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秋天是最美的,颯颯的,靜靜的,很悲涼的説來就來了。在北京待的這幾年,朝夕最迷戀的就是這裏的秋天,整條街都是那種金黃色的葉子,走在落葉繽紛的街頭,彷彿置身色彩豔麗的俄羅斯油畫,常讓人忍不住駐足欣賞那滿地的金黃。北京秋天的意境也就在此,不同於南方的秋,南方的秋天過於潮濕,天空常是陰雨綿綿,讓人覺着壓抑。朝夕因為工作關係經常奔波於蘇杭,雲南,廣州和香港,在那些城市中是很難感覺到秋天的氣息的,頂多有點些許的涼意,跟北方的秋天不可同日而語。
在北京即使不出門,早晨起來,坐在院子裏的槐樹下,看着那透過樹葉漏下來的斑駁陽光,心情也是舒暢的。特別是起風時,滿地落蕊,如柳絮,如飛花,那意境就不用説了。朝夕很喜歡北京的老槐樹,落蕊紛飛的時候,鋪得滿地都是。腳踏上去,軟軟的,若有若無,心情格外不一樣。從住的地方到上班的公司,朝夕每天都會經過那樣一條狹窄但深邃的馬路,一直向前延伸着,一路上都是那樣的落蕊,走在上面幾乎無聲,偶爾可以看到三兩個遛鳥的大爺在樹底下襬攤棋,下得入迷。
如果不是下很大的雨,朝夕一般都是步行到公司,也就三四十分鐘,權當是鍛鍊身體。可是每次只要趕上下雨,甭管大小,林染秋就會駕車繞一大圈過來接她,下了班也會送她回家,每次朝夕婉謝,他就央求着説,“你就當給我獻殷勤的機會好不好,老天都成全我呢,憋了這麼多天總算下雨了,多不容易……”每每逗得朝夕忍俊不禁。他這人就這樣,明明是很正經的話也會當玩笑來説,明明是想表明什麼,結果説出來就成了玩笑話,久而久之,林染秋説什麼朝夕都不當真了,有時候明知道是他的真心話,也不當真,或者説是故意不當真。
三年了,林染秋也算是超級有耐心,不急於表態,不急於得到某種肯定,他有一句口頭禪,“慢慢來嘛”,他幹什麼都是慢慢來,不急於一時。可是三年過去了,林染秋髮現自己嚴重失誤,他的“慢慢來”不但沒有培養出他所期待的感情,反而讓朝夕也學會了他的“慢慢來”,每次他想得到某種明確的答覆,朝夕就會説“不急,慢慢來嘛”,搞得林染秋哭笑不得。
可是林染秋都三十好幾了,他意識到繼續如此“慢慢”下去,他頭髮等白都未必等得到結果。何況家裏人早就催命似的催着他趕緊結婚成家,老爺子更是下了最後通牒,如果年內再不帶個媳婦回家,他就甭回家過年了,一個人在外面涼快去。以至於林染秋成天在公司唉聲嘆氣,故意當着朝夕説:“怎麼辦啊,我上哪去拽個媳婦,沒媳婦我怎麼回家過年……”朝夕只當是耳邊風,有時候還慫恿公司其他女同事,“我們林總想媳婦想瘋了,你們趕緊想想辦法吧。”
有一次,有個叫阿桑的女同事出了個主意,“不如我們把林總拍賣吧,反正拍賣是我們的行當,明碼標價,價高者得。”
此言一出,一辦公室的人都笑翻。
沒錯,林染秋現在開的就是家拍賣公司,專營藝術品拍賣,三年前他從日本回來就從M學院辭了職,出來單幹。一是因為喜歡藝術這個行當,二是男人終歸要有自己的事業,當個悠閒的老師一天到晚混時間不是長久之計,要不老爺子會一天到晚唸叨他不務正業。儘管開了公司後,還是被老爺子罵作不務正業,但好歹有了一份事業,經過三年的經營,公司目前已經步入正軌,終於開始盈利了。雖然這種盈利在家族其他經商的親友眼裏實在不值一提,不過他覺得人這輩子不光是為着賺錢,做自己喜歡的事情才是最重要的,如果能跟自己喜歡的人一起做喜歡的事業,那就跟神仙無異了。
林染秋很感激朝夕,陪他捱過了最艱難的創業期,那個時候公司租在一個廢棄的舊倉庫,一邊是辦公室,一邊用以堆放待拍賣的藝術品,有畫作、雕塑、瓷器,還有工藝品什麼的,林染秋和朝夕,還有一個合夥人祥子,以及另外招來的兩個女孩子就一起擠在那些藝術品中間辦公,大熱天的連電風扇都沒地方放。林染秋和祥子還好,因為是爺們,實在太熱就光着膀子,這讓朝夕她們非常羨慕,開玩笑説這破倉庫最值錢的藝術品就是林染秋,半裸,渾然天成,可以直接拿去拍賣了。現在想來都覺得不可思議,大約是年輕吧,對理想和事業都充滿激情,什麼苦都能吃。現在公司已經發展到二十來人,搬到了正規的寫字樓裏辦公,還租了間上千平米的大倉庫,業務也已經拓展到國外了,公司最大的利潤來源就是將國內藝術品拿去香港或者海外拍賣,因為在國內拍賣這個行當還不被大眾所接受,業務發展相對要緩慢些。
公司逐步穩定下來後,林染秋終於有時間開始認真考慮和朝夕的關係,他知道他拖不起了,再拖下去老爺子會將他掃地出門不説,他自己也覺得這麼拖下去不是辦法,如果朝夕對他真沒那意思,他也好死了這條心,另做打算。
可是這種事情時機很重要,選擇恰當的時機來挑明這件事,會達到事半功倍的效果,不然只能是碰一鼻子灰。這天快下班的時候,林染秋把朝夕叫進辦公室,吞吞吐吐的説:“朝夕,能不能幫我個忙?”
“什麼忙?有事就説唄。”朝夕一臉的笑。這也是現在的朝夕,三年前剛來公司的時候,朝夕可不是現在這樣,當時林染秋剛從日本探親回來,只覺在他離開的那段時間肯定發生了什麼,否則朝夕不會像是從地獄裏爬出來的一樣,瘦成了皮包骨,那雙駭人的大眼睛,常常在無人的時候迸射出冷冽的寒光,無辜而憂傷,至今想來都令人心悸。都説時間是醫治傷口的最佳良藥,三年過去,朝夕似乎慢慢走出了往事的陰影,內心是怎麼樣不清楚,至少外表上跟正常人無異了。
朝夕曾跟林染秋説,謝謝你,是你讓我活過來了。
如果真是這樣,那麼,她會把自己的餘生交給他嗎?林染秋有一定的把握,但又不是絕對的,女人心比海深,尤其對於像朝夕這樣謎一樣的女人,他還真拿捏不準。當他懷着忐忑的心開口“求助”時,不想朝夕很爽快的答應幫忙,當然這藉口還是很充分的,林染秋説他老爺子今天七十大壽,他得找個人回去應付應付,否則進不了門,不消多説,朝夕也明白,他想讓她冒充他女朋友回去應付家長。
朝夕端着杯紅茶笑嘻嘻地説:“幫忙沒什麼問題,不過要是以後讓你老爺子知道了,還不揭你的皮?”
