身體接觸。
費雨橋搖搖頭,“唉,不説了不説了,來,把安全帶扣上。”他極其自然地將後座的安全帶拉起來給她扣上,沒有任何驚慌或者恐懼,平靜淡然得好似在做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情,四月有些不情願,“不用了吧。”似乎刻意避開他的親近。他心下了然,一邊扣一邊説,“放心,我不會趁這個機會非禮你,多一份安全總是好的。”
説完這話時,他瞥到,那輛路虎已經趕超過來,飛馳着跟他坐的這輛車平行了,並且有隨時衝撞過來的可能。
而前方不足兩百米處的路旁,正是一處正在施工的深溝,碎石遍地。
恰在此時,四月的手機又響了,還是阿森打來的,四月絲毫沒有意識到危險臨近,毫無戒備地接聽電話,“喂,阿森,我還在路上,再多等一會兒行嗎?就快了,真的……”
“四月!”費雨橋大叫一聲,在路虎撞上奔馳的剎那猛地側身抱住四月,用自己的血肉之軀抵擋住劇烈的衝擊。四月還來不及反應,就聽砰的一聲巨響,車身連着幾個翻轉飛出老遠,過往車輛慌忙避讓,發出一連串刺耳的剎車聲。待大家看清眼前的狀況時,出事的車子已經翻入深溝,車身嚴重變形,兩側都已凹進去,車門都被撞飛了。
那時候陷在車中動彈不得的四月尚存短暫的意識,費雨橋也還有呼吸,他彷彿還想説什麼,很痛苦地抽搐着,緊緊抱着四月,那麼徒勞,那麼絕望,淚水滾滾湧出眼眶,“別……別怕……”他微弱的呼吸遊離在她的耳際,“有我在。”四月卻什麼也説不出來了,只是哭,不停地哭,和着血與淚,她眼前一片模糊,本能地抓着他的衣角。她忽然什麼都明白了,他剛才説的那些話,她明白了,可是有什麼用,到了此刻,一切都成了枉然。
費雨橋貼着她的臉,渾身是血,聲音越來越低,“對……對不起,我是真的……很愛你……原諒我這麼愛你……可惜……來不……及……”後面的字句四月已經聽不清,感覺他慢慢停止了抽搐,身子變得僵硬,而鮮血還在從他身上不斷地湧出來,她浸染在他的鮮血中,感覺着他最後的體温和心跳,漸漸失去了意識……
幾分鐘後,救護車和警車趕到了現場,有圍觀的附近的農民從路邊撿到一個被摔碎了顯示屏的女用手機,交給了警察。
手機突然唱起歌來,顯然有電話打進。
阿森在電話裏大聲呼喊,“喂,喂,顏小姐,你怎麼了,你説話啊!?顏小姐……”
“你好,我這裏是機場高速,這裏剛剛發生一起車禍,請問你是否是這部手機使用者的熟人,能馬上過來一下嗎?”
一週後,費雨橋的遺體被火化,安葬在其父母所在的墓園,九歲就失去雙親的費雨橋,終於在死後回到了父母身邊。這場車禍造成兩死兩傷的慘劇,除了費雨橋,開車的司機老張也未能倖免於難,秘書小丁受重傷。肇事的路虎車在事發後迅速逃離現場,警察後來在一百多公里外找到了那輛路虎,駕車的人卻不知去向。但既然找到了車,抓到人多半是不成問題的,因為警方根據收費站攝像頭拍下來的照片,已經掌握了重要線索,肇事者底細已被摸清。正當警方逐漸將目標轉向前盛圖集團董事長莫敬添時,梅苑發生一起惡性縱火案,莫敬添葬身大火,經查縱火者正是與他同居多年的沈端端。警方清理現場時,發現兩人陳屍卧室,門窗都被鎖死,顯然是蓄意的。費雨橋的死可能極大地刺激到沈端端,讓她決然跟莫敬添同歸於盡,梅苑二度成為一片廢墟。
據附近居民説,火災當天梅苑上空出現了罕見的火燒雲現象,漫天的晚霞彷彿着了火般,將梅苑和後山染得通紅,很多年長的老居民依稀記得,這徵兆曾在十年前也出現過,當晚梅苑就被焚為灰燼,大火燒了一夜……如今十年前的悲劇再度重演,那條街上的老居民議論紛紛,有個老人搖頭説:“冤孽太深,逃不了的,這個宅子大凶。”
旁人問:“何以見得?”