林染秋聳聳肩:“以後的事就以後再説吧,我愁的是眼前呢,這不今兒一天我都在琢磨着怎麼回去應付,朝夕,可謝謝你了啊!”説着拱手連連作揖。
也許是剛好站在窗邊夕陽下的緣故,朝夕忽閃的大眼睛此時格外明亮清澈:“謝就不用了,你也幫過我不少忙,不過你有這麼怕你家老爺子嗎?聽説你出身高幹,家世顯赫,是不是真的啊?你家老爺子是做啥的,是不是真像他們説的那樣……”
“朝夕,見了面你就知道了。”林染秋笑得跟個彌勒佛似的,賣起了關子。
朝夕嗤之以鼻:“高幹子弟就你這樣啊?我是不信的,不然公司創業的時候哪有那麼艱難,交個租金都要看人臉色……”
林染秋只笑不答。
每次都是這樣,涉及到家世這類話題他就不接茬。朝夕對林染秋的家世其實早有所聞,據説是很顯赫,林染秋對此既不否認,也不承認,無論周圍的人怎麼揣測,他就是不正面回應。朝夕也沒多少興趣去探究這些事情,是不是高幹,跟她有什麼關係,這世間一切的繁華與喧囂都跟她沒關係。
別人的故事,別人的生活,那是別人的。
她自己的故事,自己的生活,才是自己的。也只能是自己的。
“走吧,我們該動身了,路上怕塞車。”林染秋喜滋滋地拿起車鑰匙起身,他萬沒料到事情會這麼順利,拉着朝夕就出門了,他絲毫沒有注意到朝夕眼底浮動着一抹不可捉摸的恍惚。就如她偶爾出神時那樣,目光深不可測,沒有人能猜測到她的心思。
三年了,連波。
她在心裏這麼告訴自己。
當林染秋的車子拐入那條神秘莊重的林蔭道時,朝夕意識到,那些有關他家世的傳聞可能是真的。那條道的一側全部都是用青磚院牆圍起來的,路上鮮有行人,顯然這是不是普通人涉足的地方。暮色下,高牆之上的天空透出灰紫色的晚霞,尤顯得周遭肅穆威嚴,天空亦漸漸變得深邃起來。林染秋的車暢通無阻地直接駛入那個戒備森嚴的院牆內,裏面應該算個小區了,林家所住的四合院只是小區中的一棟,門前停了很多車,巷子口都堵滿了,看來都是給老爺子祝壽的。密密匝匝的車輛間穿梭着好幾個帶着袖章的警衞,一是檢查登記,二是引導司機停車。
林染秋在等候車位的時候一直沉默,或者説很緊張,因為他從未對朝夕提及他的家庭,忽然帶她來這裏,她能接受嗎?
“朝夕……”窘迫的林染秋不知道怎麼開這個口。
朝夕“嗯”了聲,側過臉凝視着他,表情倒還平靜:“你不用跟我解釋什麼,我不會怨你隱瞞我,因為每個人都沒有選擇自己出身的權利,我能理解你的苦衷。”説着還笑了起來,“反正你是王子也好,庶民也好,都跟我沒多大關係,我今天只是來客串的,你別這麼緊張,不然會露馬腳的。”
就是這一句“跟我沒多大關係”讓林染秋的心涼到了底,他知道沒戲了,徹底沒戲了,因為從頭到尾都是他一廂情願。
如果她真的在意他,就會在意他的家庭。要麼欣喜,要麼惶恐,可是她什麼反應都沒有。她若無其事的表情無疑就是再好的答案。即便他們一起同甘共苦過三年,即便他們貌似親密無間,可他和她之間始終橫着一道無法逾越的鴻溝,不是他邁不過去,而是她不給他機會,也不給他希望。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林染秋倒釋然了,有了答案總比模糊不清好,畢竟他們都還年輕,人生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沒必要陷在不切實際的幻想裏虛度光陰。這麼一想,林染秋自嘲地笑了起來,看着沉靜如水的朝夕:“朝夕,你真是一個很特別的女孩。不管怎麼樣,我都不後悔認識你。真的。”
朝夕跟他的目光對視,也發自肺腑地笑起來:“你幹嘛這表情,我們之間還用説這種話嗎?染秋,你是個好人,你對我的好我非常感激,只是……唉,我都不知道説什麼好,我不是傻子……”
“你什麼都不用説,我什麼都明白,我也不是傻子。”林染秋笑得很由衷,意味深長地打量着朝夕,“我雖然不是情聖,但也經歷過感情,我知道你心裏有人,所以容不下別的人,我完全能理解。我之所以一直在努力走進你的心,是因為我覺得你心裏的那個人沒有帶給你快樂,你看上去鬱鬱寡歡,非常的不快樂,我以為我能讓你放下心裏的那個人,讓你過得開心,現在看來,嘿嘿……”
朝夕也“嘿嘿”笑了兩聲,臉上笑着,眼底又閃過那種不易察覺的恍惚。但是這次,林染秋察覺到了,他長久地凝視着她,目光專注:“朝夕,即便我沒有機會了,我還是希望你能開心起來,能放下的就放下吧,沒必要老跟自己過不去。那個……那個人他既然躲着你,你就沒必要老糾結在心裏放不下……”
林染秋對於朝夕的過去略知一二,雖然不知道具體的人,但知道朝夕曾經被某個人拋棄,至今音信全無。
朝夕這三年將自己封閉得很死,也就跟林染秋偶爾能談起過去,否則林染秋不會知道她被人拋棄過。
她仰起臉來,忽然問林染秋:“你説我這輩子還能見到他嗎?”
林染秋思索着,搖頭:“不知道。如果你們緣分未盡應該還可以見面,如果緣分盡了……”他不停搖頭,想了想,又問,“如果你見到他,你會怎樣呢?”
朝夕眸底深不可測,是的,她會怎樣呢?
林染秋自作主張地説:“我想你們應該冰釋前嫌吧,三年都過去了,還有什麼過不去的,是不是?”
朝夕眯起眼睛,凝視着林染秋:“三年都過去了,可是這輩子未必過得去,你説,如果見到他,我會怎樣呢?”
林染秋還是搖頭。
朝夕粲然一笑:“我會要他的命。”
不得不説,朝夕的演技一流,可能是因為彼此都挑明瞭,配合起來反倒非常默契。朝夕面對林染秋的家人表現很得體,優雅嫺靜,絕對的大家閨秀,即便是面對電視裏經常見到的老爺子,朝夕也應對自如,淺笑頻頻,姥爺前姥爺後的,讓老爺子笑得合不攏嘴。朝夕原來以為老爺子是指林染秋的父親,見了面才知道是林染秋的外公,是家族中最年長的長輩,當然也是最威嚴的,包括林染秋的父母在老爺子面前都是畢恭畢敬唯唯諾諾。林父和林母都在外交部工作,是典型的外交官家庭,林家其他幾個長輩都非等閒之輩,不用林染秋介紹,朝夕也能感覺到他們舉手投足間的那種氣度,只是到了老爺子的跟前,那就得低眉順眼,連説話都不敢大聲。
讓人頗有些意外的是,老爺子對朝夕印象非常好,很和藹慈祥,笑聲朗朗地問朝夕什麼時候跟林染秋把喜事辦了。因為林染秋雖然姊妹眾多,有三個姐姐兩個妹妹,但兒子就他一個,難怪老爺子會催着他成家,林家唯一的香火延續就在他身上了,不催才怪。朝夕裝作很害羞的樣子不作答,瞥了一眼林染秋,林染秋馬上配合着打馬虎:“姥爺,我們還年輕呢,不急的。”
“你當然不急!我不急成嗎?”老爺子臉一板,威嚴即現,“我都半截入土了,還指望着能看到重孫呢,不急能看到嗎?”
“姥爺,您哪有這麼老啊,還這麼精神,一定長命百歲!”朝夕小嘴可甜了,雖然是裝的,可裝得還真像那麼回事。如果不裝,她絕對是清清冷冷的一個人,不屑跟任何人套近乎,平日裏她就是個不多話的人,何況是在這種場面上。
林染秋不免唏噓,如果朝夕真是她的女朋友就好了,家裏人都這麼喜歡她,他不僅交了差也如了自己的願,該有多好。
可惜,她是裝的。
唯一有些距離感的是林母,可能是因為母親的天性,格外在意未來兒媳的身家背景,雖然沒有明顯表現出來,可話裏話外還是有試探的意思:“小鄧啊,你父母什麼時候來北京,記得告訴我們一聲,我們兩邊家長好碰個面,商量下你們兩個人的事,能定下來是最好了,你看呢?”
朝夕一時語結,不知道怎麼應答。
倒是林染秋早有準備,連忙説:“朝夕的父母都已經不在世了,她是被養父撫養大的,她養父樊伯伯我見過,今年人大還來北京開會來着……”
林母不露聲色地追問:“那我們認不認識?”
意思是既然是來北京開會,也應該是有一定層面的,如果能被林家人認識,那身份自然是非同一般。
林染秋小心地瞥了一眼沉默不語的朝夕,囁嚅着道:“樊伯伯是C軍前總司令,不知道你們認不認識……”
“哦——”話還沒説完,林母臉上就有了由衷的笑容,馬上扭頭跟林染秋的爸爸説,“樊司令我們見過吧?”
林父還沒接話,老爺子就搶先説:“當然見過,我跟老樊交情還不一般呢,不過有兩三年不見他了,説是在南邊療養。朝夕,你樊伯伯身體還好吧,如果你有見到他,請代我向他問好,下次來北京我們兩家好好聚聚。”
朝夕心裏五味雜陳,笑着點點頭。
還當他們家跟別家不同呢,其實是一樣的,身家背景永遠都是排在第一位。幸虧只是臨時客串,不然她扭頭就走。
林染秋察覺到了朝夕微妙的情緒變化,知道她不喜歡被人盤問,於是就拉她到年輕人聊天的屋子裏去。長輩們無非就是盤根問底,他自己都應付得很厭煩,別説朝夕了,還是跟同輩在一起自在。
四合院的南廂房裏聚積了很多年輕人,個個談笑風生,果然跟正堂那邊的氣氛不一樣,林染秋拉着朝夕一進來,馬上就被人擠兑起鬨,開玩笑説渾話,一時鬧翻了天。林染秋的同輩姊妹還真是多,他自己就有五個姊妹就不説,還有姑姑姨媽和叔叔伯伯家裏的同輩孩子,三間房子裏裏外外都是年輕人,好不熱鬧。朝夕還真有點認不過來,只能見人就喊哥哥姐姐,不停的笑着點頭,笑得臉都些發僵了。
這是唯一讓朝夕有點羨慕林染秋的地方,這麼多親人,這麼熱鬧,她已經許久許久沒有置身過這種歡聲笑語的氛圍中了,記憶中也就在十八歲生日那次,那次……朝夕驟然有些心悸,不能想,一點點都不能想,一想心就撕裂般地疼痛,她連忙深呼吸,提醒自己放鬆,放鬆,然後找了個藉口到屋外透氣,這是心理醫生的忠告,如果覺得透不過氣就要放鬆,冷靜,深呼吸……
沒有人知道,她其實是個心理疾病的重症患者,包括林染秋都不知道,她每天都必須服用特定的藥物保持情緒穩定。
林染秋偶爾在辦公司看到她吃藥,就好奇地問她吃什麼,她只能搪塞説是美容的,VC、VE、VB、鈣片等等。林染秋開玩笑説,你都這麼美了,還美容呢,再美都要成精了。朝夕當時笑着答,如果我真是妖精就好了,一定會拔了你們男人的皮,掏出你們的心,看看你們的心到底是什麼做的。
誰都當她是開玩笑。
誰也看不到她笑着的面孔下隱藏着怎樣一顆心。
很小的時候她就看過《聊齋志異》,書中有一個畫皮的狐仙故事讓她印象最為深刻,那狐仙白天貌美如花,只有到了晚上才會撕下面皮,露出猙獰的真面目,然後一到早上,又會對着那張皮精心描繪,小心地貼到臉上。朝夕覺得她臉上就有着那樣一張皮,外表看跟正常人無異,一到晚上就會整個的陰鬱下來。她經常一個人對着浴室或者梳妝枱的鏡子出神,有時候連燈都不開,因為連她自己都害怕鏡中的那個失了魂魄的女鬼,猶自睜着一雙黑黝黝的大眼睛,那眼神彷彿能嗜人。
三年來,她一直在打聽連波的下落。她知道唯一知道他下落的是養父樊世榮,但是首長不會告訴她的。因為她在北京隱居這麼久,沒有人知道她的住處,可是首長輕而易舉地就派人找到了她,能找到她,自然也能找到連波。可是幾次見面,首長隻字不提連波,顯然是不想讓她知道連波的下落。上次首長來北京開會,朝夕被他的秘書接到入住的國賓館,兩人見面吃了一頓飯,首長還是不提連波,只嘆着氣説,“疏桐一直在找你。”
朝夕當時正低着頭喝湯,沒有搭話。
因為她知道下一句是,你想見他嗎?不,不,她不要見樊疏桐,她要見的人不是他,發生了那麼多事,糾葛得那麼慘烈,她和他這輩子都不要再見才好。所以她很明確地告訴首長,語氣冷漠堅定:“別告訴他我在北京。”
聽她這麼説,首長顯得有些失望,嘆着氣説:“唉,我怎麼告訴他啊,我都兩年多沒見他了,不知道他現在怎麼樣了。”首長掩飾不住神色悽惶,不停搖頭,“這輩子我都聽不到他叫我一聲爸爸了,是我害了他,他腦子裏的傷……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復發,只聽説他現在的視力下降得厲害,都戴一千多度的眼鏡了……”
朝夕一直就知道,早晚樊疏桐還是會尋來的,這不,上個禮拜就在北京遇見了蔻海,見了蔻海,等於就是暴露了自己。不過朝夕還是非常驚喜,幾乎就要跟蔻海擁抱了,因為她知道見了蔻海就等於見了樊疏桐,別人不知道連波的下落,樊疏桐不會不知道,樊疏桐知道,蔻海會不知道嗎?