老人説:“你上後山的梨樹林看看,站在山頭向下看,整個梅苑就像是座墳,那大門就是墳頭,後面的圓屋頂就是個墳包嘛,不吉利哩!”
眾人恍然大悟,“哦,難怪,風水不好的緣故……”
坊間的傳説畢竟只是傳説,事實是那場大火除了莫敬添和沈端端雙雙遇難,並沒有造成其它人的傷亡,據説那天晚上沈端端把梅苑的工人都放假了,跟莫敬添在卧室很是纏綿了一陣,待他熟睡後將門窗鎖死,然後放了那把大火。
其實沈端端不死,警方也將目標鎖定了她。李芳菲的死有了新的鐵證,沈端端可能意識到自己難逃法網,於是拉了莫敬添一起同歸於盡。她究竟是畏罪自殺,還是為舊情人費雨橋報仇雪恨,恐怕只有她自己清楚了。
人死如燈滅,罪與罰都留待後人説了。比如費雨橋。
葬禮非常低調,除了費家的叔伯姑媽等親戚,就只有一些生意上有往來的朋友過來弔唁。作為堂妹的費依婷抱着費雨橋的遺像哭成了淚人,費雨橋身邊的幾個親信也都哭得很傷心,因為費雨橋雖然平日不苟言笑,但對手下並不吝嗇,特別是在車禍發生前十分鐘,他不僅提醒坐副駕座的秘書小丁繫好安全帶,同時不聲不響地寫了條短信發給自己的財務經理,吩咐他務必給開車的司機老張和秘書小丁各支付一筆鉅款,顯然他當時已經意識到危險的降臨。無論最後誰倖存下來,那兩筆鉅款無疑是他對老王跟小丁及其家屬的補償。
他在商場上馳騁多年練就的冷靜、睿智和殺伐決斷被他用在了最後的生死關頭,聞知內情者無不扼腕嘆息。
而他最果斷的決定就是車禍發生的剎那抱住了前妻顏四月,正因為有他血肉之軀的抵擋,四月不僅是此次車禍的倖存者之一,也是受傷最輕的。令人欷歔動容的是,當警察設法將費雨橋和四月從車內抬出來後,怎麼也分不開兩人,費雨橋抱得太緊了,警察和參與救護的醫生用手掰,用力拉,始終未能將四月從已經停止呼吸的費雨橋懷中拉出來,醫生不得不現場施救,因為四月還有呼吸,她只是昏迷。
據説現場很多人都掉眼淚了,包括警察、醫生和圍觀的人羣。
顯然費雨橋當時用盡全部的力氣抱住了深愛的女人,彷彿從此他跟她就生死不離,他兑現了他的諾言,用生命詮釋愛。
“四月,你該相信了吧,我是如此深愛你。”
他一定在天堂這麼想。
當然,他到底是入了天堂還是進了地獄,無人知道。
在這荒漠般的人世間,活着不容易,死去的同樣不易,不管有沒有來生,把一切都忘掉吧,活着的,可以重新開始,死去的,從此安息。
莫雲河和阿森趕到出事路段的時候,醫生正試圖把費雨橋跟四月一起抬上擔架,辦法用盡了,在場的人仍無法將四月從費雨橋的懷抱中拉出來,於是只好一起抬上救護車。四月當時正昏迷不醒,身上臉上全是血,因被抱得過緊,血液可能流動不暢,嘴唇已開始發青……見此情景,阿森到底太年輕,別過臉不忍再看,泣不成聲,“都怪我……”
莫雲河在旁邊靜默片刻,走過去跟抬擔架的人説:“麻煩請放下來,我試試。”
“沒用的,我們都試了。”話雖這麼説,那兩人還是將擔架放了下來。
莫雲河蹲下身子,將手輕輕放在費雨橋的肩上,湊近身子附在他耳根低語了幾句,就像是在跟他説悄悄話一樣,彷彿他們從未有過恩怨,他們已冰釋前嫌。因為現場一片嘈雜,誰也沒聽到他跟費雨橋説了什麼,可匪夷所思的是,莫雲河説完後再用手輕輕一拍,費雨橋竟奇蹟般地鬆開了臂膀,頭耷拉到一邊,無聲無息。
在場的人目瞪口呆……