果然,蔻海完全是無心的就説出來了。
“朝夕,你一直在北京嗎?士林當初就差沒把北京城翻過來,怎麼一直沒找到你呢?你可真會藏啊,比連波還會藏。”
“哦,連哥哥還沒有回聿市嗎?”
“沒呢,一個人在G省那邊,説是在一個偏僻的小鎮上教書。”蔻海那天和朝夕一起吃了頓飯,毫無戒備地透露了連波的下落。
朝夕臉上不露聲色:“希望他過得好。”
蔻海“嗯”了聲,還問:“你什麼時候回聿市呢?別讓士林找了吧,他,他現在的身體很差,做夢都想見你,你就當是行行好……”
“我不見他是為他好。”朝夕就這麼一句。
此刻站在林家的四合院裏,朝夕仰頭眺望深邃的夜空,星光黯淡,一輪殘月從榕樹密密的葉間漏下來,滿院都是清冷的月色,照在地上仿如水銀輕瀉。院子的東西院廊前各種了兩株蒼老的桂花樹,這個時節正是丹桂飄香的時候,冷冽的空氣中瀰漫着令人心醉的淡香,朝夕不由得深呼吸,只覺那香味格外體貼入微地滲入每根血管神經,頭腦頓覺清醒了許多,身心舒展。
吱呀一聲,大門被人從外推開。
在警衞的帶領下,門外走進來幾個人,夜色中看不清面目,就覺走在最前面的那個人身形頗有幾分眼熟,閒閒地披着件薄呢大衣,瀟瀟灑灑,一進來就帶着股風,那風其實是從門外吹進來的,將他的大衣下襬高高撩起。
朝夕驚懼不已,心底一陣顫慄,他,他是……她又開始透不過氣,靜靜的立在那裏,四周一片寂靜,她怔怔地瞧着那人緩步踱向她。
那人也在好奇地打量她,眉頭微微蹙着,最後停在幾步遠的地方,“小姐怎麼一個人在這吹風?”只這麼婉轉一句,朝夕撲騰亂跳的一顆心就着了地,原來是認錯人了,不是他。她有些狼狽地回了句:“出來透透氣。”
“唔,還是進屋去吧,晚上温度很低。”他説話輕輕的,臉隱在燈影暗處,一雙眼睛卻格外犀利明亮,彷彿可以看進人心底深處去,他將朝夕上上下下打量個遍,嘴角牽出一抹淡笑,“我好像沒見過你,是客人嗎?”
“妹妹,我也沒見過你呢。”緊隨在那人身後的另一名男子也款款走到跟前,笑嘻嘻的俯身問,“可否知道妹妹的芳名?”
突然面對兩個陌生人,朝夕本能地後退幾步。
恰在此時林染秋從屋裏尋了出來,一見這場面就罵:“噯,唐三,你丫一見着美女就兩眼冒綠光是不?不要臉!”説話間已經邁下台階走到朝夕身邊,攬住她的肩膀道,“她是我女朋友鄧朝夕,怎麼,你也敢打主意?”
“哎喲,你早説嘛,我一進門就看見朝夕妹妹孤伶伶地站在院子裏,特意上來打個招呼,借我一百個膽子也不敢撬你林少的牆角。”那個叫唐三的人嘿嘿笑,轉過臉又問朝夕,“妹妹,你在看星星還是在看月亮,看得那麼認真……”
“去去去!”林染秋顯然跟他很熟悉,一把推開他,“不自重的傢伙!”説着又跟先進來的那位男子打招呼,“舅舅,你才來啊,老爺子都發火了。”
那人嗤的一聲輕笑:“有這麼多孝子孝孫們來拜壽,少我一個也無妨。”説話間目光又瞟向朝夕,“你叫朝夕?很美的名字,是跟染秋一起來忽悠老爺子的吧?”
朝夕和林染秋都嚇一跳,他怎麼一眼就看出他們是忽悠來的?
那人見狀朗聲笑起來:“瞧你們緊張得,沒關係,這種事我以前也經常幹,只是幹多了老爺子也不信了,索性不管我了。”
“朝夕,他是我小舅阮丘雄,是我外公最小的兒子。”林染秋這時候才想起來給朝夕介紹,又指着唐三和旁邊一位一直沒搭話的男子説,“這位是我哥們唐老三,旁邊這位是蔡四平律師,上次公司跟福建運達的那起糾紛案就是他幫忙處理的。”説着又不免納悶起來,“咦,你們幾位大忙人怎麼會一起來的?約好的?”
“哪有,我們是在飛機上碰見的,剛好坐的同一趟航班。”阮少聳聳肩,看着朝夕一臉的詫異,不免又笑起來,“是不是覺得奇怪,我爹這麼大年紀還有我這麼一個嫩的崽,這個問題交由染秋給你回答。”
林染秋只是笑:“朝夕,不要覺得奇怪,我姥爺五十多歲才生他,結果生了一個禍害,他是我們整個家族的禍害,因為有他的存在,我就是幹了天大的壞事也不足掛齒,如果你知道他那些光輝事蹟,你會對他頂禮膜拜的。”
“臭小子!沒大沒小,我是你舅舅呢,一點也不尊重長輩!”阮少佯裝板起臉,眼底卻含着笑,跟朝夕説,“別聽他胡扯,這孩子從小被我慣壞了,特沒規矩。”
説着自顧朝前走,甩着手臂説,“累死了,才下飛機,聿市太遠了,坐了我三個小時的飛機……”走到門口又轉過身,不耐地皺起眉頭,“都進去吧,我也要忽悠下老爺子,不然又少不了頓拷問。”
“你又幹了什麼壞事,怕老爺子拷問?”林染秋牽着朝夕進屋。朝夕卻望着阮少的背影愣自發呆,他剛才説什麼,聿市?他是從聿市過來的?
樊疏桐在北京待了三天,一無所獲。
蔻海只説在北京見到了朝夕,還一起吃了飯,但朝夕具體的住處和上班的地方卻沒有告知。樊疏桐打電話罵:“你丫白痴啊,不知道問嗎?”“我問了,她不説,我能怎麼辦?”“找你爸!你爸堂堂C軍政委找個人不是分分鐘的事嗎?”“你,你爸還是司令呢,幹嘛要找我爸?”“我要能找他,我還用得上你?”“怎麼就不能找你爸啊,你爸上次來北京開會都見過朝夕,他肯定知道朝夕的下落。”“什麼,他見過朝夕?”“是啊,朝夕跟我説的,他們都見過好幾次面呢……”
“咚”的一聲,樊疏桐將手機砸到了牆上。
還好是豪華套間,牆上是軟包,地上也鋪着厚厚的地毯,手機安然無恙地墜落在地上,但正在浴室放水的阿斌卻聽到了動靜,連忙跑出來:“樊哥,樊哥,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沒事!忙你的去!”樊疏桐狼一樣的在房間轉着圈子,簡直把他氣壞了,老頭子早就知道朝夕的下落,居然一直不告訴他。
想想也是啊,老頭子身為C軍區前總司令,找個人還真是分分鐘的事,他手下帶的那些個偵察兵可不是吃素的,連波跑到G省那麼偏遠的地方隱居,不三兩下就被他翻出來了嘛。不過父子已經兩年多沒見過面,也從不打電話聯絡,等於是斷了往來,老頭子又憑什麼把朝夕的下落告訴他呢?
“樊哥,水放好了,可以洗了。”阿斌小心翼翼地從浴室出來,“睡袍也準備好了,您要是沒什麼事,我就先回隔壁了。”
樊疏桐話都懶得跟他説,揮揮手示意他走。
阿斌退出房間後,樊疏桐泡進了浴缸,倒了杯紅酒慢慢酌飲,情緒才稍稍好轉,他想他是不是該給老頭子打個電話?
這個想法一冒出來,他自己都嚇一跳,打電話?他早就當自己沒了爹,估計那邊也當沒了他這個兒子,他們還能通電話?可是,如果今晚不搗鼓點什麼,他斷無可能安然入睡,他不能入睡,老頭子憑什麼可以睡?這麼一想,他穿好浴袍躺到牀上去,看了看錶,午夜十一點……
樊疏桐這人是這樣,思維素來有別於常人,他覺得可以做的事情是不需要道理的,道理在他這裏行不通。
他身上一直有那麼股匪氣。
儘管他外表看上去跟標準的紳士無異。
他也懶得用手機,操起牀頭的電話直接打到軍部總機,七轉八轉的轉給了劉秘書,三更半夜的接到首長公子的電話,劉秘書估計嚇得夠嗆,忙問出了什麼事。樊疏桐信口胡謅,説正在美國治病,美國那邊還是大白天呢,惦記着首長,想給首長打個電話。劉秘書估計是夢沒醒,明明是國內座機電話,居然也信了,立馬將樊世榮療養的楓橋山莊的電話告訴了他。
樊疏桐直接撥到山莊,結果是警衞處接的,值班警衞估計是個新兵蛋子,原則性還很強,堅決不肯把電話接到首長住處,説這麼晚了首長已經休息,有什麼事明天再打。樊疏桐罵過去:“你丫找死啊,我是他兒子,我現在想自殺,你丫要是不把電話接過去,明早我掛了你擔得起這個責任嗎?”
最後還能怎麼着,警衞只好把電話接過去。
很意外,樊世榮居然沒睡,聽聲音不像是睡夢中剛剛醒來,他還以為是劉秘書打的,接了電話就問:“是小劉吧,這麼晚了還打電話啊,正好要找你,明天給我把張參謀的那份報告拿山莊來,我要看。”
樊疏桐輕咳兩聲,道:“首長這麼晚還沒睡?”
“年紀大了,睡不着。”果然是年紀大了,樊世榮居然沒有聽出電話這頭的聲音不是劉秘書。
“那您要多注意身體,您為革命操勞了半生,可要長命百歲才行,您的兒子還指望着給您盡孝呢。”
此言一出,樊世榮察覺出來了,警惕地問:“小劉……是小劉嗎?”
樊疏桐呵呵的笑:“連我的聲音都聽不出來,您真是老糊塗了。”
“桐,桐桐……是桐桐嗎?”樊世榮驚喜萬分,連聲音都有些發抖,像是不相信似的,“真的是你嗎?喂,喂——”
見表明了身份,樊疏桐立即換了副語調,沒好氣地説:“沒錯,是我!別的話不多説,趕緊把朝夕的地址告訴我,你應該知道她在北京的地址吧?”
樊世榮這才反應過來,原來三更半夜的這個鬼崽子打電話過來,是為這事。還當他是想起老父,打電話問候呢。
“我為什麼要告訴你?”樊世榮不愧是首長,很快調整了自己的情緒,恢復了慣有的威嚴。結果樊疏桐砸過去一句:“你欠我的就該告訴我!”
不想樊世榮也拿起了腔調:“我如果不告訴你呢?你能把我怎麼樣?”
是啊,老頭子要真不説,樊疏桐還真不能把他怎麼樣。不過樊疏桐可不是省油的燈,威脅道:“如果今晚你不把地址告訴我,明兒就要你手下的人來給我收屍吧,我立馬就從這酒店窗户跳下去。”
“呵呵……”樊世榮居然在電話裏笑了起來,“兒啊,我可以打包票你今晚不會跳下去,至少在沒見到朝夕前你是捨不得跳的,我沒説錯吧?”
樊疏桐差點又將電話砸了,但馬上意識到如果他砸了電話,就表明自己輸了,於是也在電話這邊呵呵笑起來:“老頭子,其實我只是試探你的,我已經知道朝夕的下落了,是蔻海告訴我的,他來北京出差碰巧遇見了朝夕,我原想着藉着這個電話跟你敍敍舊呢,沒想到你這麼不通情理,那我也沒什麼好説的了,以後我不會再給你打電話。”
“疏桐我的兒,你好歹也做了我的兒子這麼多年,我是你老子,我會不知道你的底?你要真知道朝夕的下落,會選在這個時候打電話過來?你在北京都晃盪三天了,何苦來着呢,人家不想見你……”
“你怎麼知道我在北京待了三天?”樊疏桐蹭的一下就從牀上跳起來。
“你是我樊世榮的兒子,你在外面幹了些什麼,我會不知道?”樊世榮在電話裏不急不緩,似乎還很樂意跟兒子磨嘴皮子,“你不要生氣,我是關心你,你不認我這個老子,我不能不認你這個兒子。其實做我兒子挺好的,你要是肯做我的兒子,我能讓你找一個鄧朝夕找三年?實話告訴你,三年前她離開聿市的第二天我就知道她的下落了,你要是沒跟我翻臉,我早就把她的地址告訴你了……”
“那您現在説也不遲啊,我的爹——”
樊疏桐拖長着聲音,想死的心都有了,他一直以土匪自居,殊不知土匪兒子肯定就有個土匪爹,他的爹比他還不省油,他怎麼就忽略了呢?
樊世榮在電話裏聽到樊疏桐叫他爹,朗聲大笑起來:“哎呀,我的兒啊,我等了三年終於等到了你叫我爹了!兒啊,不是做爹的不告訴你朝夕的下落,而是我答應了她不告訴你,我是軍人,軍人怎麼能出爾反爾呢?”
樊疏桐抱着電話機子,又開始狼一樣的轉圈子了:“您偷偷告訴我,她又怎麼會知道呢?您不告訴我,我今晚真會跳下去……”
“我説疏桐啊,不要老用這個來嚇唬爸爸,你又不是三歲小孩子了,都這麼大的人了……朝夕這個事嘛,我確實不能告訴你,如果我不遵守承諾,能帶這麼多年的兵嗎?”樊世榮在電話裏好言相勸,似乎又話裏有話,“其實找個人也不難,是你把問題看的複雜了,你也當過兵,你要學會運用戰略,打個比方,我們經常説越危險的的地方越安全,有時候近在咫尺的人你偏要把他看得那麼遠,當然找不到了,我這麼説你明白吧?”