醫院裏,四月清醒過來後什麼話也説不出來,她知道費雨橋已經去世,在她昏迷前她親眼見他停止了呼吸。她躺着一動不動,瞪着一雙大眼呆呆地看着天花板,一任淚水洶湧而出,滴落在白枕上,留下斑駁的濕印。
故事到這裏結束了,這世上再沒有一種恩怨,如此剜心斷腸,如此絕望而悲慟,又如此飽含血淚和痛楚,她還能説什麼……
莫雲河站在病房門口,靜靜地看着她流淚,她的樣子看上去實在是太傷心了,他終於不忍,走過去俯身輕輕替她拭淚。他的指尖微涼,觸到她皮膚的剎那,她原本只是默默流淚,卻突然放聲大哭起來,撕心裂肺的哭聲,透着難以言説的淒涼哀絕。莫雲河於是坐到牀沿,將她的身子抱起來擁入懷中,他也什麼都不説,只是抱着她任由她慟哭,門外的阿森默默為他們帶上了門。
費雨橋葬禮後,莫雲河帶着四月再度啓程飛赴美國。
“你到底跟他説了什麼?”飛機上,四月忍不住問莫雲河。大約是聽阿森説了那日的車禍現場,四月一直很好奇莫雲河對費雨橋説了什麼,讓他終於肯“放手”。莫雲河卻並不願多談,語氣仍是淡淡的,“這是我跟他之間的事情,與你無關,你不必問。”
四月於是沉默。
天地間亦是一片寂靜。她靠着莫雲河的肩膀,看着舷窗外大片大片的雲朵飛過,心也慢慢飛揚起來,彷彿他們穿過的不是雲朵,而是交錯的時光。
“看,雲河,雲的河,多像你的名字……”她指着窗外無邊無際的雲海驚歎,搖着他的臂膀説,“真美!”
莫雲河也看向窗外,“你喜歡這個名字?”
“是的。”
“為什麼?”
“因為這是我最初遇見你時的名字。”
“那就還是用這個名字吧。”説着他轉過臉去跟坐在旁邊的阿森説,“聽見沒,把曲靖波的名字還是換過來吧,換成莫雲河。”
“啊?”阿森的嘴巴張得吞得下一個梨。
莫雲河才不管他的驚愕,眼中露出掩藏不住的笑意,“其實我也喜歡這個名字。”
飛機忽高忽低,穿越在雲河中,四月靠在他肩上漸漸睡去。恍惚中她又進入夢境,夢見了那如雲堆砌在枝頭的梨花,這次她遇見的是費雨橋,立在香花遍地的樹下,一身白衣,瀟灑飄逸,他望着她,嘴角溢出温柔的笑意。漫天如飛雪的梨花,紛紛揚揚的自他們頭頂落下來,他笑着跟她説:“四月,你相信我了嗎?”
四月猛地驚醒,坐直了身子,發覺莫雲河不知何時已睡着,另一側的阿森也發出了輕微的鼾聲。她長噓一口氣,黑黝黝的大眼望向窗外,心想,也許那個人沒有死,正靜靜地浮在那潔白柔軟的雲朵裏,默默注視着她…
他是捨不得,還是不甘心?
這個不幸的靈魂,來這世上走一遭,愛過,恨過,痛過,卻從未幸福過……無論他此生犯下怎樣的錯,他終究不過是誤把恨當做了活下去的信念,於是在仇恨的深淵越陷越深。願蒼天許他來生吧,讓他得以重新選擇人生,可以不必富有,可以不必俊秀,可以不必聰明絕頂,亦可以不必尊榮顯貴,哪怕愚鈍,哪怕平庸,哪怕懦弱,只要有一顆善良寬容的心,芸芸眾生裏他終可以尋到屬於自己的角落,生活安寧,並且從此幸福。
“你一定要幸福。”她在心裏對他説,亦像是對自己説。
窗外依然是雲的河,雲的海,就像當年遇見那片粉白的花海,四月又一次見到了她生命中最極致的美好,梨花清幽的香氣,想來此生都不會在她心底淡去。浮雲的盡頭是他們的目的地,她不會一筆一筆地勾銷記憶,她只會感念生活帶給她的奇蹟,讓她歷經劫難後還可以和心愛的人相偎相依,並且從此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