樊疏桐倏地瞪大眼睛……越危險的地方越安全?近在咫尺?
樊疏桐的腦子一向靈光,立即反應過來,這是老頭子在暗示他吧,朝夕可能就在不遠的地方,是這樣嗎?
“啪”的一下,樊疏桐也不跟首長道聲別,直接掛了電話,高興得滿屋子亂竄,姜到底是老的辣啊,不直接告訴他,卻通過這種方式暗示,不愧是帶兵打過仗的人,任何時候都忘不了戰略……
正高興着,門外突然傳來幾聲輕叩。
樊疏桐沒好氣地吼了句:“誰啊?”
沒人應。
接着又是幾聲叩門。
樊疏桐氣沖沖地跑去開門,“你他媽有病啊!”他呼啦一聲拉開門,結果怎麼着,門口斜靠着唐老三,一身名牌西裝,頭髮梳得溜光,整得跟個鴨似的。“喲,獨守空房不好受吧?要不要我給你找個妞?”唐三扯着嘴巴笑。
“你這麼晚跑來幹什麼?”
“晚什麼啊,還不到十二點呢,北京的夜生活才剛剛拉開序幕,你丫來了北京也不説聲,到了我的地盤上,怎麼着也得好好招呼你吧?”説着唐三徑直走進房間,滿屋子轉悠,連浴室都瞄了兩眼,還嘀咕,“沒妞啊,良辰美景怎麼能沒妞呢?”
“滾你丫的!”樊疏桐罵了句,關上門跟着進了房間,從煙盒裏抽出一支煙遞給唐三,“你不是在聿市嗎,什麼時候回來的?”
“今兒才過來,你呢,啥時候來的?”
“來了有三天了。”
唐三在落地窗邊的沙發上坐下,跟樊疏桐借了火點上煙,翹起腿晃悠:“我是接了蔻海的電話,説你來了北京,他要我無論如何得照應着你,説你精神處於極度焦慮中,怕你受刺激精神崩潰尋短見。這不在一朋友家吃過飯我就趕緊過來看看,萬一你真尋短見了,我可沒法跟蔻海交差。”
“滾!”樊疏桐懶得理他。
“走吧,為免你崩潰我帶你找樂子去。”唐三屁股都沒坐熱,又起身,“還叫了兩個朋友,就在樓下大堂,別讓人家等久了。”
“我不去,我要睡覺。”
“沒妞怎麼睡覺啊,我帶你找你妞去!”
“我今晚不要妞!”
“性取向改變了?”唐三嘴巴里沒幾句好話。
“你丫才變了呢,我累了,想休息!”樊疏桐確實沒有玩的興致,不肯動身。可是唐三才不管他願不願意,連拉帶拽的拖他出門,樊疏桐知道今晚要不出去,唐三這螞蟥是不會撒手的,只好換了衣服跟着出門。
一樓酒店大堂氣派輝煌,果然是夜生活剛剛開始,男男女女鶯鶯燕燕穿梭不停,唐三引着樊疏桐往休息區的茶軒走。那裏閒閒地坐了好幾個人,大約都是三更半夜不睡覺的夜貓子,個個人模狗樣的,除了蔡四平是認得的,其他人樊疏桐都覺着很眼生,有一個人正坐在角落裏低着頭打電話,看不到臉。應該也不認識。
“來來來,介紹下,這位就是我給你們説的聿市頭號禍害樊疏桐,將門虎子,將門虎子啊,他爹……”
“你他媽哪這麼多廢話?”樊疏桐眼睛橫過去。他一向不喜歡別人提他爹,特別是在這種公共場合。
唐三知道犯了他的忌,趕緊打住,訕笑道:“你本來就是將門虎子嘛,我又沒説錯,來來來,給你介紹下……”他扯着樊疏桐,指着沙發上的一干狐朋狗友説,“這位是康盛文,這位是趙學兵,這位是林染秋,都是我死黨,以後大家都是朋友了……”
“幸會。”“幸會。”樊疏桐很有風度地跟那些公子哥一一握手,雖然他很不待見唐三這廝的紈絝作風,但在場面上他素來得體,握到林染秋的時候,林染秋笑着説:“久仰大名,很早就聽到老三談起你,聽得我耳朵都快起繭子了。”
“別聽他扯,我的名聲都是他敗壞的。”
樊疏桐又橫了唐三一眼。
唐三哈哈大笑。
最後輪到坐在最角落裏的一位男子,穿了件黑色薄呢大衣,眉眼深邃,嘴角微微勾着,透着隱約的笑意。
一直不見他吭聲,顯得很低調的樣子。
可是即便他沒有説話,卻自有一種奇特的氣場,抑或者是內斂的光芒,讓人無法忽視他的存在。樊疏桐沒有跟他握手,只是衝他點點頭,算是打招呼。因為在他抬起頭的剎那,樊疏桐認出來了,他們見過。
唐三指着他説:“這位,我就要隆重介紹了,士林,前幾天你們在聿市高爾夫球場見過面的,阮少阮丘雄,跟你一樣都是極品禍害,你是聿市頭號禍害,他是京城頭號禍害……”
“滾!”阮丘雄就差沒一腳踹過去。
旁邊的林染秋接過話:“他還有一個外號,叫‘嫩崽’,因為他是我外公最小的兒子,我外公五十多歲才生他。”
“哈哈哈……”
夜靜極,這座城市的人們應該都已經進入夢鄉了,醒着的往往是一些落寞無所歸依的靈魂。這樣的夜色雖然寂寥,但也安全,雌伏在心底的惡魔終於可以出來透透氣了,否則雌伏太久,怕一不留神那惡魔就會破胸而出,將自己或者他人撕得粉碎。朝夕從林家應酬回來,洗完澡就一直面對着卧室的窗户站着,目光久久地凝視着遊動在對面樓羣牆上的光影和窗外窸窸窣窣的樹葉,一動不動。彷彿靈魂出了竅,站着的只是她的軀殼。又彷彿是陷入一個黑不見底的夢魘,十分鐘三十分鐘,她動不了,腦子很清明就是動不了,她祈求誰能來拍拍她叫醒她。
活着有多麼不易,連她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她能完好無恙地活到現在。算不算一個奇蹟?經歷了那樣的萬劫不復,經歷了那樣的九死一生,她還能像此刻這樣,貌似悠閒地捧杯牛奶,站在温暖的卧室內聽着許美靜的《城裏的月光》,是不是太幸福?
幸福……
真是感傷的字眼,正如此歌。
這首歌是她的最愛,每晚必聽,都聽了三年了。輕輕的旋律在流淌,慢慢的撩撥鬱積在心的憂傷,慢慢的淚濕眼眶。牀頭亮着盞枱燈,幽幽地照着她的身影,孤伶伶的,屋子裏沉寂得怕人。
朝夕聽着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像是懷裏揣了顆炸彈,幾乎可以聽到時間在倒數。不知道為什麼,最近幾天她總有種異樣的焦慮感,似激動又似惶恐,夜深人靜的時候她甚至能聽到某個人熟悉的腳步聲,忽近忽遠,彷彿就在身邊。近了,終於是近了,她都能聽到他的腳步聲了。那麼,她還等什麼?
晚上回來的路上,她就跟林染秋請好了假,説是要出門一趟,去廣西看個朋友。林染秋滿口就應承了,雖然最近公司因為有個藝術展很忙,事情扎堆,但朝夕很少請假,難得開一次口,林染秋自然不會有異議。
“朝夕,真的……沒有可能嗎?我是説……”林染秋把車停在朝夕樓下的時候,看着朝夕欲言又止。
他的樣子頗有幾分不甘,畢竟在一起三年,他希冀了三年,一直以為有機會的,不想塵埃落地是這樣的結果。
朝夕低頭沉吟良久,緩緩抬起頭,看着他説:“染秋,很抱歉,我不適合你,因為我們內心的距離太遠,沒有可能的,否則不會在一起三年沒有結果。我也努力過,可是……我的生命中摻雜了太多別的東西,沒辦法全心全意地去愛一個人,或者接受一份愛,至少目前沒有可能。我不想耽誤你,還是別在我身上浪費時間了吧,以你的條件,什麼樣的女孩都可以找得到。”
“可是朝夕,我喜歡你,這你知道的。”
朝夕嘴角浮起一抹微笑:“愛情是兩個人兩顆心的事。”這話是她以前在某本書上看到過的。可能是路燈的光過於冷,讓她唇畔的那抹微笑顯得模糊而悽惶,她拍拍林染秋的肩膀,“我們以後還是朋友嘛,你還是我的老闆呢,仍然還是在一起。”
林染秋苦笑着搖頭:“朝夕你知不知道你好殘忍,每天是在一起,卻又不能……唉,看得到葡萄摘不到,這滋味很難受的,你一點都不懂。”
“什麼葡萄,你當你是狐狸啊?”
“男人怎麼會是狐狸,女人才是,比如你這樣的。”
“……”
朝夕斜睨着他,半晌無語。
“怎,怎麼了?”林染秋以為她生氣了,“開玩笑的,你這麼純怎麼是狐狸呢,對不起,對不起……”
朝夕一句話也沒説,默默下了車。都到樓梯口了,她突然又回過頭,燈影下顯得她的身子格外單薄,小小的一個人兒,立在那裏,彷彿一尊冰冷的雕像。她直直地看着林染秋,黑黝黝的一雙大眼深不見底,她説:“我不是狐狸,我是蠍子。”
她臉上沒有一絲笑容。
説完徑直上樓。
朝夕並不知道,林染秋看似瀟灑豁達,其實受刺激很大,看着朝夕以那樣冷漠的表情轉身上樓,他只覺自己的心被狠狠刺痛了。他自認是一個放得下的人,因為什麼都不缺,所以對什麼都不太在乎,無論是名利還是女人他從不強求,每次看到有朋友因為失戀而痛苦不堪時,他就覺得是件很好笑的事情。可是今天晚上,他知道自己受傷了,而且是傷得體無完膚。他駕着車在北三環上風馳電掣,腦子裏昏昏乎乎,感覺自己幾乎就要失控。
三年的希冀,一場空。
最痛苦莫過於,當失去時他才察覺他對她不是單純的喜歡。是他自己忽略了,三年親密相處,他真的忽略了,以為只是喜歡。
如果不是唐三給他打電話,邀他去酒吧HAPPY,他保不準會出車禍。唐三他們是從老頭子那裏拜完壽後,找不到他的人才給他打電話的。林染秋二話沒説調轉車頭就往建國路那家國際酒店開了,尚存的理智讓他還有些許的害怕,怕這麼飆下去真出車禍。唐三和一干狐朋狗友都在酒店等他,説是給他介紹新朋友。新朋友叫樊疏桐,林染秋對他的印象還不錯,不多話,但是又很有氣場,跟阮丘雄倒是頗有幾分相像。可是林染秋完全不在狀態,一個人胡言亂語,像喝醉了酒似的,要麼就是傻兮兮地獨自發笑,搞得唐三以為他神經錯亂。
“你丫沒受刺激吧?老傻笑個啥……”唐三作勢要摸他的額頭。
林染秋避開他的爪子,只是笑:“我失戀了,行不?”
“喲,這多新鮮啊,我們林少還能失戀?”旁邊的趙學兵擠兑他。
“我怎麼不能失戀?”林染秋反問,突然就有些不能自已了,燈光很暗看不清他的表情,但聲音明顯發顫,“我跟她在一起三年了,我一直以為我只是喜歡她,結果到今天晚上才知道,其實我愛她,否則不會三年了還像個傻子似的等待機會……她跟我攤牌的時候,我這心哪……”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真他媽的疼,從來沒這麼疼過,真的,沒這麼疼過。”
一屋的人瞅着他,都當是看稀奇了。
林染秋素來豁達,懶懶散散,好好的政界不混偏要玩藝術,他好像對什麼都不太認真似的,也會失戀?
“就是今晚你帶去忽悠老頭子的那個女孩?”唐三試探着問。
阮丘雄倒是兀自笑了起來:“這麼快就失戀了,嘖嘖嘖……”
“兄弟,來,喝酒。”康盛文斟了杯酒給他,一本正經地跟他碰杯,“向你死去的愛情表示沉痛哀悼,請節哀。”
“我都這樣了,你還刺激我?”林染秋一腳踢過去,樣子真是可憐極了。他越可憐眾人越覺着可樂,唐三拍着胸脯説:“今晚包在我身上,兄弟我給你安排節目,包你明早一覺春夢起來,啥事都沒有。説吧,你喜歡什麼樣的……”
“你丫什麼時候改行拉皮條了?”林染秋譏諷他。
眾人一陣鬨笑。
樊疏桐是新加入的,一直只是默默喝酒,不參與他們的鬧騰。偶爾跟坐旁邊的阮丘雄搭下話,阮丘雄笑着跟他碰了下杯,問他:“你失戀過嗎?”
樊疏桐眉頭微微挑起,唇角浮出淡淡的笑意,反問:“你覺得我失戀過嗎?”
阮丘雄端詳着他,點點頭:“應該有。”
“何以見得?”
“感覺。”
兩人相視一笑,似乎找到了某種共鳴。
“愛情……”阮丘雄轉動着高腳杯,看着杯中琥珀色的酒液,像是自語,“是我們這種人最奢侈的東西,沒那麼容易得到的。”説着忽然又抬起頭,想了想,“不過今晚見到一個女孩子,倒是蠻有感覺,我一下就被擊倒了。”
“是嗎?”樊疏桐表現出了幾分興趣。
阮丘雄笑着點點頭,把目光投向旁邊失魂落魄被唐三他們圍着灌酒的林染秋,眼中煥發出異樣的神采:“所以聽到我外甥失戀的消息,我真是很高興,我已經看到丘比特朝我舉着箭了,今晚我會失眠。”説着向樊疏桐舉起酒杯,“來,為愛情乾杯!”
如果,如果樊疏桐當時多問一句,那女孩是什麼樣的,叫什麼名字,也許後來的很多事情都會改變。可是他沒有問,他素來沒有打聽別人隱私的習慣,而且他心裏也有事,喝了幾杯酒後就回酒店了,因為傍晚的時候他接到連波的電話,説要來趟北京,一早的班機,他得去接機。算算兄弟倆已經一年多沒見面了,平常電話也打得少,一聽説連波要來北京,樊疏桐很興奮,回酒店勉強睡了兩三個鐘頭天已經大亮,他不要阿斌開車,親自駕車直奔機場。
雖然嚴重睡眠不足,但樊疏桐覺得大腦皮層一直處於高度亢奮狀態,非常湊巧的是,剛接了連波出來,在停車場居然碰見了昨晚失戀大醉的林染秋,估計還沒醒酒,走路都在搖晃。“喲,你這樣還敢開車出來啊?”雖然是剛認識,樊疏桐還是認出了林染秋,瞅着他樂。
林染秋正準備開車門,見到樊疏桐,也認出來了:“喲,這麼巧,你怎麼在這?接人還是送人?”
“我接人。”樊疏桐因為見到連波心情大好,指了指旁邊靦腆的秀才,“這是我弟弟連波,剛接到的。你呢?”
林染秋神智倒像是清醒的,就是一副沒睡醒的樣子,眼底佈滿血絲,也難怪,昨晚大家鬧到凌晨五點散場,他都不知道怎麼摸回家的。他很熱情地跟連波握手,“幸會,我跟疏桐才認識,沒想到又多了一個朋友。”一邊又跟樊疏桐説,“我是送人,一大早就爬起來了,送個朋友去廣西……”
“廣西?”連波很意外,終於搭話了,“我就是從廣西那邊過來的呢。”
“哦喲,那真是巧。”
“是啊,很巧。”
……
樊疏桐接到連波,直接將他安排住進他下榻的酒店,兄弟倆太久沒見面,有很多話要説,樊疏桐執意要跟他睡一個房間,反正是豪華套間有兩張牀。
安頓完後,樊疏桐帶連波到酒店二樓餐廳喝早茶。
作為接待外賓的國際大酒店,餐廳自然是鋪天蓋地的華麗,這讓從偏僻的邊陲小鎮過來的連波很不適應,大氣不敢出,手腳都不知道往哪放。樊疏桐一邊點餐一邊打量畏畏縮縮的連波,心裏很不好受,默默嘆着氣。
連波還是老樣子,就是黑了些,估計跟海邊的紫外線有關係,他穿着非常樸素,半舊的一件咖啡色夾克配襯衣,牛仔褲洗得發白,腳上居然穿了雙千層底的黑布鞋,樊疏桐不服他都不行了。樊疏桐注意到他的領口和袖口都磨得毛毛的,卻還是乾乾淨淨。這倒是符合這位秀才一貫的作風,樸素整潔,清清爽爽,即便是跟一身名牌的樊疏桐比起來寒酸得不像樣子,但看上去還是很舒服,標準的教師模樣。
在樊疏桐的感覺裏,連波一直就是個清教徒形象,不食人間煙火,清心寡慾,他顯然跟這喧囂浮華燈紅酒綠的現實世界格格不入。所以,連波的眼眸還是清澈明亮,不含一點雜質,乾淨得讓人自慚形穢,比如樊疏桐自己。
一個人,活在這亂糟糟的世上,何以讓自己保持得如此乾淨。
樊疏桐覺得連波是個謎。
他自己就沒辦法了,十八歲就學會了跟女人上牀,吃喝玩樂無所不為,什麼齷齪的人齷齪的事他都見過,甚至還幹過。現在他每天早晚要洗兩個澡,對飲食起居的潔淨要求苛刻得有些變態,而且是越來越變態,早上就因為發現枕頭上有兩根頭髮絲,他把做清潔的服務生罵得要跳樓,可是有什麼用,他還是覺得自己污濁不堪,他總是能從自己身上聞到一股腐朽的味道,從靈魂到心,整個的腐朽了。
而且最讓他不可理喻的是,連波還是處子身,都二十好幾的人了,從來沒交過女朋友,見到陌生女性還會臉紅,就像剛才,女侍應生過來給他沏茶時,他緊張得説話都砢磣。樊疏桐在旁邊看着直搖頭,真懷疑這小子是不是男人,即便不找女人,想也應該想吧,不然怎麼能算男人?每次跟蔻海説到這事,樊疏桐就憂心不已,其實他很清楚,連波不接觸女人不是因為他真的不想女人,而是他心裏沒辦法裝下別人,就跟樊疏桐的潔癖一樣,連波是根深蒂固的完美主義者,他容忍不了愛和性的分離。
“有時候我都想幫他去睡女人,看着就急,都這麼大的人了。”樊疏桐有一次跟蔻海談到連波,口不擇言。
蔻海當時笑得快背過去,擠兑他:“你啊你,你就是睡一百個女人那也代替了連波啊,你睡的還是你睡的,算不到連波的頭上去。”
“所以我才着急!”
黑皮出了個餿主意:“不如下點藥把連波辦了。”
樊疏桐當時撲過去就要掐死他。
這會兒,樊疏桐看着窘迫的連波,頗有點恨鐵不成鋼,連個姿色平庸得扔人堆裏就認不出來的侍應生都讓他臉紅,真不知道他將來怎麼找媳婦,樊疏桐連連嘆氣:“我説秀才啊,你真打算一輩子不結婚不找女人?”
連波很斯文地一笑:“你不也沒結婚嘛。”
“我是玩厭了不想結婚,而且也不想拖累別人。”樊疏桐夾起一塊點心放盤中,指了指頭。
“還是痛嗎?”
“是啊,早晚會痛死過去的。”
“一般什麼時候痛呢?”
連波以為找到了話題,打破砂鍋問到底。他真不該問。
樊疏桐緩緩抬起頭,嘴角上揚,彷彿是想笑,卻像牽動了什麼傷口,眸底閃過難言的痛楚。“想朝夕的時候。”他這麼説。
連波啞然,愣愣地看着他……
樊疏桐夾了個灌湯包到連波的碗裏,神色倒是淡然:“吃吧,別冷了。”
“還是沒有消息嗎?”連波問。
“沒有,一點都沒有。”
“聽説,你給首長打過電話。”
樊疏桐愕然:“這麼快你就知道了?我昨晚打的……”
連波笑了起來:“一大早,我在等飛機的時候,首長就給我打電話,説你昨晚跟他通了電話,感覺他非常興奮。”
樊疏桐的臉立即就垮了下來,沒好氣地説:“我是為了打聽朝夕的下落,不然我瘋了吧,給他打什麼見鬼的電話。”
“哥,別這麼説,首長其實很可憐,年紀這麼大了,身體很不好,老是住院,我來的時候他又進醫院,你抽空去看看他吧。”
樊疏桐就兩個字:“沒門!”
説着不耐地擺擺手,“換個話題吧,説點高興的行不?”